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近在眼前的骗子

小攀拉着解知略向外走,又说:“你还记得吕阿姨说的话吗?一开始我只觉得古怪,现在明白过来,她是在向你求助!”

解知略猛然惊醒了。是的,吕阿姨过于客气地打招呼,还说下午就有空,叫他早点儿来做客,根本不是客套,分明是在给他暗示。如果判断两人要自杀,所有举止上的异常就解释得通了。因为某种原因,老两口相约结束生命,上午相携出门买菜,要好好度过余下的时光。随后在门口遇到了志愿者,吕阿姨就隐晦地向他求助,结果他没有领会。

“吃完午饭就是他们选好的时间,咱们要去得及时说不定还有救。”小攀看了一眼时间,苍白的脸上因为呼吸急促而增添了些许血色。

“这么说,自杀是钟大爷的主意,吕阿姨并不同意?”解知略一边疾走一边说着自己的推断,心里早将王大愚和逃走的汽车抛开,抢救两条鲜活的人命显然更为急迫。

“看来是。吕阿姨邀请你的时候,钟大爷反应很激烈,说明他不想被人打扰。后来那句‘臭在家里’又让他妥协了,他也不想事后一直无人问津。”

解知略心里既痛惜又懊悔:“吕阿姨为什么不说得更直白一些?要不是你提醒,到现在我都没反应过来。”

小攀转头苦涩一笑:“她是个聪明人,也有她的苦衷。”

解知略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说得直白了无非多一个人去劝钟熙载,一个执意赴死之人劝得住吗?劝住了第一次,就要防备第二次、第三次……治标不治本。吕阿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给他的暗示上,哪怕没来得及抢救也好有个报警的人。

他心中一酸,说道:“从外面到她家有三道门,小区门、单元门、入户门,前两道可以找物业帮忙,入户门怎么办?”

小攀说:“吕阿姨等着你来,可能会留门。”她查了物业电话打过去,解知略报了身份让他们配合开门救人。

等他们赶到小区门口,保安从门卫室探出身子,说:“解警官,不急在这一时,有人去开门了,要不先登个记,我写快点儿……”

解知略掏出证件一把拍在他手里,说:“你慢慢写,一会儿幺幺零,幺二零来了,你带他们过来!”说完就向里面狂奔,小攀紧跟在后面。

到了单元楼下,物业的两个人正准备开门上去,看见解知略跑过来立刻有了主心骨,说道:“太好了,解警官你来得真及时!我们正琢磨要不要找个开锁的,可万一家里没事,撬坏了又解释不清。”

“你们留在这儿等救护车吧。”解知略来不及解释太多,夺过门禁卡刷开门锁挤了进去。进了电梯,他才松一口气,一颗心却揪得更紧了。

小攀累得满脸飞红,气喘吁吁地笑道:“门口有单车有保安的电动摩托,哪样不比跑过来快!”

解知略一怔,也笑出来:“还真是!脑子不够用了……”

到了钟熙载和吕容居住的楼层,果然如小攀预料的,防盗门一拉就开了。解知略心里一沉,叫了两声见没人回应,更觉得惶恐不安。

“解哥,你看。”小攀拿起茶几上一张白纸,说,“像是遗书。”

解知略草草扫了一眼,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字,意思大致是:各位亲戚,朋友,钟熙载对不起你们,想不到老了老了做了小人,实在没脸再见面,唯有当个胆小鬼,以死谢罪吧。

他顾不上这些,几步冲进卧室,紧接着就听见他激动地大喊:“还有呼吸!”

没过多久,救护车赶到了,将老两口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束后,大夫出来说:“他们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但其中也掺杂了钙片和维生素片,加上送来也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小攀感叹说:“应该是吕阿姨偷偷替换的,可怜她良苦用心……好在你不负所托。”

解知略看着她,心里像有荆棘在搅拌、纠缠:“不是我,是我们。”

小攀低着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能携手一生相约共死也挺让人羡慕的……看那遗书的意思,像是被人坑了养老金,还连累了亲戚朋友。”

“一个骗局就骗得两个老人自杀,还不知道有多少老年人会成为骗子的猎物。”解知略看着小攀的眼睛,又说,“一边是自私狠毒的劫掠,一边是无助的绝望悲伤。在古代,只能寄望于侠士古道热肠拔刀相助。在现代,在我们这个国家,没有理由叫被骗的人们仍向虚无缥缈中寻求慰藉。”

小攀不敢跟他对视,似乎有莫名的力量已经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接击中了她的心,使她胸中热波翻卷,久久不能平复。

解知略走到玻璃窗前默立了良久,说道:“小攀,能跟我出去走走吗?”

小攀一惊,眼睛不由自主睁大了,随即点了点头,默默跟着来到医院顶层一处僻静的角落。太阳透过一通到底的玻璃幕墙洒进无数光线,照得两个人像在一个水晶瓶里,到处都晶灿灿的。

解知略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

小攀报以同样的微笑:“解哥,你说。”

“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嗯。”

“有个姑娘加入了大学生志愿者,跟着一个叫‘知了’的警察做反诈宣传。她机智过人,热情大方,大家都喜欢她。虽然见面还不足一个月,却觉得早已相识多年。可是,这个姑娘隐瞒了她的身份,目的也不是做志愿者。”

小攀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却没露出惊慌神情,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静静地看着解知略,淡淡地问:“后来呢?”

解知略不肯去看她的眼睛,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景色鲜活而明媚,到处充满了生机,跟故事里拥有时未曾留意,失去后无限眷恋的所有美好事物一样。

“还记得犹怜小筑那个逃走的受害者吗?他不是无辜的,而是骗子团伙的一员。慈善大厦坠楼案虽然没发现类似的可疑人物,我却坚持自己的判断,并且在大学食堂这个案子里得到了证实。君何在爬上楼顶的时候,对自己这段孽缘仍念念不忘。所有人都被他的口音误导了,他喊的不是‘想要,想要,五倍厉害的好股。’而是,‘小妖儿,小妖儿,我被你害得好苦!’”

小攀身子一抖,神情霎时变得慌乱:“那不是我,我没有骗他!”

解知略没有理会,继续说:“真的小妖儿没有去骗君何在,却从我手机里转走了这个案子的资料,随后删除记录,做得天衣无缝,无迹可寻。”

小攀不禁苦笑说:“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没有。当时没有,现在也一样。手机是我主动借的,谁能想到会是个圈套?”解知略忽然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娇纵,“这只是我发现小妖儿身份后的猜测。你肯定也听到了君何在女友的语音,看到了她拍的照片。你明知自己有暴露的风险却没有一走了之,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去的汉骨唐风,有你们的人在作案。就在我要将他们绳之以法的时候,你用吕阿姨的自杀掩护了他们。这次自杀不是神秘报案人的诡计,你却用它骗了我。”

小攀听到这儿忽然流下泪来:“掩护是真的,自杀也是真的。”

解知略知道她悲伤的原因,一边是救人,另一边也是救人,她都是真心的,只是用自己的智慧做到了两全其美的平衡。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疼,哈哈一笑,说:“你心思机敏,比我聪明,不过,我对你的怀疑早就有了。”

小攀抹掉眼泪,微微一笑,问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那天在犹怜小筑旁边的凉亭里,我对你说过一番为何反诈的话。你嫌我说的道理太假大空,是在炫耀自己上过大学。你是随口无心却暴露出潜意识里的台词,你没上过大学,而你当时的身份却是经管学院的在校生!”

小攀微微有些惊讶:“还有吗?”

“还有更早的时候,你问过我头疼。当时我就纳闷,脑袋受伤的事我只跟赵倚梦说过,还只是一语带过,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呢?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调查过我。”

小攀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不禁黯然神伤:“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不管是我,还是你们,都上了另一伙儿骗子的圈套。还记得你第一天加入志愿者,咱们在地铁站遇到的那个案子吗?你说有人用‘一鬼两影’的手段把买家卖家都骗了……”

两个人的思绪都回到了初次相识的那个上午,脸上不自觉地同时浮出微笑。

“神秘报案人使了同样的伎俩,步步为营,用一连串骗局把你们一个接一个推到我面前,还误导我把王大愚当成他,差点儿抓了现行。我上当自认为是技差一筹,你们呢?几次三番被人利用却不加应对,只怕不单纯是智商不够,而是你们也在筹划另一个圈套,里面的利益已经大到可以不在乎这些风险。”

小攀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解知略看着她,既是开玩笑又是求助似的笑道:“我始终没弄明白,一个在家休养的闲散刑侦队员,毫不起眼,无足轻重,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所有人如此下功夫?”

