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火车上的桑拿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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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是走读,本地二年制野鸡大专,学校近得就像地段幼儿园(幼儿园都是三年制的呢),我从未有过上下铺的学子生涯。重点在后面这句——我从未与人彻夜聊过小说。你问为什么,因为我讨厌分歧,更讨厌共识。不欢而散固然无趣,聊嗨了看上去就像是我要勾引对方上床,而对方可能是个男的——即使是女性,这种感觉也是猥琐的、不礼貌的。后来我发现,各行各业的人都这样,搞金融的人特别容易在办公室点炮,原因恐怕就在于:他们每个小时都需要达成共识,才能存活下去。对共识的渴望会变成一种心理投射。如此一来,等我活到老了,渴望就会变成卖弄(卖弄的孪生兄弟是迎合),到处散播我的随机生成的思想和方法,自命为人生导师,在旁人看来,就像一个诱奸犯声称自己比强奸犯高级。啊,确实是高级一点,但那又怎样呢?

“明白了,您属于活儿好不粘人的那种。”

“我属于人不狠、话也不太多的那种。”

他们站在车厢连接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火车将他们带入黑夜。李白望着这个年轻姑娘,感到一种衰老,或者是衰。他们差了十岁,更重要的是差了整整一代(这比十岁更无解),对着下一代人无休止地阐释自己,这才是死得早的征兆。在这个位置上,夜火车的车厢连接处,永恒邂逅的场所,凭借胆识和运气与姑娘搭讪的浪漫之地,他已渐渐沦为配角。尽管南安慰过他,你才三十多岁,还算青年——“还算”,仅凭这两个字就够他唏嘘老半天了。李白想再开口,智齿又开始疼痛。

“啊,真倒霉!”

他回到车厢,倒在下铺,侧身面壁,右脸压在枕头上,左侧在跳不休的心脏在上方。扬在对面下铺,这一组六个铺位只有他们两人。他的姿势看上去就像一个关在禁闭室里的精神病人,表达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拒绝。

“三十多岁还能长智齿?”扬小心翼翼地问。

“它已经静悄悄地长了好几年,今天似乎要昭示自己的存在。”李白说,“谢谢你提醒我三十岁了,我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个牙医拔了它。”

“我有一个挺不堪的请求……”

“那份撕了的合同是吗?重签一份。”李白没有回头,“我非常抱歉,这不是外交用语,是我非常抱歉——我已经答应倩导,并且就在今天中午,她往我银行户头上打了一万块定金。”

“那你还让我上车?”

“我们的后悔是相似的。你不该上车,我不该收她钱。”李白对着黑漆漆的隔板说,“你要是坐过通宵火车就会知道,等到车厢挤进一定数量的人,等到他们开始讲话、走动、吃方便面,你的梦境中的旅程就会变得狰狞起来。它不再像所谓的旅程,而是彻头彻尾的生活。生活在规训你,你被迫抱以期待,无权走神,还得忍受一个失望的结局。”

“说到底,您还是喜欢倩导这一路文艺女青年,对她来说这可是个大好结局。您睡过她吗?”

“我睡过中国最漂亮的女演员但没睡过女导演。”李白说,“别问是哪个女演员。”

“我要下车,下一站。”

“太晚了,小站下去也不安全。陪我到上海拔个牙吧。”

“我竟然就这样出局了,您不觉得内疚吗?”

“我非常抱歉,我现在牙疼,心跳就像火车脱轨一样,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内疚或惭愧的情绪了,也感觉不到自己想睡谁。”

扬没有下车,李白的疼痛没有停止。凌晨时分,火车停在某个站头,他听到一些轻微的走动声,翻身望去,扬还坐着,听着耳机,双手捏住手机飞速按键发送短信,时而皱起眉头发出叹息,像一个沉浸在迷局里的谍报工作者。一对年轻男女拎箱子走了进来,像是大学生,裹着凌晨时的倦怠感,女孩爬上了李白一侧的中铺。男孩正要往对面爬,女孩忽然低声说,我想和你睡。男孩温柔地说,好的。火车启动了,李白起身,拿了桌板上的香烟打火机,扬也站了起来。两人同时往中铺看去,见那年轻的男孩女孩和衣相拥而眠,像电影里的画面。

