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中断的日记

一八九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当我把手上的布拉格公墓会议纪要的材料悉数交给戈洛文斯基以后,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就像年轻时拿到法律系毕业证书后那样,我问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呢?”自我从人格分裂的状态痊愈后,我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了。

我为自己一生的事业画上了句号,早年我在都灵躲在阁楼里读大仲马的《约瑟夫·巴尔萨莫》时就已开始的事业。我想起了祖父,想起他在提起末底改时那茫然空寂的眼神。多亏了我的创作,全世界的末底改都将奔赴恐怖的火刑柱。那么我呢?我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忧伤,比人们在远行的轮船上感到的那种忧伤来得更不着边际,更莫可名状。

我继续伪造遗嘱,每周还能卖出几十个圣体饼,但埃布特尔纳再没找过我,或许他觉得我太老了,至于军方的那些家伙就别提了,我的名字应该已被还记得我的那些人从头脑中彻底删除了——即便还有人记得,也无非是瘫痪在医院里的桑德尔和在伦敦高级妓院里玩纸牌的埃斯特拉齐了。

我并不需要钱,我攒的钱已经够多了,但我感到烦闷。我忍受着胃病的煎熬,甚至不能以珍馐美味来慰藉自己。我自己在家煮汤,因为只要去餐馆吃饭,我就会彻夜难眠。有时我还会呕吐。小便也比以前频繁了。

我还是经常去《自由言论报》编辑部,然而德吕蒙反犹太的狂热已不再能让我激动。布拉格公墓里发生的那些事现在已经成了俄国人的工作。

德雷福斯事件依然余波未平,今天,一个支持德雷福斯的天主教徒突然在报纸上写文章发难,而这份报纸以前一直是坚决反对德雷福斯的,就像《十字报》一样(那时候,《十字报》在蒂安娜的协助下奋勇论战: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昨天,报纸头版都被协和广场上的反犹太暴力事件占满了。在一份幽默小报上,卡兰·达士(1)发表了两帧连续漫画:第一帧上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围坐在餐桌前,一家之主警告大家不要谈论有关德雷福斯的事,第二帧下方写着“谈论之后”,画面上则是愤怒的群殴场景。

德雷福斯事件让法国人彼此对立,也让世界其他地方能读到相关报道的人们泾渭分明。此案会被重审吗?而此时德雷福斯本人还远在卡宴。活该他倒霉。

我去找过贝尔加马斯基神父,我发现他老态龙钟,非常疲惫。可不是嘛,我都六十八岁了,他应该已经有八十五岁了。

……我去找过贝尔加马斯基神父,我发现他老态龙钟,非常疲惫……

“我正想去看你,西莫尼尼,”他对我说,“我要回意大利,找个教堂度过余生。我已为天主的荣耀殚精竭虑。难道你还想活在这到处都是尔虞我诈的地方吗?我已经恨透了尔虞我诈。还是你爷爷那个时代好,一切都明明白白,烧炭党在那边,我们在这边,大家都知道敌人是谁,在什么地方。现在早就时过境迁了。”

他已经老糊涂了。我友善地拥抱了他,然后离开了。

昨天晚上,我从穷人圣朱利安教堂前经过。教堂的大门前坐着一个人,一个双腿瘫痪的瞎子,秃头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用一个鼻孔吹一支小笛子,勉强吹出一些旋律,而另一个鼻孔则发出沉闷的嘶嘶声,因此只能张大嘴巴呼吸,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

不知为什么,我当时非常害怕,仿佛活着已经成了一件龌龊的事。

我无法安睡,常做噩梦,梦见蓬头垢面、脸色惨白的蒂安娜出现在我面前。

我经常清晨就出门,去观察那些捡烟屁股的人。他们的行为令我着迷。天一亮,你就会看见他们四下转悠,每人腰间用绳子拴着一个发臭的布袋,手里拿一根尖端包铁的棍子,用它可以扎起烟蒂,即便是桌子底下的也不费力。观察他们很有意思,比如在室外的咖啡座,服务员用脚踢他们,甚至有时候用苏打水的吸管往他们身上洒水。

