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苇余春

几乎不会有人在意唐李寒的死,包括曾经的我。直到近日,我才着了魔似的开始收集这个人的所有相关资料。

一开始,仅仅是从图书馆翻印出来的不起眼的一小块新闻报道以及报道所附带的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时间停留在一九二三年三月九日,惊蛰后的第三天。照片并没有拍摄尸体,更像一张有点失焦曝光且不精确的风景照,主体是一片芦苇塘。如果仔细看,从模糊的画面中还是能感受到当时北京初春的凛冽。也可以看出当时风沙很大,经过一冬,枯萎的芦苇整齐地向一边倾斜。报道内容,则不到三百字,极为简练。基本上就是把案件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结果报道出来而已,毫无渲染,也看不出会有后续报道的意思。

事件基本就是:在惊蛰当天,有骆驼商队路过城北外苇塘时发现浮尸。警方立即确认死者为唐李寒,死于钝器重击后脑,尸体受伤多处,有虐杀痕迹。两日后,唐李寒的二哥以及唐李寒的情人被逮捕,苇塘虐杀弃尸案结案。

仅看报道,唐李寒一案不外乎一件家族情杀案件,只是因为尸体遍体鳞伤惨不忍睹,才引来了几家小报稍显有模有样的报道。不过,虽然是有虐杀情节的案子,但并不是无头尸,再加上凶手很快就捉捕归案,所以根本没能发展成都市传说那样的奇异悬案被老百姓津津乐道,口口相传。整个事件不到三天就在报纸上完全消失了。

事件冷却得如此迅速,的确让人苦笑。唐李寒这个人,就算是被虐杀,也死得冷清寂寥,真是一个可悲至极的人。

至于我为什么会关注到唐李寒,原因倒是不算离奇。

我有一本唐李寒生前出版的书,名为《愚荆馆诗话》,出版的时间是他被杀之前三年,一九二〇年。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在旧书市场淘到一箱品相还不错的民国书,这本相当厚实的西洋式平装书夹杂其中。只看书名,已经看得出这个人是多么不合时宜,在新文化运动之后,谁还会看什么古体诗论,况且这要是章太炎写的,或许还会有些人买账,一个叫什么唐李寒的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写的,谁会去看。只不过,这个名字多少也被我记住了。直到前段时间,我翻阅民国的报纸,想给自己写小说找些灵感时,偶然看到了他的名字,在“苇塘虐杀案”的报道里。

怎么说呢,有一瞬间我觉得就像是看到一位长久不联系只记得他名字的同学被杀登报了一样,突然有点恍惚。

假若不清楚唐李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单单只是看报道的话,或许并不会看出什么蹊跷,恐怕当时的警察也没有察觉到异常,既然抓到了凶手,结案自然没有问题。

虽然当时的我也并不会了解到更多,但拿着影印出来的新闻报道,反复看了又看,我觉得或许该由我来为其找到真相,也不枉费了我与这家伙之间的一书之缘。

在文学研究上有一种古典研究方法,名为“知人论世”。词是借用自《孟子》。方法则是在研究一篇文章之前先把作者的生平事迹、狐朋狗友、兴趣爱好、父亲祖父统统扒出来了解透彻,这样才能对这篇文章有更深刻的鉴赏。这是相当古典的一种方法,实际上进入现代,已经被各路现代学术门派所不屑。这种方法的确有先天的弊端,文章——要被研究的文本——一旦由作家创作出来,就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不应该也不需要再和创作者有什么联系。

然而,这种古朴的方法,在我看来有很多十分实用的地方。

因此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先好好研读一下这本《愚荆馆诗话》了。

说到“诗话”,估计一般能联想到的都是明清大儒们所著《静志居诗话》《带经堂诗话》之类,再早点的自然有宋代的《六一诗话》《沧浪诗话》。但到了清末民初,“诗话”还有人愿意看的,只有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了。全社会都在倡导着新诗改革,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出一本看上去古板守旧的诗话,确实不会有人去看。

只是再次翻开这本厚实的书,感受竟和第一次读它时没什么两样,惊奇感从破旧的纸张上扑面而来。能写出这样的诗话的家伙,绝对异于常人。就算是放弃“旧学”将西方美学注入古典诗学的王国维,仍旧是用着典雅的行文和笔记式的文体。而这本《愚荆馆诗话》看似是笔记形式,除去一些说明文字外,每一条实际上都是用汉字和等号、括号、加减乘除、横线、竖线组成的公式。这些东西……猛一眼看过去,真以为是天书了。

我仔细看了几条公式,讲的基本上是:用什么样的词语,比如说“红雨”“苍天”“梦醒”“擎剑”等等之类,就要配上什么样的意境,再配上什么样的韵脚。只要配比符合公式,一首出色的格律诗就写出来了。

唐李寒在诗话中不厌其烦地尽可能将所有可能性列出逐一分析,还时常会提到这种数学公式之美实际上和诗歌之美是完全相通的,越是能解析出美的公式,也就越是美的诗。不过在我看来,书中所列出的那些,与其说是数学公式,不如说是化学方程式了。

仅凭他能耐着性子逐字逐句分析推演写出这么厚一本“天书”来,就完全可以确定唐李寒绝非常人。不过,异于常人的人也多种多样,他到底是哪一种呢?以及不能忘了的是,无论他怎么与众不同,最终还是惹来了杀身之祸。

这样真是让我对这个家伙产生想要刨根问底的兴趣了。

当然,这个刨根问底的方法还是不脱离我所说的那个“知人论世”法。以《愚荆馆诗话》的出版时间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名为“环宇少年书局”的书局为线索,很容易就翻到了唐李寒在一九二〇年之前连续发表在各种小报或者周刊上关于诗歌理论的文章。

能找到这些自然要感谢现如今强大的电子期刊数据库,在网上购买账号,进入数据库直接输入自己拟好的关键词,文章轻易就可以翻出。

效率变高,我就更有时间来细读他的文章,几篇读后,感到文章的主旨和《愚荆馆诗话》所表达的大同小异,可以说那本诗话是他之前发表的各种文章的集成。然而我在意的,并非他的文学观和独特的诗学理念,而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绝对的怪人,不合时宜,或者说完全就是逆时代而行的家伙。我脑子里甚至已经想象出他的形象,在胡适他们洋里洋气地写着新诗的时代,穿着长衫一脸食古不化、未老先衰的样子讲着数学和诗学之间的关系。虽然还看不出这家伙是不是还有些自恃清高,但这些已经完全可以映照出一点,即:唐李寒怎么可能有情人?