“我忽然感到自己,像失恋了。”在车厢连接处,扬抽着烟,仅对李白说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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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凌晨,李白刚睡下去,接到陌生电话,一个姑娘在低声哭泣。这声音在电话里不好辨识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他用浑浊的嗓音问话,对方没回答,仍旧是哭。他猜想是哪一位前女友,也可能是并不久远的二十岁年纪在火车上邂逅的某个互留联系方式的姑娘(她可能也三十岁了)。唯求她此刻不是站在楼顶上。他举着手机从被窝直接走到阳台上(是的,他买了房子),夜很黑,远处某扇窗还亮着灯,他望着,等待这姑娘哭完。有一瞬间,早春的寒冷使他感到近距离触摸到了什么。别误会,李白对自己说,不是用直觉,是我光着腿。

后来才搞清,是倩导。他差不多松了口气,正因为有了一纸买卖合同,他们之间也就不存在聆听对方哭泣的契约。“别再哭啦,你这么哭下去我会以为自己和上帝是一伙的。”他抛出了拙劣的幽默,凌晨时的幽默,“是感情受伤还是事业受挫?”

“我和小南散伙了。”

“听上去既有受伤又有受挫,这很锻炼人,用不了三回你就能学会什么是冷酷。”李白说,“抱歉,说风凉话死得早。请不要跳楼。”

“我在被窝里。”

“我在阳台上。”李白打了个喷嚏。

他完全不了解电话那头糅合了单纯、暴躁、伤感的学院派姑娘,你要说她是文艺女青年,她准保飞一个耳光过来。我搞不清她身上的执著到底是事业心,还是理想主义,还是根本自恋?糟糕的是我又想起了我的亲娘,她们身上似乎有着相类的气质,但谁会如此无聊,在和姑娘交往时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妈?李白在寒气四袭的阳台上揉搓大腿,别再跟我显摆弗洛伊德,他对自己说:你从小读的就是地摊上买的叔本华。

“对付挫败感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兴趣爱好,下下棋,养养鸟。青年导演总不能天天阅片,喜欢什么运动吗?”

“帆船。”

“什么?”

“帆船运动,得去南方,比如深圳。”倩导说。

“好的。”李白遗憾地说,“我倒是有一双帆船鞋,但从来没见过帆船。”忍了一会儿,他终于发问:“你为什么要拍一个街头巷尾的过时小说?为什么不拍拍女子帆船运动什么的,比较时髦、励志,很容易卖座,说不定还能拿一个国内大奖。”

“我为什么要先预设一个题材卖座?”倩导说,“你太不了解我了,这是我和他们根本的差异。”

“你是不是找到了很多钱……”李白问道,“我很少问别人的经济状况。”

“我没钱,筹备电影找我爸借了五万块,我爸是个高中数学老师。再多说一句,我干这行不靠男人。”

她的语气又暴躁起来,掐了电话。“你爸得让学生补课补昏过去才能供得起你这么玩。”李白对着挂断音嘟哝。正如南向他介绍的:倩导是一个温文尔雅、政治正确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仿佛活在世界中心——心情不好的时候除外。比较不幸的是她干了一个心情没法好起来的职业。

李白回到床上,一时困惑,打开电视,吴里有线台仍在不眠不休地播放着片子。他看到一个令人恐惧的镜头语言:摄影机深入人类瞳孔,将其放大在荧屏上,他的小小瞳孔被巨大瞳孔吞没,随之进入另一个世界,或另一些记忆。他像一个奇迹的观看者,最终被奇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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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根本不存在叙事,它被某种观看的欲望绑架了。”这是李白的偏见,“如果一个人想叙事的话,何必找上百号人扛着几大车器材到处乱跑?”当然,倩导早已反驳过他:要说绑架,你的小说何必写那么长,瞎鸡巴讲个梗概就行了,这么推论下去,你又何必开口讲话,放个屁就够了。好吧我错了,抱这种偏见的报应就是——总有一天,会来一群不大会讲话的人朝我脸上放屁。

电影?莫凡嗤笑道:他们一开始会跟你说,电影是艺术,大家都是冲着艺术追求而来,过了一阵子告诉你,电影是工业,你是工业线上的一个齿轮,最后让你滚蛋的时候,电影是商业,而你已经一文不值。李白回答道:“爱情也是这样,到离婚的时候只剩下分财产这一件事。”

