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弥撒之夜

一八九七年四月十七日

亲爱的上尉,

在您最后这几页日记里记载的事件数量惊人,显然在您经历这些事件的同时,我也经历了另外一些事。毫无疑问,您对我身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势必如此,鉴于塔克希尔和巴塔耶的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也许您记录的比我能回忆起来的还要多。

如果现在是一八九七年四月,那么我和塔克希尔以及蒂安娜的故事已经持续了十二年,这其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比如,我们是什么时候让布朗消失的呢?

应该是在《十九世纪的魔鬼》出版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天晚上,布朗来奥特伊找我们,他惊慌失措,一直用手绢擦着唇边泛出的浓密白沫。

“我死定了,”他说,“他们要杀我。”

巴塔耶医生决定给他一大杯烈酒,好让他回过神来,布朗没有拒绝,喝下后便语无伦次地给我们讲了一个与巫术及魔法有关的故事。

他曾和我们说过,他和斯坦尼斯拉斯·德·瓜伊塔及其玫瑰十字喀巴拉会之间积怨很深,还有那个约瑟凡·佩拉当,后来,他在分裂思想的驱动下创立了天主教玫瑰十字会——显然这些人物都在《十九世纪的魔鬼》里露过面。依我之见,佩拉当的玫瑰十字会和后来布朗当上大祭司的温特拉斯教派没什么区别,他们都穿着印有喀巴拉符号的白袍子到处跑,没人搞得清楚他们是属于天主这边,还是站在魔鬼那边,但或许正因如此,布朗才与佩拉当那一派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争夺同一个地盘,伺机引诱同一批迷失的灵魂。

瓜伊塔忠实的朋友都说他是一位高雅的绅士(他是侯爵),专门收集布满五芒星的魔法典、卢尔(1)和巴拉塞尔苏斯(2)的著作,还有他导师埃利法斯·莱维(3)留下的关于黑白魔法的手稿,以及其他各种珍奇罕见的著作。据说,他整天待在特鲁丹大街一楼的公寓里,在家里他只接待神秘主义者,有时一连几个星期足不出户。但是还有人说,他就在家里对抗一个被他关在衣柜里的灵魔,在享受了足量的酒精与吗啡之后,他就会让那些由他的幻觉制造出来的鬼影现身。

他经常接触恐怖的学说,他那些题为《被诅咒的科学》的文章就能说明这个问题,文章揭露布朗那些路西法或路西法教派、撒旦或撒旦教派、恶魔或恶魔教派的阴谋诡计,把他描述成一个“将通奸纳入礼拜仪式”的堕落之人。

……他就在家里对抗一个被他关在衣柜里的灵魔,在享受了足量的酒精与吗啡之后,他就会让那些由他的幻觉制造出来的鬼影现身……

这个故事由来已久,那还是在一八八七年,瓜伊塔和他的拥趸组织了一个“入会法庭”,宣判布朗有罪。这是道德审判吗?可布朗却始终认为这是肉体的惩罚,他不断感觉到被神秘的气流袭击、殴打、伤害,瓜伊塔和其他人正向他掷来无形的标枪,即便他们不在近旁。

眼下布朗感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每天晚上,我睡意正浓的时候,总感觉有人打我,一顿拳头或几记反手耳光——并非我的感官出了毛病而产生幻觉,您要相信我,因为与此同时,我的猫也会躁动不安,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我知道,瓜伊塔用蜡做了一个人偶,然后用针扎它,于是我就感觉到针扎般的疼痛。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魔法把他弄瞎,但瓜伊塔识破了我的计策,在这些法术上他比我要厉害,于是他就用巫术来对付我。我的视力模糊了,呼吸也变得沉重,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钟头。”

我们不能确定他讲的这些是否属实,但这不是重点。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很难受。此刻,塔克希尔灵光一现。“您干脆装死,”他说,“然后让可靠的人散布消息,说您在来巴黎的旅途中身亡。您别再回里昂了,就在这里找个地方藏身,把胡子完全刮掉,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蒂安娜一样,一觉醒来成了一个新人,但与蒂安娜不同,您要保持这个身份,直到瓜伊塔和他的同伴都认为您死了,不再加害您。”

“那我靠什么生活呢,如果不回里昂的话?”