这当然也就是我看到那篇虐杀弃尸案报道时,最先发觉的疑点。一个一心写着天书的人,竟然被什么情人和自己的二哥勾结杀掉,太不对劲了。

接下来,我又试着在数据库里检索了一番,特别是在唐李寒偶尔发表文论的报纸和周刊上逐年浏览,确确实实没有遗漏的文献。看来这个报刊数据库里的文献已经被我穷尽,要想有新发现只能到其他的地方继续探索了。

我打开邮箱,迅速地给在历史档案馆工作的大学同学发了一封邮件。邮件很简单,把我所想好的关键词逐一敲入正文,不必加任何说明,甚至连邮件名也只是随便敲个“我”就可以,这家伙完全能明白我的意图。当然,虽然我的正文简练,但也绝不能有错别字,并且要每两个词用顿号隔开,最后还要加上句号完结。这是这家伙的强迫症,只要是文字就必须是完整形式。

他叫邵靖,是我大学时代算得上志同道合的好友,不过他是一路深造,我则不务正业地以卖小说为生。幸好他倒没有嫌弃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默契的合作关系。

从刚刚发送邮件算起,也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邵靖的回信就跳了出来。点开邮件看,这家伙竟然已经把我想要的相关文献打包存入附件发了过来。看到其中还包括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局的相关资料,更是不得不钦佩这家伙的能力。

简直就是一台人形电脑!在我已经无从下手的情况下,他竟还能游刃有余地找到这么多东西。然而,我却不打算现在继续看新的文献,因为我知道在此时,案头工作应该暂时告一段落,真正艰难的探查即将开始。

我把自己手头的文献打包发送给他作为回报,随后准备出门了。

城北的苇塘,到底是什么地方,看似过于常见的地点,实际上并不难查到。报道中还说到尸体是由骆驼商队发现,那么位置就更容易确定。

案发时间是一九二三年,我便找来当时的北京市地图来看。目光锁定在西直门与德胜门之间的北京城西北角,轻易就看到了在城墙外浅绿色像一条鼻涕虫形状的水域图示。在鼻涕虫的身上从右向左写着两个字“苇塘”。

不会有错,正是这里。

手机上看到邵靖发来的信息,只有五个字和一个句号:报道有问题。我面带微笑地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回去,没多说什么。这家伙果然敏锐得吓人。

真想打扮得像个侦探一样再出门,最好还能是那种硬汉派穿着件褐色风衣戴着顶黑色圆帽,对了,还必须戴上黑色皮手套,一手捂着帽子,一手意味不明地揣在怀里。可惜我既没有这么一套行头,天气太冷这样穿也根本不现实。

话说,今年的天气的确太冷了一些,已经过了雨水,还是冻手冻脚。

那个曾经叫“苇塘”的地方不必翻出后世的地图一一对照,我也大体上清楚那是哪里,坐着车到了新街口豁口站下车。

我倒是有这样一个特殊“能力”,就是只要站到事件点,立即就能凭想象在脑中还原出当时的场景。拿着照片来对照我的描述,十有八九都没什么错,这一点就算邵靖都佩服不已。

从二环积水潭桥下面穿过时,我脑中浮现的则是穿过了老北京城厚重的城墙,一步步到了城外。过了桥,路西是借着老护城河的水新搭建的水边散步道。我伏在桥上向水中看看,满眼都是民国初年护城河湍流而过的样子。而在河外,现在是大概两百米长的一道不高的灰墙,墙内可以看到些厂房一般的建筑。墙内,正是那个苇塘的所在了。虽是为墙所拦,我仍能想象出苇塘在初春芦苇一片干枯到如死了一般的景象。苇塘后来改名太平湖又存在了十来年,但因为年年芦苇腐败,恶化环境,最终干脆把水抽干,改造成了当时环城地铁的车库。

现在这里依旧是二号线地铁的总库,我走到灰墙中央的栅栏门前向里看看,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前面又是一条河,那条河会一直向西绕过西直门外,通过动物园、紫竹院湖一直到颐和园的昆明湖再到玉泉山。这条水系年代同样久远,元大都建城时就有了雏形。只不过后来河道干枯再加上多次人工改道,变化还是相当之大。

站在铁栅栏门前,回头看看二环,大概估算出距离有一百五十米。这个距离也就相当于当初从苇塘到城墙根儿的距离了。往回走了几步,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南边是风化严重、被冬天来来往往的商队所带的煤灰害得黑灰斑驳却还是沧古雄浑的城墙,城墙下先是环城铁路的围栏,再是说不好是湍流还是已经开始干枯的护城河,护城河与苇塘之间有供商队通行的前往德胜门的小路。继续想象那天的清晨,惊蛰刚过,北京必然是黄沙漫天。一队骆驼商队,经过城外农田农舍、荒芜的沙地和远处的坟岗,在黄沙遮蔽下如同一轮圆月一样微微泛着暗红的太阳下,或许是驮着煤(不过,煤一般会从阜成门进,那边更顺路),或许是驮着些城里人所需的日常用品,在苇塘边走过,除了驼铃单调地响着,悄无声息。赶着骆驼的人,只是偶然间扭头向路边的水里一望,正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场景看得差不多了,我便不多停留,坐上车回了住处。想着刚才路过护城河时看到的水面还有想象中的城墙外的景观,更加在意起那篇报道里的细节了。

我到了家,逐一打开邵靖发来的材料。

最关心的自然是那家出版了《愚荆馆诗话》的书局。邵靖把这个名为“环宇少年书局”的书局底细全都翻出,该书局一共只存活了一年,也就是从一九一九年底创办、印出第一本书之后,仅仅坚持到了一九二〇年底便销声匿迹、再无动静了。在一年间,从未发行过期刊杂志,从书名上就可以轻易判断出该书局出的书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其一为东拼西凑当时最流行的话题,呼吁觉醒也好,教育、农业、科学也罢,全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把五四运动之后冒出的《新潮》啦《每周评论》啦之类的各种新期刊上的文章直接抄成合集,出版卖钱。其二,则是一大堆乱七八糟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书,大概有小说有诗集也有像唐李寒那样的古怪诗话。

再继续看邵靖找来的材料,关于该书局,果不其然,翻出了我的猜测得以证实的信息。该书局在《顺天时报》上打了一段时间的广告,广告内容大体上就是说该书局为广大有着文学理想的青年打开了一条走向文学的康庄大道。说白了,就是只要花足够的钱,就可以出书。我自然最关注的是价钱,出一本书价格三百元起。这个钱在当时相当不少,差不多是胡适在北大做教授的月薪。显而易见,这个唐家至少是个中产阶层了。

放下那个书局的材料,接下来看关于唐家的档案。

只有唐李寒这一个人的名字,邵靖竟就能把他家兄弟三人的资料都找出来,况且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再次对他的能力赞叹了一番。

唐家的三兄弟分别名为唐宁波、唐芬瑞、唐李寒。祖籍是湖南桃源,在清朝末年,大哥唐宁波就带着两个弟弟一同从湖南来了京城。可惜唐宁波在废除科举之前屡次科举未中,到底还有什么其他事迹,文献并无记载,倒是二弟被游美肄业馆选中,送到清华学堂进行留学培训。辛亥革命爆发,清廷彻底垮台之后,大哥唐宁波渐渐有了前途。他在天津塘沽港承包下了不大不小的海运公司,二弟唐芬瑞则因为大哥的生意过于繁忙再加上需要他这个通晓英文的帮手,从而没有去留学而是去了天津,直到大哥的生意风生水起,才从天津回了北京。此时虽然错过了留学的最好年龄,倒也没有荒废,在大哥的全力资助下最后去了北京大学继续深造读了商科。兄弟三人,唯有唐李寒似乎一事无成,既没有出国留学也没有跟着大哥做贸易,在有钱有闲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只是一个人憋在家里写着“天书”。

因为大哥的生意,才让唐李寒有钱自己花钱去买版印书,这样一来就都合情合理了。

从邵靖发来的资料里还能看到两个我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信息。一个是在北大上学的唐芬瑞刚好赶上“五四运动”,从一九一九年之后,他似乎开始热衷于政治运动,忙于四处演说。另一个则是唐家在北京的住址——在新街口和北城墙根儿相交不远处的胡同里。

接着看到了邵靖打包发送过来的第三份材料,材料的文件名里用括号标明着“禁止外传”四个字和一个惊叹号。显然这是他动用了一些灰色手段才搞到的东西。材料内容不像之前两份那样信息丰富,仅仅只是一个截图。但一看到截图的内容,我倒是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知他是从什么内部文件里截下,上面明确表明了唐宁波也就是大哥的后人一直还住在新街口的那条胡同里,就算后来拆迁,也还是回迁到了新盖的小区里,从未离开过。

