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不厌/宣城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独坐敬亭山》

李白这首诗,大约是他在五十三岁那年写的。那年秋天的李白,显然是寂寞的。他在今安徽宣城一带行走,没有官职,好像也没有固定的居所。晚年的李白,四处飘荡,正像杜甫所说的,“浮云终日行”,不知是靠什么过活的。替李白作年谱的古今几位学者,都没有提起这问题,恐怕也是无从解答的了。他给人的印象,便如“孤云”那样,有点无奈,甚至可能也有点不乐。

1993年的九月底,我终于写完本书的初稿。于是给自己放了三个星期的年假,又到中国内地去走了一趟。这是我的第九次中国内地行。那一年,我已辞去了香港的教职,回到我南方的故土。游记初稿完成时,正是“天凉好个秋”的秋游季节。计划中的行程有南昌、景德镇、黄山、南京和扬州这些我从前“遗漏”的地方,以及陶渊明的故乡江西九江,和朱熹的老家江西婺源。

然而,秋游回来,却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记。我的意外收获,倒是原不在我行程之中的安徽宣城,李白晚年的宣城。

十月初秋,我在江苏的镇江上了火车,准备到安徽的黄山去。这是一列308次的快车,从常州开来,一直开到黄山站。行前的一晚,还身在扬州,在宾馆内翻查那本《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发现这列火车走的路线,简直就是当年李白走过的路:南京、马鞍山、当涂,当然还有宣城。当涂是李白晚年常到的一个地方。他最后也就死在那儿,葬在那儿。然而,我却对当涂没有什么兴趣。我最想去的,反而是宣城,或许是因为《独坐敬亭山》这首诗吧。我想去看看李白诗中常提到的敬亭山,如何“相看两不厌”。

火车从常州开到镇江时,快接近中午了。这是一班过路车,但我在镇江上车,硬座票竟还是对号的,让我觉得有些惊喜。这列车乘客不多,大部分还是到芜湖去的。一路上,秋天的太阳照在窗外刚刚秋收的稻田上,一扎扎的稻秆立在田的中央,风景很美。火车飞快地往西南方向奔去。我的心情也变得特别明快起来了,就像那年我乘车到甘肃的夏河去那样。

下午3点多,火车到了芜湖,几乎一半的旅客都下车去了。车厢里变得空空荡荡的。在我对面,正好坐着一名十多岁的小男生。无意中和他谈起,才知道他的老家便是宣城。他告诉我,李白的敬亭山就在城郊外几公里的地方。城里有一家敬亭山宾馆,可以招待外宾。我一听,更决意中途就在宣城下车,暂且不去黄山了。

下午快5点钟,火车几乎是正点到达宣城站。阳光勇猛地照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出了站,走下那一排台阶时,远远就见到许多三轮车,在车站外排成一条长龙在等待着。这些三轮车和其他地方最不一样的,便是它们遮阳的帐篷,全都漆成相同的朱红色。这朱红色很怪,幽幽深深的,仿若一种中古时代的色彩,在太阳底下,发出一种低低沉沉的光。

一时之间,我怔住了。这些帐篷也做得特别宽大。从火车站的高处往下看,只见一大片朱红色的车盖,分成左右两列,像海浪般涌上来。我蓦然想起了杜甫“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句诗。而杜甫这首诗,正好是他《梦李白二首》中的第二首。诗里所说的“斯人”,指的正好便是李白。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我好像又回到了李白的盛唐了。

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到敬亭山宾馆去。我们经过一排排的商店,穿过一座大桥,爬上一个高岗,便来到了宾馆。那是宣城唯一的宾馆。一进门,只见一幅巨大的红色布条,高高挂在两棵树的中间。上面以白漆写着:“热烈欢迎日本国川之江市日中友好访中团来宣州市。”我一看,暗觉不妙,因为像宣城这种小城的宾馆,客房不多,一有开会或什么团体到访,必然客满。幸好,这个日本团明天才来。我比他们早一天到,今晚的住宿没问题了。

