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火车上的桑拿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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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诺生于二〇〇四年,她的亲生父亲曲冰于同年娶得一位台湾女子,拿到宝岛户口,彻底失去联系。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叫爱玲的远房表妹,又回到了吴里,经痛哭流涕,与钟岚和解。跑一趟上海还是值得的,她变成熟了,生意头脑也不错,此后帮着钟岚打理生意,在开发区又开了一家社会饭店,流水颇丰,足以养活钟家大大小小的人,包括终有一日会出狱的钟高强。

“最幸运的是爱玲没有怀着曲冰的孩子回乡,她头脑比钟岚清楚。”冯江点评。

“就当借种呗。”

“借种也不能全都借曲冰的嘛。”冯江说,“难道你就不行?”

“我并不想与人发生这么深刻的、即使经历轮回仍会留下痕迹的关系。”李白说。

孩子出生前,就其究竟应该跟谁的姓,多方讨论不定。李白的意见,当然姓钟,可是钟岚并不想替钟高强延续香火(老钟尚有别处存着香火)。若姓曲,则又便宜了曲冰。后来冯江提醒李白,你就别再掺和了,万一她倔劲儿又上来了,让孩子姓了李,你岂不是完蛋?李白顿时醒悟,忙劝钟岚说,不如让孩子随外婆姓吧。钟岚看了他半天说,我妈也姓李。

一诺这名字是钟岚起的。怀胎六个月时,冯江往吴里人民医院放射科塞了个小红包,提前得知是女孩(不知为何,李白松了口气),当场决定叫李一诺。旁边一位女医生很高兴,说我的名字叫程一尘。李白看了看她的胸牌说,厉害,这么潇洒的名字。随后想起还有个叫一璇的麻醉科医生,现在不知在哪里。三个月后,孩子出生,李白与程医生的恋情差不多也走到了尽头。

“你的骨灰中也会留下她的放射性物质,半衰期长达四十亿年——够你很多很多次轮回了。”冯江点评,又提醒道,“恋爱不要短于三个月,传出去很难听,别人会以为你不行。”

“整个医院都认为我是李一诺的爸爸,我怎么会不行?”李白说,“现在他们可以去找程医生求证,我到底行不行。”

有必要讲述一下吴里人民医院,李白出生的地方。多年以前,它由几栋红砖砌成的大楼组成,拥挤,笨拙,内部光线昏暗,从一楼挂号处爬到四楼内科基本上可以要了病人半条命。童年时代的奇幻恐怖印象还残存在李白的记忆中,并且与坏天气相关,雨天,雪天,台风天,总是这样的时刻,他会因扁桃腺发炎导致的高烧而惨遭医生蹂蹒,狠心而又漫不经心的护士先朝他手臂上浅浅地打个试验针,然后朝他臀部深度注射青霉素,有一次针头弯了,有一次针头留在了屁股上,还有一次莫名其妙令他全身麻痹。我感觉自己是梅尔维尔小说中的鲸,护士是英勇的捕鲸人,向我扔出她们战功赫赫的标枪。更恐怖的一次,是他目睹烧伤的李忠诚被人们遗忘在走廊长椅上(伤员太多),像一条在甲板上行将断气的大鱼,他不得不替昏迷的父亲惨叫起来。

二〇〇〇年前后,医院重建,红砖楼全部推平,造了两栋现代化大楼,与三条街外的太子大酒店遥遥相望。住院部负一层是产科,负二层是太平间,有一天李白按错了电梯键,到那儿转了一圈,气氛还不错,没有养鸡。他料想,大概率自己终有一天会来到这里。负二层也有一个挺漂亮的女医生,跟他聊了几句,挺投缘,可以替他收尸,不过目前他还是宁愿搭讪放射科的程一尘,为此毫无必要地做了个胸透检查。

“你的肺很健康,比我还健康。”李白总是会回忆起她讲话的语调,医生独有的对于肉体的淡泊感,哪怕在床上,仿佛李白只是一头没太多脂肪的瘦鲸,至少不是她决意要捕的那个大脑袋。但她同时具备着从医者的耐心,专业而轻柔地回答了李白关于放射学的种种疑问,从手机基站到核武大战,并聊到现代影像技术,一颗论文答辩的心在勃勃跳动。有一天她终于被同事告知,这长头发的家伙是从产科遛跶过来的,老婆是卖鱼的。这一回,程医生要求李白回答问题:“你结过婚了?”