……他不断感觉到被神秘的气流袭击、殴打、伤害,瓜伊塔和其他人正向他掷来无形的标枪,即便他们不在近旁……

“您就住这儿,和我们一起住在奥特伊,至少等到这场喧闹趋于平静,您的仇人原形毕露。其实蒂安娜一直都需要有人帮助,您能每天留在这里比单纯登门造访对我们更为重要。”

“不过,”塔克希尔补充道,“如果您有信得过的朋友,在装死之前您要给他们写信,突出您死亡的征兆,矛头明确指向瓜伊塔和佩拉当,这样您那些悲痛欲绝的追随者才会对凶手大加讨伐。”

一切按计而行。唯一了解真相的是蒂博夫人,布朗的助手、女祭司、亲信(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她向巴黎的朋友们详细讲述了布朗临终前的情况,感人至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敷衍那些里昂的信众的,或许她让人下葬了一口空棺材。不久后,布朗的一位朋友和死后的捍卫者雇蒂博夫人当了管家,此人叫于斯曼(4),是一位相当受欢迎的作家。我确信当我不在奥特伊的时候,有时蒂博夫人会趁晚上来看望她这位老相好。

听到布朗的死讯,记者儒勒·布瓦(5)在《吉尔·布拉斯》(6)杂志上讨伐瓜伊塔,指控他是对布朗实施巫蛊之术的杀人凶手,接着《费加罗报》刊登了一篇对于斯曼的专访,原原本本讲述了瓜伊塔是如何实施巫术的。还是在《吉尔·布拉斯》上,布瓦再次控诉瓜伊塔,并请求为布朗验尸,看看他的肝脏和心脏是否留有瓜伊塔无形针刺的伤痕,同时呼吁展开司法调查。

瓜伊塔也在《吉尔·布拉斯》杂志上予以还击,他调侃了自己的致命法力(“就算我有这本事吧,那我就用这恶毒的技艺制成最为细微的毒药,让它挥发成有毒的蒸汽,从千里之外飘进与我不睦之人的鼻孔里,我就是下个世纪的吉尔·德·莱斯。”)。他向于斯曼和布瓦同时发出了决斗的挑战。

巴塔耶暗自窃笑,他观望着这些徒有魔法的人,无论哪一方,没有一个人能伤及对方的汗毛,然而图卢兹的一家报纸却暗示有人真的使用了巫术:载布瓦去决斗的四轮马车有一匹马莫名倒地不起,换马之后,新换的马也突然扑倒在地,致使马车翻倒,布瓦到达决斗现场的时候已然鼻青脸肿。此外,据说他的一颗子弹在一股超自然力的作用下卡在了手枪里。

布朗的朋友们也向小报透露,佩拉当的玫瑰十字会成员在巴黎圣母院举行了一场弥撒,然而,仪式进行到举扬圣体的时候,他们居然凶恶地向祭坛挥舞起匕首。天晓得是不是真的。对于《十九世纪的魔鬼》而言,这些新闻相当夺人眼球,比读者习以为常的那些消息要可信得多。只是也要连带扯上布朗,而且是毫不客气的质疑。

“您已经死了,”巴塔耶对布朗说,“无论别人再怎样评价死者,应该都与您无关。再说,万一哪一天您需要复活,我们会为您打造一个神秘的光环,这将对您有益而无害。所以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写什么,我们写的人都不是您,而是那个叫布朗的人,现下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布朗同意了,或许他已沉浸在自恋的狂喜中,巴塔耶不断炮制的关于他神秘活动的天书奇谈,他也读得津津有味。但实际上,他似乎只被蒂安娜所吸引,他成天心怀鬼胎地追着蒂安娜,我都要为她感到担心了,而蒂安娜也被布朗天花乱坠的谎话弄得愈发神魂颠倒,就好像她还不够脱离现实似的。

后来发生的事您已经巨细靡遗地讲过了。天主教世界分为两派,其中一派质疑蒂安娜·沃恩是否确有其人。巴塔耶叛变了,塔克希尔构筑的城堡也正在坍塌。我们现在被一群死对头叫着喊打,同时折磨我们的还有很多蒂安娜的模仿者,比如您回忆过的那个马尔焦塔。我们知道这次太过火了,长三个头的魔鬼与政府首脑一同赴宴确实很难令人信服。