他们中很多人都在塞纳河边过夜,清晨可以看见他们坐在码头上,把被口水浸湿的烟丝从烟灰中分离出来,或是在河水里清洗被烟油污染的衬衫,等到在太阳下晾干后继续他们的工作。那些胆子最大的不仅捡卷烟的烟屁股,还去捡拾雪茄和香烟,这时他们将浸湿的烟纸与烟丝分离的举动更加让人恶心。

随后,你会看见他们涌入莫贝尔广场及周边地带,兜售他们那些破烂货,刚赚上几个钱,就一头钻进一家小酒馆,去喝那穿肠的毒药。

我观察别人的生活,以此来消磨时间。我真是过上了退休的生活,或者说是退伍啦。

说来也怪,我好像在怀念那些犹太人。我很想他们。从年轻时代起,我就一碑一碣地构筑我的布拉格公墓,而如今它就像被戈洛文斯基盗走了一样。天晓得他们在莫斯科会把它变成什么样子。或许我的那些会议纪要会被他们改编成一份干巴巴的官方文件,失去了里面的怀旧氛围。没有人愿意读这样的资料,我耗尽一生就做出了一份无用的证明材料。抑或,这样一来我那些拉比(他们永远是属于我个人的犹太拉比)的思想就能伴随着这最终的解决方案传播到世界各地。

我曾在什么书上读到过,在弗兰德大街尽头一座古老的庭院里,有一座葡萄牙犹太人的公墓。从十七世纪末开始,一个叫卡莫特的人在那里建起了一家旅馆,他允许犹太人,大部分是德国人,在那里埋葬他们去世的亲友,埋一个成年人五十法郎,一个孩子二十法郎。后来,旅馆被转手给了一个叫马塔尔的皮货商,他把剥了皮的牛马的尸体埋在犹太人墓地的旁边,犹太人提出抗议,于是有葡萄牙犹太人在那附近买了一块地安葬他们的逝者,而北欧各国的犹太人则在蒙鲁日另寻了一块土地。

本世纪初,公墓关闭了,但人们还是可以进去。里边还有二十几块墓碑,有些刻了希伯来文,有些刻了法文。我看到一篇相当诡异的铭文:“至高的天主在我生命的第二十三个年头召唤我过去。我宁可选择受奴役的状态。此地长眠着萨穆埃尔·费尔南德斯·帕托,卒于唯一的一统的法兰西共和国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永念。”原来是个共和派,无神论者,犹太人。

这地方肮脏不堪,但有助于我想象布拉格公墓的模样,那座公墓我只是看过几张图片而已。我曾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那会儿我很可能成为艺术家:我根据一点点蛛丝马迹创造了一个神奇的舞台,全球阴谋的黑暗太阴中心。我怎么会让自己的创作就这么溜走呢?我大可用它衍生出许许多多别样的故事……

拉奇科夫斯基又找上门。他对我说他还需要我。我火了:“您言而无信。我还以为我们两清了,我给了您那些没人看过的资料,您为我家下水道的事保密。其实我才应该另有所图才对。您不会以为这么珍贵的资料是免费的吧。”

“明明是您言而无信。那些文件是换我保持沉默。如今您还敢要钱。好吧,我不想多费口舌,就用钱来买那些文件吧。这样的话也还得给我点什么,让我对下水道的事保持沉默。好了,西莫尼尼,咱们别再讨价还价了,惹烦了我可对您没什么好处。我告诉过您,对法国来说,那份清单必须被视为真实的,但对俄国而言就不是这样了。把您的事向媒体公开对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到时候您的余生将在法院的审判室里度过。噢,我还忘了,完全是为了了解您的过去,我和贝尔加马斯基神父还有埃布特尔纳先生都谈过了,他们告诉我您曾经给他们介绍过一位达拉·皮科拉神父,由他负责塔克希尔的事。我想尽办法寻找这位神父,但他似乎凭空消失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奥特伊寓所中共同参与此事的所有人,只有塔克希尔本人还在巴黎四处游荡,他也在寻找这位失踪的神父。我完全可以让您因为杀人而吃官司。”

