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苦肉计与野狗理论

“行了!”年轻的便衣警察捡起那把剁骨刀,重新装进文件袋里,随后嫌弃地把男子拉起来,“杀人还有理了!”

“他骗得我倾家荡产,杀了他就是天理!”男子突然止住悲声,眼中重又放出凶狠的光来。

便衣一愣,没想到男子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谨慎起见,他把装刀的纸袋悄然移到了身后。“不管他干了什么,你都没有杀人的资格!”他偶然向亭外一瞥,不禁皱了皱眉。

原先怕被殃及,远远躲着观望的路人,这时见事态稳定了都纷纷围拢过来,想一睹杀人犯的真容。一个个翘首企足,挤得栈道和水边密密匝匝,都是好奇的嘴巴和探求的眼睛。

年轻便衣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论,命令男子:“走,有什么事所里说去!”

解知略拦住了他:“能不能先在这儿简单问问?一走流程我就不方便干涉了。”

便衣明白他的苦衷,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

解知略连声致谢,随即向男子问道:“你炒的是股票、期货还是基金?”

小攀和便衣都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单刀直入,询问姓名、身份和杀人动机,而是绕个圈子问些并不紧要的问题。男子也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迟疑了一下,说道:“股票。”

“网上被骗的是不是?”

男子更加惊讶:“是。”

解知略紧追不舍地问他:“刚才被你砍伤的那个人,跟你从没见过面,对吗?”

“对。”

“那你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找到他,分秒不差地行凶的?你就不怕杀错了人!”

男子被他凌厉的气势吓住了,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来。解知略冷笑道:“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你时间和地点,让你来作案,是不是?”

“是,是。”男子畏惧地向后缩了一小步,战战兢兢地自语着,“不可能错的……”

解知略乘胜追击,喝问道:“那个幕后主使是谁?”

“什么?”男子迷惘地问。

“是谁指使你来杀人的?”

“就是他自己。”

这次该解知略惊诧莫名了:“他跟你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让你用刀来砍他?”

男子点点头,又扭过身子:“我口袋里有手机,不信你看。炒股群里有他的消息,定好了下午两点在犹怜小筑做个了断,还说大丈夫坐不改姓,就是铁木真的儿子那个‘拖’。”

解知略瞬间领悟了神秘报案人的诡计,行凶的男子和逃走的伤者都是被他的骗局蛊惑,在同样的时机现身,只是一个受挑拨,成了凶手,一个被愚弄,做了待宰羔羊。

解知略觉得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劲敌,如果自己也跑去了犹怜小筑,男子又是个心狠的,那个跑了的受害人就不仅是伤一条胳膊了,杀人预告很可能就会成真!想到这儿,他不寒而栗。

旁听的便衣却彻底蒙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骗子约了受害人来报复自己?他忍不住说道:“行了行了,从头说!你叫什么名字,是本地人吗?”

“我叫邵乐仁,是本地的。”男子从高度紧张中解脱出来,觉得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地回答。他不情愿地在痛苦过往中回溯,寻找悲伤的起点,最后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我早该发现那是个套儿的,我……唉!”

解知略没说话,等着他从懊悔的泥淖里慢慢挣扎出来。

“我让四条短信给骗了,从头到尾我就没说一句话,没回一个字,全部身家就全搭进去了……”说到这,邵乐仁自嘲地笑了笑,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围观的人们被他吸引了,都好奇地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唯恐错过接下来的奇闻。小小凉亭仿佛被无形的屏障从都市喧嚣里隔绝了,静得只有大自然的风声水声。

“说什么?听不清!”离得远的看客不知底细,焦躁地喊着,却没人愿意理他。

邵乐仁自顾自回想,说:“一个多月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一上来就叫二哥,说他是峰进,那个事他问了,办不成。我一看是发错的就没有理会,短信也随手删了,结果紧接着又收到第二条,我一看就被吸引了。”

便衣掏出邵乐仁口袋里的手机,在他的指点下解开密码,翻出一条信息,递给解知略。只见上面写着:“二哥,实在对不住,不是我舍不得,是人家有规定,不让随便加人。你想,他是余总舵主爱徒,每只股票都精心运作,至少要翻好几番,背景很复杂的,能不慎重吗!人多嘴杂,泄露天机怎么办?后果不堪设想啊,是要吃牢饭的,你明白吗!”