与贝尔加马斯基神父见过几次面之后,我已经完全相信,就算《天主教文明》的那些罗马耶稣会士决定继续支持蒂安娜,法国的耶稣会士(从您引用过的波塔利耶的那篇文章可见一斑)已经决定作罢了。和埃布特尔纳的简短交谈也使我相信,共济会方面也迫切希望这场闹剧尽快结束。对于天主教徒而言,他们希望悄无声息地了结此事,以免再度使教会颜面扫地。至于共济会,相反,他们要求一份言之凿凿的声明,以此证明这些年来塔克希尔的反共济会宣传都是纯粹的污蔑。

于是,有一天我同时收到了两封信札。一封来自贝尔加马斯基神父,信上说:“我授权您给塔克希尔五万法郎,让他完全了结此事。以耶稣基督之名,致以兄弟般的问候,贝尔加马斯基。”另一封来自埃布特尔纳,信上说:“那么,还是了结此事吧。您可以给塔克希尔十万法郎,如果他公开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

我肩负两边的嘱托,剩下的就只有去执行了——当然要在双方委托人许诺的资金到账之后。

巴塔耶的背叛让我的任务变得更加容易。我只要说动塔克希尔改变或者说再次改变信仰就可以了。就像当初一样,我又有了十五万法郎可以支配,给塔克希尔七万五就够了,因为我有比金钱更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塔克希尔,我们已经失去了巴塔耶,让蒂安娜抛头露面可能会有困难。我会想办法让她消失。但我最担心的却是阁下: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共济会已决定和您做一个了结,您自己的书里也写过他们的报复行为是如何的血腥。先前天主教的公共舆论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但现在您看到了,耶稣会士纷纷回避。不过现在正有一个难得的机会在等着您:一个会所,您别问我是哪个,因为这要严格保密,愿意给您七万五千法郎,条件是您要公开宣布您欺骗了世人。您知道这会使共济会占据优势:可以洗刷掉您泼在他们身上的污秽,还可以把污秽泼向天主教徒,让他们背负上偏听偏信的名声。至于您,这么富于戏剧性的变故会引起巨大的广告效应,让您以后的著作卖得比以前还要好,反正您以前的书在天主教徒那里的销量已经每况愈下。您只需重新开拓共济会与反教会的读者市场。这对您有好处。”

我无需多费口舌:塔克希尔是一个跳梁小丑,一听到有机会再度表演闹剧,顿时眼睛发亮。

“您听我说,亲爱的神父,我去租一个场地,通知媒体说某一天蒂安娜·沃恩即将现身,还将当众展示一张魔王阿斯莫德的照片,是路西法亲口同意她拍摄的!这么说吧,在海报上承诺与会者有机会参与抽奖,奖品是一台价值四百法郎的打字机。当然没必要真的去抽奖,因为到时候我会上台宣布蒂安娜根本不存在——假如她不存在,自然也就不存在打字机这回事了。我都能想象出来那个场面:我一定会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太棒了!您给我一点时间筹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帮我从那七万五千法郎里预支些钱,作为活动经费……”

第二天,塔克希尔找到了场地,就在地理学会,但一直要到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才能用。我记得我是这么对他说的:“这么说还有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请您别到外面闲逛,以免招致别的什么非议。我也利用这段时间考虑一下该如何安置蒂安娜。”

塔克希尔迟疑了片刻,嘴唇颤动了一下,唇上的小胡子也随之颤动。“您不会……除掉蒂安娜吧?”他说。

“开什么玩笑,”我回答,“您不要忘了我是神职人员。我只是要送她去我带她出来的地方。”

听说要失去蒂安娜,他看上去有些怅然若失,但对于共济会报复的恐惧胜过了他现在或往日对蒂安娜的迷恋之情。除了是个无赖,他还是个懦夫。假如我告诉他,是的,我正有意除掉蒂安娜,他会作何反应呢?也许出于对共济会的惧怕,他也会接受这个现实。只要不是让他去执行这个任务。

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是十九日。如果我辞别塔克希尔时告诉他要等一个月,那么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三月十九日或二十日。今天是四月十六日。在我一点一点梳理近十年来发生的事件的过程中,我的记忆恢复到了将近一个月前的时候。这本日记不只对您有用,对我也应该很重要,它可以帮我找到迷惑的根源,然而如今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关键事件就发生在最后等待的这四个星期里。

此刻,我似乎很怕再多想起什么来。

四月十七日,拂晓

当塔克希尔在屋子里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狂躁不安的时候,蒂安娜却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她正处于两种状态交替的过程中,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窃窃私语,只有当一个熟悉的人名或地名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她的脑海时,她才看上去清醒一些。