小攀脱口问道:“你不是无足轻重,就像你说过的,咱们……”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咱们”,顿时怅然若失,说不出话来。

解知略走开几步,指着地上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回头笑道:“你看这边的路藏在黑暗里,因为有光亮做参照,人们沿着它也能走到正确的终点。再见了,希望下次看到你,仍是小攀,而不是小妖儿。我叫不习惯……”

小攀身子摇晃了一下,迈出一步又停住了,喊道:“解……解哥,我也想给你讲个故事……”她克制着凌乱的思绪和悸动的心跳,说,“一个外号‘小妖儿’的姑娘跟着亲如一家的一伙儿人来到陌生城市做生意,领头的是她师父……”

“千层锦?”解和略一思索,又说,“也就是之前见到的王大愚?”

小攀点点头:“他最疼我了,就像对亲女儿一样。我们一来就被人叫去了笪醉大厦,有人要跟他打赌看谁先挣到五百万,你是被指定的公证人,还写进了合同里。”

解知略苦笑不已,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这种戏剧性的角色设定,一个警察莫名其妙成了骗子的中间人,欺诈的死敌居然还要为欺诈做见证!他不知道该为自己声名在外而高兴,还是为自己无人敬畏而沮丧。

“师父派了小妖儿去做卧底,一开始她只是觉得好玩,后来竟看到了一个黑暗的世界,而她自己也是黑暗的一部分。她还看到有一些人在用自己的光明,去努力照亮这个世界,而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解知略说:“当你看到光明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黑暗世界里的人了。”

小攀摇摇头:“解哥,对不起。每次你有意无意点拨我时,我感受到的都不是领悟,而是恐惧。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做个决断,现在这个时刻来临了。我常常想,要是能像你一样永远在光明里照亮别人该多好。我热爱那样的日子,但不妨碍我并不觉得黑暗可憎。当光明会伤害我在乎的那一部分,我还是会选择保护它。解哥,我要回到黑暗中去了,谢谢你曾让我感受到不一样的人生。”说完,转身从明亮的阳光中走出去了。

解知略看着她的背影,感到了一丝心痛,就像每次想起前女友时一样。

小攀忽又回过身来粲然一笑,说:“你知道师父怎么会放心让我跟着你吗?”

解知略看着她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小攀用手指着他胸前,那里正别着一枚徽章,虽然背对光线,那一小团金黄和火红却仍格外醒目。“是它。师父说,如果你是他心里揣测的那种人,就一定需要提防,也一定可以利用,却不必害怕。”

解知略哈哈一笑:“眼光独到,无法反驳!”

小攀转身走了,空荡荡的楼梯偶尔传来轻响,每一次都令解知略感觉她仍和自己在同一个空间,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空想,小攀离开了,而他也必须为一直以来的目标去努力。他沉默了不知多久,任由身上投下的阳光变幻着方向,终于从空洞的凝望中苏醒。

他想到了小攀刚才说过的笪醉大厦,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上午卫济风除了传来神秘报案人所用电话号码的定位信息,还有熊野牛的资料。他办理商务签证去了格鲁吉亚,派遣他的公司名叫驰遍十方,注册地址正是笪醉大厦十八层!

从能查到的其他资料还可以知道,驰遍十方是一家刚注册没多久的高科技公司,负责人叫贾庭西。下面还有两家陆续成立的子公司,卡慕玛旎和汉骨唐风,登记的经营范围分别是软硬件开发和艺术品买卖,法人代表是辜桧花和贾孤山。

解知略像放幻灯片一样,在心里一条条审视着新获得的资料。这些信息清晰翔实又完全说明不了什么,跟所有侦办的案件一样,各种数据、资料像倒塌的书堆,扑面而来,真实又准确,就算重复多少遍,也未必能砸出指引真相的痕迹。

神秘报案人借刀杀人,让他和千层锦他们纠缠,无非是调虎离山,乱人耳目,好为自己的真实目的打掩护。他如此费尽心机,背后一定藏着惊世骇俗的大骗局,会是什么呢?神秘报案人会是贾庭西吗?解知略想去笪醉大厦会一会他,却一时找不到理由和借口。

当他一个人在房间整理资料,梳理逻辑的时候,心中时时浮现的身影总让他不知不觉地出神,在心醉与惆怅中跋涉、清醒,翻越悲伤、幻想,然后再重复同样的旅程。

桌边的手机突然无情地响起来,他猝然一惊,以为又是神秘报案人来挑衅,拿起一看才发现是前女友何芜漫。

解知略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像程序紊乱之后的机器人,手足无措不知该往哪边旋转。

何芜漫情绪不高,也不打招呼,直接问道:“哎,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解知略一下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就知道那种话靠不住!你不是说以后有事了随时都能找你吗?怎么,失效了?”

解知略想起了分手时的承诺,急忙笑着否认:“没有没有,还在保质期,需要我做什么?”

“借钱。”

“好,多少?”

“越多越好!你有多少?”何芜漫有些高兴起来,说话也轻快了许多,随即嗤笑一声,情绪瞬间低落下去,“呵呵,你能有多少!”

解知略心生疑惑,问她:“你是遇上什么事了吗?要是来路不明的发财机会你可别轻信啊。”

“你是不是职业病又犯了?”电话那头语气一变,显然有些不乐意了,“我要给自己添油加醋……说了你也不懂!算了,你看着办吧,本来找你也是多余!”

电话挂断了,解知略一头雾水,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叫‘给自己添油加醋’,网络游戏,还是直播术语?”

他打开银行账户看了看,忍不住笑起来,想象着对何芜漫说:“你还真把人看扁了,这些钱虽然买房买车远远不够,油和醋却实在能买不少。”

他决定先不立刻转账,也不马上打回去问个仔细,等她对自己的情绪回归到自然状态,再找她了解清楚。

第二天,他把小攀的情况向志愿者们毫无隐讳地说了。坏的秘密就像封着的罐子,自己揭开总比被人踢翻要好得多。仅仅把事实说出来还不够,还要让所有可能的想法都暴露出来,晒晒太阳见见空气,不要压在心里,变成影响团结的隐患。

“什么?”赵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小攀是个好姑娘,我不信。”

季曾诗看看她又看看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卧底?还真有这种情节?”

殷棠离皱着眉头小声嘀咕:“怪不得遇到骗局她就说得头头是道,原来本身就是干这个的!”

其他新加入的志愿者不知道来龙去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咱们这里有骗子?你是不是?”“哈哈,你是学经济学的,你才是!”

解知略早料到会是这种反应,他笑了笑,说:“肯定会有人利用这件事抹黑咱们,丑化防欺诈宣传,不知情的人也会因此对咱们失去信任,甚至仇视敌对,咱们怎么办?”

有志愿者说:“要我看,谁爱说什么说去吧!咱们好心好意来宣传,偏听偏信是他们的损失。”

另一个人反驳他:“防欺诈队伍里竟然出了骗子,这话好说不好听啊!我觉得,不如咱们改头换面起个新名字,最好再挂上政府或者哪个组织的名头,这样才堂堂正正有底气。”

赵倚梦埋怨他们说:“你们一个赌气一个泄气,都不怎么样!知了哥,你怎么想的?”

解知略没有表态,只是把可能的后果摆出来:“我觉得咱们再去宣传,就会有人指着鼻子质问,‘你们跟骗子就是一伙的,还有脸防诈骗!’或者,‘你们都被骗子骗了,还好意思出来教别人!’”

有人愤愤不平:“就是啊,因为她,所有人都得挨骂。我觉得咱们就该把她绳之以法,让所有人看个明白,咱们自己把眼线揪出来了,说明咱们有能力防欺诈,而且对骗子毫不姑息!”

立刻有人随声附和:“对!她是她,咱们是咱们,水火不容。只要讲明白这一点,时间长了,清者自清。”

赵倚梦心直口快,反驳说:“过分了吧,小攀跟咱们一起的这段时间,她的表现有目共睹,她是在骗人还是在反骗?咱们要是一股脑把人都否定了,岂不是咱们以前的所有成绩都得推翻?”