解知略问:“你是专职炒股的?”

邵乐仁说:“一开始是业余爱好,后来赶上一波行情挣了点儿钱就辞职在家专业炒。这几年有赔有赚,发财无望糊口勉强,也想过干点儿别的,都没有坐在电脑前面等开盘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就放弃了。有人研究过,赌博对人体分泌多巴胺的刺激程度比毒品都强,而投资是赌博的最高境界,我想我就是患上依赖症了。”

便衣讽刺地笑了笑,说:“这条短信好像也没什么。”

“怎么没有?余总舵主的徒弟,内幕,庄股,内部交流群!”

“你就跟这个号联系了?”

“我也没那么傻,还有第三条,你往上翻。”

便衣笑道:“难为你这些东西都留着,这条是吧?”他一眼扫完又递给解知略。

短信内容仍是一长串文字:“二哥,你不回信是生气了吗?哎呀,算了算了,我死说活说终于求下一个名额,你加吧。切记,千万别再告诉别人,亲戚也不行。在群里也别乱说话,别催别问,要是让老师不高兴,把我连带踢出去就得不偿失了。这是群号,就说是我推荐的。”

解知略笑道:“这条不太高明。”

邵乐仁脸上一红,说道:“嗯,不过说实话,这个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我也想翻几番,也想自己买到的股票不停涨停,或者涨个不停。当时心里挺煎熬的,既想挣钱又怕上当,就在我犯嘀咕的时候,最后一条短信来了,直接扭转了我心理的平衡。嗯,就是这个。”

第四条内容很简单,是:“我去,发错了!哥们儿,拜托就当没看见,我是骗子,快删。”

解知略会心一笑,说:“有意思。”

邵乐仁强忍着懊悔带来的悲伤,继续说:“我终于没忍住,试着加了那个群。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如果被拒绝了,说明短信说的是真的,如果毫不费力通过了,那就说明是骗局,我退群顺便举报他们也就是了,结果……”

“被拒绝了?”

“没有,秒通过。”

“然后你就报警了?”

“没有,我存着侥幸,想看看再说。”

解知略忽然灵机一动,附在小攀耳边嘱咐了两句,小攀躲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邵乐仁又说:“发短信的骗子也在群里,昵称就是‘峰进’。他在群里不说话,跟死人一样。我也没声张,就想潜水观望,反正钱又不在群里,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群里那么多人,我不显山不露水,有什么要紧?”

解知略舒了一口气:“后面的事就可想而知了,你买了群里的推荐股就此套牢,因为他们是托儿,骗群里人接盘,帮别人出货,对不对?”

邵乐仁长叹一声:“要是那样就好了,只要股票在总有回本的一天。现在的问题是,我的一百四十万全打了水漂,连个水花都没看着。”

“这么多!”“还是有钱!”“我去!”围观的众人感受不一,嬉笑怒骂各有不同。邵乐仁无动于衷,只是深深地叹气。

“群里大概有五六十个人,‘余总舵主爱徒’是讲课的老师,时不时讲解几个案例,传授一些技术。别说,听了之后还真受益匪浅。过了几天,老师开始讲‘干货’,讲‘一般人不告诉的’,说股市上蹿下跳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赚钱,要懂‘对冲’,让风险最小化,收益最大化,而且,熊市牛市一样稳赚。”

解知略禁不住问:“还有稳赚不赔的好事?”

“你看,你也心动了不是?”

“哈哈,我的投资知识有限,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有人不就是用股指期货对冲股票投资风险吗?”

邵乐仁神色黯然:“你跟我当时的想法一样。当别人说的符合你的认知,你就会信任他,也就离被骗不远了。”

“有道理!不怕满不懂,就怕假行家。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最容易被人忽悠。”

“我就是那半瓶子的!群里说国内股指期货门槛高,不方便,如果想炒可以开设国外账户,不受限制。老师推荐了一家国际认证的机构,说感兴趣的可以试试,还在群里发了客户端软件。当时就有人报名,我忍住了。那以后,群里就没人谈股票了,都是热火朝天地讨论期货,陆续有人发照片贴视频出来,汇报自己的战绩。不是说自己这一把赚了多少多少点,就是今天收获了多少多少万,如何感谢爱徒老师等等。我心痒难耐,看着他们十万二十万地进账,真是夜不能寐,终于一咬牙也参与进去,投了四十万块钱。”

“然后就在那个爱徒老师的指导下全赔了,是不是?”