我想你真正收获到的既不会是艺术,也不会是工业和商业,那几个刚出道的小丫头干不成什么。莫凡继续讥笑:但你会收获一点儿爱情,你就是奔着这个去的。

在此后长达三年的石沉大海的时光中,他注意到倩导获得了一次青年导演短片比赛的首奖,南编参与的两部电影票房均大卖,扬制片则杳无音讯,至少在互联网上查不到她的任何消息。说实话,李白很怀念扬,作为一个您你不分的南方人,他欠她一次发音准确的道歉。他看了上百本中国青年导演的独立电影,直到自己心情低落,不知道晚饭该吃什么才好,必须用偶像剧来提升一下自己的内啡肽水平。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发短信问倩导:你们会把《太子巷往事》拍成苦大仇深那种类型吗?

“你的小说写得很浪漫,我们是学院派,拍的是院线电影。”这次倩导的回复来得又快又准确。

“上次你们说的是独立电影。”

“情况变了,《太子巷往事》已经属于年代剧。独立电影拍不起年代剧,置景和服化道都太贵。”

时间确实过得太快。又过了一年,李白收到个沉重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十本早已绝版的《太子巷往事》。倩导吩咐他签名,全都要寄给投资人的。李白获知她正在马台镇拍戏,第二天拎着书,打了个车,欢天喜地去探班了。到场发现镇上静悄悄的,沿街鳞次栉比的摩配店和洗头房,阳光耀眼,大部分人都在午睡,并无剧组在干活。李门打电话问,倩导说,我们不是拍戏,是来勘景,已经结束了,现在在吴里。李白叫了一辆摩托车追回吴里,她关机了。这一极其平常的意外使得李白产生了一种在汹涌人潮中追逐她的错觉,此后时间狂打她手机,始终接不通。又过了一天,她打电话回来,快乐地告诉他:“我在上海电影节呢,你来陪我吗?”

李白拎着书去了上海,被春夏之交的暴雨连人带书浇透在街上。“不是我不知道躲雨,是我走到哪儿这雨就跟到哪儿。你见过连绵不绝的暴雨吗?”他抱怨道。

“去我的房间换衣服吧,会生病。”倩导指指街对面的银星假日酒店。影城一带雨伞如云,嘉宾们夹杂其中经过。李白像八卦小报的记者一样快速搜寻着银幕上熟识的脸孔,可惜一个也无,倩导倒还是老样子,斧子头,讲话慢,吃饭抢着结账,至今只付了一万块定金。

就在蹚水过马路的时候,李白看到一男一女从出租车上跳出来,欢笑着奔向酒店。“那是南。”倩导说,“她已经是很有身价的编剧了,而且遇到了一个电影发疯的年代。边上是她男朋友,学导演的,谈六年了,刚刚拍了第一部院线电影。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快分手了,两人忽然都成名,然后感觉又可以在一起了。”倩导站在雨里感叹,“这四年我什么都没干成。”

“为何不去打个招呼?”

“你愿意吗?”倩导瞟了他一眼,“边上是男朋友哎,去比一比?”

“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男导演?他还比我年轻。”

他在超市买了套内衣,又去服装店买了条沙滩裤。被雨淋湿的戏码不止出现在电影里,根据倩导现场回忆,《太子巷往事》中写到过三次。与四年前不同,李白已经不想听人谈起这本书,背诵他的句子就像是嘲笑他的初恋,目前的底限是与导演(已经付过定金的)聊聊剧本情节。两人在大堂站了一会儿,继续聊南和她的男友,李白发现自己看过后者导的独立电影。等那一男一女彻底消失后,他们坐电梯上楼,倩导说:“按小说情节,你去洗个澡吧。”

“洗完以后会发生什么故事呢?”李白说,“按电影戏码。”

“导演总是把雨戏放在最后拍,演员淋湿了容易感冒,然后他们就杀青回家了。”

“我很欣赏你灭绝人性的语调。”

他锁上了浴室的门,爬进浴缸里冲了个热水澡,感觉自己缓过来了,当然,雨带来的亢奋感也消失了。出浴时他滑了一下,内心震动,假如自己赤身裸体撞昏在里面,一切将滑向闹剧的深渊。这类在小说中经常被人诟病的偶然事件,往往主导着现实。他走出房间,发现倩导已经不在,留了条短信给他,说是去开一个创投会,会议期间关机。李白坐下喘了口气,打电话让服务台过来换一下浴巾——他并不打算在这间房里留下任何使用过的痕迹,片刻后听到门铃响,心想服务员也来得太快,打开门一看是南。这是一个电影里的镜头,他告诉自己,就像我摔昏在浴缸里。