“那就把她争取过来,让她弃暗投明,不仅没错,举报还有功。”

也有人支持这个并不成熟的想法:“对,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不放弃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还有一句话是,争取可能的朋友,而不是创造可能的敌人。”

解知略看着面前年轻的面孔,心里百感交集,说道:“还有一个办法一劳永逸—解散。”

“啊?”志愿者们或错愕或惋惜或左顾右盼,一时都没有表态。

“咱们都知道坚持一件事情不容易,但是有时挫折确实比预想的要大得多,光有一腔热情是不够的。我们会被坏人骂,被糊涂人骂,被不明就里的好人骂,无功而返打退堂鼓都是人之常情。”

“我不同意!”赵倚梦举起手慨然说道,“现在放弃就是让那些骗子看笑话,我觉得窝囊!别人我不管—”她拉住季曾诗的胳膊,补充了一句,“除了你—反正我俩不走。我爸妈就被人骗走十几万块钱,到现在每次想起来还难受好几天,我跟那些坏蛋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对!”其他人纷纷赞同,“大家不是三岁小孩,没那么脆弱,咱们偏偏就要干下去,一直干到打垮骗子为止!”“没错,跟他们拼了!”

众人的意见统一起来,一开始的犹疑、愤懑、隐忍都被扫退,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解知略深受感动,被大家的情绪感染,胸中豪气万丈,说道:“这次咱们就干出点儿大动静来,声势舆论都造大,锣鼓喧天,枪炮齐鸣,跟骗子好好较量较量!”

有人立即自告奋勇:“我能搞到锣鼓,我们学生会和音乐社团都可以借,道具枪也有,能打空包弹。”

解知略笑了:“我说错了,不是真要锣鼓枪炮。不过,要有话筒、音箱的可以多弄几套。”

“也有。”

又有人建议:“我带两个人去拉赞助,把咱们的展板布景重新设计一下。起码得看着高大上,像个正经活动的样子,跟那些卖房子搞促销的区分开。”

赵倚梦连连称赞:“这个主意好,你们以前干过吗,能拉来赞助吗?”

那人说:“能!已经办过好几次社团活动了,最少的三千最多的拉来过两万。现在咱们规模大了,线下线上一块搞,看的人也越来越多,赞助商们肯定会更痛快更大方,就是得给人家冠名,打广告。”

解知略说:“那是应该的,大家觉得呢?只要咱们选好了品牌就行吧?”众人纷纷点头。

志愿者队伍的思想问题解决了,解知略把赵倚梦拉到一边,把前女友打电话的事说了。

赵倚梦鄙视地看着他,说:“同志,你落伍啦,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她是在玩‘馋死你’,前一阵不还提起过吗?刚火起来的一款短视频App,是个厨艺共享平台。她找你借钱也是打算薅羊毛呢。”

“什么意思?”

“添油加醋是‘馋死你’的点赞打赏功能,点赞叫‘添油’,真金白银充钱换醋币打赏就叫‘加醋’。”

“怎么薅羊毛?”

“‘馋死你’不是在前期推广嘛,为了鼓励大家多添油加醋就搞了个‘醋海生波’活动。好比你给人加了一百个醋币,系统还会额外再赠送几个,一到二十,数量随机。有人就发现有机可乘,申请好几个小号自己给自己加,这就是薅平台羊毛。”

解知略心中灵光一闪,问道:“醋币还能兑换成钱取出来?”

“能啊,两周可以申请提现一次,有不少人已经发财了。”

“很多人在玩儿吗?还得做饭录视频,听着就麻烦。”

“一开始人不太多,自从平台限制注册,一个手机只能绑定一个号以后反倒多起来了。”

解知略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自己不能给自己加醋了,就会把亲戚朋友拉进来,互相加醋一块儿薅羊毛!病毒式营销,平台都这么干。”

“嗯,有道理。不过像我这种不爱做饭也不爱看人做饭还什么都嫌麻烦的,它就没办法吸引我了,哈哈。”

赵倚梦白了他一眼,一副瞧不起的表情:“才不是!人家脑子比你好多了,不做饭不发视频的人也有的玩。”

解知略好奇地问:“什么?”

“就是打捞‘厨神宝刀’。不用发视频也不用看,只要你账户里有醋币就能去醋海打捞,时间越久,醋币越多,挖到厨神宝刀的概率就越高。有了厨神宝刀你就能成为厨神,就能用它钱生钱,什么都不干也能产生醋币。当然了,规则挺复杂的,简单来说,你挖到的宝刀数越多,厨神等级就越高,赚到的报酬就越丰厚。”

解知略听得有些晕头转向:“等会儿,我捋一捋。用人民币换醋币,用醋币出海打捞宝刀币,可以这么说吧?”

“对,有人也这么称呼。”

“然后有了宝刀币就可以赚醋币,醋币又可以兑换成人民币,最后取出来。”

赵倚梦点点头:“聪明!你入门了。还有进阶版,炒醋币炒宝刀,更复杂更不好懂了,有点儿像股票和期货。反正不管干什么,收益都挺好的,会玩的一个月能挣百分之二十多。”

“这么多!凭空多出来的钱哪来?谁出?”

“要推广不就得拿钱烧吗?现在见的还少?不过,平台运营商好像也发现问题了,发公告说这周过完就要调整活动,补贴可能就要停了。不少人想赶上最后一班车,正四处疯狂借钱呢。”

“我懂了,手段真高明啊!”解知略觉得自己窥到了对手真实的影子,不由得激动起来,“运营商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驰遍十方?”

赵倚梦奇怪地看着他:“不是,叫卡什么旎,记得看过他们公司的宣传片,总经理还是个高富帅!公司实力很雄厚,融资了好几轮,正准备纳斯达克上市呢。”

解知略用深邃难测的眼光看着赵倚梦:“我知道他要怎么骗人了!”

赵倚梦被他说得不明不白:“谁?”

“神秘报案人!我知道他精心筹划的惊天大骗局是什么了!”

“是什么?”

“庞兹,查尔斯·庞兹!”

“插死胖子?”

“这么理解也行。”

解知略笑嘻嘻地站在多日不见的队长面前,等来的不是嘘寒问暖而是一沓文件纸。

“这是什么,表扬信都寄到队里来了?”

队长哼了一声,骂道:“哪来这么大脸!举报信,实名的!我问你,你想干什么?就凭你一个人就能抓住骗子了?”

解知略头脑有些发蒙,一页一页翻看着举报信,同时问道:“什么意思,你说的是反诈宣传?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闲着也是闲着。”

“防诈反骗是全社会在行动,‘国家反诈中心’也在手机端上线了,随时拦截诈骗电话,各级组织也都在尽自己的力量,现在你冲出来算什么,抢头功吗?”

解知略慌忙摆手:“我可不敢!不过,我有我的看法,只靠从上而下的灌输还不够,还要有从下而上的觉悟来配合,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从下而上?大家都从下而上地举报你来了!你当法律是什么,过家家的摆设吗?”

“法律是给犯了罪的坏人准备的,犯罪之前呢?对那些正在办坏事,却还没有既定犯罪事实的坏人有用吗?多少经济犯罪,爆雷了才说罪大恶极,难道埋雷的时候就不罪大恶极了?”

“就你能!”队长嘴上这么说,眉头却皱了起来,显然是被刚才的话触动了。

解知略指着手里的举报信,哭笑不得地说:“有自己寄来的,有队里电话记录的,花样还不少。吃拿卡要,公车私用,非法聚集,勾引女学生……队长,这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你可得相信我啊。”

“不相信你早把你开除了!”

解知略把举报信丢到桌上,收起笑容,说道:“队长,我要申请一张检查证,有个超级大骗局被我识破了,咱们得立刻行动,把它扼杀在跑路之前。”

队长连详细情况都没询问,直接抛出一句:“有证据吗?”

“还没有直接证据……”解知略瞄了一眼举报信,忽然有了主意,“群众举报行吗?”

“有群众举报了?”

“会有的。”

队长被气乐了:“别贫嘴,你这是在拿行动当儿戏!”

解知略想了想,又说:“队长,有家公司要收购慈善大厦,新闻炒得风生水起,你怎么看?”

“商业行为,无可厚非。”

“还有家公司搞活动,在他们软件充值一百,玩一个月返现一百二,又怎么看?”

“烧钱营销,跑马圈地。”

“又有一家公司与境外电信诈骗组织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已经作案多起,还死了人,你又怎么看?”

队长皱起眉盯着解知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解知略一笑,说:“如果这三个公司是同一家,你会想说什么?”

队长略一沉吟,立刻警惕起来,眼光咄咄逼人,说:“借尸还魂,庞氏骗局!”

“对!一伙儿骗子摇身一变干起了高科技公司,光明正大地用软件骗钱,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掩人耳目,更凶猛利落,更卓有成效的吗?他们用层出不穷的诈骗案吸引警方的注意力,就是为他们马上就收网的大骗局打掩护。”

“谁?”