“我就纳了闷了,同样是听课,为啥别人都挣钱,一到我这儿就倒霉!总踏不准节奏,不到两三天四十万就赔了个底儿掉。有时我就想,怎么我一个股市老手还比不过那些生瓜蛋子,是不是我时运不济,走背字儿啊?”

解知略问:“就你一个赔钱,别人都挣钱?”

“也有赔的,少,三两个,算上我。有赔了的在群里发牢骚,别的学员还劝他,说十万二十万的就当交学费了,技术学到手,挣钱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群里挣钱的大佬都是这么一路摔打过来的。我一想也对,豁出去了,砸锅卖铁又续了一百万,心想,只要炒好一两把,别说回本,翻倍都有可能,到时我就收手不干了。结果不到一星期,就……唉!”邵乐仁重重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神采随着叹息消散了,就像寒风吹灭将尽的余火,整个人看着顿时苍老了十几岁,壮年沉稳之力荡然无存,只剩萧索萎靡。

“家底掏空了,老婆还不知道,孩子照样扑过来喊爸爸。每次面对他们,我心里就多扎了一把刀。我怎么这么傻,干吗什么事都听别人的啊!”他说不下去了,也没有眼泪,只有悲哀。

小攀忽然开口问道:“你就没怀疑过,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

“怀疑过,不过群里好几十人,有挣钱的有赔钱的,气氛也算融洽,难道他们会合起伙来骗我一个人?”

小攀微微一笑:“恰如你所料,这就是他们的局,坑的就是你一个!或者你们两三个。几十个骗子围着你,用各种花招刺激你,引诱你,直到你上钩为止。什么峰进、讲课老师、赚钱的群员,统统都是骗子,一块儿演戏给你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掏钱。这种骗术古已有之,还有个名字,叫‘群蜂蜇人’。”

邵乐仁不敢相信,手足无措地反驳说:“软件数据可都是实时的,这个做不了假,他们还有国际认证!”

“哈哈,国际认证就是个屁!”围观者中有人笑起来,“只要肯花钱,你说你是外星人都能认证下来!”

解知略说:“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几个案子,跟你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炒的是黄金、原油和虚拟货币。套路都一样,只要你掏了钱就注定会全部亏掉。他们给你的客户端都是用国外免费行情软件改的,数据是真的没错,但交易却是假的。就像手机游戏,真金白银进去换到的只是游戏币。你的钱早成了他们的,你的操作就是数字游戏,让你迅速亏掉只是让你服输认栽而已。”

邵乐仁沉默半晌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吁了口气,像是绝望到彻悟后的解脱。“反正到今天这地步,我就恨一个人。我在群里质问该死的峰进,骂他不是人,坑了我的钱。他一直死了似的做缩头乌龟。今天上午却突然跳出来挑衅,说我愿赌不服输不是男人,有本事就两点到犹怜小筑,见面做个了断,还说他姓拖。我那时才反应过来,拖峰进,拖到波峰才买进能不赔钱吗!我越想越气,就拿了家里的斩骨刀来跟他拼命……”

便衣警察见问话告一段落了,就说:“好了,跟我走吧,你被骗和杀人是两件事,得挨个解决。”

邵乐仁凄然一笑:“解决什么,解决得了吗?”

“能不能解决看你怎么配合了。你,还有你说的那个群,都是要调查的对象。”

解知略赔着笑对便衣说:“能不能麻烦再稍等一会儿?我们志愿者里有个软件高手,我想请他看看手机。”

便衣有些为难:“这是证物,要是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

“不会,不动里面任何东西,只是扫描一下,耽误不了几分钟。”

正说着,殷棠离气喘吁吁从人群中挤进来,说道:“解哥,我来了。”

解知略嘿嘿一笑,趁便衣没来得及明确拒绝,从他手里硬拿过手机,飞速塞在殷棠离手里:“要快,别超过十分钟!”

