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行/常德•桃源•张家界•王村•凤凰

在沙市下船后,第二天一早,我去游了荆州古城。下午又乘一辆班车,到湖南的常德去,开始我的湘西行。这一段旅程,当然是因为沈从文。十三岁刚上中学不久,我很偶然地在那南方小城的市立图书馆,发现了许多沈从文的作品,都是香港20世纪60年代翻印的。那一年,经常不分日夜地阅读他的小说和散文:《边城》《月下小景》《长河》《从文自传》……我爸妈常骂我说:“真的入了迷啊!”十三岁读沈从文,似乎太小了,可是不知如何,沈从文的文字和他的湘西世界,有一种神秘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到现在,我还很怀疑,当年我的“早熟”,是不是因为读了太多沈从文的作品。

常德是湘西通往外头花花世界的一个门户,也是沈从文经常提起的一个地方。他常说,“我在常德”怎样怎样,比如“我在常德写了个信,还不完事”。又或者,“到了常德无论如何必到那旅馆看看”。然而,我到常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带着一种夕暮的轻愁。放下行李,吃过晚饭后,我走在常德街头,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激动的感觉。

黄昏时,趁着还有一点天光,独自一人从市区,走了一大段长长的路,到常德港客运码头去,看沅江和江上的大船小船。在江岸边站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天黑了,才走回我住宿的宾馆去。

第二天,乘车到桃源,投宿在桃源宾馆。一早,天不断地下着细雨,我从宾馆侧边的一条小巷往北走去,一直走到沅江边上。那儿真是一片翠绿色的风景。那么翠绿!我走到江边上的一个小码头,打听好了,明早可以从这儿乘坐那种小湘船,逆沅江而上,一直漂流到湘西的辰溪去。我想起沈从文说的,“船上规矩严,忌讳多。在船上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还得买肉酬神”。

那天中午,先乘车到附近的桃花源去玩。这个桃花源,沈从文也曾写过一篇文章的。他似乎深信,这里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写的那个世外桃源。我没有他那种湘西人特有的自信,但还是去玩了一个下午。园里果然幽深沉静,处处是竹林和桃花树,小桥和流水。那一天游人稀少,难得的清静。可惜开花季节已过,园里的一位管理员对我说:“明年四月多,春天花开的时候,再来吧!”

傍晚从桃花源回返桃源县城时,因为连日来的豪雨,水位高涨,水流太急,为了安全起见,沅江上的汽车渡轮全部停航了。司机载我们到另一个渡口去,我们得下车转搭只能载人的渡轮过江,回返县城。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匆匆赶到宾馆后面的沅江码头边上时,我才知道,水位太高了,所有江上的船只,今天一律停开了。这时,我真要发出太史公当年上不了泰山时的感叹:“是命也夫?是命也夫?”看来,我和沈从文的这条“长河”,还是没有缘分,只能远望,不能在江上漂流。

沅江的水位何时才下降,没有人说得准。看看天色,幽幽阴阴的,似乎还会再下雨,我决定不等了,远走他乡为妙。于是,又乘了一辆班车,到慈利去,准备先到张家界玩几天,再乘火车到“芙蓉镇”王村去。

张家界的山水果然别是一番风貌,有人说比黄山还美。我是在一片细雨中登山的,更增添了那种雾梦的迷蒙感觉。一名土家族的导游,硬是要带我上山去走一趟。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在旁“服侍”的好处。或许这名导游是土家族,还淳朴忠厚得很,没有感染到汉族导游常有的那种“诈”,我们相处得极为愉快。下山后,他告诉我怎样乘搭班车到大庸北的火车站,还目送我上了车,才离去。

下午到了大庸北火车站,我又马上转搭火车,到湘西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镇——罗依溪。这地名真别致,像译音的外国地名,但又有一种中国的格调,甚至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遐思。到了罗依溪,才发现这火车站那么小,站台那么短。旅人来到这儿,许多也不必出站。大家都径自跨过那两条铁轨,走到对面的一个小码头,准备乘船,沿着酉江,到王村去了。

张家界的山,在雾里更添一种凄迷的美。

船一走在酉江上,马上可以感觉到这江水之碧绿,绿得叫人有点晕眩。暮色慢慢拢合了,我们的小船载着十几名旅人,穿过一山又一山,终于来到了古朴的王村小码头。天快黑了,我沿着村里的一条青石板路,走到村后的一间家庭式小旅店去投宿。