“难道你不记得有个叫李一诺的胎儿了?”

“有印象,是你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

他立即挨了一个耳光。打他的不是医生,是他的情人。

玩笑与耳光之间的界限,我总是控制不好,容易越界。假如说,玩笑开启了一场恋爱冒险的话,耳光则试图将他揍进婚姻的殿堂。次日程医生发来一条短信,我哭了一整夜。李白不敢回复,自此没有了下文。“我压根没想过结婚。”他对着冯江徒劳辩解。

“你今年二十九岁,未婚。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不打算结婚,为啥要去招惹别人?”冯江说,“你以为你还是十九岁吗?或者已经四十九岁?纯真爱情你过时了,轧姘头你又嫌太早,谁会陪你一个穷光蛋玩到中年?”

“我真应该留在负二层,我去什么放射科呢?”

李一诺在耳光之后的一星期出生,剖腹产,冯江又塞了个红包,主刀医生答应采用横刀手术。护士告知确为女婴时,李白极为愉悦地在走廊里抽了根烟,被罚五十块钱。冯江十分不解,按吴里当地的风俗,男婴为贵(尽管男婴也不是李白的种)。李白说:“在父子关系中,你是最终赢家。你不大能体会我的心情。”冯江说:“母女关系一样存在赢家输家。”李白不耐烦与他再掰扯下去,性别是人生的第一堂课,这堂课关乎未来,但是当你活到足够老的那天,它就像你初中时学过的解析几何,曾经如此重要,最后忘得精光。你见过有人往墓碑上刻性别的吗?

“总之生女孩就是好。”李白对着产房里三位喜得贵子的父亲大声宣告。

“我们都是顺产。”

“剖腹产就是好,费那么大劲生他干嘛!”

“不要再吵吵了。”冯江将李白拉到走廊,低声说,“你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在名义上的老婆怀孕期间勾搭了女医生,这丑闻很多人都知道。我塞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红包,替你摆平了从主刀医生到值班护士一系列人,但我真的不能给隔壁病床的家属塞红包,这说不过去。”

“你才是孩子的爹!你他妈的有红包强迫症吗?”李白大怒,拂袖而去。

这天他躺在床上,耳光导致的耳鸣终于褪去,要知道程医生日日在放射间用右手推拉那扇厚重的大门,臂力非同寻常。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毛病在他中年以后还会反复发作,那是她留给他的永久纪念(而不是钚或铀)。李白爱她的右手,但此时此刻,爱这个词已不再适合采纳。我见过有人同时下五盘象棋,但没见过能同时下围棋和象棋的,在小孩出生之际厘清另一场感情纠纷,这不是人干的事儿。他告诉自己,别再多想了,最糟糕的事情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发生,此后你只能胡来,直至不告而别。这样的离去并不是自由,至多只能算自由感,把爱你的人屠戮了以后获得的短暂轻松。

两天后他去接钟岚出院,到病房一看只剩她母女两个,其他床位全都空了。“是我太凶恶了吗?”李白为自己的神经质而抱歉,“我并不会伤害他们的小孩。”

“不,是李一诺哭得太狠,”钟岚伤感地说,“她好像很伤心,哭一整夜,比所有的男孩都吵。他们受不了,出院了。”

“哭一整夜哪。”李白也叹息。抱起孩子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眼角有一颗痣,介于泪痣和桃花痣之间。她的命数模棱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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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北方城市游历,李白曾遇到个推卦的师傅,说他命里有轻微的牢狱之灾,猜是拘留或劳教。这一天来临了。

下午他去医院收费口结账,按规定,凭付款单据到婴儿室领孩子,在走廊里遇见冯江、冯海和爱玲三人。冯海是特地请来背产妇的,必须再讲一点有关他的故事,这位冯家的长兄十多年来以健身为乐、以健身为业,他推翻了李白和冯江的理论:男人是一种智力型的动物。不,智力并不能让男人快乐(操蛋的反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头脑风暴),肌肉可以。肌肉是无辜的,配上冯海的单线思维、温驯性格——“仿真人时代来临后,满大街跑的都会是他这样的型号。”李白点评。