她的情况越来越接近植物人的状态,唯一存留的动物性表征,只有越来越强烈的淫欲,发泄对象分别指向塔克希尔、巴塔耶——当他还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布朗,当然也有我,尽管我尽量不给她提供任何机会。

蒂安娜刚刚加入我们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现如今她已年过三十五岁。“不管怎么说,”塔克希尔边说边露出了淫荡的笑容,“她越成熟就越迷人,似乎过了三十岁的女人更能撩人欲望。也许是她那有如乔木的生命力为她的眼神中平添了一缕近乎神秘的魅力。”

但这些都是伤风败俗的行为,我在这方面并不在行。我的主啊,为什么我要详细描述那个女人的肉体呢?对我们而言,那只是一个不幸的工具而已。

我刚才说蒂安娜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或许是我错了:三月间,可能是由于很久没见过塔克希尔和巴塔耶,她变得异常激动。她陷入歇斯底里,(据她讲)魔鬼残酷地附了她的身,伤害她,撕咬她,扭她的腿,打她的脸——她给我看了眼睛周围青紫的伤痕。她的手掌上开始出现类似圣痕的伤疤。她自问为什么地狱中的力量偏偏如此严厉地对待一个崇拜路西法的帕拉斯会会员,她抓住我的衣服,像是在向我求救。

我想到了布朗,对这种妖魔鬼怪之事他比我在行。事实上,我刚把他叫过来,蒂安娜就抓住了他的双臂,开始浑身颤抖。布朗双手托住她的脖颈,温柔地和她讲话,安抚她,然后向她的嘴里吐口水。

“是谁告诉你,我的孩子,”布朗对她说,“让你经受这些折磨的是你的圣主路西法了?难道你没有想过吗,你的敌人就是那个受到你帕拉斯信仰蔑视和惩罚的,被基督徒称为耶稣基督的那个家伙,要不就是他们尊称为圣人中的一个。”

“神父先生,”蒂安娜迷茫地说,“我之所以成为帕拉斯的信徒,是因为我看不出那个渎职的基督有什么本事,于是有一天我拒绝用匕首刺圣体饼,因为我认为承认圣体真的就在那么一块面饼里简直是荒唐可笑。”

“这是你错了,我的孩子。你看那些基督徒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承认他们的基督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并未因此而认为世界上不存在魔鬼,甚至他们还惧怕魔鬼施诡计,仇视和诱惑他们。所以我们应该做的是:如果我们相信我们圣主路西法的力量,那是因为我们认为他的敌人阿多奈——把他说成基督之流又有何不可——是一种精神的存在,通过人的劣迹现身。所以你要服从命令,去践踏敌人的形象,以虔诚的路西法信徒允许的唯一方式。”

“是什么方式呢?”

“黑弥撒。如果你没有通过黑弥撒表明你拒绝基督教天主的决心,就不会获得我们的圣主路西法的福佑。”

我感觉蒂安娜被说服了,布朗提出想带她出席一场撒旦信徒的集会,以借此说服她,无论是崇拜撒旦还是路西法,或者参加帕拉斯会,其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有净化灵魂的作用。

我并不想让蒂安娜走出家门,但我也必须让她换换空气。

我看见布朗神父正在和蒂安娜谈心。他问:“昨天你喜欢吗?”

昨天发生什么了?

布朗神父接着说:“那好,明天晚上,我要再主持一场盛大的弥撒,地点在帕西的一座改做俗用的教堂里。会是一个精彩的夜晚,正好在三月二十一日春分的当天,这是一个富于神秘色彩的日子。如果你愿意来,我要给你做一些精神方面的准备,现在你一个人去告解吧。”

我出去了,布朗留下和她待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又来叫我,告诉我蒂安娜次日晚上要去帕西的教堂,但她希望我能陪同。

“是的,神父先生,”蒂安娜对我说,她眼睛里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芒,脸颊也红了起来,“是的,请您也一起去吧。”

我本该拒绝的,但好奇心占了上风,再说,我不能被布朗看作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古板教徒。

我一边写字,一边颤抖,我的手几乎是自己在纸面上滑动,这已经不再是回忆了,我再次身临其境,仿佛我讲述的事情此时此刻正在发生……

那是三月二十一日晚上。上尉,您的日记始于三月二十四日,您说我可能是在二十二日清晨失去记忆的。所以,假如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那应该是在二十一日晚间。