我立即就有了新的构想,既然他们的后人还都在那里,不妨直接去找他们,让他们亲口说出些什么,没准会更有意义。特别是在邵靖发来的文件中完全缺失了那个最初令我生疑的唐李寒情人的信息的情况下。

如何才能让唐家的后人开口提及几乎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实际上也不难,我以前曾这样做过多次,那就是在做足了功课之后,假装自己是在做老北京人的口述史,进行对寻常百姓的采访记录。一般来说,最普通的市民百姓都不会拒绝甚至有相当的言说欲望。这也难怪,口述史正是为了给这些在历史上很难发出声音的人一个发声的机会。

新的计划已成,我倒是不急于实施,而是发了信息给邵靖。此时,倒是真想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新的见解。

很迅速地,邵靖就回了信息,内容依旧简短:这是密室杀人,看邮件。

密室杀人?这进展也太跳脱了一些吧。不是弃尸在苇塘这种开阔地吗?哪里来的密室……

邵靖发来的邮件,又带一个打包附件。我下载下来点开看,是从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三年的《北大日刊》。由于是日刊,所以要想阅读整整五年的内容,是相当庞大的工作量。不过,邵靖倒是体察到了我的不易,已经将重点截图做了一个PDF文件。当我粗略地看了截图内容,略思索了一下之后,立即恍然大悟这个所谓的“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截图文件里是《北大日刊》公布的演说活动安排表,在一篇篇布告中可以轻易找到唐芬瑞这个名字。正如邵靖上一次发来的材料中所展示的,自从“五四”之后,唐芬瑞就开始醉心于演说事业,有种四处巡回演说的架势。算算年龄,也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还混迹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之中,慷慨激昂地演说着不知是什么内容但也能猜出七八的东西——大概正是那种“五四”之后妄想从学生领袖走向仕途的典型人生计划了。一九二三年的三月,也许正是进入了他人生中的巅峰。北大为他安排了连续一整个月的演说活动,虽然不是什么大场合,但也都是在沙滩北街的北大红楼老校舍的教室里。活动安排是每天下午三点开始六点结束。

或许是因为“新街口豁口”这个地名太根深蒂固,直到邵靖用这些文献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我的大脑,我才忽然意识到新的问题所在。

在一九二三年,北京还是被城墙所围,所谓的新街口豁口,那也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才在城墙上敲出来的城墙豁子。并且更关键的是,日落时分北京城就会关城门。三月五日当天,唐芬瑞需要到晚上六点才能结束演讲,在《北大日刊》以及数据库里翻找了那两天(也就是一九二三年三月五日之后的几天)其他的日报新闻,都没有任何关于北大演讲提前结束的报道。也就是说,人在沙滩即北京内城的腹地的唐芬瑞假若是直接带着唐李寒的人或者尸体赶到离城外苇塘最近的城门德胜门,路程少说也有六公里,待抵达德胜门,城门早就关闭了。尸体是三月六日一早被发现的,那条路在白天都会有无数商队路过,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浮尸却迟迟未被发现,因此同样可以确定的是,尸体是在三月五日晚上被弃入苇塘的。

两件事放到一起,所谓的“密室”也就显而易见了。

唐李寒被虐杀的那天,整个北京城就是一个密室,尸体在密室外,而凶手在室内。

或许在搜查文献的过程中,也是一步一步地把路给走偏了。我将这样的判断告诉了邵靖,他也表示同意,并打算重新把重心调整回到最初。然而,那个最为初始的问题仍旧没有一丁点进展,也就是那个唐李寒的情人,是谁,什么身份,在整个事件中又是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没过一会儿,邵靖又发来了信息,这次并不是用邮件形式再扔给我一大堆文献资料,而只是发来两个名字:牧晓、寒叟。

这是一种默契,就像我什么都不说直接发几个关键词给他,他就知道要查什么东西一样,当我看到这两个名字时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打开数据库开始检索。

按出现时间排序,先是寒叟后是牧晓,以一九二〇年为界,以一九二三年为终结。

显而易见,这两个名字正是唐李寒用的两个笔名。署名“寒叟”的全都是旧体诗,而署名“牧晓”的却无一首诗作。唐李寒这个家伙,在自己印了《愚荆馆诗话》之后,似乎也完全放弃了诗歌创作以及他对他自己研究出来的诗歌理论的坚持。

使用以“叟”为名的笔名,倒是更能体现出一个自命不凡却又无人认可的年轻人心态。随后又改为带有朝气和希望意思的“晓”,也许算是他心态逐渐成熟的一个表现,只可惜三年之后所有的进步都戛然而止。

“寒叟”的诗作有七十一篇,除去三篇早在一九一四年就已发表的,其余的全是在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一九年这两年间发表的。在邵靖找来的材料中知道唐李寒出生于一八九八年,也就是说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发表诗作。无论作品质量到底如何,能做到这一步也该称得上是个少年才子了。一九一八年算是唐李寒创作的第一次大爆发的年份。可惜我实在不懂诗歌,旧体诗也好现代诗也罢,都读不大懂,只好硬着头皮当破解谜题的线索来阅读。

阅读的过程中,果然有发现。

发现之一,便是这些诗作里,有不少篇名和内容都似曾相识。大概是因为我的记忆力不够强,我只好再把之前找过的直接署名“唐李寒”的文章翻出来看。我发现,在唐李寒的诗论文章中所引用的格律诗样本,除去那些经典规整符合标准的唐诗宋诗以外,全都是署名“寒叟”,也就是他自己所作的诗作。我又重新读了一遍唐李寒在杂志上发表的诗论。虽然没有像《愚荆馆诗话》里那样几乎通篇方程式解析,但整体的论证思路没有变化,也可以说《愚荆馆诗话》里的方程式是唐李寒在之前几年写诗论的最终结晶。从某几篇诗论的行文看得出,唐李寒很兴奋地在和什么人辩论。然而,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几篇文章所针对的全都是同一个点,也就是说更有可能是有某个人发过一篇质疑他的文章之后就再没有搭理过他的回应,唐的几篇文章只能说是连续回击却像击中海绵一样毫无回响了。

看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感慨唐李寒的人生悲凉。就算他说得再有道理,再怎样有新的见解,在新文化运动的那几年,格律诗旧体诗都是逆时代而行的东西,这可不仅仅是用孤独无助可以形容的。更何况,就算我这个不懂诗的人来看,也能看得出唐李寒用自己的理论所创作出来的诗,除了格律还算规整以外,确实毫无诗意,根本没有做到他自己所说的那种词语与氛围的配比。他大概根本就不该去写诗。

那么接下来就该说发现之二了。或许这个发现与唐李寒被杀关系更密切。

自一九一八年起唐李寒突然爆发式地发表诗作,也是另有原因。这个原因大概十分显而易见,因为他所发表的所有诗作,即便毫无诗意,但仍旧一眼就能看出统统都是情诗。如此一来,一下子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她,那个从一开始就成为最大的疑点却从未出现过的唐李寒的情人,终于开始或多或少地让我捉到些影子了,虽然现在依然一片朦胧。