在冯江看来,冯海是一件牺牲品。他本应继承冯虎的衣钵,成为专政机器上一颗令人胆寒的部件,然而他根本不敢打人,见血就晕。他的第二选择是去从事重型体力劳动,这当然也勉强符合冯家的价值观,可惜他那身肌肉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进入劳动状态就会变得低效、笨拙。再退一个台阶,他无奈地选择了健美,成了一个让大家嘻嘻哈哈的表演者。糟糕的是,就连这也不大成功,干这行赚得实在太少,他不得不成为一件私人藏品——在二十九岁那年,跟了本地一个长相凶恶的富姐,没有名分,领取固定的生活费。这极不体面,但是适合冯海,穷人家的男孩子要找条出路不容易。他脑子再笨也明白这是一种堕落,以为这辈子完蛋了,然而好运气没有忘记他,这一年里,弟弟冯江成为了吴里市排名前三十的富翁。

“他还挺爱那个富姐的,但是作为富翁的哥哥,他没必要再出卖肉体,不得不与她分手了。”冯江点评,“他分不清爱和出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沮丧。真是一场莎士比亚式的悲剧。”

回到正题。这支三人小分队搭上李白,进了婴儿室。冯海仍然没搞懂为什么要他来背产妇。“因为担架很贵,钟岚家在五楼。”冯江没好气地回答,跟着李白满处找孩子。屋里有点混乱,暖气开足,十来个人堵在前面。“这他妈行的是哪门子规矩,绑肉票呢?”李白抖着手中的付款凭据,热得脱了外套,忽然发现李一诺在一件皮夹克下面。

“谁的皮夹克?”

“我的。”一个年轻的父亲回答道,他刚找到自己的孩子。

“你把皮夹克放在我小孩脸上了。”

“哦。”

“我操你妈。”十五岁以后再也没打过架的李白照着那张麻木的狗脸挥出一拳,正中鼻梁。接着,他发现对方人手足够,还有六男三女。混战爆发,爱玲抱着李一诺逃了出去,冯海迅速晕倒,富翁冯江向对方连续扔出三张凳子,当他伸手摸到一个婴儿的时候,某位英勇的护士扑过来照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干得漂亮!”李白为她喝彩,他被一群人打到了桌子底下。警察涌了进来,有个女警官手里还捧着鲜花。110没这么快,是警界在搞庆祝活动。一位二杠三星的警督将李白从桌底揪了出来。

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这么暴力,也许是我即将踏入斯特林堡式的狂怒中年,十分抱歉。李白徒劳辩白。

“没有小孩受伤算你们运气,一群白痴。”警督骂道。

“我会被拘留多少天?”

“行政拘留最高十五天。”警督说,“放心,能赶得上办满月酒。”

“太好了。”

李白伸出双手,不过,并没有手铐递过来。将会有一段糊火柴盒、睡大通铺的日子在等着他,他忽然想起方薇说的,如果你有机会去牢里住一阵,就能写出中国最屌的小说。这么屌的机会我不能让给其他作家。他摸出口袋里的香烟,上山之前,最后再抽上一根也好。围观的人不少,他瞥见程医生,在人群中呆呆地望着他。这一幕似曾相识,我是行将遭受处决的亡命之徒,你是人潮人海中忧郁的看客,一个充满矛盾和误会的情人。是何年,有人曾写下这样的场景。两人视线交汇,五秒钟后,程医生摇摇头,走了。

“你们局长我认识。”场子另一边,冯江从女警官手上拔出一支红色康乃馨(这个动作让他多拘留了两天),伴着他的金色名片,一并送到了护士面前。“把所有的赔偿账单发给我的律师。你的齿痕将陪伴我度过铁窗中的寂寞夜晚。”冯江诚挚地望着她。护士微微一笑,朝他脚上吐了口唾沫,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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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三十二岁这年,稳健型男子莫凡给他带来了一份活儿,有兴趣试一下电影剧本吗?