我尽量回忆着,但非常吃力,我怕是发烧了,我的额头滚烫。

到奥特伊接上蒂安娜之后,我给了马车夫一个地址。马车夫斜眼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这样的顾客有些可疑,尽管我穿着教士的袍子,还答应给他一笔丰厚的小费。他驱动了马车,什么也没说。马车离市中心越来越远,沿着越来越幽暗的道路朝郊区驶去,最后转入一条小路,两旁净是废弃的破旧房屋。终于,马车停在了一条死胡同里,面前是一座正立面已破烂不堪的老教堂。

我们下了车,马车夫好像急着要走,于是我付了车费,正打算从口袋里再摸出几个法郎酬谢他时,他喊道:“没关系,神父先生,同样非常感谢!”他连小费都没要就慌忙走了。

“真冷,我害怕。”蒂安娜说着紧靠在我身上。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虽然她没有伸出胳膊,我还是感觉到她的手臂下面藏了什么东西。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很奇怪:她穿了一件带风帽的斗篷,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在那样的一片漆黑中,很容易就被当成僧侣。这身打扮与本世纪初开始流行的哥特风格小说中描述的修道院地下通道里冒出来的修士一模一样。我从没见她穿过这身衣服,不过我也承认,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检查她箱子里的东西,那是她从迪穆里耶医生那里随身带过来的。

教堂的小门虚掩着。我们走进唯一的殿堂,照明的光源来自祭坛上燃着的一排蜡烛,以及许多三脚支架形火炬。这些支架在祭坛旁边,沿着小小的半圆后殿围成了王冠的形状。祭坛上盖着一块黑布,就像葬礼上用的那种黑色呢绒绸。祭坛上本该摆放十字架或圣像的位置,如今放着一座山羊模样的魔鬼雕像,阳具前伸,很不合比例,至少有三十厘米长。这里的蜡烛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牙黄色的,而是黑色的。在正中央的圣体柜里赫然放着三颗骷髅。

“布朗神父告诉我,”蒂安娜小声说道,“那是东方三博士的圣骨,是真的,也就是泰欧本、门塞尔和萨伊尔。他们得到警示,一颗流星即将陨落,于是就动身离开巴勒斯坦,以免成为基督诞生的见证人。”

一队少年男女面对祭坛围成半圆,男孩在右,女孩在左。他们都是青涩的年纪,还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性别,这个温馨的圆形剧场仿佛成了优雅的两性人栖居的场所。人人头上戴着一个枯萎的玫瑰花环,这愈发模糊了他们的性别差异,若非男孩们全身赤裸,能看到他们暴露在外相互炫耀的器官,而女孩们则穿着近乎透明的短袍,衣服轻抚着她们小小的乳房和曲线尚不明显的臀部,其实什么也遮掩不住。他们都很漂亮,尽管脸上流露出的邪恶要多于天真,但这显然为他们增添了魅力——我应该忏悔(这是多么奇怪的境地,我,一个教士,居然要向您忏悔,我的上尉),当我面对一个业已成熟的女人时,我的感觉虽不能说是恐惧,但至少是胆怯,然而我却很难逃脱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女孩的诱惑。

这些怪异的唱诗班少男少女依次绕过祭坛,取出一些小香炉发给祭典助手,然后有几个孩子走近那些用含有树脂的树枝搭成的三角支架,点燃它们,然后拨旺香炉里的火,弄出了股股浓烟,那种异域香料的气味使人浑身软弱无力。另外一些赤裸的男孩正在分发小酒杯,我也分到了一只。“喝吧,神父先生,”一个眼神挑逗的男孩对我说,“这有助于进入仪式的精神境界。”

我喝了下去,现在我所见所感的一切都恍如雾里看花。

布朗出场了,身披一件白色短披风,上面有一颗红色的行星,十字架倒插在上面。在十字架长短臂交叉的位置,有一个黑山羊的图案,靠后腿直立着身躯,犄角朝天……就在这位主祭者进行仪式第一项的时候,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一时疏忽,但确实是在邪恶地卖弄,他的斗篷敞开,露出了比例硕大的阳具。我未曾料到这东西能长在布朗这种人的身上,它已经勃起,显然这位神父事先服用了什么药品。他双腿包裹着黑色的长袜,但几乎是透明的,就像塞莱丝特·莫加多尔(7)在马比耶舞厅跳康康舞时穿的那种(唉,现在已登在了《沙里瓦里》和其他胡闹的周刊上,就连神