“是你,从塔希提岛回到巴黎的高更。倩导在吗?”南上下打量他。

“她出去了。”

“先生我来换浴巾。”一名酒店阿姨走向李白。

“请便。”

南举起手里的两听啤酒,“昨天她告诉我房间号,说要和我叙叙旧,然后我来找她,然后开门的是你,然后你还是这样的。”

“你这句型一听就是个畅销电影的编剧,由我来陪你喝一杯吧。”李白开门放她进来,同样是四年没见,他近距离打量她,瘦了,染了栗色的头发,架起一副近视眼镜。“背涩少女,我快不认识你了,你的高筒雨靴呢?今天可是个下大雨的日子。”

“你说好了每年来看我,但并没有践约。”阿姨一走,南就扑过去反锁了门,四下张望,翻弄抽屉和床铺。

“找啥呢?”

“针孔摄像头,录音笔。”南说,“我对面这位可是最擅长摆机位的才女导演,一号前男朋友是摄影师,二号前男友是录音师。”

“是吗。”李白胆寒,连忙跑浴室里看了看。

安全了。南在外面喊了一句,李白回到房间,她已经斜倚在雪白干净的床上,李白谨慎地坐进沙发,打开啤酒喝了点,抓过手机继续翻看短信。“别走神啊,来,让我考考你——床还没动过,男主角洗干净了,女导演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变犀利了,恭喜你,可能这就是成名带来的自我释放。”李白作了个双向的解释,“我和导演是相对纯粹的工作关系。请务必相信,我非常珍惜工作关系,我这一生没怎么工作过。”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吹嘘自己,刀枪不入。”南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白认为,人活到某一阶段即可将自己经历过的人生称为“一生”,这一时间点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不必过度准确地称其为“前半生”,那是大人物的特权。然而,无论是一生还是前半生,他都没能讲清什么是工作关系,照书本理解是——纯粹的,简单的,不那么矫揉造作的。南向他解释:什么是工作关系呢?就是我给倩导写了三稿剧本,她觉得不满意,最后给不出钱来。“心灰意冷,一别两宽,接了一本很烂的爱情电影,写了五稿,票房大卖。”南感叹道,“我那时候穷得,完全有理由去做鸡了。”

“纯真年代的论调。”李白说,“到我这把年纪只敢说穷得去打劫。”

“去讨饭。”

“去卖肾。”

“去结婚。”

“去做编剧。”

一个柔软的枕头飞到他脸上,李白让她别闹,这是倩导的房间,尽管倩导欠着他们的钱。“我要不把这房间弄乱了还真对不起她。”南抛出第二个枕头,“我们是另开一间房还是在这里?”

“别胡思乱想。我们现在是叙旧,不是剧本头脑风暴。”李白大为头疼,“我也不是种马,拉进棚子就能干的。这是贵圈的风气。”

“本圈很少听说有人拔完牙还能去跟制片人开个房的。”

“好了好了——”

“你把倩导睡了吧,求你了。这四年你都在干嘛,废柴了吗?”

李白站了起来,很快又因沮丧而跌落在沙发里。“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已经是一位知名编剧,犯不着这么羞辱一个过气作家和混不出头的小导演。我看过你男朋友导的独立电影,只有三十分钟的四不像短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非常烂,没有任何才气。你应该及时地换个男友,嫁给没才气的导演那就像嫁给一张桌布,不吃饭还能看看,一吃饭你就得洗他,洗着洗着你就会怀疑人生,为啥不直接擦桌子,为啥不用张一次性桌布。”

“竟敢这么羞辱我。换谁?换你吗?”

“我已经睡过倩导了,只怕日后不好相见。”李白给自己点了根烟,尽管倩导叮嘱过不要在她房间抽烟。“这是谎话,但它会让你很爽,不是吗?”