“我试试。”殷棠离倚着栏杆坐下,将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支在腿上,连上手机操作起来。

所有人都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新来的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便衣焦急地看看手表又看看殷棠离,唯恐时间久了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殷棠离微锁眉头,目光在屏幕上来回移动,两只手忙个不停。突然,他神色一变,双手也顿住了。便衣慌忙问道:“怎么了?”

“好了!”殷棠离一笑,轻快地合上电脑,把连接手机的数据线拔了下来,“数据我保存了,还得花些时间整理分析。”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便衣带着邵乐仁离开了。殷棠离望着他们的背影尴尬一笑,有些忐忑地跟解知略说:“解哥,等那个警察把手机交给他们的技术人员,就会发现那个群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

“你看。”殷棠离重又打开电脑,指着屏幕上一段文字,说道,“这是我保存下来的截图,群里有一条新发的消息,应该是神秘报案人特意给你看的。”

解知略一愣,俯身去看,果然如他所言,有一个对话框孤零零地悬着,格外醒目,里面写着一段话:“今天回到家,煮了点儿螃蟹吃,一边吃蟹一边哭,泪水滴落在碗里,没有知了叫。”

“蟹、知了,哈哈!”解知略开怀大笑,对手并没有因为杀人失败而气急败坏,反倒挑衅起来也充满幽默感,“他发完消息之后就把邵乐仁踢出去了。”

殷棠离点点头:“是的,群没注销就为了留着那条信息给你看!跟踪的数据也中断了,看来他们早有防备,临时做了处理。幸亏咱们抢先一步,抓到些数据,要是我晚来一会儿,恐怕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样一来,刚才那个警察会误以为是我搞坏了,对你心生埋怨。”

“多亏你技术高,下手快,不然连证据都留不下,他该感谢咱们才对。”解知略宽慰他,“这些事你不用管,出了问题我去解释。我就是不敢相信,你真在这几分钟里黑进去了?”

“还黑进去不止一个,放心,数据包抓取回来了,等我整理出来发给你。”殷棠离有些扬扬得意,“来的时候我还担心,专门骗人的会格外小心,没想到也都是一群‘肉鸡’,手机电脑都跟敞着门似的。”

小攀笑道:“恐怕神秘报案人不会想到解哥出手这么快。”

解知略连叹侥幸,知道殷棠离要找个能充电有网络的地方分析数据,就让他回了学校。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收场了也陆续散开,有没看明白的互相打听:“他们是干什么的,怎么没一块儿逮走?”“说是志愿者,什么欺诈协会还是什么委员会,没听清楚。”“都被人诈了还管个屁用。”“谁知道……瞧个乐儿得了。”

小攀心中不忿,走过去说:“大叔大妈,你们听岔了。咱们这片儿叫骗子团伙盯上了,谁吃螃蟹就骗谁。”

“凭啥?”

“我也不知道,刚才那人就是气不过非要吃,结果被骗了一百四 十万。”

立刻有人惊慌起来:“啊?我家正打算晚上蒸螃蟹,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也有人将信将疑:“骗人的吧?我吃没吃螃蟹他上哪儿知道?挨家楼道里闻味儿去?”

小攀笑嘻嘻地吓唬他:“您可以试试,听说骗子就喜欢不信邪的。”

“那,吃赛螃蟹总没事吧?”

“可能会少骗点儿。”

人都走了,凉亭又孤零零冷清下来。小攀踌躇片刻,问道:“解哥,你做这些值得吗?”

解知略不解地看着她:“什么?”

“你看咱们遇见的这些人,不管是被骗了的还是看热闹的,不过是没人管的可怜人,有必要让你这么劳心费力吗?你一腔热血帮别人,却连个好都落不下,说不定还会被百般挑剔,最后成了恶人。”

解知略哈哈一笑,说:“你觉得诈骗分子真正的敌人是谁?是反诈警察还是咱们志愿者?”

“当然是你们警……”小攀马上意识到,绝不会是这么浅显的答案,她脑筋一转,笑道,“坏蛋们骗的不是警察的钱,也不是志愿者的,所以他们的真正敌人是老百姓。”

解知略惊讶地看着她,钦佩地伸出了大拇指:“还是你们年轻人厉害!我是最近才想到这个问题,你居然这么早就懂了,还说得这么透彻直接。”

小攀嘲笑他说:“你很老吗?”