父和修士也能看见,不管他们想不想看)。

这位主祭转身背对信徒,开始用拉丁文做弥撒,而下面的少男少女则随之应和。

“以亚斯她录、阿斯莫德和别西卜之名。我将登上撒旦的祭坛。”

“是他赐予我们希望的喜悦。”

“路西法,万能之神,驱散阴霾并粉碎你人民的敌人。”

“主啊,撒旦,让我们看到上主的力量,听到我对自己的宽纵。”

“愿你能听到我亵渎神明的呐喊。”

布朗从他的斗篷下面抽出一个十字架,放在自己脚边,在上面踏了好几脚:“啊,十字架,我要将你粉碎,以纪念圣殿的先师们,并为之复仇。”

就在这时,蒂安娜毫无预警的,仿佛突然受到了神启(但这一定是昨天布朗趁她告解时教给她的),她穿过殿中两侧的信徒,径直来到祭坛脚下。随即,她转向众信徒(应该是不信神的叛徒才对),庄严地将风帽和斗篷一并脱去,赤裸的身体熠熠发光。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西莫尼尼上尉,但这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她像伊西斯女神一样一丝不挂,只有脸上蒙着一条轻薄的黑色面纱。

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完全不能自已地裸露身体,我就像打了个嗝一样,一下怔住了。她那红金色的头发平时都简简单单挽成发髻,现在散落下来,轻抚着她魔鬼般完美的丰臀。你看,在这尊异教的雕像上,精致的脖颈像石柱一样高傲地立在她洁白如玉的双肩之上,双乳(我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乳房)魔鬼般傲然挺立。胸前仅剩一件没有肉欲的东西,就是蒂安娜从不离身的项坠。

蒂安娜转过身,以淫荡的身姿沿祭坛下的三级台阶走上去,然后在主祭者的帮助下平躺在祭坛上,头枕在了一个四周有银色流苏的黑色天鹅绒枕头上。她的长发垂过了祭坛的边缘,腹部微微隆起,双腿叉开,露出遮隐她阴部的黄铜色毛发,此时,她的身体在微红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我的主啊,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我眼前这一幕,仿佛我生来对女性身体的厌恶和她们带给我的恐惧已荡然无存,为我留下了承载全新感受的空间,就像一种从未品过的烈酒沿着血管流遍了我的全身……

布朗在蒂安娜的胸口放了一个用象牙雕成的小阳具,又在她的腹部铺了一块有刺绣的织物,最后在上边摆放了一只用黑色石头雕成的圣杯。

他从圣杯里取出一块圣体饼,西莫尼尼上尉,这当然不是您用来做生意的那种祝圣过的圣体饼,而是布朗正要在蒂安娜肚子上予以祝圣的饼,虽说布朗已遭教会驱逐,总归当过神圣罗马教会名副其实的神父。

他用拉丁文念诵道:“请接纳吧,上主,撒旦,收下这份祭品,这是我,您不肖的仆人奉献给您的。阿门!”

说着,他拿起圣体饼,向地面轻挥两下,再往空中举两回,然后向左右各划一圈,展示给信徒说:“向南方,我召唤撒旦的慈恩,向东方,我召唤路西法的慈恩,向北方,我召唤彼列(8)的慈恩,向西方,我召唤利维坦(9)的慈恩,愿地狱之门敞开,让那深渊之井的守护者在这些名字的呼唤下,朝我而来。我们的圣父,您身处地狱,您的名字遭人诅咒,您的王国被人毁灭,您的意愿被人蔑视,虽在人间,却犹如地狱!愿魔兽之名得到颂扬!”

坛下的孩子们齐声呼喊:“六六六!”

这是魔兽的数量!

这时布朗高喊:“赞美路西法,他的名字代表灾祸。啊,撒旦,贤于罪恶、反自然之爱、乱伦和神圣鸡奸的法师,我们崇拜的就是您!而你,耶稣,我命你化身于这圣体饼中,能让我们为你重现苦难和再一次被钉上十字架的酷刑,用郎吉诺的长矛将你刺穿!(10)”

“六六六!”孩子们再次喊道。

布朗举起圣体饼,说道:“起初这是肉,这肉追随路西法左右,这肉便成了路西法。这肉最初便在路西法左右:一切都是它造就的,没有它现存的一切将无以成就。此肉化为圣言,来居于我们中间,在黑暗之中,我们看到路西法独生女儿朦胧的光彩,她身上满是呐喊、愤怒与欲望。”

他让手中的圣体饼划过蒂安娜的腹部,然后朝大殿高高举起,高喊道:“你们拿去吧,吃掉它!”