谈谈镜像效应吧:人类是经不起推敲的,人类往往从他人的目光中看到自己。这是一种心理陷阱,镜像并不静止,镜像迎头扑来。攻讦他人正是李白和南这类人的乐趣所在,种马,废柴,桌布……在尽情的相互诋毁中他们达到了另一种心现效应,可能叫做马蝇戏应(一匹马在被叮咬之后总能跑得更快些),也可能是别的。半小时后,南掐了香烟,并确定:“非常爽,像做爱一样,内啡肽爆表了。”

“另开个房间?”经互相叮咬,李白也感到筋疲力尽,现在只能算随口一问。

“这儿早就客满了。”南说,“我得走了,参加一场没才华的导演举办的社交宴会。”

“你那叫给傻瓜助阵。”

两人就此散伙,他日再找机会比划比划,将她送到过道时,她忽然说:“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

“倩导很爱你。”她说,“也不是爱情,也不是仰慕,也不是同情。”

“那是什么?”

“换个女导演还真说不明白,女编剧就可以。我想了很久。”

“到底想到了什么?”

“是王八蛋见得太多以后的某种伤感的爱。”

“好的。既然欠你钱,你又何必替她澄清情感呢?”李白叹了口气。

“因为我对她抱有相似的感情。”南摇头说,“拍电影不是人干的活。”

“不要扔掉你的高筒雨靴,我会来看你的。”他最后对她说。

这天晚饭时,倩导发来短信:我开完会了,你若还没走,大堂见。李白已经朝啤酒罐子里塞了十七八个烟头,房间里烟熏火燎,他扔下那十本淋湿了的书,下楼去找她。人很多,各处都被征用为临时社交会,他像菜市场的税收员顺时针踱了一圈,上下打量每一个人,在一棵盆栽树边见到了倩导。一个戴眼镜、穿汗衫的胖子正在教育她,李白听了几句,明白他和莫凡是同一种型的。倩导向李白眨眼睛,继续仰头聆听。这类善意的胖子往往高估了自己的见解,如果人人都这样,世界倒也和平,不幸的是总有人会伸腿绊他们一跤。李白听得不耐烦,掏出一张五元纸钞扔在胖子脚跟。“朋友,你钱掉了。”趁着胖子弯腰捡钱的工夫,他拐着倩导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你这可有点过分。”倩导一路大笑。

“不要相信这种胖子,更不要让他驮着你走。等他栽的时候你会摔花脸。”

“看来你已经非常熟悉电影界了。”

“就像喝水不要呛着,我这是普遍的人世经验教训。毕竟比你们大十岁。”

“我们?”

“我必须告诉你,我在你房间里见了她。”李白耸肩说,“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抽了几根烟。”

“我讨厌宾馆房间里散不去的烟味。”

“我也讨厌,别人的气息,别人的遗留物。这一切都像我们被迫回忆起的往事,有那么多不痛快的事情,照理都应该忘掉。”

“又是我们?”

“我和你。”

他走在雨后的街道上,南方的黄梅季已经来了,他意识到自己的伤感情绪从未超出一首流行歌曲的高度。这倒无所谓。电视剧早已讲清了人世间的大部分经验教训,电影早已百倍放大了任何一种眼泪和暗示,然而人们并不能从中学到什么,正如流行歌曲式的伤感不可能找到因果,它将会消散在潮湿的夜空里。他望着倩导。这是另一个时代,当我们这么定义时,庞大之物正在显形,奇观正在落成。他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她或她们。

“我会把你的小说拍成电影的,也会给你赚到钱。”她低头跨过一摊积水。

“本雅明在《单行道》这本书里一再把作家比喻成妓女,乃至后世的作者都不好意思再这么自我揶揄,以免拾人牙慧。”李白叹息道,“就让我这个没名气的妓女陪着一位穷嫖客逛逛街吧,你若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就说给我听,钞票没有,图个开心还是可以的。”

74

李白决定买房子是因为一位唢呐艺人。某天下午他被一阵尖嚣吵醒,冲出去看,这位头发比他更长的北方汉子正在巷口卖艺。李白没好气地说,朋友,这儿没死人。汉子看了他一眼,李白忽然想到在莫言先生的小说里,铜唢呐可以劈开日本鬼子的头颅,不由退了一步。接下来,这汉子每天下午到场,李白卷了卫生纸塞耳朵里,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住唢呐的声音。他再次冲出去:朋友,我在睡觉。汉子说,现在是下午。李白大喊起来,下午怎么了,下午就应该在地头干活吗?汉子给了他一串百鸟朝凤。