“笪醉大厦驰遍十方高科技公司。最近他们疯狂炒作曝光,是在收割前放风筝吹气球,引人上钩,等它觉得满足了就会一口吞下,瞬间消失。据我推断,这个时间不远了,很可能就在本周!如果不采取措施,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用户被血洗,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财产被席卷一空!”

队长望着屋顶一角沉思良久,转过身自言自语般说道:“证据不足,一上来就去查,你是在冒险啊……”

“这个险值得冒啊,队长!不去查证据永远不足,你还犹豫什么?”

队长指着额头和鬓角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皱纹和一些白头发?”

“更是经验和教训!”

解知略故意使激将法:“你敢跟我打赌吗?我就不信他鬼鬼祟祟养着一公司的人,能丝毫不露痕迹,找不出半点儿罪证来!”

队长冷笑一声,问道:“这个赌我可以打,不过我问你,这次去是查他电信诈骗还是非法集资?哪一样都没有实证,到时候事与愿违,你可就被动了,只会打草惊蛇。”

解知略意识到自己草率了,一腔热血满怀激情,遇上冷冰冰的现实规则只能从天马行空变成循规蹈矩。他仿佛又听到了神秘报案人躲在变声器之后的冷笑,胸中一撞,傲然说道:“查他诈骗!如果一无所获,我甘愿辞职。”

“好,给你派一个人。有责任我担着,要是最后证明是你搞错了丢人现眼,你就给我停职反省!”

等到了笪醉大厦,解知略和卫济风知会了前台,径直上楼敲开了总裁室的门。贾庭西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慌张,一怔之下刻意表现出来的热情倒像是早有心理准备,这让解知略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子。

“解警官?幸会幸会!我见过你,有时在网上,可惜你看不见我,有时在街上,你又顾不上我这个小人物,哈哈。”

贾庭西一开口,解知略就确认了他的身份—神秘报案人!说话的音色虽然不一样,自大狂般的语气却像烫人的铁钉,一触即知,绝难混淆。

解知略也逢场作戏,笑起来:“你说的不完全对,你应该还在另一个地方见过我,就是你想象中的在这间办公室。”

贾庭西一愣,随即拊掌大笑:“不错不错!早就想请解警官指导工作,不知今天有什么指示?”

解知略取出检查证递过去,凝神注视着贾庭西的眼睛,想从中找到情绪上的破绽,可是他失败了,那里空荡荡的,就像荒凉的沙漠,甚至看不到一丝抵触和敌意。

“这不可能!”贾庭西鄙夷不屑地抖着检查证,笑道,“人人都知道,解警官在做反诈宣传,咱们这儿怎么可能还有诈骗呢?这不是诽谤中伤吗!我们一个小小的科技公司,更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清者自清,解警官要查,公司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时刻开放怀抱等待你。”说着,打开了电脑,又拉开所有柜门、抽屉,做出一副任凭摆布的样子。

卫济风毫不客气,遵照流程、要领开始取证。解知略问道:“贾总,有个熊野牛不知道你熟不熟?”

“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也不熟。以前投资会上认识的,咨询过几次证券方面的问题。当然了,礼尚往来,我也给他帮过几次忙,前不久他出国就是我们公司给办的签证,人情难却嘛。”贾庭西略一迟疑,举起两只瓷杯笑着问道,“茶,还是咖啡?”

“执行公务,不麻烦了。”解知略在心中暗骂,够狡猾的,说辞早就编好了。

“不冲突,来茶吧。”贾庭西慢条斯理摆弄着茶具,不厌其烦地洗茶刮沫烫杯分茶,神情悠闲自在,“咖啡这种洋玩意儿就跟洋妞一样,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没有内涵。你看它香气也足,口味也冲,一下抓住你的感官,可是一旦沏开了,两分钟也是它,仨小时也是它,没有任何改变。茶就不同,越泡越有滋味,一开始的清香就带着含蓄、幽深,让你不经意间注意到它,可是马上就喝却不行,不够味儿。非得泡到一定火候,茶的颜色也出来了,苦中回甘的那股劲儿也有了,喝下去才通窍醒脑,遍体舒泰。解警官你喜欢喝茶吗?”

解知略一笑:“我喜欢讲故事。有只狼要吃羊,狡猾多端胃口还大,看见我敲锣吹哨提醒人注意,就扮成狐狸欺骗我。可惜我识破了它的嘴脸,收拾好捕猎的家伙就要逮住它了。”

有一瞬间,贾庭西露出了尴尬神色,随即呵呵一笑,说道:“有意思!解警官以后警察干不下去了可以去幼儿园当老师,专门负责哄孩子,哈哈。”他看着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警察,不禁佩服自己目光如炬,慧眼识人。自己一开始就选中了他,这么多天过去,他果然不负所望。

卫济风说:“好了,这里检查完了,去别的房间吧。”

贾庭西毫无怨言,带着他们依次查看了几个副总室,随后来到十八层。他站在走廊里不肯再走,说道:“解警官,这里人多,我就不进去了。”

卫济风疑心大起,说道:“那不行,检查必须得有当事人在场。你不进去,事后不认账算谁的?”

贾庭西笑道:“你们检查我都认,我就在门外,什么都能看得见。”

卫济风不愿多跟他废话,看了看解知略,走了进去。他见开放式办公大厅里人员众多,担心发生混乱场面不可收拾,首先亮明了证件,说道:“依法检查,保持原位不要乱动!执法仪全程录像,请给予配合。”

屋里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惶恐地抬头张望,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解知略和卫济风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不安,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劲。

有人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找谁?”

卫济风反问说:“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有几个人回答:“我们是来上网的。”

“上网的?”卫济风笑了,回头看了一眼贾庭西,暗笑他培养的手下未免太嫩了点儿,“上网骗人的吧!”他目光如电,一眼就发现好几个人脸腾地红了,有男也有女。

“你!说说吧。”卫济风得意地指着一个年轻男子,“你都骗什么了?”

“我……”男子冷汗都流下来,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承认,“我没有一米七八,三十多了,家里的房、车也是网上找的图片……”

“什么玩意儿?”卫济风闯进工位把男子挤到一边,然后就看见了他跟女网友的聊天界面。卫济风不死心,抓过鼠标开始查看电脑里的文件,结果什么可疑的线索都没发现。“你呢?”他又气又恼,问另外一个女子。

“我没什么啊……其实,直播没有不开美颜的,只有轻重的区别,怎么能算骗人呢?礼物也是公司带头刷的,引流嘛,不都这样干!这也算违法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卫济风恼怒地回身瞪了一眼玻璃隔断之外的贾庭西,贾庭西只是做了个无辜的手势,面带冷笑一句话没说。

解知略知道自己上当了,而且是个布局精巧的当。他从心底佩服对手的老谋深算和奇计百出,他已经猜到今天的结局,也知道这会成为他的奇耻大辱,但在这之前,他还是要亲自问个清楚。“你们究竟在这儿干什么?”

“上网啊,刚才说了。”“有做直播的,有聊天的,有查资料的,好像还有偷着打游戏的。”

“为什么要偷着打?”

“这里不让。”

“你们都只是干这个?”

“要不然呢?”

卫济风问:“这是驰遍十方高科技公司吗?”

众人看出他们闹了误会就都放了心,纷纷回答说:“是啊。”“没错,就是驰遍十方。”“我们叫习惯了都管它叫‘吃不上饭’。”“对!时间就是金钱,常常顾不上吃早饭,这里又不让点餐。”

“你们是这里的员工?”

“不是啊。”

“那你们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上网啊。”

卫济风被绕糊涂了,解知略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跟众人说:“驰遍十方高科技公司实际是家网吧,对吗?”

众网友说:“可以说是一家主题网吧。”“上班族主题,挺小众的,只能用它的手机软件预约。”“别看小众,还不好抢呢,还不能预约。”“怎么不能!就是得花钱,我就是特权用户。”“真有钱!”

卫济风忍不住问道:“不好抢还非得来这儿上网?”

“配置高环境好啊!既宽敞又安静,关键是没人抽烟。”“网费也便宜,朝九晚五,上满八小时,一天才花十块钱。当然了,迟到早退除外。”“它的收费挺有意思,就跟上班考勤似的,迟到早退要额外扣钱,就不划算了。”“还有就是规矩多,打游戏只能坐到旮旯里躲着。”

卫济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栋楼安保这么严,你们这些来上网的能随便进来?”

有人解释说:“预约成功的能在楼下凭预约码领到一张临时出入卡,事先跟物业沟通好的。”

“开了多久了?”