我又仔细通读了一遍唐李寒的所有诗作,包括那些诗论,在这些文献中确确实实再找不到那个情人的任何直接线索。不过,有一个点我仍是看在了眼里,就是时间。

唐李寒第一次发表情诗是在一九一八年二月。我把他二哥唐芬瑞在当时的行动时间表拿出来对照,看到正是在一九一七年底,唐芬瑞入学北大。由于唐芬瑞的年龄相对比较大,再加上需要有所收入,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以半工半读的身份上的北大。因此,进入一九一八年,唐芬瑞也同时以教职人员的身份在北大活动。这个时候唐李寒在哪里?同样是在一九一八年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这样的一个时间焦点大概并非偶然了。

可惜在现在所看到的文献中,那位神秘的情人依然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只能说是确认了她的存在,但具体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人生,仍是一无所知。不过幸运的是,另一半文献还没有开始发掘。

牧晓,使躲在这个名字后面的唐李寒摇身一变,从那个蹩脚的诗人变成一个小说家。

第一篇小说发表于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从此时起,寒叟不再出现,牧晓正式登场。和诗歌不同,小说的第一部在很大程度上就定下了一个小说家一生所创作的小说的调性。一辈子只是换着不同的叙事手法讲着同一个故事的小说家比比皆是。因此,这一篇我阅读得十分认真。

小说名为《玉石记》,仅仅看篇名,我就有些为他捏把汗,再看内容,男主人公果然是贾宝玉。这篇小说篇幅不长,估算来看顶多一万字,倒是不算难看,至少文笔上可圈可点,不过,在阅读的过程中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故事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贾宝玉带着一个名叫童思的女性角色游玩大观园。小说既没有冒险又没有讽刺,更没有在当时最受文人青睐的表现苦闷孤独的问题小说的主人公,只是优哉游哉地逛着园子,聊着风花雪月,甚至连言情都没有。这个时候,鲁迅早就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数篇白话文短篇小说,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郁达夫也将出版《沉沦》一炮走红。

正在为唐李寒叹息,我忽然意识到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凭着我对古典白话文小说的记忆,一口气翻出了包括《红楼梦》《镜花缘》在内的多本小说,找到几个主要的女性角色出场的片段,与《玉石记》的文字对照……短短一万字的小说,我至少一下子就找出了六处几乎完全一致的段落,其中史湘云一段只字不差,统统塞给了童思这个角色。

我一下子觉得极端无奈,真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名堂。说实在的,看到这里就连我这个一百年后的旁观者都想把他抽打死了。然而为了找到我想要的线索,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看这家伙的小说。

《玉石记》之后,唐李寒又用“牧晓”这个笔名连续发表了多篇短篇小说。我小心翼翼地逐一对照着古典小说阅读,发现无一例外,只要是人物描写,统统都是用前人作品拼凑而成。并且这种拼凑,在当我压抑住本能厌恶情绪之后,发觉也并不是那么不堪,甚至有的地方还很合理。我想起在唐李寒的《愚荆馆诗话》里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用方程式模块化地进行文学创作,这似乎是他从诗话理论中的一个延续。

继续往下看,唐李寒的小说越做越露骨,就算是再不熟悉古典小说的人,恐怕也都能一眼看得出这里面的猫腻。这样的小说,似乎已经不是在创作而是在挑衅了。

不出所料,过了一年半之后,唐李寒终于耐不住性子,直接用“牧晓”这个笔名发表了一篇小说论。小说论的主要观点就是:小说的人物可以靠模块组合来完成。简单说就是人物从长相穿着打扮到性格都可以直接从成熟的小说中提取自己所需要的模块即可。唐李寒用了和之前诗论同样的战术,自我营造争论激烈的氛围。在抛出观点之后,用刻意反驳的语气说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并举出李逵就沿用了大量张飞的人物形象一例。随后,从这里进一步加强理论,再次拿出张飞李逵说事,张飞李逵是脸谱化,而他的理论则要比脸谱化创作出来的人物丰满得多,是在各个角度进行拼贴补全。这篇文章发表时间是一九二二年七月,距离他被杀还有半年的时间,留给他努力表达自己艺术观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真是个可悲的人,那个时候的文人还在为科学和人生观的论题激烈辩论,整日在破除封建和零余者的问题青年之间不亦乐乎的文坛,谁会来搭理这种不关乎社会民生的理论,在这种理论下创作出的小说,当然也更加拿不上台面,无人问津了。

唐李寒这个人注定与时代格格不入。既然不在乎时代的品位,就不该在乎时代给你的冷漠。

目光离开电脑之后,我写了一条信息发给邵靖:帮我查一下一九一八年是不是有一个名叫“童思”的女学生入学北大。

不必等邵靖回信,我只是为了再次确认一下而已,在阅读完所有该阅读到的文献之后,这个名字,已经将又一条线从暗处引出。

似乎所有的问题都因为这个名字而明朗化。在唐李寒的小说中,无论是给女主角宵娘的容貌还是燕白颔的性格,她的名字永远都叫童思。这简直就是唐李寒从开始写情诗就贯穿始末的执着了,想一想这个应该就是名叫童思的女学生,恐怕在同学们的面前也万分尴尬吧,特别是当她的同学里还有一个正是这位骚扰者的哥哥时。更何况唐李寒如此偏执的骚扰绝不可能只体现在文学作品上。

到底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情感纠葛,自然无从考证,但从结果来看,假若报道是准确无误的,那么就应该是唐芬瑞和童思联手杀掉了唐李寒。

加入了童思后,唐氏兄弟这最后五年的生活一下子丰满且合理起来。

大哥唐宁波的公司在几年的努力下,终于稳定下来开始运转。二弟唐芬瑞大概还会在塘沽港和大哥一起看着载满货物拉起高亢汽笛的货轮缓缓驶离海港,把一腔的惆怅吐露。夕阳映红了远去货轮蒸汽机烟囱中冒出的滚滚黑烟,大哥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拍拍二弟的肩膀,用几近沧桑的声音说了句“回京城吧”。

年少时所有的才学和努力,统统交给了大哥的公司。说是浪费又能说给谁听?被从清华学堂叫去天津,六年后又像是刑满释放一般只身一人回了北京。大好的时光错过了,留给自己的还剩些什么?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百无一用却从小被夸赞聪明有才华的弟弟。那可是一个从小就会写诗、过目不忘博闻强记的弟弟。只要一想起这个弟弟,唐芬瑞就会濒临失控,那种情绪到底是出于嫉妒、怜爱还是仅仅是对自己的惋惜的一种投射,就算是唐芬瑞自己恐怕也根本搞不清楚。

幸好在天津时没有完全荒废了自己,英文一直用着,大概也无时无刻不挑灯夜读,让自己不被落下太远。从而回了北京,在大哥资助下,不负众望地考上了北大。不算吃力,就甩开了弟弟。

那么一天,不会像旧时中举一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但唐芬瑞终究还是叫了洋车来接自己离开这个家。

洋车一到,他就把不沉的贴身行李箱扔上去,头也不回地坐上车,从城墙根的那个刚来北京时就住下的宅子离去,在傍晚或是槐树荫下或是熙攘街道的北京城里一路下去,到了沙滩北大的校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解放了的心境。

然后,一个人步入了他的人生。这个人正是童思。

童思的容貌无从知晓,只好凭借唐李寒的小说,从那些古典佳人模块中提取再转换为民国装扮来想象。

时隔六年,当唐芬瑞再次步入大学的教室,一定一眼就注意到了童思。或许逝去的青春也在那一瞬间重新燃起,虽然这也不过是他一时的幻梦而已。童思到底是如何注意到他的呢,大概是唐芬瑞主动发出的攻势。赢得芳心的过程很难重现,但结果是必然的。北大是夏季考试夏末入学,他们相恋最快也要进入秋季了。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北大所在的沙滩又是北京城最美的地方。出了校区,就是故宫的筒子河,站在北河沿吹着晚风听着秋虫低鸣看着故宫的角楼,说着理想聊着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宛如盛开在北海公园荷塘里的荷花一样美好的时光。但同时,也将是噩梦的开始。