王村傍水而建。狭狭窄窄的青石板路,从码头边一直盘伸到村的后头。路两旁,古老民居的木纹,散发着残旧的年岁余光。小路上铺着的青石板,也因岁岁月月的琢磨,磨得平平滑滑的,泛着白光。这王村因为电影《芙蓉镇》而闻名,如今游人也多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青石板路边一家小吃摊,吃过一碗豆腐米粉后,便乘船去游猛洞河。碧绿的水,苍翠的山,真是个翡翠的世界,完全没有工业的污染。我想起“翡冷翠”这个地名,仿佛也很能描述这里的山水,带那么一种冷冷的绿意。又想起《边城》里的那位翠翠,似乎有了一种新的体念,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沈从文要把他这位可爱的女主角,唤作“翠翠”,因为她显然便活在一个全然绿色的世间啊。湘西的山和水,原来就是那么“翠翠”的。

山崖下的河上人家,山山水水绿得让人有些晕眩。

下午从猛洞河游了回来,临离开时,才发现村里还有一个受保护的全国重点文物——溪州铜柱。于是匆匆赶去见识了一下。这个纯铜铸成的柱子,上面刻着北宋年间湖南楚王和湘西土司罢兵休战的盟约。柱子呈八角形,泛着一层铜光。历史上,这一类的盟约多数刻在石碑上,如唐朝和吐蕃修好的会盟碑。刻在铜上的,似乎就只有这一个了,所以珍贵无比。我觉得自己真有眼福。

当天下午,依着来时的路,又回到罗依溪火车站,乘搭了一列过路的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吉首市。这里离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很近了,明天就到得了。我在吉首市过了一晚,隔天一早,在吉首市的汽车站,乘了一辆老旧的长途汽车,朝凤凰县进发。一路上,尘土飞扬。苗族妇女们穿着苗服,背着一个个大竹箩,在晨曦中的阡陌上列队赶集而行。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开进了凤凰汽车站。我终于来到了沈从文的故乡。

猛洞河两岸不单山是绿的,连水也常是绿的。

猛洞河的一线天

一出车站,就见到不少人,在小摊子上吃着一种绿色的面条。这种颜色的面条,我跑遍中国大地,也只在凤凰见过这么一次,不知是用什么原料染成的。沈从文的小说或散文,好像没有提到这种面食,但它倒是很像意大利人用菠菜汁染成的那种绿面。我忍不住,也坐下来吃了一碗,麻辣滋味,很有风土特色。然后,满足地摸摸肚皮,才起身去寻访沈从文的故居。

我只有这故居的一个地址。问了好些人,绕了一个大圈,才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找到。原来这儿已经改为沈从文的一个纪念馆了。沈老这小镇叫凤凰,纪念馆的屋顶上,自然也少不了许多凤凰装饰。一进门,便是个小小的庭院,四周是厢房,环境雅洁,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纪念馆看来不会有什么游人,幽静得很。售卖门票的那位小女生,似乎是个工读生,默默地坐在那里读书。我顺着各展示厅看过去,最后来到了沈从文的书房。它的窗子正好对着那小小的庭院,很明亮,采光很好。

然而,正是这个书房,让我感觉到这纪念馆有些不真实,因为,据我所知,沈老生前,好像从来没有一天是坐在那个明亮美丽的窗前写作的。他真正的写作环境,恐怕常比这恶劣不止十倍。可是,这纪念馆当初筹建时,据说沈老也曾提供意见的。看来,这书房的象征意义,只怕比任何其他的意义,都来得大,来得重要。

凤凰沱江镇沈从文故居正门

沈从文故居的书房和小院子

从纪念馆出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到沱江边上,看着一群妇女在江边洗衣。她们在临江的台阶上,很有节奏地,用棒槌捣衣,有说有笑。又走到沈从文念过的小学校去,听见一班一班的小学生,高声朗读的悠扬声音。最后,在镇上一家个体户开的小餐厅,吃过午饭,喝过一大瓶啤酒,才走回汽车站去,搭车到麻阳,准备再转火车到怀化去了。那时,湘西就将远了。

妇女们在沱江边上浣衣,江边有两棵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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