“算上前期试运营,得有两个多月了……”

解知略不想再听下去了,把收尾工作交给卫济风处理,一个人默默走出了办公大厅。贾庭西追上几步,笑道:“解警官,不多检查会儿了?看来你要捉的狼并不喜欢我这个小地方。”

解知略看着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寒意,他打起精神笑道:“贾总,好手段!我甘拜下风。”

“这是什么话,我有点儿听不懂啊。”贾庭西斜着眼睛傲然一笑,说,“不管怎样,欢迎常来,有事我也会联系解警官你的。”

解知略知道,这场较量他再一次落了下风,还是败得毫无保留的那种。记得小攀曾经说过,她和师父也来过这里,这么说,所有人都被假象欺骗了。贾庭西布置这么一个障眼法是早有预谋,还是在两个多月前,心机之深真令人毛骨悚然。

猜不透对手的心思比看不穿他的伪装还要让人恐惧,解知略走出笪醉大厦之后,仍觉得有寒意从皮肤的毛孔一丝一丝地往里钻。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了,在这之前还要做一件事。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就在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忽然心中一酸,想起了队长点指自己额头和鬓角的样子。

“我输了。”

“好,你被停职了!”

关上手机,解知略如释重负,竟莫名觉得有些舒畅。他一路步行,不知多久竟走到了中心广场,这里占地广阔,既可以运动休闲又是应急避难所。他漫无目的随处打量,远处挺立的标识牌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人民广场”四个字清晰可见。

广场中心有个刚建好的治安岗亭,没有东西也没有人,地面还算平整。他走进去关上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离在这个狭小空间之外。人声、车流、街道、楼群……都产生了距离,时间也仿佛停止了,只有思绪在穿行。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像浩瀚汪洋里隐没的孤岛,像苍茫大漠中遮蔽的雄关。然而,大海因为孤岛才有方向,沙漠因为雄关才有生机,这里又仿佛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解知略慢慢坐了下来,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贾庭西的最终目的是以‘馋死你’为面目的庞氏骗局,现在是否仍然可以坚信这一点?

他用合法的公司经营掩人耳目,把自己保护得无懈可击,难道只是为了卷钱跑路?

他借刀杀人,用电信诈骗和另一伙儿骗子转移视线,除了自我保护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

他从一开始就把我捆绑在他的骗局中,难道就为了跟千层锦决一胜负?

我不会放弃对他的追查,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似乎也是他的期望,为什么?

一个不在职的闲散警察对他有什么意义?

他是不是贾庭西?

想到这儿,解知略突然打了个冷战,他拨通了卫济风的电话:“快,帮我查查驰遍十方的法人代表究竟是谁?”

卫济风嘲笑他说:“知了,还不死心?你在哪儿呢?听着声音嗡嗡的。”

“你别管,叫你查你就查,我要详细资料!”

卫济风听出他语气非同寻常,连忙答应说:“好好好!你是所有人的祖宗,地球都围着你转,等着!”

“欸欸!知了,你猜怎么着!驰遍十方的法定代表人还真……”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卫济风就大惊小怪地打电话过来,他故弄玄虚地拖长了停顿的间隙,“就是贾庭西!哈哈哈哈,不过是个女的!老家农村的,二十出头,目前在国外留学。”

解知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果然,果然!”

卫济风问他:“你疯了?骗子没抓着是小事,你要是成了神经病我们还得给你捐钱!”

“滚!”解知略又想起那个问题,问道,“分儿,我问你,对一个骗子来说,一个不在职的警察有什么用?”

“你说你啊?别太气馁了,好歹也是个警察嘛!有信念才会有希望,别太自卑了,万一有用呢,是吧?”

两个人平常说话闹着玩习惯了,今天也不例外,虽然是玩笑,解知略却深受启发。

他在广场中心一直待到自己的孤岛完全被夜色笼罩,月亮没出来,不知道是在云层还是树影后面,近处的几盏路灯和远处的万家灯火在无限纵深的黑暗里交织出一片四面延展的璀璨美景,而他正在这景色的中心。

千层锦捏着咖啡杯柄,在酒店套房边啜边走,指着墙边的五幅油画对薛宾九说:“九爷,你别说,这种高级玩意儿还越看越好看咧!跟我家浴室里的瓷砖差不多,花里胡哨颜色搭配得挺顺眼。”

薛宾九有些心不在焉,瞟了一眼说道:“这叫艺术,伪造的也是艺术。你能说它是赝品吗?不能吧!只不过借了一点儿名头,名头还是吹出来的,谁叫有些人他妈的崇洋媚外就认这个呢。”

千层锦总觉得他像在等待什么,这两天表面上不动声色,脾气却变得更为急躁,沾火就着,像闹春的猫。

“功德圆满,下半年什么都不用干也可以等着过个肥年。咱们是不是可以撤了?”

薛宾九立刻瞪起眼来:“往哪儿撤?”

“回家啊。”

“你前脚一走,警察后脚就摸到你被窝里!你是不是叫油彩熏昏了头,忘了还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了?”

“那段假录像啊?”千层锦不以为意,“他自己就是骗子,就不怕我狗急跳墙跟他鱼死网破,全抖搂出来?我不信他有这个胆子。”

“蠢货!你完了不打紧,把小妖儿这闺女也豁出去?万不得已可以浑不吝,有一线生机就得把那东西毁了。”

千层锦惊出一身冷汗,想了想,没有什么好主意,问道:“怎么毁,总不能叫人冲进楼里砸东西吧?”

“不急,一个月的期限马上到了,他肯定会找咱们做个了断。只要咱们有能拿得出手的筹码,就不怕不遂人愿。”

“用画跟他换?”千层锦看着那五幅油画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你窝里还有多少调得动的崽子?”

“没几个了,不过给点儿零花钱能攒几十号闲人。您老一说要跟姓贾的算账,我就想到了,人手不是问题。到时他老老实实还则罢了,要是不老实就掀了他的摊子!”

薛宾九点了点头,说:“提前做准备吧,找个机灵点儿的给我,我有用。”

卡慕玛旎公司和慈深继善基金会的合作签约仪式是在星期五上午举行的,有关领导亲自拨冗出席并热情洋溢地致辞。合作各方均激动地表示,讲话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令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心里就像被猫爪挠了一下,既痛苦警醒又欢畅过瘾,应该就是触及灵魂的感觉。总之,这是一次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盛会,是对前景充满无限期待的合作,是强强联合共创辉煌的成功范例。

包小严成了这次活动最闪耀的明星,卡慕玛旎收购慈善大厦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高富帅总经理自然成为媒体镜头和全场注目的焦点。领导交口称赞,合作方阿谀奉承,与会嘉宾引以为荣,包小严俨然是年轻有为、胆略非凡、前途无量的代表人物。他自己却清楚这些泡沫焰火般的荣耀背后是什么,自己的光鲜亮丽是什么在支撑,他也知道自己要用这些去获得什么。

他志得意满,神采飞扬,在整个仪式上大出风头。在慷慨陈词和觥筹交错的间隙,他总是情不自禁回想起自己跟对方谈判时的情景。一丝笑意浮上嘴角,更让人觉得他卓尔不群,高深莫测……

他说:“我的要求很简单。”

谈判代表露出严谨的笑容:“包总,您请说。”

“只有两条,”说到这儿的时候,包小严记得当时自己伸出了两根手指头,“首先,签约日期我来定,行程安排和条款文本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几个谈判代表互相看了看,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作为出钱的一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第二,庆祝午宴一结束马上请媒体和嘉宾离开,下午的活动要保密,参与的人数要最少。”

这一条听着有些古怪,包小严看着他们笑了笑,把伸出的手指变成了一根:“我给的条件十分优厚……”

谈判代表听完,抑制不住的喜悦就从心里泛滥到了脸上,立刻答应了包小严的要求,甚至都不需要跑出会议室去请示……

一场盛大的演出,在最酣畅淋漓,最耀眼夺目的时候谢幕才是最完美的。是时候结束了。

喝得酩酊大醉的包小严在深夜醒来,燥热和干渴令他痛苦难耐。在床上挣扎了几分钟,意识开始变得清醒,蒙眬中他拨出了一个电话。“喂,老子有钱了!我要跟你……不!你要跟我远走高飞……”铃声一直响着但没人接听,他也重新昏睡过去。再次醒来之后,他又拨出了另一个电话,“快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只相信你。”

一直到日上三竿,包小严才彻底清醒。他坐在床边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的所为,又在包里、床上、保险箱和柜门抽屉里翻了一遍,确认没有要找的东西才松了一口气,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去了露丝鲍的住处。

“昨天晚上我给你打过电话。”

露丝鲍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是吗?我手机扔在沙发上没听见。有事吗?”