一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教室门虚掩的门缝间。从那个深秋的一日,唐芬瑞上课的教室里就又多了这么一名“偷听生”。“偷听生”在那个时候的北大教室里并不稀奇,甚至北大以可以吸引大量“偷听生”代表着北大的学术环境自由开放为豪。像沈从文这样后来成为一代大家的也正是当初“偷听生”中的一员。所以,多了一个“偷听生”,对于北大生来说根本不会在意,哪怕这个“偷听生”看上去消瘦得怕是随便碰一下都会破碎。

然而,这个“偷听生”,当他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唐芬瑞算是彻底从幻梦中的天堂被击落,狠狠地跌回了最残酷的现实。

唐芬瑞一定是咬着牙盯着如同幽灵一般钻进教室坐到角落里的三弟唐李寒,所有的昔日记忆就如同北京春季漫天杨絮一样扑面而来,吸到鼻子里难受极了,甩却永远也甩不干净。正是这个三弟,让自己一直生活在白色阴影之下。他聪明,过目不忘,思路敏捷,无事不通,他一切都比自己强,哪怕只是强那么一丁点也是强,就算是获得大哥的赏识和疼爱,也都是三弟更多。

从天津回来立即搬家到了沙滩的中老胡同,找了个又小又破又阴暗的房间住下,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后来再不出家门的阴魂。而更让唐芬瑞跌入绝望深渊的是,身为“偷听生”的唐李寒,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盯上了童思。

也许他还留有一丝侥幸,但当唐李寒迅速发起攻势,在报纸上发表了第一篇莫名其妙的情诗给童思时,幻梦彻底破灭。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童思对自己倒是一心一意。在突然出现的唐李寒的死磨硬泡下,童思也是苦不堪言。一开始她不敢去找唐芬瑞诉苦,因为她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兄弟关系,但越是拖下去越是无处倾诉,最终她还是一股脑全都宣泄给了唐芬瑞。

或许会有一个在景山背面月下的悲凉一抱,从那时,大概“干脆杀掉这个家伙”的念头就生根在了两人心中。

这绝对是一个漫长的计划。漫长到唐李寒已经靠大哥的钱自费出版了自己的诗论,又从诗歌转投小说创作,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漫长到唐芬瑞在“五四”之后,已经给自己定下了新的人生目标,也同时开始为这个新目标而努力,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准备就绪。但五年里,他们无时无刻没有忘记这个计划,就像唐李寒从来没有忘记过童思一样。一切的新生活都在等待,等待着唐李寒消失。

到底这五年里,他们是怎么度过的,我很难把每一个细节都想象出来,但他们长时间以来等候的某个最佳的时机,倒是可以清晰勾勒。想杀掉一个人,需要的是这个人消失了却不会有人注意。家人,唐芬瑞最为清楚,他本来就是唐李寒的家人。来到北京的只有他们三兄弟,大哥在天津根本无暇关照北京的家,那么能察觉到唐李寒失踪的家人只有准备杀掉他的唐芬瑞自己了。更为有利的是唐李寒没有朋友,并且他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出唐氏三兄弟住的那个小四合院半步。唯独会因为唐李寒不出现而引起些注意的反倒是他们大学的同学们。一个眼神里满是偏执、面色惨白的“偷听生”,正是近几年同学们业余时间的主要议论对象。这一点比较麻烦,唐李寒突然不出现,必然会成为他们新的话题。这帮聪明的脑袋瓜,立即就会猜到他被杀了吧。

太冒险了!唐芬瑞不可能让童思冒这个险,更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当赌注。所以只能等,耐下性子一分一秒地等。没有谁会永远做“偷听生”,唐李寒亦如是,他总有厌倦的一天,而这一天也正是他死期倒计时的开始。

恐怕是过了一九二三年的新年,唐李寒终于停下了五年的“偷听”长跑。什么原因很难挖掘,不过在我阅读唐李寒转投小说创作之后的文献材料,也隐约觉察到了一九二二年底时他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前面说过的那篇假意辩论的小说论,正是这个时间前不久发表。也许他已经对创作小说也厌倦了?但我隐约觉得恐怕他更是在酝酿创作出一本与《愚荆馆诗话》相同的关于小说创作的天书。

只可惜,就在唐李寒蓄势待发的时候,自己早已种下的恶果所吸引来的毒蛇终于出动,死死地咬上他并且注入了致命的毒液。

唐芬瑞真的是一个相当有自制力的人,就算唐李寒不再去北大,他仍旧没有立即行动。要再等,等到同学们彻底忘记这个人找到其他的谈资为止。跨过一个春节,则变成了最佳选择。同学们回乡再回京,心情换了,关注点也同样更新换代。再加上大哥也会在春节回来,让他看到安然无恙的三弟,是必要的。待大哥再回来,只要用三弟病死了搪塞就好。以唐李寒的身体状况来看,毫无破绽。

该动手了。

行动的自然是唐芬瑞和童思两个人,他们分工来做。唐芬瑞申请到一整个月的演讲,并且特意将时间安排在下午。或许他在那时就已经熟读了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用北京城日落关城门的尝试给自己做足了不在场证明。虐杀,恐怕也是他们的方案一环,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像童思这样看上去温柔知性的弱女子能做到将一个男人活活打死。况且,唐芬瑞最为清楚的是,能让唐李寒毫无防备地出门的人,恐怕也只有童思一个了。

童思的行动要么是在一早,要么就是过了中午,太接近傍晚万一被人看到很容易被怀疑。

我一边想象着当天唐李寒看到童思站在院子门外来约自己出城春游时喜出望外的样子,一边计算着他们在整个设计上所没能想到的纰漏,也就是暴露了他们的地方。大概就算是唐李寒的二哥也没有想到几年来唐李寒的身体更加虚弱,虚弱是童思能杀掉他的必要条件,但同时也成了他们计划失败的关键点。即便欣喜激动,唐李寒也不可能走得太远,刚刚从德胜门出城,恐怕他就已经三步一喘。因此,童思只好和唐李寒在城外看风景,勉强向西走了一公里多,坐在苇塘边,苦苦地一直等到天黑,才终于动手。同样,大概唐芬瑞没有想到,童思并没能把唐李寒的尸体运到更远的地方,只是丢进了苇塘。童思也没有想到,惊蛰后天气迅速回暖,苇塘的冰面融化,尸体浮出了水面。

在我沉浸于犯罪现场,把所有的细节一点一点合理化地去想象的时候,忽然电话响起,终于把我拉回现实。我也才想起来,我只是猜测童思是那个引起兄弟反目的关键人物,而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都还没有确定。

“确有其人。”在听筒里,我依稀能听到他字正腔圆地把句号都仿佛用语气说了出来。

可是,邵靖竟然是打来电话,恐怕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大妙。

“然而不要高兴得太早。”

“怎么?”不出所料,还是有问题。

“我在一九二三年三月唐芬瑞的北大演讲听众签名册上同样看到了她的名字。”

“有可能签完就走?”

“是每天演讲结束后的签名留念。”

“代签的可能性呢?”