电影。当李白念叨这个词的时候,实际飘过脑中的是一些粗糙、天真的电影印刷品,比如海报啊、刊物啊,暴露得恰到好处的性感女星,被镜头凝固的稍稍矫情的眼神,统统过时的发型和装束。时光,它眼眶里浅藏的湿润光芒,它嘴角的微笑,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懂。这是忧郁之物,包括喜剧,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与曾小然在旧礼堂看的下午场,一本津产喜剧片,影院里就他们两人,大声模仿着台词,出来以后乐不可支地成为了卫嘴子。“我跟你讲啊,和天津人吵架,谁先生气不算输,谁先笑了才是输。”——这些浅薄的欢乐只能来自十五六岁,此后你只不过是在追忆、模仿那个年纪。

“所以,在你看来世界上只需要有一些……老电影,就行了?”

“不从功能角度考虑,是这样的。”

“难怪有读者说你写得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莫凡忍不住捅了他一句。

“请不要把我和这类精神病相提并论。我指的是读者,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李白说,“抱歉,我有点耳鸣,刚才陷入了廉价的怀旧情绪。”

“写电影剧本吧,或者更赚钱的电视剧,那里面全都是你钟爱的廉价情绪。”

不久前,莫凡的父亲安全退休,现在你可以在城市公园的爱鸟一角看到老台长的身影,四只画眉,一只八哥,一只百灵,共六个笼子围着他,他像一个聆听高保真音响的发烧友一样坐在声场中央,脸上的舒适表情宛如嗑药。李白的解读是:这些尽情歌唱的鸣禽可以使他回忆起已逝的风光岁月。莫凡表示反对阐释:养鸟就是养鸟嘛,就像你爱下棋并不是为了去发动世界大战。李白说,你可能不知道,他给六个鸟起了名字,海蓝,林珊,小旭……都是电视台曾经的女主持人,而这类会叫的鸟,你应该知道,实际上是公的。莫凡听了拱手说,兄弟惭愧,没教好自己的爹,应该多向你学习。

父亲退了,莫凡在吴里也就无事可干,毕竟写小说赚得少,还容易精神萎靡。稳健型男子早已未雨绸缪,几年来,在京沪港布下的人脉足以使他航向广阔远方,底舱再装一个李白不是问题。“千万不要觉得是我赏你饭,咱们兄弟一场,我爱才,你考虑一下。你最擅长的年代题材影视剧,现在很火。”莫凡伸过手来,企图拍李白的大腿,发现他光腿穿着花短裤,犹豫片刻还是拍了下去。

“我没有什么擅长的。”李白横着眼睛,“只有我不想写的,没有我不会写的。”

“把我的小说改成电影剧本,愿不愿意?”莫凡说,“我已经没时间创作了。”

“鬼才愿意帮你倒洗脚水。”

莫凡走后,李白懊恼地想,我竟忘记了开价。不久前他看中了一套位于翡翠花园的二室一厅,因常年无业,银行不给贷款,把这几年来的版税攒起来,又找钟岚借了点,还差十万块。顺便说一句,《太子巷往事》如今已经卖不动一本,网上盗版倒是多如牛毛,李白收不到半毛钱。

他套上长裤,骑自行车去了吴里市政府旧礼堂。对于旧建筑的迷恋之情,如果任由他人解读,可以得出诸多答案:失心疯中年男子的平庸怀旧,半吊子理想主义者(主义?)的矫情功夫,缺乏历史眼界的旧时代遗老遗少,过期文艺青年陈词滥调式的千古咏叹……如果此际还再回忆起曾小然,则必须再搭上一个:因为性事不畅导致的对青梅竹马的变态怀恋。那通常发生在有钱男人身上。不要像有钱人那样怀旧!至于你是不是中年,这不重要。李白提醒自己。

为什么在追忆时还保持着高度自觉呢,因为最近上网太多了吗?李白自嘲地摇摇头。一只黑猫趴在旧礼堂的台阶上,午后的阳光照得它通体金属感。李白素不与动物交往,对猫更是会产生恶魔效应,他绕过这个小型怪物,走上台阶。礼堂正门两个古老的H形把手上缠了一道铁链,他趴在门缝上,只看到里面漆黑一团。这座于八〇年代初落成的建筑已经落满水锈,底部长了一层发黑的苔藓,它借鉴了苏联粗野主义风格,曾经是杏白色的,正面砌出一道道令人目眩的风琴褶子,比例失调的拱形门,在十五米高空竖着八根旗杆,还有一座带喷水池的中式假山因道路拓宽已遭拆除,其中一块石头眼下就在李白家的院子里。在过往年代,它曾经是热烈的、欢愉的,红星闪耀与爱情流转,革命与浪漫,桃花源与希望的田野,幻觉和幻觉尚未分道扬镶。他记得某年某月,曾小然用粉笔在左侧的H形把手下方写上英文字母,HEAVEN,右侧呢,当然是HELLO。