“南方人也吹唢呐。都是中国人,不要歧视北方。”曾经跑遍全国卖农用机械的李忠诚纠正了李白的偏见。什么时候他居然也变得政治正确了?哦,对的,他一向政治正确。李白气急败坏:“唢呐不是中国本土乐器,从西域传进来的,也叫苏尔奈,我们这儿叫‘喇叭’,更南边的蛮子发不出卷舌音索性就叫它‘嘀嗒’,到了朝鲜叫太平箫,泰国叫查乃,越南叫海肯,阿拉伯叫扎姆尔,日本叫茶留米罗。”他爬到书架顶上翻出《东亚乐器考》。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他妈的没有歧视北方人,我可能是歧视亚洲人。”李白说,“我要换个安静的地方,即使那吹唢呐的明天就消失,我依然受够了。”

李白在翡翠花园一期买了套房(2/1/1多层4/6楼一梯二户毛坯南北通透),北窗外是一片田野,能望见远处的云气。手面上还剩一点钱,把厨房和卫生间简单装修了一下,买了几样家具电器,即刻入住。搬家那天下雨,他注意到李忠诚神色萎靡,决定安慰一下:“住不惯的话,我还会搬回来的。”李忠诚摇头,房顶正在漏水。李白只能说:“我的看法,如果寂寞,你出去找个女朋友也是好的。再不济的话,找份临时工,多挣一份钱,毕竟我的房贷每个月要还两千块。”李忠诚望着他。李白不耐烦(事实上李忠诚未发一言),说:“一起还房贷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死以后你是唯一的继承人。”

“不要被砧板砸死。”

什么他妈的弑父情结,别开玩笑了,成年以后我与父亲比的就是谁讲话更操蛋而已。李白摇摇头,跳上小卡车扬长而去。从今天开始,让我们彼此重新认识世界吧。这天黄昏他坐在阳台上,看着对面楼时不时飞下一个塑料袋。他想打一个电话给谁,聊聊此刻的心情,在这个必须拥有房产的年代,我在自己的家乡拥有了一套商品房,从社会学意义上它几乎和婚姻一样重要,但在文学中,它的神圣感还比不上一座坟墓。他把椅子搬到北窗口,由近至远依次是围墙、变电站、田野、河流、树林、丘陵,视野中没有活人,至多是几头飞鸟。黄昏是一天中的错觉时刻。

他想起二十出头时,有个通信长达两年的姑娘,声称“只要你有一套房子我就嫁给你”指的当然不是太子巷的破烂平房,而是眼下这种类型的,他迟了十年才拥有的。这个文艺的姑娘很不幸地与一大家子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缺乏独立空间,甚至没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商品房是她的梦。有一天她来信,已经大学毕业,在南京找到工作,并租了一间位于六楼的带阳台的屋子,体会到一种现世的自由感,尽管现世短暂,它依然可贵。为此,他去了南京,在一栋刚刚粉刷过外墙的公寓楼里见到了她。这是首次见面,他们在街上简单地吃了点富含味精的鸭血粉丝汤,又去逛了碟店,决定做爱。他往CD机里塞了一张《再见社交会》,两人从卧室做到客厅,从客厅做到厨房。在卫生间的洗衣机上李白提议去阳台,姑娘大笑起来。

“不。”她说,“不。”

“洛丽塔最后回答亨伯特亨伯特时,说的也是这两个字。”李白说,“两个不字,分属于两个宇宙的拒绝。”

“阳台是我的,不想在那里留下任何人的记忆。”姑娘说,“我可以在结束后邀请你一起去那里看星星。”

“高潮以后的星星特别好看。”

假如那一次,他决定住下来,他将得到一个由女方支付租金的阳台,不过在依偎了一整夜看星之后,他还是走了,溜到南大的舞厅里找别人玩,并遇到了一群更漂亮的姑娘。那以后,她的所有地址电话都失效,再也没能联系得上。李白回忆那个夜晚,在青年时代凿凿幼稚的交谈,感到一种冷峻的后悔,一种被时间、容貌、商品房的价格搞晕了的失真感。如果此刻,当年的她仍依偎在他身边,他将不会那么轻易地跑掉。现在他能期望的,是那姑娘也已经买了房子,嫁得好,夜夜看星,不被打扰。