“字迹上看,可能性极低。”

“好吧……”我沉默了片刻,“也或许还有其他的突破口。”

“嗯。”邵靖没有多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带给我鼓膜里的杂音逐渐褪去,我也重新从刚才彻底的失望中恢复。

人的确存在,那么导火索的作用依然不会变了。我想象出来的那些,恐怕也都是八九不离十的,差错只在于最后的方法。

看来,该做的只是回到原计划继续调查即可。

穿戴整齐后,我再度出门。

这是几天前就联系好的,伪装成做北京人口述史的青年学者,到唐家继续寻找线索。天气没有之前那么寒冷,同样几近惊蛰,春天的样子越来越浓郁,满城的风沙已经有了苗头,就算晌午,天色也是春天特有的昏黄。

联系到的是唐宁波的重孙,但我真正要采访的对象是他的父亲,也就是唐宁波最小的一个孙子,名叫唐羽,生于一九四五年,现在已经是七旬老人。能取得联系还答应接受我的采访,恐怕还是邵靖靠自己工作单位的权威争取来的。

我想也许真的可以借此契机将口述史给做起来。

暂时顾不得那么多,我只是随便穿了件外套就匆匆出门,乘车去了新街口。

唐家还是住在新街口内大街西侧的胡同里,过了将近一百年,从来没有搬离过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不过,说是没有搬离,他们最初来北京时置办的也就是唐李寒几乎不再出门的四合院,还是早就拆掉了。现在唐家所住是拆迁后住进的回迁房。拆迁的时间比较早,整个小区的楼房也都显得陈旧。

按照地址上的单元楼层门牌号,找到唐家,便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身形发福头发稀松的中年男人,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来,他正是我之前联系到的唐宁波的重孙。因为时间正好是约定的时间,他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我请进了屋。虽然是楼房,但大概还是留有早先住平房的习惯,没有换拖鞋进屋的仪式,这一点倒是让我轻松不少。只是房间里狭小阴暗,满是老房的古怪霉味,还是多少让人有些不适。这位重孙是满嘴京片子,听起来却一点都不优雅,痞里痞气的,也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老人倒是相当重视这次采访,穿戴得整齐得体,坐在客厅的木椅上,双手扶膝看着我进来。从老人的做派来看,看得出童年时家庭条件应该不错,受过良好教育,相比他儿子,恐怕好太多。

把我让到客座上,老人的儿子说了一句“还得去单位”就走了。

我是为了调查百年前的真相,当然会更加关心他家会不会还留有什么细节线索。但一来这房子早就不是当年唐李寒所住,从建筑装潢之类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线索,二来我也不可能爬到人家床底下箱子柜子里面去翻,就算翻了又能翻出什么呢。

一切都只能靠从言语中寻找蛛丝马迹了。

我开始循序渐进地采访着老人,一般来说需要先聊一些有的没的大面上的东西。我讲着口述史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可以让没有话语权的普通人发出声音载入历史的工作,能让城市史真正有其灵魂和神韵。老人需要戴着助听器才能听清我说什么,但他听得十分认真,频频点头。

开局很好,这样我就能引出“怎样才能称之为‘老北京’”的话题。当然,我是需要给予他一定的认可,不过老人自己很是平和,直言不讳地说实际上自己的祖籍应该算是湖南,自己的祖父是在庚子之变后才来到的北京,而且来了以后一直在天津做贸易,前半生根本算不上是在北京生活,直到父亲这一辈才生在北京长在北京。

这正是我需要的。终于逐渐把话题引到了他的祖父也就是唐宁波他们一代。

老人的语速很慢,京腔也不算太浓,只是把他童年的记忆碎片一点一点地讲给我听。人的记忆很神奇,年龄大了会退化,但退化的结果却是越早的记忆越清晰。他徐徐道来记忆中的北京城,也一点一点向前回忆,回忆起了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祖父。在有他的时候,他家算不上富裕,但听他父亲说过,曾经家里还算得上有钱,那都是祖父辛苦挣来的。老人说道,他祖父为了养家的那份劳苦恐怕就连他自己也很难真切地体会到。

老人用逐渐沙哑的嗓音讲着自己的童年,我看见他的嘴唇越发干涩,但充满感怀,真切地希望这些都能被记录下来,然而我只是在不断地从他的言语之中推演着其他的。

在老人的回忆中,祖父是一位善于持家和蔼可亲的商人,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讲祖父为这个家费尽的心血。老人一直没有提及过唐李寒这起家族命案,我无法判断是因为他家对此事的避讳还是从老人出生时这件事已在家中无人提及。

老人的童年是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对他疼爱有加,在老人的认知里,这样的疼爱主要源于他的祖父有长子,也就是他的父亲时已经年过而立,在那个年代算是相当晚育,因此从祖父开始就对自己的血脉倍加疼爱。老人为了证明祖父有儿子时已经年过而立,开始拿两个人的出生年份来计算。唐宁波生于光绪十六年,也就是一八九〇年,而老人的父亲,也就是唐宁波的长子生于民国十二年初,即一九二三年。

此后,老人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然无法在意。幸好有录音笔如实地记录着,不然如此浪费了老人的一番讲述,会让我内疚许久。也同样整理出文字好了,我这样给自己以后的工作做着计划,同时又迫不及待地拿出了手机。等不到回家,我直接用手机将刚才所构想出来的所有真相细节写下发送给了邵靖。

一开始的假设仍旧不会有什么变化,唐李寒对童思的痴心,还有那种偏执的追求,都是白纸黑字地成了文献,无法反驳。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些小说,当时的警察才会认定童思是唐李寒的情人。童思和唐芬瑞之间的恋情,在邵靖找到的签名册上同样体现无疑。童思在一九二一年就已经毕业离校,而唐芬瑞最为活跃的一九二二年,全年的演讲她都无一缺席地到了现场。幸好有那个签名册,成了他们之间感情的见证。那么他们有没有动心真的杀掉唐李寒呢?杀人动机是极为充分的,仅仅是我这个百年以后的旁观者从唐李寒的小说中来看,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偏执已经逼得这对恋人喘不上气,无路可走。然而,真正杀人的,在一百年前,从这里带着唐李寒出了德胜门虐杀弃尸在城外苇塘的,却并非他们俩,而是大哥,这个一直以来因为身在天津而被我忽视的人。

对这样的推断如此笃定,主要源于方才采访的老人的只言片语。唐宁波是有多么疼爱自己的儿子,只有听了老人的回忆才能更加真切地体会。而他的长子于一九二三年初在协和医院出生。之所以这么肯定,是老人再三强调,因为当时协和医院已经建成将近两年,稍微有钱的家庭都会选择在那里生产,不再找接生婆到家里来。祖父更是担心母子安全,绝不可能冒险。同样以唐宁波如此疼爱妻子和儿子来看,他不可能让妻子在临产时才从天津赶回北京,也不可能独自在天津没有守在妻子身边。也就是说,他早在一九二二年底就回到了北京。

那个我一直认为当唐芬瑞搬走住到沙滩北河沿那边之后就只剩下唐李寒一个人的院子,实际上在唐李寒被杀之前,大哥还有身怀六甲的大嫂就已经住了回来。如此一来,假若唐芬瑞还要安排童思去约唐李寒出城游玩,就太不合理,自然也绝不可能发生。能带着从不出门的唐李寒出门的只有大哥唐宁波了。

这样看来,所谓的密室杀人,也就不复存在。

唐宁波可以随时带唐李寒出门,同样,恐怕在大哥面前,唐李寒本身也是有些唯命是从的,大哥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

那么杀人动机呢?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自己的亲弟弟?