包小严紧走几步,一把握住了露丝鲍的胳膊:“露茜,咱俩远走高飞吧,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露丝鲍吃了一惊,旋即冷笑道:“好哇,飞得越高西北风喝得越饱。”

包小严真是无法抗拒她这种妩媚的冷艳,颤声说道:“我有钱了,一辈子花不完!你不是喜欢国外吗,咱们这就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露丝鲍笑起来,在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摊开一只手说:“拿来。”

“什么?”

“你不是说有钱了吗,拿出来看看啊!”

“钱不在我这儿……”包小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晃了一下又收起来,着急地说,“等咱们出去了,钱自然到账上。来不及跟你细说,先跟我离开这个城市,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再慢慢解释。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走吧!”

露丝鲍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眉头微蹙,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等一会儿,我要化个妆,收拾收拾。”说完起身进了洗手间,随手把门关上了。

包小严看见她的手机依旧躺在沙发上,就走过去按了一下电源键。屏幕亮了,现出解锁界面,背景是露丝鲍的自拍,妖娆之中又透着楚楚动人。包小严心脏怦怦乱跳,盯着照片看得魂不守舍,连时间都忘了。

他幻想着以后搂着心上人纵情亲昵的快活日子,身上止不住一阵阵燥热。“快好了吗?”他走到洗手间门口轻柔地呼唤,四处寻找能窥探的缝隙,心中纳闷,去厕所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门一开,露丝鲍光艳照人地走出来,说:“就是私奔也得有打点细软的工夫,我还有许多东西舍不得……”

包小严笑道:“咱们有钱了,什么不能买新的!”

露丝鲍竟有些紧张,说道:“你先走,我换件衣服。”

包小严喜滋滋地开门出去,正要吹出昂然自得的口哨,突然四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刹那间醒悟,后悔自己没早些料到露丝鲍随手的小包里可能还有第二部手机。

他激动地回头大叫:“露茜,你不相信我吗?为什么要向贾总告密?他对你到底哪儿好?”

露丝鲍走过来摸着他的脸颊,眼神中竟少有地露出惋惜和惭愧的神色。“小严,当你说要带我远走高飞的时候,我是动心了的。”她凄然一笑,又瞥了一眼禁锢包小严的两条大汉,怅然说道,“你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又怎么斗得过他!又怎么能让我放心……”她舒展的手指突然蜷在一起,在包小严脸上狠狠拧下去,久久不肯松手。

包小严毫无防备,被她又掐又拧疼得大叫一声,随即咬紧牙关不再作声,只是用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她。他的怒火是在向贾庭西宣泄,对露丝鲍只有爱而不得的不甘和委屈。他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和露丝鲍冷冰冰的手指,心如刀割,说道:“露茜,我,我……”

周六上午,解知略早早就来到中心广场。志愿者活动越来越红火,迫切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赵倚梦和他一拍即合,选中了这里。

解知略看着忙碌的志愿者和踊跃咨询的人们,心里感慨万千。防欺诈宣传蒸蒸日上,正是他期望的样子,可近在咫尺的凶犯和随时图穷匕见的骗局却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计可施。

赵倚梦抽空走过来一边擦汗一边兴奋地说:“知了哥,咱们搬到这儿就算对了!你看里三层外三层的,应接不暇啊!旁边卖饮料卖椰子卖气球的都一个劲儿看咱,生意都被挤没了,哈哈!”

解知略笑道:“没关系,一会儿我去照顾他们的生意,给大伙儿买点儿水喝。”

赵倚梦见他似有隐忧的样子,说道:“你还不放心呢?今天已经加上庞氏骗局的内容了,线上线下一块儿宣传,应该能警醒许多人。”

“我在想,怎么赶在骗子们吃人之前把他们抓住……”

正在这时,广场边忽然传来喧嚷声,几十个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领头的兴高采烈,指着这边大声说道:“在这里,在这里!知了,你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我们这通好找。”

解知略心中一亮,迎上去说:“万大爷,你怎么来了?”

万鼓真呵呵一笑,指着身后的同伴,说:“投奔你来了。”解知略早认出来,他身后跟的是钟熙载、吕容,还有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

“我们不像这些大学生,年轻漂亮有学问,不知道你嫌弃不嫌弃?”万鼓真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不过嫌弃也没用,我们就跟定你了!你领着一群孩子不容易啊!还总有人说三道四。别人我不管,我第一个就看不下去!你们辛辛苦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大家伙儿,让社会有个好环境?我们老哥儿几个一商量,这事不能只让一帮孩子冲在前边,我们也得活动起来。又不是榆木疙瘩,哪能光在一边袖手看着?”

解知略心潮澎湃,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这就是他苦苦坚持一心追求的理想结果。如果说大学生志愿者活动的成功让他有了一半信心的话,社区群众的觉醒将给他百分之百战胜对手的勇气。

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跟赵倚梦和万鼓真说了一声,走进了治安岗亭。他坐直了身子闭上眼睛,尽量不让耳朵感受任何声音,好让思维的触角尽情舒展。他能感觉到,最后的决战就要来了,贾庭西苦心孤诣布置的骗局绝不会以趁人不备溜之大吉收场,他这颗棋子的价值还没有用尽,一定还会重新被人捏起来的,而他反败为胜的机会也在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忽然泉水一般从头顶流淌下来,沁入发根,颤动颅骨,直达五脏,让他的心都随之荡漾了。“解哥,你睡着了?”

解知略睁开眼,不知道面前的身影是光照的错觉还是自己的想象。“小攀?我正想你……”他脸上忽然一热,又说,“……会不会不辞而别。”

小攀笑起来:“结果呢,想出来了吗?”说着弯腰也钻进岗亭里来。解知略欠身挪到一个墙角,让小攀在斜对面坐下,斗室之中顿感局促。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快要曲终人散了,你还在等他吗?”

“是这儿太挤了?”

他们的对话截然不同,虽然问着各自的问题,但也得到了各自的答案。

小攀的眼睛忽然黯淡下去,片刻之后又焕发出神采:“解哥,我要走了……包小严是我师兄,他说他要娶我。”

解知略沉默了,斗室之中静得让人心慌,他抬头注视着小攀,问道:“你爱他吗?”

“你猜我爱哪一个?”小攀眼中闪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她掏出手机若无其事地点着,“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就当临别纪念吧。”

解知略的手机响了,收到一个压缩文件,名字是“照片”。

“保存好了吗?我可要从我手机里删掉了。”小攀晃了晃手机,“好了,你那儿成了唯一的一份,解压密码需要你猜。”

她站起身跨出门去,又停住了回过头来:“等你胜利的那天再打开看吧。”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短暂的眼神交织立刻都化作脸上的微笑绽放出来。

“你会忘了这一天吗?”

解知略一怔,胸中似是涌起无数大浪,让他感到窒息,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再见了!”小攀欣然一笑,轻快地告别离去。解知略僵直地坐着,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墙角,双眼也模糊了。

“我是爱上她了吗?”解知略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她呢?”他迫不及待地想打开那张照片,可是密码是什么呢?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

到了傍晚,未知来电号码幽灵一般出现在解知略的手机上,他精神一振,知道自己的推断没错,最后的挑战来了!

“解警官,我请你喝茶呀?”

还是那种让人一听就愤懑的腔调和笑声,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每个字都像带着回声,意思是“你们这群傻狗笨猪”。

解知略胸中斗志沛然而生,笑道:“贾总,难得你这么快就有了好兴致。可是你怎么断定我一定口渴,会接受你的邀请呢?”

贾庭西随时随地炫耀着他的先见之明,说:“我说什么来,解警官肯不肯赴约关键在和什么人喝!我自然算不了什么,幸好还有其他几位朋友。你若不来,他们可会难过的哦。”

“谁?”

“来了不就知道。”

“好,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贾庭西啧啧连声:“心急什么,要给彼此准备的时间,否则岂不是怠慢唐突了?这样,六点整,咱们犹怜小筑不见不散,等你哟!”电话挂断了。

解知略看了下时间,已经五点过了几分钟。看得出来,贾庭西是算好了时机打来的,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从任何一个角落赶到犹怜小筑,却又来不及思考太多和准备什么。

他从岗亭钻出来,把要赴会的事情跟赵倚梦他们说了。

赵倚梦的第一反应就是鸿门宴:“骗子居心叵测,不能去!”

万鼓真慨然说道:“知了别怕,咱们人多势众,现在就去端了他的老窝!”