两个男孩拜倒在他面前,掀开他的斗篷,一同亲吻他扬举的阴茎。随后,所有少男少女都快速跪倒在他脚下。空气里也弥漫着别的气味,强烈得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渐渐地,在场的所有旁观者先是发出情欲的喘息,接着就变成了纵欲的叫喊,他们纷纷脱光衣服,无论男女老幼,两两交媾起来。

我不停地发抖,四下张望着,想要知道如何能逃出这淫窝。这个空间里充满了有毒的气息,我蜷缩在一角,就像被罩在一团浓密的云雾中,我开始时喝的那东西肯定有毒,我无法理智地思考,看眼前的一切已然像隔着一片泛红的雾霭。透过这层红雾,我发现了蒂安娜,她依旧赤裸,已没有面纱,她从祭坛上下来,径直朝我走来。

我生怕自己也沦落得像那帮信众一样,所以直往后退,直到一根柱子挡住了我的去路。蒂安娜喘息着向我逼近,我的主啊!我手上的笔在抖动,我头脑浑浊,因厌恶自己而几近落泪(就像当时一样)。我甚至无法叫出声来,因为某种不属于我的东西侵入到我的口中,我发现自己在地上翻滚,四周的香气令我眩晕,这是试图与我融合的躯体为我带来了一种濒死般的刺激感,我着了魔,宛若萨尔佩提耶尔医院里的歇斯底里症患者,我正触摸着(用我自己的手,就像我真的愿意)那个与我无关的肉体,我以外科医生般狂热的好奇心进入了她那伤口,我恳求那位女巫放过我,我为了保护自己而咬她,她却大声喊着叫我再来,我拼命把头往后仰,脑子里想着提梭医生的话,我知道这样的错误会导致全身瘦削、面如死灰、视力模糊、惊醒失眠、声音嘶哑、眼球刺痛,因腐气侵入而导致满脸红斑,吐出灼烧物质,心悸不止——最终是患上梅毒,双目失明。

就在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我却猛然体会到了有生以来最痛苦、最难以言表的感觉,仿佛我全身的血液一股脑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鼻子、耳朵、指尖,乃至肛门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救命啊!救命!我确信自己知道了这就是所有人一心逃离的死亡,尽管世间生物都在违反自然本能,不断地繁衍后代。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此刻已不是在回忆,而是再度体验,那段经历我实在无法忍受,真希望再次忘掉一切……

我仿佛是在昏厥之后苏醒过来,我看见布朗在我身边,他拉着蒂安娜的手,此时的蒂安娜已重新穿上了斗篷。布朗告诉我门外有辆马车,我得带蒂安娜回家,因为她累坏了。蒂安娜浑身颤抖,嘴里叨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布朗格外殷勤,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想寻求原谅——毕竟是他将我拖入这令人作呕的场合。但当我告诉他可以走了,蒂安娜有我照顾的时候,他却执意陪着我们,还提醒我说他也住在奥特伊。他好像是吃醋了。为了刺激他,我告诉他我不去奥特伊,而是去别的地方,我要带蒂安娜去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家。

布朗脸色煞白,好像我夺走了本来属于他的猎物。

“没关系,”他说,“那我也去,蒂安娜需要照顾。”

我上了马车,想也没想就把大阿尔伯特街的地址给了车夫,似乎我已经决定,从那晚起,蒂安娜就要从奥特伊消失。布朗一头雾水地望着我,但没有作声,他上了马车,紧紧抓着蒂安娜的一只手。

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把他们带进了我的公寓。我把蒂安娜按倒在床上,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在我们之间默默地发生了所有那些事之后,我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我对她咆哮道:“为什么,为什么?”