他在台阶上坐下,与黑猫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时看看它。在这个位置上,应该是一个相爱的人,一个听故事的人,一个重逢的人,重逢后消失了又再重逢。他伸出手想触摸它,不是抚摸,仅仅是礼貌的触摸,但黑猫站起来走掉了。比瞬间更短暂的是你给我的安慰,他与它道别。

莫凡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太子巷往事》的影视版权卖掉了吗?”

“没有。”李白问,“你出多少价?”

“有个导演要买,跟我去北京见见呗。”莫凡说,“不怎么有钱的、刚出道的女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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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说嘛。我给你在振鑫挂一个虚职,社保你自己交,不就可以办贷款了吗?”冯江在电话那头笑着嚷道,“给你创意总监怎么样?”

“都行。我在谈买卖。”李白收起手机,回到那家辣味呛人的火锅店。三个年轻姑娘坐在他对面,生于一九八五年之后,刚刚从电影学院毕业出来,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南、扬、倩。用一个字来称呼她们,像是走进了一篇由中学生写成的先锋言情小说。对方也没含糊,胖乎乎的南给他倒了一杯啤酒:“白,喝一杯。”她是编剧。

“听说编剧都很有钱,挣得比作家多十倍。”

“你讲少啦,一百倍。”南说,“不过我还没挣到钱,眼下跟倩导合租一间。”

“地下室?”

“那倒不至于,南锣。”

“我家跟南锣也挺像的,还不闹,没那么多人。”李白继续调笑。

莫凡堵在二环上,短信不断发来,让他们先吃。事实上,没有人等他。一碟牛鞭花下锅,又一碟,这种胶原蛋白十分滋补。李白知道,拍电影的都爱吃火锅,似乎象征着原始人围猎后的共享。不知道我是和她们共享呢,还是根本处于遭围猎的位置。十分钟前,三个姑娘为《太子巷往事》报了价,三万块,电影版权,她们只有这点钱。李白暗自摇头,简直白跑一趟北京,还真不如去上海找叶曼借(他们的“四十岁之约”一年年逼近)。三万块听起来就像是她们每人掏了点零花钱把他买下了。

他痛快地喝了那杯啤酒,贷款问题忽然解决了,感觉手里多了几十万。扬仍在嘀咕:老师,我们是拍独立电影。李白说:等莫凡来了,我与他合计一下,他会投钱。扬摇头说:老师,我们不需要莫凡,他的钱不是好钱。李白问什么意思。扬说,坏钱约等于高利贷。

“好吧,我签给你们。”他又喝下一杯。北京小馆子里的玻璃杯比墨水瓶大不了多少,足够一次次作出豪饮状,姑娘们大喜,玻璃杯叮叮当当碰成一片。扬在包里掏出了一式两份合同,她是制片人。

“我没想到你们随身带这个。”

南递上了签字笔。

李白用短信告诉莫凡,自己已经落笔签约,一起来吃开工饭吧。莫凡打了个电话过来:怎么签的,多少钱,怎么付,是不是全版权,期约多少,是否可以转让,署名权怎么弄。李白回答除了三万块以外,其余条款都没细看。“三万块!”莫凡大喊起来,“那我该收你多少钱代理费合适?一万五吗?”

“人都没来就想对半分?”

“算了,司机,回去吧。”莫凡在电话里最后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三个拍电影的姑娘,够把你卖到泰国去做人妖了。”

“他妈的你到底是要投钱还是来跟我分钱?”李白绝望地喊了起来,莫凡已经挂机,发了条短信过来:鬼才愿意帮你倒洗脚水。

制片人、导演、副导演、执行导演、编剧、策划、摄影指导、美术指导、掌镜、灯光、服化道、生活制片、司机组、剧务、场记、外联、发行人、投资人、代理人、经纪人、主创、后期、宣传、男一男二、女一女二、配角、特约、群演……对了,还有你这位原著老师。电影工业的参与人员就像一部庞大纷杂的家族小说,已经超过了李白的记忆限度。现在他只能茫然地问这三个姑娘:“你们谁是导演?”他对电影的认识仅到导演为止。

