月亮的白光,隐藏在夜晚的树后,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爬行动物。第三排山脉的黑色锯齿让维克·阿尔特兰想到了皮埃尔·塞因图里埃的一幅画。这位刑警既不认识这位艺术家,也不认识他的作品,只是四年前扫过一眼他的名字和画作,在某个地方,可能是格勒诺布尔的一个画廊。维克的大脑一直在搜索信息,就像自动点唱机的机械臂,压在意识的上方,而他却控制不了任何东西。

从孩提时代起,维克就一直在积累不必要的记忆。五年前,他在法国电视二台的一个游戏节目中保持了十四周以上的不败记录,这使他成为警队及所在街区的明星。他因此赚到了价值10000欧元的书籍、词典和游戏盒,而这些东西他从未舍得扔过,比车库里的汽车还占地方。他可以回答诸如“1985年11月9日在莫斯科举行的卡尔波夫VS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比赛中的步数”之类的怪问题,或者背出“联系”一词的词典定义。他声称他在四十岁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被击败的那天,遇到了比自己更厉害的对手;但大多数朋友和同事都知道,这种媒体曝光让他感到厌倦,他宁愿回到警察的生活中。

大约十五个人正在悲剧现场忙碌着:消防员、海关官员、殡仪馆接运工、法医鉴定小组,以及格勒诺布尔警察局刑侦大队的两位同事——伊森.迪皮伊和若瑟兰.芒热马坦;他们一个个裹在夹克里,戴着帽子。维克叫着每个人的名字,跟大家打招呼,同时看到队友瓦迪姆.莫雷尔正在向司法鉴定中心的摄影师做着指示。

瓦迪姆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浓咖啡递给维克。他经常随身携带这种保温瓶,特别是在树梢和指尖都被冻僵的季节。两人拿着杯子,一齐向护栏走去。从远处看,这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棕色头发,同样的中等身材,同样四十五岁左右,他们因此被称为“警界双V”1——只是瓦迪姆·莫雷尔的脸和他的绰号“马铃薯先生”尤其相符:厚嘴唇,招风耳,两只圆眼睛像是从纸上剪下来的两个洞,直接粘在了鼻子两侧。

“海关站距离这里约四公里,就在圣伊莱尔站前面,只是例行检查。司机开着灰色福特车强行冲破路障,最终落入峡谷。”

瓦迪姆递上身份证:康坦·罗斯,十八岁,住在埃奇罗尔斯。又一张脸。维克将它储存进大脑目录,把身份证还给瓦迪姆,透过护栏向下望着。在黑夜的中心,他依稀分辨出了鉴定人员蚂蚁般的身影。

“他们是怎么下去的?”

“一条稍微远点的小路。”

两个人走近贴着窗膜的事故车,右前门敞开着。瓦迪姆指着座位上的一个密封袋。

“袋子里的东西散落在副驾驶座下面:几张钞票、一把贝雷塔手枪和一部屏幕破碎的手机。但重点是后备箱。”

事故车的后备箱里有一具女性尸体,半裹在一张绿色的防水布中。由于猛烈撞击,尸体被推入了后备箱底部,头部沉入一个透明塑料袋,脖子上缠着一根蓝色大橡皮筋,头向外,正对外面的卤素灯。整张脸的皮肤都被撕掉了——红通通的,像熔岩液——两个空洞的眼窝似乎正等着眼球;尸体后面堆放着清洁剂、漂白剂、水桶、拖把、铁锹和两袋生石灰。

维克掀开防水布:两只手不见了,切口干净整齐;前臂被塑料包裹至肘部,由透明胶带,而非头部的那种蓝色橡皮筋固定。

“有点恶心。你应该事先提醒我一下的。”

瓦迪姆·莫雷尔举起咖啡杯表示“别客气”。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因为离婚吗?”

“纳塔丽竟然想留下妈妈M2,你知道吗?它是我的狗,她已经从我这里偷走了一切,现在又想把它加到财产清单上。十五年的婚姻,就是这个结果!”