钟熙载急忙制止他:“不行,还是叫警察!”

万鼓真一瞪眼:“知了不就是警察!怕什么,抓坏人一个理由都嫌多,有什么可顾忌的!那个什么幽兰小筑在哪儿?”

有人给他纠错:“不是幽兰是犹怜,我见犹怜的怜,就是有个人,老婆吃醋了,拿刀去玩命……”

万鼓真不耐烦地问他:“行了行了,我就问你去不去吧?说了半天,犹怜到底在哪儿?”

有知情的回应他:“万大爷,就在河边,新建的,像是石舫,看着讲究,估计一般人逛不起。”

“你认路,跟我走!”

“好,好!走啊!”立刻有人捋胳膊挽袖子跟着就走,被解知略拦住了。

有稳重的劝道:“别急,咱还是听知了的。”

万鼓真点点头:“好!知了,你是大伙儿的脑袋,我们就听你的,怎么干你说吧!”

解知略思索了一阵,说:“他想打我个措手不及,却棋差一着,不知道对付他的早已经不是我一个人。时间紧,我就不客气了。谁熟悉犹怜小筑,先跟大家介绍一下近况,各方面的。”

有人说:“我家是那附近的,我这就过去一趟,拍些照片视频,最直观。”说完马上动身走了。

另一个人介绍说:“市里不就一条河嘛,穿过市区一直通到大海。犹怜小筑就是河边刚建起来的石舫,听说装修好了,今天开业。里面能吃饭,能喝茶,打牌聚会干什么都行。”

万鼓真问道:“你进去过了?”

那人脸一红:“没有,便宜不了,没那闲钱。我猜的,一般不就这样?”

过了没多久,去侦查的人就打了视频通话过来,小声说:“解警官,你看,这里好气派,已经都布置上了!周围整个都圈起来,花里胡哨挂的都是横幅、广告画、宣传牌、气球,横着金黄的礼宾围栏,搭着大红拱门,两大溜花篮一直摆到河边,个个都比人高,有钱!场面!”

解知略看着视频里鲜花和飘带的丛林,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联想:人走在这样的蜿蜒小径里是不是也会迷路?

他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重又思索了一遍,觉得这次不同以往,可以算得上胜券在握。人们败在骗子手里无非因为两点:仓促应对,孤军奋战。现在他虽然仍是仓促应战却不是单打独斗,几十个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同时行动,无形中相当于把时间一下扩充了几十倍!

他用前所未有的信心说道:“咱们今天要给骗子布一个圈套,让他也尝尝个中滋味。不过,可能会有危险,我想分一分人手,是党员的第一组行动,其他人第二组辅助。”

万鼓真一摆大手,说:“没必要,你就说干什么吧!大伙儿既然跟你干了,就有这个觉悟。”

“咱们得准备一些捉贼的东西,强光手电和高音喇叭之类,至少人手一份。”

赵倚梦高兴地说:“广告费还有剩余,正好用上。”

万鼓真奇怪地问:“怎么都是吓唬人的玩意儿?知了,你确定这些管用?”钟熙载也说:“棍子绳子最要紧。”

解知略笑了:“你们老几位还真打算跟人家拼命啊?用智不用力,打架的活儿留给年轻人吧。”

大学生们纷纷叫嚷:“留着我们来!”

解知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说:“就要手电筒和喇叭之类,要大照度,大音量的……他摆鸿门宴请君入瓮,咱们就给他来个四面楚歌,一网打尽!”

万鼓真一拍胸膛:“你就甭管了,保证水泄不通,抄他老窝!”

众人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他们就算是完了!”

解知略叮嘱说:“在我发信号之前,大家要沉住气,以防他们做困兽斗。时间差不多了,我现在过去,还要再打个电话……”

任务分派好了,大家各自分头忙碌。解知略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犹怜小筑,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鸿门宴也好,什么别的也好,我来了!

等到了河边,时间恰好跳过六点,他不慌不忙边走边看,知道对手跟他一样渴望这次会面,绝对不能沉不住气在心理和气势上输了头阵。

现场布置得比视频里看起来还要奢华张扬,就算在初起的夜色里也毫不逊色,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远处隐约露出一角飞檐翘脊,应该就是今天的目的地,犹怜小筑。长长的红毯沿着水廊迤逦铺到岸边,漂亮的迎宾小姐在礼宾台后彬彬有礼地招呼:“解先生,欢迎光临。”

“谢谢,你认识我?”

迎宾小姐用标准的职业微笑回应他,同时给他展示了手里的平板电脑。只见她在一个按钮上点了一下,解知略的大幅头像上立刻多了一个大大的绿色对勾,随后短暂的语音提示传出来:“来宾已到齐。”

迎宾小姐说:“解先生,请随我来。”侧身在前面引路。一名男保安随即挂上了礼宾围栏的金色挂绳,意思很明确,此路封锁,闲杂人等只好非请莫入了。

解知略走在花篮围成的蜿蜒小径中,阵阵花香钻进鼻子,令他心旷神怡。水廊尽头是黑洞洞的敞开式大厅,外面搭着红蓝交错的花环拱门。“砰砰”两声,有人拧开了两发烟花,五色彩条从天而降。解知略不禁哑然失笑,心想:“场面十足,不知道后面的戏怎么样?”

大厅空荡荡的,没有窗户,两侧墙上的小灯照出迎面两扇紧闭的小门,门上挂着匾额,写的正是“犹怜小筑”几个绿字。解知略暗想,这里阴森森、光秃秃的,一点儿景致都没有,犹怜的意境在哪儿呢?

迎宾小姐在小门上轻敲了两下,提高了声音说:“贾总,客人到了。”就听里面有人大笑起来:“哈哈,佳客到了!”两扇小门应声推开,淡黄的灯光照出一个浅黑的人影,正是贾庭西。

一股清幽之气扑面而来,提神醒脑,不知焚的什么香。贾庭西拉着解知略的胳膊大献殷勤:“解警官真是守时,说六点就是六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哈哈,快请进!”

解知略抬起手腕,笑道:“你说的不对,明明已经过了五分钟。”

“欸,那是你的手表没调时差,以我这儿为准,说六点整就是六点整,不是也得改回去,哈哈。”

解知略跨过门槛走进内室,发现早有两个人坐在里面。屋里窗帘拉着,只在中间挂了一盏水晶灯,光线朦胧更显压抑。

“二位,我来介绍,这位就是今晚的贵宾,解知略解警官!”他看着其中一个光头,笑嘻嘻地说,“千老板,王总,想必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千层锦站起身一边请解知略入座一边说:“既然在此相会,就是冲着交心来的,不必藏着掖着。解警官,我叫千层锦,小妖儿的师父,这位是我师爷薛宾九。”

解知略点点头,打量着周围,只见屋里陈设简单,一张茶桌沉稳大气,茶具琳琅都认不过来,靠墙矮柜上一尊铜炉正袅袅飘着青烟,墙壁空处挂着幔帐,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薛宾九哼了一声,说道:“关上门没外人,贾老板,一个月期限到了,对对账吧。”

贾庭西捏起一把精致的白瓷壶,在四个同样温润如玉的白瓷杯中重新斟了茶,笑道:“今天晚上有的是时间,咱们一边品茶一边闲谈,何必着急呢?”

薛宾九嘿嘿冷笑两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将茶杯往身前一推:“茶也喝了,人也见了,打赌的两家都在这儿,证人也到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吧!”

“好!”贾庭西“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震得杯桌相碰,茶水荡漾,地板都跟着晃了。房间的吊灯来回摇摆发出吱吱的响声,闪了两下最终还是熄灭了,屋里顿时漆黑一片。贾庭西大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立刻有女服务员跑来说:“贾总,可能是地震了。”

贾庭西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是说停电怎么回事?”

“可能是给震断电了。”

“有备用发电机吗?”

“有,柴油的,已经启动了,你听。”

果然话音刚落,屋里的吊灯就重新亮起来,重新照出一张方桌和围坐的四个人。“见笑见笑!”贾庭西一脸赔笑,挥手打发走了女服务员,“想不到我这一掌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哈哈!”

解知略说:“一黑一亮,也算重逢。既然是再次见面,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贾总,你的庐山真面是不是也该让人见识见识了?”

贾庭西哈哈一笑:“好!我自我介绍一下,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贾庭西。”

“贾庭西是个女的!二十出头,还是个留学生。”

“谁说只有她才能叫贾庭西?”贾庭西神色之间尽显得意,“我给她钱,送她出国,供她读书,连她的感激都收不到,只在背后做个隐姓埋名的好人,为什么?就因为她跟我天生有缘,姓一样,名也一样,你知道这样的有缘人,得需要花多少心思才能遇见吗?”