“我。”倩向他伸手。这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漂亮姑娘,在李白的小说中,这种发型被形容为“像斧子一样锋利威猛”。他与她在一锅翻滚的牛鞭和血旺之上握了握手。相较于南和扬,倩显得更有教养,南方口音,讲话慢条斯理,一副土匪头子的模样。

“你拍过什么片子?”李白考她,心想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抢回合同撕掉。

“毕业拍过一部短片——在西藏。”

“文艺青年的圣地,不去西藏就不会讲故事,对吗?”李白大笑起来。

“我们是去工作。”倩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海拔四千的地方扛铁的——扛着铁还得跑起来。大叔,说风凉话死得早。”

“我错了。”

这天深夜李白喝得半醉,感觉自己全身冒着啤酒泡沫。他走到街边拦车,瞥见她们跳上一辆三蹦子离去。北方的秋天来得早。我喜欢这里的干燥和无牵无挂,我所有操蛋的、讲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都发生在潮湿的南方,或湿热,或湿冷。莫凡又发来一条短信:和三个大学刚毕业的女电影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吧?李白反击:别忘了老台长也有六只鸟。出租车迟迟不见,他沿着道路走了一会儿,行人渐少,四周全是树和围墙,脚下忽然一滑,四仰八叉摔在人行道上。北京并不干燥,他想。

“你摔了。”南追过来扶起了他。

“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下车了,送你回酒店。”

“没住酒店,住了个小旅馆。”李白说,“我踩到北京的狗屎了。”

“你没踩狗屎,你踩到了一个柿子。”南举起了另一个柿子,“看,就是它们。”

“这东西要是长在南方,早就被人用竹竿打个精光了,怎么还会等它落在地上?”李白感叹道,“他们连地衣都会铲起来吃掉。”

“这里是使馆区,没人敢举着竹竿乱跑。”

李白站起身向远处望,路灯昏黄,某处酒吧传出音乐,二十米开外,两名士兵正在换岗,一枚柿子在黑暗中簌簌落下。他低头望向近处。

“为什么你穿着胶靴?”李白问南,“下雨吗,北京需要穿高筒胶靴?”

“因为我穷,买不起上等的长筒皮靴。”

“你可以穿帆布鞋,今天是晴天。”

“这是我最喜欢的胶靴。”

“你真是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姑娘。”李白说,“我要给你讲点压箱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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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那教尊者筏驮摩那抛弃家产与妻儿,苦行十二年,裸身行走于古印度大地上,任由虫蚁噬咬他的身体。那是圣人屡出的时代,但筏驮摩那尚未获得正觉,世人并不理解他的作为,将他视为乞丐、疯子、传染病人。一日,筏驮摩那经过地狱,诸饿鬼向他伸出手,又发出尖叫,乃因他法力强大,能拯救他们脱离煎熬。筏驮摩那却仍然沉思,浑然不觉,他回到人间,站在一棵沙罗树下,感到脚下有动静,低头观望,竟是一个饿鬼藏在他趾甲的泥垢中,跟着逃出了地狱。此物腹胀如鼓,头大脖子细,双眼凸出,也看不出是男饿鬼还是女饿鬼。这饿鬼说,我饿呀,给我一口吃的。筏驮摩那全身赤裸,连讨饭的碗都扔掉了,没带一口食物。饿鬼说,让我吃你,让我吃你。筏驮摩那想到圣人曾以血肉饲恶虎猛鹫,便答应了饿鬼的要求,他站在沙罗树下又沉思起来,全不在意,世间痛苦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只有那正觉仍未思量明白。饿鬼便跪下,对着筏驮摩那捣鼓了一通,吮完之后,舔舔嘴巴尽兴而去。筏驮摩那十分惊讶,他是有过妻子的人,当然知道这一手,只是感到困扰,也困乏。久久没有答案,他便去问那道行高深的巴湿伐那陀派隐者,究竟是几个意思?隐者听了微笑说,筏驮摩那啊,饿鬼们在地狱中遭轮回惩罚,牙齿全部落光,食道细如棉线,甫一出狱,只能吃点半流质,你修行十二年,竟不知这个常识,饿鬼的遮业正是筏驮摩那你的痴业啊。