“可是没有他的尸体。”

“这下边还另有四具呢。能在一个下水道里放上四具尸体的人,完全可能在别的地方处理掉一个死人。”

我落在了这个卑鄙小人的手里。“好吧,”我认输了,“您想干什么?”

“在您给戈洛文斯基的材料里有一个环节让我印象深刻,就是利用地铁线路炸毁大型城市。不过,为了让这项计划更加可信,需要有炸弹真的在地下开花。”

“在哪儿?伦敦吗?巴黎这儿还没有地铁啊。”

“不是已经开挖了吗?在塞纳河畔已经凿了一些洞了,我不需要把整个城市都炸上天。我只要炸断两三根支撑梁就行了。最好再加上一块路面。一次小小的爆炸,但响动却被视为一次威胁与郑重的警告。”

“明白了。但这与我何干?”

“据我所知,您接触过炸药,而且手下还有一些爆破专家。所以您要欣然接受才好。在我看来,您万无一失,因为这些刚刚开挖的洞夜间都无人看守。但我们也必须承认,要是特别不走运的话,这个作案之人也有可能被发现。这个人如果是法国人,最多坐几年大牢,但要是俄国人,就会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所以这个人不能是我们的人。”

我本打算做出激烈的反应,因为我不能让自己卷入如此疯狂的行动中,我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而且已经一把年纪了。但是我克制住了。几个星期以来我那种空虚感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不是由于感觉自己不再是主角的缘故吗?

我接受了这项任务,重返一线。借此我可以让我的布拉格公墓的故事更具说服力,让它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真实。我将再一次以一己之力击败一个种族。

“我得去找我需要的那个人,跟他谈谈,”我回答说,“过几天给您答复。”

我去找加维亚里,他还在捡破烂,但多亏了我的帮助,他有了合法的身份证明,手头也有些积蓄。可惜还不到五年的时间,他已经老得吓人了,卡宴的岁月为他留下了不少痕迹。他双手颤抖,我频频为他斟酒,他却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举起酒杯。他举步维艰,几乎不能弯腰,我不禁产生疑问,他这副样子怎么能捡破烂呢?

他对我的提议表现出很大的热情:“现在可不是那会儿了,那时候有些炸药您不能用,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脱身。现在全都是优质的定时炸弹了。”

“怎么用呢?”

“这个简单。随便拿个小闹钟,调到想要的时间。等时间一到,闹钟的指针一弹,但并非启动闹铃,而是触动事先连接的引爆装置。引爆装置引爆炸药,然后‘砰’的一声。这时候您已经在百里开外了。”

第二天,他来找我,若无其事地带来一个简单得可怕的玩意,简直难以想象,用那么一小团线和一只神父用的大怀表就能造出一枚炸弹吗?“就是这么做的。”加维亚里拿着怀表说。

两天后我去那些施工中的洞穴踩点,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问了工人们一些问题。我物色好一个洞,很容易就可以从离地面不深的走道通到有许多柱子支撑的隧道。我不想知道这条隧道通向何方,如果它能通向什么地方的话,只要在隧道口装上炸弹就大功告成了。

我面对加维亚里劈头盖脸地说:“我极其敬佩您的本事,但您双手颤抖,腿脚也不利索,不可能下得去,谁知道该怎么鼓弄您说的那些东西。”

他眼圈湿润:“没错,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有什么人能代您去吗?”