实际上在采访了那位老人之后,我认为杀人动机也相当充分。动机要倒回到一九二〇年,还是落到了那本《愚荆馆诗话》上,一本自费出版无人问津更不可能卖得掉赚钱回来的天书。从一开始我就查到那本书出版所需要的价钱,起价便是三百元,从《愚荆馆诗话》的厚度来看,绝对要超过这个起价,预估四百也不为过。我曾经认为能掏得起这么多钱来出一本在当时人眼里毫无价值的书,说明唐李寒的家境非常好,有这个闲钱。也是因为这个猜测才查到他的大哥在天津做了贸易公司。然而,直到听了那位老人的讲述,我才真正反观到这笔钱的分量。虽然老人的回忆中唐宁波是和蔼可亲的爷爷,但与此同时,我也听出了唐宁波对钱的渴望和吝啬,就像任何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一样。

想必养着唐李寒这个“废物”本身就已经让唐宁波百般不满,他发表诗歌所赚来的稿费,恐怕就算没有随意挥霍也都任性地买了书,也没有一块钱能放到家里贴补家用。然而,身在天津的唐宁波却无暇管教,只能任凭他甘愿堕落不求上进。虽说公司的贸易终于日趋平稳,收入也稳步提高,但二弟回了北京上大学,又是一份不小的开销。不过,相对于三弟来说,二弟上学可以算是一种有偿投资,只要他不出国,终究还有能回来帮助自己赚更多的钱的一天。

这个时候,肆意任性的唐李寒再次在自己的死路上铺了坚实的一块砖,他忽然找大哥来要钱,而且绝非小数目,开口就是四百元(姑且就算是这个价钱了)。如果说这四百元是去开一家杂货店甚至租车行,唐宁波都会咬咬牙同意,哪怕就像北京那些遗老挥霍金钱去买鼻烟壶之类的玩意,他也还能有办法回本,但只是为了出一本必定卖不掉的书,唐宁波对唐李寒的容忍已然到了极限。没有回绝,并且如数给了唐李寒钱,根据老人的回忆,那是因为唐宁波在世人眼里必须扮演最疼爱弟弟的和蔼大哥形象,这是他在生意场上的标签,维护着他多年来的贸易兴隆。恐怕正是这个时候,在他心里深深地埋下了杀意。

而最终促使唐宁波杀掉三弟的,大概也和他妻子终于怀孕搬回北京有关。

两年过去,唐李寒的确更让唐宁波失望了。他不仅毫无长进,还愈演愈烈明目张胆地和二弟抢起了女人。压垮骆驼的稻草来了。看到唐宁波回京的唐李寒,没有任何收敛之意,而是再次伸出了手。

没错,从《愚荆馆诗话》之后的文献来看,到一九二三年时唐李寒的小说论已经呼之欲出,虽然不可能看到文本了,但恐怕那个时候连成稿唐李寒也都已经写好,就差最后花钱印出。这一次到底需要多少钱,无从考证,但绝对同样不是小数目。况且此时的唐宁波不仅只是怜惜自己的血汗钱,他是极希望可以让怀孕的妻子住进协和医院生产,那样同样需要大笔的开销,需要动用公司的公款已经在所难免,唐李寒伸出的手完全是雪上加霜。没有别的选择,唯有杀掉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以除后患。

杀人不难,特别是杀唐李寒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对于大哥,杀掉唐李寒唯一的障碍就是必须撇清自己,找到替罪羊。替罪羊自然就是最后被定罪的唐芬瑞和童思。

几年来的唐芬瑞同样让大哥失望。如意算盘似乎都被“五四”运动给打破了,原本在北大商科就读的唐芬瑞,一下子被那股风潮所带动,完全放弃了商科的学业,彻底痴心于通过演讲和运动出人头地的幻梦之中。随后的几年里,唐芬瑞不仅荒废了学业,也一点回心转意继续帮大哥经营壮大公司的意思都没有。不仅如此,唐芬瑞还在几年的运动中得罪了不少官府中人,生意人最怕就是得罪人,更怕的就是得罪当官的。唐芬瑞对于大哥来说,不仅仅是个累赘,而是成了一个危险的定时炸弹,拆除他同样迫在眉睫。

再心痛也必须杀掉自己的两个弟弟,恐怕在一九二三年的新年时,唐宁波看着已经怀胎近十月的妻子下定了决心。

两个弟弟所作所为本身就满是漏洞和杀意,只要大哥轻轻地推动一把,一切就都顺水推舟地转动起来。三月大哥顺理成章地要回天津忙一忙春季的新货盘点,在惊蛰当天,大哥悄然回京,把唐李寒叫出家门,带到城外,一直等到天黑将其杀死,弃尸在第二天必然会立即被发现的苇塘里。随后只要摸黑从城外绕到永定门,等到天亮再进城,假装是刚下火车回家即可。

这个时候家里一定全是警察,只要大哥提前和妻子串通好,说是童思来过家里,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警察本来就想抓到唐芬瑞的什么把柄除掉这个眼中钉,当然不会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时机,根本不会再在意这两个人的各种否认。从最终见报的结果来看,也是如此了。随后,只要大哥对这件事低调处理,很快一件命案就会被世人所淡忘,再过不了多久,所有相关的人都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一个人继续经营自己的公司的确辛苦,但终究要比带着两个累赘要好上很多,新的家庭也就此诞生,不温不火,只图个平平安安。

之所以要虐杀,打得唐李寒遍体鳞伤,恐怕更是一时冲动,把三十多年来的辛酸艰苦统统发泄在了弟弟身上。

我把这些编写好,发给邵靖后,感觉就连自己都如释重负,了却一桩心愿一般。再看看天,正值傍晚,风沙住了,一时间并不想直接回家,便走回到新街口内大街,心中空无一物地在下班高峰的嘈杂熙攘中向北而去,过了积水潭桥又到了昔日城墙外的荒芜商道。

原来还想再看看唐李寒的葬身之地。

在后来检索资料时,我才发现一开始被我所认定是旧时北京城北的护城河改造的水域,实际上是被称为“新太平湖”的再造景观。也就是说,虽然位置与当年的苇塘略有不同,但它仍旧可以当作苇塘的再生了。与当年的苇塘不甚相同的恐怕就是把容易泛起臭气的芦苇换成了菖蒲。不过,在初春时节,终究都是枯萎的。

刚好也是惊蛰的日子,我走到新太平湖畔,看着水面上已经化开的冰层,残破、脆弱,毫无复生的希望,逐渐随着水流向着下游而去。在冰层之间,隐约还能看到些因为温度和冰面融化而产生的旋涡。岸边有告示牌提示“水深危险,严禁游泳”。告示牌是不分季节的,而最危险的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节。

正有一块薄冰因为旋涡破碎开来,我看了看水面还有那块被撕碎的冰,又看了看告示牌……

忽然间,一道闪电似的想法从脑中划过,也许……也许一切都是错的!