讲完后,李白解释说:“这个神圣又恶心的故事,影射的是一个瓶颈期的作家。”

南说:“我以为是个黄段子。”

“以黄段子的形式吧。”

再来一个。

从前,有一个法国小伙子,是处男。战争爆发后,他被征召入伍,就要去马恩河边与德军大战。他想到自己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便走进了巴黎的一家妓院,找到了一位美丽的吉卜赛女郎。那女郎与之云雨后,赞他那话儿是全巴黎最大。又说,假如落在德国人手里,按照普鲁士风俗,只要你那高卢话儿比他们大,就会给你切下来。小伙子大哭起来,他倒是不怕死,只因刚刚做了男人,十分珍惜自己的话儿。吉卜赛女郎又说,我有一法术,可以使你的话儿变成全巴黎最小,这样可保平安,只是要付一大笔钱哟。小伙子思前想后,与其切了那话儿,不如就变小点吧,当即掏腰包。女郎施法,果然灵验。不久,小伙子上了战场,一来二去,不幸被德军活捉。照惯例脱下裤子比了比,真的很小,小得不能再小,小得那伙德军都同情地落下了眼泪。一名德国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我知道你去了巴黎的吉卜赛女郎那里,她给很多人施了法术,只是没有告诉你们一个常识。小伙子问,什么常识。老兵说:只要你投降就不用切鸡鸡了。

南躺在床上大笑:“听上去是德国人编的段子。”

“这影射的是一个面对批评的作家。”李白说,“仍然以黄段子的形式。”

讲最后一个。

从前,十九世纪末,有一个阔佬,总爱花钱请人给自己画肖像,那些画家模仿拉斐尔的风格,模仿安格尔的风格,模仿德拉克洛瓦的风格。当然,都是些三流画家,风格也很过时。这阔佬听说在法国有一群特立独行的画家,个个牛逼得不行,他就揣着钱去了巴黎。他找到了塞尚,塞尚说,先生,我不怎么会画肖像。他找到德加,德加说,先生,我只会画女子。最后他找到了凡高,凡高说,先生,我缺钱。买卖谈妥,阔佬就坐在了画室里。第一天,凡高画了一张空椅子。第二天,凡高画了一张向日葵。第三天,凡高画了一张星空。阔佬生气,对凡高说,你要是再这么耍我,我就找个比你更穷的画家。凡高说,先生,在巴黎确实还有一个画家比我更穷,他叫高更,我已经把自己的耳朵送给了他,他昨天坐船去塔希提岛了,他决定和野人生活在一起。

“这是黄段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段子,编剧姑娘。”李白吻了她一下,“明天我就回乡下了。”

70

人一旦对某事物抱有哪怕最微小的期待,他的下一分钟便要接受考验。怀恋主义者李白踏入火车站,他已将昨夜的欢愉视为旧爱,无所期待,只剩一道甜蜜的迷惘。然而这种永久性的悬置,在尼采看来亦只是一次暂时的疗愈。李白没带任何行李,抄着手在茯苓饼柜台前发呆,不时摸一下裤兜,确定手机和钱包还在。去往上海的通宵列车会将他带入一场移动的梦境。

他接到一条短信,来自电影《太子巷往事》的制片人扬(天知道这本电影最后会叫啥名儿),问他在哪里。他说,火车站,瞎逛,等会儿回家。扬说,我来送送你吧,李白看了看手表,还有三个小时发车。期待与你共进晚餐,李白回复道。这样他就不必独自吃下一整盒茯苓饼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火车站等待的光景总是让他深感无助。火车一定会来,即使晚点,即使塞满人,它通常不会宣告这一趟老子不跑了。火车的强大意志力迫使你时不时地看一下钟表,然而它又经常拖拖拉拉,在它晚点的时刻中你加倍地看钟表,它的迟到又必到正是嘲讽尽头的安慰,你在爬进车厢的一瞬间将原谅所有,包括你的软弱的原谅。