布朗试图阻止,但我用力将他推到墙边,看着他滑倒在地——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这个恶魔是多么羸弱的病秧子,在他面前我简直就是赫拉克勒斯。

蒂安娜挣扎着,她的斗篷敞开到了胸前,我无法容忍自己再次看到她的肉体,试图帮她遮住,手却碰到她胸前的挂坠,这瞬间的撕扯让链子断开了,项坠滑落在我手中,蒂安娜想要夺回去,但我退到了房间的角落,打开了那个小圣物盒。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幅金色图案,无疑是《十诫》马赛克版的复制品,另外还有用希伯来文写的东西。

……“妈妈,”她出神地喃喃自语,“妈妈是犹太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靠近蒂安娜,她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你母亲肖像后面的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妈妈,”她出神地喃喃自语,“妈妈是犹太人……她信奉阿多奈……”

原来如此。和我交媾的女人不仅有魔鬼的血统,还是一个犹太人——我知道,犹太人是靠母亲传承香火的。这么说,假如通过这次交合,我的精子在这个杂种女人的腹内孕育的话,我将会有一个犹太后代。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叫喊着扑向这个淫妇,掐住她的脖子,她用力挣扎,我掐得更紧了。布朗缓过力气,朝我扑来,我一脚踢在他小腹上,让他摔出老远。我看他晕倒在角落里,便再次扑向蒂安娜(噢!我真的完全失去了理智),渐渐地,她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眶里鼓出来,舌头伸出,垂在嘴外边,我听到她发出最后一丝喘息,然后她的身体就瘫软下来,没有了生气。

我镇定了下来,考虑着自己这一举动的严重后果。布朗在墙角呻吟着,近乎被阉割的样子。我努力振作精神,笑道:“这样也好,反正我永远不会给犹太人当爸爸了。”

我镇定了下来,告诉自己应该让这个女人的尸体消失在下水道里——那里已然变得比您的布拉格公墓更受欢迎,上尉先生。但那底下漆黑一片,我要拿一盏油灯,穿过整条走廊走到您家,然后再下到您的店铺里,从那儿到下水道去。我需要布朗的帮助,他正努力从地上站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乜呆呆地盯着我。

刹那间我想起,我不能让这个目睹我杀人的证人离开这座房子。我记起巴塔耶送给我的那支手枪,于是打开我藏枪的那个抽屉,用枪指着仍用呆滞目光望着我的布朗。

“我很遗憾,神父,”我对他说,“如果您想活命,就帮我把这个柔软的身体处理掉。”

“行,行。”他说,好像一副极度销魂的样子。在慌乱的挣扎中蒂安娜死了,舌头耷拉在外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布朗眼中,这个蒂安娜与那个赤裸着身体在我身上寻欢作乐的蒂安娜一样令人销魂。

话说回来,我那时头脑也不清醒,就像在梦中。我用蒂安娜自己的斗篷将她卷起,把一盏点燃的灯递给布朗,然后抓住死者的双脚,将她拖过走廊直到您家,然后从小楼梯下到店里,再从那里到下水道,每下一级楼梯,尸体的头就会撞击一下,发出恐怖的声音,最后终于将尸体安放在了达拉·皮科拉(另一个)的遗体旁边。

我觉得布朗好像疯了。他露出了笑容。

“好多死人,”他说,“也许这底下要比外面的世界好些,瓜伊塔还在外面等着我……我能留在这里陪蒂安娜吗?”

“瞧您说的,神父,”我对他说,“求之不得。”

我拔出枪,射击,正中眉心。

布朗歪歪斜斜地倒下,几乎是倒在了蒂安娜的腿上。我得弯腰将他抬起来,放在蒂安娜身边。他们就像一对恋人并排长眠。

以上就是到此刻为止,我在失忆前,焦躁地回忆起的事情经过。

这个圈总算画圆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会儿是四月十八日,复活节周日的清晨,我写下了三月二十一日深夜我经历的一切,给我认为是达拉·皮科拉神父的那个人……

* * *

(1) Raymond Lulle(约1235—1316),加泰罗尼亚作家、逻辑学家、方济各会士和神秘主义神学家。

(2) Paracelsus(约1493—1541),瑞士医生、炼金术士,现代医疗化学学科的鼻祖。

(3) Eliphas Lévi(1810—1875),法国作家、神秘主义魔法师。

(4) Joris-Karl Huysmans(1843—1907),法国小说家,后成为现代派文学的先锋。

(5) Jules Bois(1868—1943),法国作家、记者。

(6) Gil Blas,德吕蒙创办的文学刊物。

(7) Céleste Mogador(1824—1909),法国著名舞女。

(8) Belial,犹太教传说中的地狱之王。

(9) Leviathan,《圣经》中象征邪恶的一种海怪,通常被描述为鲸鱼、海豚或鳄鱼的形状。

(10) 郎吉诺是罗马总督派去处置耶稣的行刑兵,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他用长矛刺透耶稣的肋。后来他悔过自新,皈依了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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