“我谁也不认识了,您别忘了,我最好的伙伴现在还在卡宴,还是您把他们送去的。所以您就只能自己承担责任了。您不是想让炸弹爆炸吗?那就自己去安装吧。”

“开玩笑,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不想知道这条隧道通向何方,如果它能通向什么地方的话,只要在隧道口装上炸弹就大功告成了……

“您用不着成为专家,只要有个专家指导就行了。认真看看我放在桌上的东西,都是让一枚优质定时炸弹起爆的必不可少的材料。无论什么样的闹钟,比如这个,只要懂得在设定好的时间启动闹铃内部的机械构造就好了。再有,这是一个电池,闹钟驱动后,一并启动引爆装置。我是个老派的人,所以愿意用这种丹聂耳电池,这种电池跟伏打电池不一样,特别之处在于它里边装的是液体。用的时候要往小容器里注入一半硫酸铜,一半硫酸锌。在铜的那边插入一个小铜片,在锌的那边插入小锌片。金属片的两端显然就是电池的两极。您明白吗?”

“到目前为止都明白。”

“好的。唯一的问题是您在移动丹聂耳电池的时候要多加小心。至此,电池还没有与引爆装置和炸药连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问题,不过一旦连接起来,我希望一定要放在平坦的地方,要不然操作的人就是个白痴。对于引爆装置而言,填再少的炸药也是足够的。最后,我们说说真正的炸药。您记得吧,从前那会儿我还夸黑火药好使呢。如今,大约十年前吧,人们发明了无烟火药,用百分之十的樟脑,等量硝化甘油和胶棉。一开始,这种炸药的问题在于樟脑容易挥发,从而导致成品不稳定。但自从意大利人在阿维利亚纳(2)制造出这种火药,似乎就变得稳定多了。英国人发明柯达型炸药,可以用百分之五十的凡士林取代樟脑,另外还有百分之五十的硝化甘油,百分之三十七溶于丙酮的火棉,然后全都拉成丝,就像粗面条一样。现在我就要看看该选哪种了,但差别并不大。总之,首先要把指针调到确定的时间,然后把闹钟和电池还有这个引爆器连接在一起,再把引爆器接在炸药上,最后启动闹钟。注意,操作程序千万不能颠倒。显然,如果有人先连接再启动,最后才调指针的话……砰!明白了吗?安装完毕您就可以回家、上剧院、下馆子了。剩下的事,炸弹会自行完成。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上尉,我不敢说这连孩子都会,但一位加里波第手下的退伍上尉肯定能胜任。您手稳、眼神好,只要完成我告诉您的程序就行了。只要按照正确步骤完成各项操作。”

我接受了任务。如果我做到了,将瞬间变得年轻,能让这世界上所有的末底改都折服在我的脚下。还有都灵犹太人聚居区的那个小妓女。婊子,看见了吧?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我需要除去身上蒂安娜那发情的气味,在这夏天的夜晚,这气味已经折磨了我一年半之久。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消灭这个该死的种族。拉奇科夫斯基说得对,只有仇恨让我们的心保持热度。

我要身着大礼服去完成我的使命。我穿上了燕尾服,贴上了当初在朱丽叶特·亚当家出席晚会时用的胡子。凑巧在一个橱柜里我还发现了一点派德药厂的可卡因,这点存货本来是为弗洛伊德医生准备的,谁知道怎么会在那里。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如果他说的没错,这东西或许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此外,我还喝了三小杯香槟。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雄狮。

加维亚里本想和我一起去,但我没答应,他的行动速度太慢了,可能会拖累我。

我非常清楚行动的步骤。我将准确安置一颗创造历史的炸弹。

临走时,加维亚里还一再告诫我:您要小心这里,您要小心那里。

该死,我还没老糊涂呢。【好书推荐vx booker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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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aran d'Ache(1858—1909),法国漫画家,原名埃马努埃尔·普瓦雷(Emmanuel Poiré),生于俄罗斯,被视为现代漫画艺术的缔造者之一。

(2) Avigliana,意大利北方都灵附近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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