“反正比你们都大……”解知略凭栏远眺,说道,“你看,万鼓真万大爷脾气火爆,和儿子们处得不如意;吴秋蓬起早贪黑地拼命,却是为了出国当骗子;邵乐仁一肚子侥幸心理,赔了钱不敢告诉家里……”他指着岸上穿梭的车辆和往来的行人,又说,“这就是现实中,在我们周围随处可见,最普普通通的人。各有各的缺点,各有各的苦处,是骗子们虎视眈眈的猎物,也是他们最忌惮的真正敌手。”

小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倒觉得他们更怕警察。”

解知略自嘲地笑起来,反问说:“你看那个神秘报案人怕我吗?要不是有手机隔着,他都要跳到我鼻子跟前做鬼脸,吐口水,羞臊我了!”

小攀忍不住笑起来:“小心他只是借刀杀人,利用你,误导你。”

“借刀杀人?杀谁?”

小攀心中一慌,急忙解释:“我随便说的,我的意思是,他故意把你引入歧途,让你陷在他制造的骗局里自顾不暇,他的真实企图就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了。”

“有道理。”解知略看了她一眼,越加觉得这个大学生与众不同,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悟都想跟她探讨,“知道我为什么执意干反诈吗?诈骗集合了世间所有的罪行,什么样的人性之恶都能在里面找到。欺骗、威胁、侮辱、暴力、残害,无所不用其极。高利贷、卖淫、卖卵、赌博、偷盗、抢劫、绑架、贩毒、杀人,无不与它共生。骗子和他们的帮凶狼群一样肆虐,要将整个社会践踏成弱肉强食的野蛮丛林。我们就是要恢复本来的公平和正义,让相信这个国家的人不泯灭心中的希望。”

小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笑道:“你讲的道理太高大上了,让人听了都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

“不好说……呵呵,我严重怀疑你是在炫耀自己上过大学,当了警察,胸前别着党徽!”

解知略神情古怪地一笑,说道:“这几天你也看出来了,就算干好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经常想,咱们这个志愿者活动到底能不能干下去,还能干多久。后来转念一想,难道骗子干得就容易了,他们不也在坚持吗?”

小攀忍俊不禁:“他们哪能跟你比,你是如神出手,别人是伸手必被捉。”

“哈哈,未必。”

“你没有信心吗?”

解知略神色有些凝重:“还不够。不过,咱们有个关键优势,天然的,就是人们最终会站在咱们这一边,绝不会站在骗子那一边。只要咱们足够坚韧,就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还不到下班,汤姆王就早早来到施博士的办公室等着。“老贾叫人把姓拖的假警察砍了。”他脸上挂着冷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会暴露吗?”施博士惊讶地从忙碌中抬起头来。

“他做事你还担心?估计又是让熊野牛从国外业务里找的倒霉蛋替死鬼,还把姓解的警察拉进去了!他玩得越来越花哨,是真不怕哪天玩脱了手,引火烧身啊!”

施博士有些紧张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借刀杀人吗?”

“不是!”汤姆王拖长了声调,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杀鸡骇猴。”

“骇哪只猴?”

“让千层锦他们不敢再打卡慕玛旎的主意,还有……就是咱们!”

施博士疑惑地问:“我怎么感觉不出这层意思呢?”

“那是你一直把他当好人!砍人的事,他事先跟你提了吗?根本不是替你出气,分明就是杀人立威。”

施博士不说话了。汤姆王也不再继续讨论,抬手腕看了看表,笑道:“差不多了吧?我送你下班。”

“差不多了,我从头检查了一遍,可以说无懈可击。”聊到工作,施博士脸上有了些得意的喜色,简单收拾了东西,跟着汤姆王从笪醉大厦离开。他坐在车里揉着眉心,觉得这两天过得异常疲惫,不只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心累。

汤姆王今天格外健谈,东拉西扯,滔滔不绝地聊着天,不知不觉把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

“走错路了吧?”施博士提醒他。

“嗐!光顾着说话了。没事,前面出去再拐回大路上。”汤姆王小心翼翼地驾驶,躲避着狭窄过道里乱停的车辆和随便放置的垃圾桶。不知从哪儿突然飞来一个黑影,一下落在车前,汤姆王一个急刹停住了,晃得施博士向前猛冲,吓出一身冷汗。

“坏了坏了,轧着东西了!”汤姆王又怕又怒,嘴里骂着脏话。

施博士慌了神,问道:“怎么办,下去看看?”