我不该答应让她来,这样我既等待火车,又等待她。可她又是谁?李白到底还是买了盒茯苓饼,这种车站土特产,往往本地人并不吃,甚至不谈,比如吴里的枣泥麻饼。小时候李忠诚从北京出差回来,欢天喜地,毫无意外,手上拎的必然是茯苓饼,搞得李白以为首都人民天天啃这个,比苏州人更喜爱甜食。他坐在椅子上,拆包装咬了一口,也算是童年的味道,还不坏,至少南方人喜欢。接着无意识地吃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两个小时过去,扬没来(又堵在二环),他左下腭一颗没发育完整的智齿不期然疼痛起来。他立即进入心律失常状态。

离发车还有十五分钟,扬出现了(李白更希望她在二环堵到天亮)。三个姑娘中,她比较没有学生味,也不大像文艺女青年,语速最快,穿名牌皮鞋。她挨近了,李白低头看了一眼,还是那双鞋。检票口开始放客。“我们的时间仅够一次告别。”他捂着腮帮子说。

“茯苓饼——”扬惊喜地说,“南方旅客最爱的糕点。”

“你是哪里人?”

“北京人,西城。”

听说西城当官的多,现在,骄傲的北京大妞遇到了李白这头南方沙文猪。他说:“我不得不告诉你,这种两块面皮儿夹一坨馅儿拍扁的饼子,在苏州只能喂猪儿。马路上任何一家卖海棠糕儿的,五毛钱一个,制法都比它精致百倍。”

“直接攻击一个姑娘的家乡,通常别有所图。”扬说,“这句话是您小说里写的。”

能背诵我的小说的姑娘都是好样的,这一原则不变。李白让自己高兴起来,有片刻时间,牙痛果然停止了。“关键是,海棠糕吃两个就饱了,而茯苓饼会让我永无休止地吃下去。您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吗?”

“就像北京人跟您讲话,永无休止地绕下去。”

“直到我牙疼。”

“直到北京人证明了您有点二。”扬说,“作为一个苏州人,您就不该这么吃饼。”

李白笑了起来,带着她来到检票口。有一种北京式的欢乐,不知你是否有同感——身处世界中心的空虚劲头,再无他处可去的小矫情,游戏打到最后一关时洋溢着的迷狂与了然,火车发车前五分钟才放闸导致的从容镇定与火烧屁股的四手联弹。他伸出手与扬握别,尽量做出愉快的、豁达的表情。一群乘客扑过来,他们像洗衣机里两件甩干的衣服搅和在一起。李白用右手护住她的肩膀,左手被一根旅行袋的背带扯向后方,有一半身体进了检票口。他推了她一把,想助她离开这组短暂发疯的人潮,像革命时代(电影中的)某个经典画面,但她还是被几个硕大的箱子撞进了他的怀抱。李白摸出车票,塞到检票员面前,后者正在应付着一群掏着、捏着、举着、叼着车票急于进站的人,挥手示意他快点滚。

“汹涌的人群永久性地冲散了相爱的人,往往如此,也有例外。”李白说,“好吧,去站台抽根烟然后与我告别。”

“我要跟你谈正经事。”

“谈什么?”

“先去站台抽烟。”

事实上,就在昨夜,南已经告诉李白,这份版权合同签坏了。乙方是李白,甲方是扬注册成立的一家工作室,这看上去合理,然而——倩导与该工作室没有关系。这是扬玩的小小花招,有教养的倩导在三蹦子上看到合同以后差点把车给掀了,瞬间暴露了她的火爆性格,毫不含糊撕了合同。李白声称不懂商业,毕竟也是学文秘出身,他能够理解:就像咱们仨去打猎,把长毛象撂倒以后你忽然说同伴都是你雇佣的,或者干脆是友情舍命。南建议李白:到底是签给制片人还是签给导演,你自己看着办,你总不能同时签给她俩,她俩已经掰了。

“莫凡对我说过,拍电影最是考验友谊,我和他的友谊已经破裂了。你们也没撑过一晚上。”李白踩灭烟头,走进车厢,扬跟了进来。

“补票。”她对列车员说,又问李白,“您去哪儿?”

“去上海,然后搭汽车回吴里。”

“补一张去上海的,卧铺票。”扬说,“上下铺的,我要让您重新回到大学时代,彻夜与我聊小说。你不要觉得倩导是文艺女青年,跟她有得聊。真实情况是,您这本小说是我读完了推荐给她的。我绝不能让这小婊子拿着你的版权到处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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