整个北京城在一九二三年的惊蛰那天,也就是唐李寒被杀的那天,确确实实形成了巨大的密室,这一点没错。被捕获的唐芬瑞和童思是被冤枉的,这一点也应该没错。但当我想起那位老人和蔼可亲的样貌,还有他徐徐道来的幸福童年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些和一个可以狠得下心来杀害亲弟弟又陷害了另外一个弟弟的人联系到一起。一个处心积虑杀过人的人,再怎么伪装恐怕也不可能隐藏得住内心里已经释放出来的恶魔和血浆的腥臭。所以……

我又紧紧地盯着湖面上的那几个旋涡,思路逐渐再次清晰。

所以……这个密室杀人如何完成凶手在密室内而尸体在密室外,是尸体自己走出去的。也就是说,这起虐杀弃尸案实际上是……自杀。

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是最合理的。

和蔼可亲的大哥唐宁波到底是不是在北京,至少一九二三年的三月并不会在。假若他在,他一定会阻止唐李寒的愚蠢行动。迷失在出人头地的幻梦之中的二哥唐芬瑞,在激昂演讲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弟唐李寒狠狠地掐断,甚至连同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一同被送葬。

唐李寒为什么会自杀?有可能是因为唐宁波并没有给他出小说论的钱,但这并非主要原因,以我阅读他的作品而了解到这个人的性格来看,他绝对不是一个懦弱无能到要不到钱就会想不开寻死的人。在此时,我已经察觉到唐李寒的小说论即将就会像《愚荆馆诗话》一样呼之欲出,在之前他发表的那篇短小的议论文章中,已经阐释得相当清晰,如此逻辑清晰透彻,不可能还没有构思完成。那么,既然没有钱出版,唐李寒立即想到了另外的方法,同样可以将自己的小说论印刷到可以流传后世的纸张上。这个方法,就是这起凶案。更准确地说,此案并非一起虐杀弃尸案,而是一起碎尸未遂自杀案。

听起来更加离奇,但如果深度地去理解唐李寒这个人,恐怕就不会认为这是我胡乱一说,而是比起之前的猜测更加合情合理。

到底唐李寒设计了多久才付诸行动,是不得而知了。但在初春的惊蛰死去,一定是早已定下。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水中才会有激流旋涡,而旋涡的最大功效就是撕扯力。一直被我所忽略的,正是唐李寒的那一套完整的理论和他的死之间的关系。而此时,当我看到在旋涡中破碎掉的薄冰,才忽然意识到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关键词,我一直没有注意,那就是:肢解。

我想,在唐李寒设计的过程之中,他一定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或许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理论从数学的元素发展出来,已经超越了他几年来冥思苦想研究出来的小说理论,完全上升到了一个关于整个艺术的美学的通论。在这个通论体系下,不仅诗歌可以用数学肢解,小说可以用元素肢解,就连人本身,也照样可以肢解,并且在肢解之后,才能体现出更为深层的艺术价值。这种肢解,在肢解之后再由接受者重组,重组出来的已然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包括了人情冷暖、世间酸苦、时间和空间交错的完整的艺术品。这个艺术品本身,也已超越了任何一种用苍白的语言所能建构的理论。

当然,这种肢解不可能他一个人完成,需要有其他人物的参与,才能完美地呈现出来。那个其他的参与人员,唐李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的二哥唐芬瑞还有他心爱的女人童思。这样想来,与其说唐李寒是在用死来陷害他人,不如说他实际上是在用最为真切的爱在爱着他所爱的人。对于这个家伙来说,成为完美的艺术品的一部分,难道不是最大的荣幸?只可惜成功的仅仅只有他的死。一个池塘的旋涡,确实可以把他击晕致死,报道中说他的后脑受到钝器击打正是旋涡的效果,遍体鳞伤恐怕也是一样,可是池塘不是瀑布,撕扯的力量怎么可能将一个活人肢解。

在理论和实践完全不可能配套的情况下,他的爱和他的艺术品注定失败。同时在爱着他们所有人的大哥唐宁波的破坏之下,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大哥恐怕的确是个老实人,他当然无法理解唐李寒的这种超越了一般人认知的艺术观,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家丑,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地发生,就绝对要尽可能地压下去。他吝啬金钱,妻子已经住到协和医院临产在即,但这些钱不得不花,他先是花钱想在警察那里保出二弟,但警察早已下定决心要除掉唐芬瑞。无计可施的他便花尽家财,以买通当时的各大报纸媒体,求他们不要继续报道。这也就是为什么如此猎奇的杀人案件,只有那一篇报道便匆匆了事的原因。没有了报道,就算人们茶余饭后还当个谈资,也不会超过一年的时间,大家肯定都会将其淡忘。那时至少儿子可以在耳根清净的世界里健康成长。

所以说,淳朴善良的唐宁波,不可能是杀害三弟诬陷二弟的险恶之人,最终也还是成了将三弟的“艺术品”彻底毁灭的人。

整个事件真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包括他那个关于“肢解自我”的徒劳。

我不禁看着现在湖面中的旋涡,想象着一百年前唐李寒跳进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以及在即将死去的一瞬间,他是否能理解到自己所做的一切的徒劳。在自己被旋涡拉扯却迟迟不能被撕碎,奄奄一息之际,希望身上能受到更为强烈的冲击和撕扯,旋涡是一种痛,还是一种期盼中产生的快乐?

可是无论怎样,他永远不会明白的是,他再怎样努力,世人也不会在乎。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逆时代而行,在所有人关心着新文学时他关心的是旧体诗,在所有人关心着用小说表现社会问题时他关心的是小说的结构美。

说到底,他注定只是一个可悲的人。

我把目光彻底拔离那片魔咒一般的水域,试图往西边的落日望去,却只是一片暗红早就没了阳光。

手机忽然响起,我以为是邵靖,每一次他都会在我思路全开的时候突然闯入。但拿起手机看到,并不是邵靖,而是那位老人的儿子。

“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成果?”仍旧是那样咄咄逼人的语气。

我愣了片刻立即搪塞他说:“要看资料累计的情况了,还有许多家庭没有拜访,不要着急。”

以为他会立即询问期限,这是我最怕的一点,但他自己转移了话题。

“说到资料,老头子那里有好多的破烂,干脆你都拿走算了,跟家放着成天添堵。”

“老人不反对?”

“老头子根本记不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趁早全拿走。”

倒也无所谓,我就又一次去了他家。在楼下就看到老人的儿子,身边是一个大纸箱。这倒是让我略有些欣慰,我以为他会叫我上楼自己去搬。抱起纸箱,比想象中轻了不少,并不是装满了书。

路上堵着车,我便不打算回家,找了个地方蹲下来先翻看一下到底都有什么。

果然如那人所说,都是破烂。坏掉的半导体收音机,残破不堪的插头、接线板……显然都是些近二三十年来的东西,与唐李寒的年代……忽而,我看到一沓子散落在箱底的泛黄稿子,眼前一亮,小心翼翼把纸一张一张拿出。纸上满是潦草甚至可以说狂躁的字迹,仔细看却发现我一点也看不懂。虽然都是汉字,但根本没有汉语的语法,而是组成了一条又一条的公式。

我看着新到手的一份天书,沉默了许久。

这东西必然是出自唐李寒之手,内容我从未见过,应该是未能发表的内容。从这些公式已然不予解释的态度上来看,又肯定是《愚荆馆诗话》之后的作品。能看到这东西也许正是我和唐李寒之间微妙的缘分。到底是什么内容?大概这个世上也只有我这个真的认真研读过唐李寒所有作品的人才能解开。我努力回想诗话里那些公式的意义,还有他的那些理论,再来看这些手稿,依稀好像真的猜到了些什么。或许这是一本小说?而小说的内容就是在讲……如何去死。

我真的能明白这些吗?也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地去猜,才会有这样的认识。

该回家了。我并没有再把新的推断发给邵靖,因为我知道他本来也不会在乎这些。真的在乎的人,一百年来或许只有我一个。

我顺手将那一箱破烂全部扔掉。

作为一个以写小说为生的人,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写出一句毫无实际情感虚情假意故作深沉的警句开头后,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把时间和精力完全投入到调查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这本身只能说明我这个废人开始学会了放弃人生。当真的开始放弃时,才发现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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