放下行李,天快黑了。我趁着还有一点残余的阳光,走到宣城的大街上去。出大门时,又见到那幅红色的布条。心想,宣城除了李白和一种罕有的扬子鳄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外人的地方。这个日本团来访,不知为的是李白,还是鳄鱼?或许两者都感兴趣吧。日本人是喜爱李白诗的。但我问了宾馆的服务员,她也不知道他们来访的真正目的。

如今,宣城已改为市了,叫宣州市,但火车站和城里不少地方,依然沿用着宣城的旧名。走在街上,感觉到这城市和内地许多县城没有两样。几条大街,几排商店,几座商场,和几间百货公司而已。若想在这城里寻访李白的踪迹,那是无处可寻的。所有古代的建筑物早已不在。城里的商店恐怕都是近五十年内建成的。一切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心想,我只是一名“后现代”的旅客,一名好事者而已。我这个过客,只想在李白的宣城,度过一个晚上,呼吸这里的空气。我到的那天,正好是中秋的前几天。走进一家百货公司,买了两个月饼,准备当作我在宣城的晚餐。又在一家路边的小书摊前,意外地发现一本福州出版的《中篇小说选刊》,也把它买下来。那名年老的女摊主告诉我:“这本刊物还好卖。每期还能卖个十本。”

“那你有没有上海的《收获》?”我顺便问起几种高水准的文学刊物。

“没有。《收获》不行,不好卖。”她说。

“南京的《钟山》呢?”

“也没有。《钟山》也不行。”

“北京的《当代》呢?”

“都不行。”

天已经全黑了,街上没有一盏街灯。我一个人悄然走在几乎漆黑的街头,慢慢走回宾馆去。经过路边一个卖盐水鸭的摊贩,见到他在黑暗中,专注地剁着一只鸭子。黑麻麻的,他连蜡烛也没点。真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剁着自己的手指头。

夜里,在宾馆的房中一边吃月饼,喝红茶,一边看电视。看着看着,我听见有人没敲门,就自己用钥匙把我的房门打开了。然后,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穿着公安的制服。“来查房的。”他说。那一晚,我的心情好极了,竟对他们说:“请坐啊。这么晚还在工作,辛苦啦。”我把护照交给那名公安。他看了,没说什么。两个人又走了。这是我在国内行走那么多年来,遇到的第二次查房。第一次在河南的宝丰县,也是一个鲜少外国游客到的小镇。

隔天早上起来,沿着宾馆前的大街,走到城中的一座桥上。在桥下的小溪边,有几名妇女正蹲在水边的台阶上洗衣,很有节奏地捣衣。敬亭山的朦胧山影,就在远方。

宣城市里没有出租车。早上没事,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到敬亭山去。半小时后到了山脚,司机还载着我走了一段上山的黄泥小路。路两边,有一些梨树。秋天了,它们的叶子都已经落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丫。远远望去,半山腰有几所房舍。我决定爬到那里去。

敬亭山并不高。走了半小时,已来到半山腰。山上有一所尼姑庵,有人在种菜种花。无意中闯入一家农舍的菜园,一头凶犬对着我狂吠。主人马上赶过来,把他的爱犬拉回去,绑在一根柱子上。我是那天早上唯一的登山者。

这敬亭山远在城郊,交通不便,平时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来。这几年来,我爬过几乎所有中国的名山。五岳归来以后,还去了黄山,甚至翻越过秦岭。它们都热闹得很,挤满了游人。只有敬亭山,那么冷清的,寂静的,在我到的那天早上,一个游人也没有。

唐代的交通应当更为不便。在天宝末年,敬亭山恐怕更不会有什么游人。我想李白当年经常登临敬亭山,应当也是一个人来的。所以才会“独坐”看山,形成“相看两不厌”那种情景。

从山上下来,想起李白那种“孤云”般的心境,我的感觉也正是轻轻淡淡的。回家后,写信告诉一个友人,说我今秋到过宣城,“也去爬了李白的敬亭山”。这朋友很细心,说我恐怕也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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