“那辜桧花和贾孤山?”

“一个是她母亲,一个是她父亲。”

解知略一切都明白了,他忍不住挑起手指,赞道:“厉害!找一个同名同姓的来当法人代表,真是再好不过的挡箭牌。贾总心思缜密,令人佩服!”

“雕虫小技,惭愧,惭愧。”贾庭西冲着千层锦一笑,说道,“千老板的偷梁换柱才是真本事真能耐,换走了我五幅油画,骗了我两百万块钱。我还一点儿招儿都没有,哈哈。不过,两百万就是两百万,离咱们当初的约定还差得远哪!”

千层锦说:“贾总对自己捧出来的大师这么没有信心吗?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巴伯夏·纽莱就还是荷兰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一幅画拍出九千万的天价,有钱人,投机商,想行贿、洗钱的掮客公司,会对他另外的作品感兴趣的,就算是抵押、典当,能换出来的钱也远不止三百万,你觉得呢,贾总?”

“好,好妙计!”贾庭西脸上没有半点儿懊恼神色,仿佛这钱是他口袋里用过的餐巾纸,装着和丢了没什么分别,“钱转到账上了?”

“转得结结实实!”

贾庭西仰头一笑:“好,来,干一个!”两只杯子“叮”的一声碰在一起,茶水随着两人造作的冷笑泼洒出来,砸在桌上噼泼作响,手指杯壁无不淋漓。

“王大愚,哈哈,我看你不是王大愚,你是‘网大鱼’!我就是那条大鱼……你那个环球贸易是买来的?”

“不错,做戏就要做真。环球贸易是真的,王大愚也是真的,只不过运气不好病在老家,儿子不争气要一卖了之,正好被我捡了漏。一个要倒闭的破公司,没人会注意换了人,也没人在乎它为什么不换招牌不变更法人代表。”千层锦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根本就没调查过王大愚和环球贸易?”

“我为什么要去查呢?”贾庭西依次给每人的杯子都倒上茶水,又在壶里重新注了热水才慢条斯理地说,接着他顺手拿起一只空杯子,“你看,这套茶具我拿来喝茶,就会在意它是不是用高岭土烧出来的羊脂玉无釉白瓷,要是只拿它听个响儿……”说着猛地往地上一掼,“啪”的一声,那只温润晶莹的白瓷茶杯顿时四分五裂成了碎片,“我还会不会去问个仔细?”

屋里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尖锐响声刺得耳膜生疼,心也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千层锦脸色铁青,问道:“什么意思?”

“你猜猜。”贾庭西站起身,情绪有些亢奋,双臂伸出去像要捧接从天而降的包裹,“如果你通过自己的奋斗,得到了一笔十几个亿的横财,要怎么才能踏踏实实占为己有?就像一锅炖肉,肉你拿走了,锅还不得找个人替你背着!”

“十几个亿?”解知略暗吃了一惊。

“解警官,今天咱们开诚布公,我什么都会告诉你。”贾庭西禁不住得意扬扬地笑起来,“我知道那天你来查我的真正目的,相信你凭着自己的智慧已经猜到了我的计划。不错,你是对的,我就是靠‘馋死你’平台赚钱。人心是贪婪的,每个人都想从我这儿捞一把,哈哈,他们哪会知道,就在他们垂涎三尺算计我醋币宝刀的时候,我已经牢牢握住了他们的本金。”

“能有十几亿?”

“不止,昨天慈善大厦收购签约,就像往火堆里扔上几挂鞭炮,会有更多人知道了以后来玩。过完这个周末,里面的钱少说还会再增加百分之二十!”

千层锦呆若木鸡,喃喃自语:“十几个亿,两百万,呵呵……”他惭愧得无地自容,冷汗直流下来。

解知略没想到这个骗局的破坏力竟会如此远超自己的想象,以前估计的还是太保守了。“那可是成千上万人的血汗钱!”

“他们是自愿的!他们嘤嘤哭泣的上一秒还在幻想着白占我便宜。竞争很公平,就像掷骰子比大小,我不过是赌赢了。”

贾庭西说得振振有词,解知略不禁为之齿冷。

“为生存而努力,为生活而奋斗的人,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财富,最后却进了巧取豪夺者的口袋,你管这叫公平?”

“这不是人生的常态吗?辛苦吃草的牛羊就是要被虎狼吃掉。”贾庭西以哲人的姿态微笑着,脸上充满鄙夷,“法律、道德是约束好人的,解警官,幸亏我不是。我有的是智慧,我把握住了机会,获得了财富。这一切都是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赠予我的,是我个人奋斗的结果。这还不叫公平吗?用别人倾家荡产换我腰缠万贯,弱肉强食就是最大的公平!”

解知略心中感到一丝悲哀,一时竟无法反驳。

“我们这行能做的,就是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老人还是少年,不管你是谁,你在哪儿,在干什么,总有一款骗术适合你。”

千层锦忍不住笑出声来。贾庭西却没有说笑的意思,一脸凝重地说:“我也想惊天动地地挣钱,心安理得地睡觉,这样的好事还有吗?下手早的吃干抹净,又把路堵死了,后来的怎么办?无权无势无靠山的普通人,被死死摁在地上,要么挣不了大钱,要么就别想睡好觉,别无选择。我也想玩投资、干金融、做买办,可是上哪儿去捞第一桶金呢?只剩诈骗这种无本生意。做完这笔我也洗白上岸了,堂堂正正做一个有钱人,然后也到处去讲公平、讲正义、讲拼搏和奉献,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贾庭西张狂的模样,解知略忽然想到了吴秋蓬。

贾庭西意犹未尽,指了指千层锦和他自己,笑着说:“解警官,我问你一道智力题,请问你该如何将一个西瓜公平地分给两个人?”

解知略一愣,没明白他的意图,说道:“用刀一切两半,尽量分得均匀,然后一人拿一半。”

“一看你就是个好人。你忽略了一个问题,要分西瓜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吗?你这个拿刀的人怎么把自己忘了?是高风亮节还是另有所图?你不要,让我们又怎么吃得安心啊!”贾庭西拊掌大笑,连连摇头,转过去问千层锦,“千老哥,你打算怎么分?”

千层锦呵呵一笑:“我嘛……好说,两刀三块,抓阄或者掷骰子比大小,运气好的先挑,运气差的捡剩的,谁也别有怨言。”

贾庭西又问薛宾九:“薛前辈一定有更好的法子。”

薛宾九把玩着手里的瓷杯,过了一会儿才说:“西瓜捣成汁,三个杯子分三份,不偏不倚。”

千层锦顿时大为奉承:“这个办法好,绝对公平!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贾总,你出的题目想必也有自己的答案。”

“要我分,绝对会比你们都公平。”

三个人好奇心起,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新奇古怪的办法。

“我是捉刀的,怎么分自然听我的。一个西瓜有皮有瓤有籽,我就把皮去了给你,把籽剔出来给他,剩下的瓤归我。每个人都独占西瓜的完整一部分,是不是最公平?”

千层锦不屑地说:“都知道瓜瓤好吃,谁愿意要瓜皮瓜籽,这也叫公平?”

“瓜皮可以入药还能提炼果胶,搞工业,瓜籽可以喂鸡可以续种,是农业。我得了享受,你们两个得了实惠,只有我这第三产业发展了才能带动你们第一第二产业,这可是经济学的大道理,你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

贾庭西缓慢而得意地迈着步子,皮鞋一下一下敲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忽然来了个漂亮的转身,双手向空中一托做了个结束的姿势,轻快地说道:“好了,各位,闲聊结束,game over,你们都输了!”

千层锦冷笑道:“你虽然骗了十几亿,却跟我们毫无关系,我可是实打实从你手里骗走两百万加五幅画,谁赢谁输还真不好说呢!”

“你和我考虑的不在一个层次。”贾庭西斜眼瞥着他,淡然说道,随后转向薛宾九,“或许薛老爷子智胜一筹,明白其中的微妙。”

千层锦被他如此鄙视,气得面红耳赤,正要发作,就听薛宾九用茶杯轻敲着桌子,不急不慢地说:“贾老板,茶没了。”

贾庭西哈哈一笑,走过去给他重新斟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像在察看随时会反扑的豺狗。

薛宾九翻着眼睛看着他,冷冷地问:“你确定那十几亿还在账上?”

千层锦眼前一亮,激动不已,颤声问道:“九、九爷,莫非你还另有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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