“只要你走出屋子,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窗。”在她苦闷的年龄,李白曾这样安慰她。现在,他不得不用一句相反的话来解释自己:世界能被你看到的,不会大于一扇窗的内容。不知何处有人弹奏钢琴,那首曾经很流行《小草》。他坐在窗前睡了过去。

75

李白的外公外婆直到他中年时仍健在,仍住在上海田林新村。那房子变得更破同时也更值钱了,每年秋天老头过生日他都会去拜访一次(顺便见见新旧情人)。白致远退休后并无其余娱乐爱好。主要阅读各类内参文件,偶有学校或媒体请他去谈一谈欧美现状,高兴得很,像个权威。还记得李白的表姐和双胞胎表弟吗?他们都混得不错,表姐已经嫁给香港人,表弟甲混街道办,表弟乙卖二手车。一大家子聚餐时,你会注意到白致远有点苦恼。“他们都是小市民。”有一天他在电话里对李白抱怨,“只有你出了书,成了作家。你才是我的嫡孙。”

“大知识分子通常生一堆小市民的子女。”李白安慰道。

他搬家后,白致远一直念叨着要来探访,顺便游一游吴里古城。因在街上被一辆飞驰的助动车撞断腿(车主摔死了),休养了两三年,这一年终于拄着拐杖出现在李白面前。李白脸色欠佳,问其故,答日小区业主正在与物业公司干仗,昨夜观察一群四线城市中产阶级的维权行动,被某种激昂情绪感染后,不免寝食难安。物业公司不是好惹的,清一色十八线外地仔,皆为同乡,讲话也听不太懂。一名业主收到了死亡恐吓信。

“为什么不报警?”

“收到信的那位已经逃到外地去了。”李白感叹,“在黑帮面前,这些有房有车的人就像赤贫农民一样孱弱。”

“你们不适合搞运动。”白致远强调,“乌合之众。”

“我以为黑帮才是乌合之众。”

“不,你们才是。”

李门看了看自己的外公,已经七十多岁,比过去更为矮小,且白发苍苍瘸着腿,但他内在的革命性是不可忽视的,他付出左侧股骨的代价整死了一个开助动车的马路杀手,因为这逼崽子轻视他!走过小区大门时,三个穿制服的保安正在用家乡话聊着什么。李白介绍:“就是这帮人,讲话像兔子一样快,而且喜欢押韵。有时能感到他们在骂我们,但不知道骂了个啥。”

“他们说的是今天晚上找人撬几辆助动车,给你们看看颜色,别以为他们好惹,你们只是一群有钱的loser。”

“我靠,这你都听得懂?”

“我不只懂五国外语。”

李白将外公背上了四楼,回到家立即开电脑,在业主QQ群里放出了这一消息,众人一片哗然。群主叫赵博,负责业委会工作,比李白小两岁,在税务局上班。税务局的爷居然搞不过几个野鸡物业,李白无法理解,根据赵博的描述是对方背景太强大,然而他也什么都没讲明白。白致远在一边翻了翻李白的藏书,喝了口早春的新茶,分析说:“无非是黑白两道通吃,和某些腐败分子有着利益关系。唐人街上有这样的团伙,不过,他们并不鱼肉乡民,这说明你们遇到了一群相当low逼的捞仔。你市的政法委要认真检讨一下工作。”

“大知识分子讲话果然比小公务员通透。”李白继续赞美,“网络用语也滚瓜烂熟,与时俱进,不俗。”

他向白致远介绍了翡翠小区当前的斗争形势,十分复杂。第一,物业公司管理稀烂,强行收费,业委会要赶他们走。第二,小区一期是多层住宅,一楼和六楼多为农民回迁户,素质堪忧,他们将违章建筑搭在楼顶和院子里,部分人家甚至打算挖鱼塘和防空洞,招致全体业主的投诉,公安局正在拆违。第三,小区北侧一根高压线离李白家仅三十米之遥,上个月刚搭起来,本月所有北侧业主群起抗议,据说强电磁波容易使人得白血病,生出来的小孩是怪胎,更难堪的是沿线至少五百户人家的房价应声下跌百分之三十,众人找电力公司谈判,十五分钟即谈崩,双方动上了手,一支特警队携微冲和防爆盾到现场制服了闹事者,个别人像二十年前的街头小流氓一样挨了电警棍。李白将白致远搀扶到阳台,环望小区,条幅横幅,红色黑色——法律保障业主权利,这是针对物业公司;流氓公司殴打群众,这是针对电力公司;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是违章建筑在向公安局示威。

“还能比这更混乱吗?”李白感叹,“一个人人都在为权利呼喊的年代。”

“比这更混乱的我都见过,一九九〇年我在柏林,中国驻东德大使馆。”

“您的意思是,见过柏林墙倒塌?”