“你送上你的手,他们却想抓住你的胳膊。说到手,如果想找它们,就在那边的角落里。”

维克闪到一边,以免挡住人造光。他看到一个厚厚的塑料袋,被透明胶带封住,在右侧,靠近千斤顶的位置。是那种用来冷冻食物的袋子。

“打包处理吗?”

“一切都是原样,没有人碰过,包括手臂和头。打包得还不错,和普通烤肉没什么区别。这家伙很有远见,可能是不想弄脏他的车。”

“眼睛和脸呢?在哪里?”

“不知道。反正不在车里。”

维克拿起塑料袋,举到灯前:两只断手,掌心并拢,手指呈蜡黄色,椀骨和尺骨被切得很干净。瓦迪姆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

“后脑勺被砸碎了。可能先是用类似手术刀的东西剥掉脸部皮肤,然后用勺子挖出眼球,就像电影里一样。汉尼拔·莱克特?可这个混蛋还不到二十岁。”

维克把袋子放回原处,专注地看着尸体。受害者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子,金色短发,没有脸和眼睛,因而无从判断确切年龄,尸体表面凝固的血液仿佛冷却的岩浆。也许只有二十岁。鉴于铁锹和生石灰有利于加速有机物的降解,显然,康坦·罗斯计划把尸体埋在某个地方。

“没有身份信息吗?”

“没有。尸检至少要等到明天晚上。法医们已经为尚鲁斯公共交通事故忙活了两天。至于DNA检测,还是别抱什么期望。十年后吧,如果有点小运气。”

“哦,是的,尚鲁斯……”

瓦迪姆的手机响了。

“对不起,是普瓦里耶,我让他查一下车牌。至少这个很快。”

他走开去接电话。维克啜饮着咖啡,用厚厚的手套夹住杯子。手,就像脸和眼睛,是身份的标记。指纹,虹膜的颜色,鼻子的形状……显然,有人希望这个年轻女子永远不为人知。康坦是打算在某个地方扔掉手,然后在另一个地方扔掉尸体吗?他要去哪里?对于这片无边无际的落叶松和黑松林,如果没有目击者,他会选择哪里呢?

维克讨厌调查的初始阶段,太多的方向常常让他头疼。运气好的话,这个案子可能会在开始前就结束,毕竟主要嫌疑人——身份证上的那张脸——已经死了。而唯一的麻烦是:由于他永远无法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他们必须自己找到答案。

维克仔细打量着四周:僻啪作响的闪光灯,挺立的松树,沥青路上的白色曲线;队长正和副检察官讨论着什么——显然也是大半夜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凄惨的画面正在他的大脑中被实时勾勒,就像一段极其精确的恐怖片,在此刻被瞬时偷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地方法官将批准抬走尸体,事故车将被拖走,调查将在圣诞节的前一周正式开始。从理论上讲,维克的假期恰好从本周五开始。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和他的狗一起度假,没有女儿,没有妻子。1月12日,他将被传唤至法庭,和纳塔丽争夺科拉莉的监护权。不得不说,他正以最“美好”的方式开启人生的后半场。

挂断电话后,瓦迪姆.莫雷尔跑向队长,然后回头示意维克跟上。

“距离这里约二十公里的加油站发生了抢劫案,就在尚贝里和格勒诺布尔之间的A41高速公路。时间是晚上10点前。我和队长一起来的,现在只能借用你的车。”

两个人冲进汽车。瓦迪姆从副驾驶座上抓起一堆文件和空可乐罐,扔到后座上。

“你的车就和你的脑袋一样乱糟糟的,还有股狗味儿,该死的。你什么时候能收拾一下车里?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你家了。没有你妻子,那里一定是切尔诺贝利。”

“别再提我的家、我的妻子和我的狗。说说吧,为什么抢劫跟我们有关?我们手上已经有了两具尸体。”

瓦迪姆费力地系好安全带,吐出口香糖,从手套箱上方的袋子里拿出一块薄荷糖,仔细看了看,塞进嘴里。

“一个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抢走了加油站收银机里的几百欧元,威胁了一个正在加油的司机,然后开着抢来的车跑了。”

“让我猜一下,康坦·罗斯,灰色福特。”

“还有一具随车附赠的尸体,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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