“它没有倒塌,倒塌只是一种政治上的比喻。它被手动拆除了。”

“您是……外交部的?”李白有限的政治知识到此已经捉襟见肘。

“不是。”

这天晚饭时,赵博带着几个业委会的人上门拜访,商量怎么在半夜里捉贼,扭送警方以证其罪行,同时把业委会的伤亡降到最低,毕竟偷车贼也可能是携带刀棍的。顺便说一句,大伙都知道李白是吴里著名作家,前两年还上过电视呢。李白想到了冯虎式的圈套(把人反锁在车库里二十四小时),赵博听了,立即指出这是农机厂的传说,原来他也是该厂老职工的后代。两人握了握手。白致远摇头说:“捉个偷车贼,哪怕警察到场,也闹不出什么大名堂。”赵博注意到这位神色冷峻傲慢的老人,土豆一样的身材,穿着宽大的西装,拐杖是银把手的(实为镀银),总之像个西西里岛来的教父。白致远说:“有哪位女同志愿意牺牲一下,待在车库里大喊强奸,做得像一点,把衣服撕烂半边,不但警察会来,新闻媒体也会跟进厂。”

“不瞒您说,这招已经用过了。”赵博摇头,“但不是我们,是造违章建筑那伙人,他们的女人撕烂了自己的衣服扑到民警身上。”

“如此妙招居然没用到电力公司头上,实在可惜。”李白感叹。

“我坚决支持造高压电线。”赵博说,“你们要有大局观。”

“那你滚吧,我也支持在底楼挖防空洞,把骨灰盒埋到楼顶上去。”

“不要内证,大家都是为了正当权益。”

“在革命成功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权益是什么。”白致远冷笑,“但你得知道是谁欺负了你。”

赵博决定拼了。李白心想,这个吃皇粮的家伙现在背负着本小区有房有车(含助动车)业主们的尊严。敲掉这帮小逼崽子!李白要求参加晚间的捉贼行动,满屋子找家伙。白致远提醒,不要抄菜刀,你已经进过一次看守所。李白在墙角摸到一根环形锁防身。

“你是作家,并不擅长捉贼。”赵博沉吟道,“是在找写作素材吧?”

“一点没错了。”

“你简直像……”

“不要在我面前瞎鸡巴打比方,让我来替你说吧。”李白拍了拍赵博的肩膀,“就像你这个税务官看见了别人口袋里的钱,不刮点料下来对不起自己这份职业。”

“我想说你就像狗看见了骨头。”

失之准确的修辞,典型的税务局思维。李白必须再次纠正:“狗对于骨头的爱是一种天性,而不是职业。出于天性我懒得管你们死活。”

这天深夜他们抄着手在小区里晃荡,一位金发女郎开着助动车经过,她叫蒂娜,乌克兰人,嫁给了本小区一个做生意的男人。众人向她望去,美丽高挑,蓝色瞳孔,可惜不会讲中国话。她是怎样从黑海之滨来到这座无名小城的,她经历了什么,为何不嫁给一个帅气的乌克兰小伙子偏偏跟了一个长得像番茄的中国生意男?赵博感叹道:“如果蒂娜愿意在车库里喊强奸,那可就太好了。”

“警察,媒体,妇联,外交,统战,全都会到场。”

“你俩简直走火入魔了,喊强奸你们自己去呗,鸡奸也是可以的。”业委会一位中年女子实在听不下去,抢白并提醒李白,“要我说,中国最值得写的恰恰就是你们这些作家,你们是比较可笑的一类人。”

“我们正在写自己。”李白回答,“并随时接受你的检验。”

蒂娜走了,小区迎来了一大群黑乎乎的人,他们低声耳语,在道路上缓行,手电筒也不打一个。保安试图阻止他们进入,被几位年长的阿姨喝退。“他们在抗议高压线。”赵博说,“今晚不会有贼来了,我要回去睡觉了。”李白已经迫不及待投身群众运动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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