“别急,应该不是人。”汤姆王换上后退挡开始倒车,“看着没,是个枕头。趁着没人赶紧走,回到大路上,省得被人讹。”

刚退了不到十米,就听“咣”的一声,不知又碰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有人拍车大喊:“会开车吗!下来下来!”

施博士向外一看,只见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六七个人,霎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碰瓷的!”施博士神情懊丧地看着汤姆王。

“没事,不就要钱嘛,下去看看,一切听我的。”

施博士忐忑不安地打开车门,绕过车头站在汤姆王身边。那几个人横眉立目地凑上来,说:“眼瞎啊!撞坏了知不知道!”

施博士往车后一瞧,只见车轮旁扔着一个网兜,里面碎着几块张牙舞爪的瓷片,其中之一还带着完整的圆口,应该能凑成一个大花瓶。

汤姆王呵呵一笑,说:“怎么坏的我没瞧见,既然赶上了,没说的,有事好商量。都是行里混的,谁也别蒙谁,哥儿几个出个价吧。”

有个领头的上下看了几眼,伸出两个手指头:“既然这么说了,你给这个数吧。”

汤姆王笑道:“两百?没说的,就当听响也值了,不贵。”

那人怒目而视,骂道:“想什么呢!眼瞎心也瞎啊!二十万,少一毛别想走出去!”

施博士走近了捏起一块瓷片瞧了瞧,冷笑道:“哥们儿,没这么开玩笑的。这瓷器就是没碎也值不了两百,你看这‘大明康熙年制’,不觉得搞笑吗!再说你这断口,都起了黑泥儿了,你说它是刚撞碎的?你这网兜也装不下完整的花瓶吧!两百不少,差不多得了。”

领头的一脚把瓷片踢开,怒道:“谁他妈跟你说碰瓷儿的事,我们说的是人!”

施博士顺着他的指头望去,只见车头前面不知怎么弄的,少了一个不知去向的枕头,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死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像旁边同样一动不动的轮椅。

“这,这……”施博士突然想到了那天的沙三路,顿时怒气上涌,恨不得立刻就给那人一个嘴巴。但是,理智及时制止了他。

“这什么?”领头的恼羞成怒,抢先翻脸,“你们纯粹是拿老子开心!撞死人不赔钱,天下还有公理吗?揍他,揍他!”

几个人大叫一声一起下手,施博士身上顿时挨了好几下,疼痛难忍。

汤姆王喊道:“停!先别打人!有理不怕说,就算真撞了人,不也得商量着来吗?你们想怎么解决?先说来听听!”

那些人根本不予理会,一边动手一边骂道:“去你妈的!就这么解决!”

施博士心中恍然:“莫非这些人碰瓷是幌子,就是奔着找事来的……”还没想得明白,脑袋上已经挨了一下,登时耳鸣眼花,什么也顾不上了。

汤姆王仗着身高体壮和他们展开搏斗,几次将施博士从围攻中解救出来。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两边实力太过悬殊,施博士还是一次次从汤姆王的保护下被冲开。拳打脚踢跟能开奖似的,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就要断成一块一块跌进尘土中去了。

领头的仍不解恨,从身后“刷”的一下拔出一把剁骨刀来,恶狠狠就要向施博士身上劈落。施博士心中一凉,巨大的恐惧几乎要令他晕厥。就在这一刹那,有人突然慌张地大叫:“不好了,打出人命了!”

施博士心脏突地一跳,急忙偷眼去看,只见汤姆王正满脸是血倒下去。围着他的人手足无措,散开了一个圈子。

领头的大吃一惊,用刀指着施博士的鼻子恐吓道:“今天便宜你!姓施的,不是只有你们会砍人。早晚取你一条胳膊,你记着我的!”说完领着手下仓皇逃走了。

施博士惊魂未定,瘫倒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只觉得四肢百骸无处不疼,像都错了位。巷子里没了动静,车边只剩一动不动的汤姆王。轮椅和“死人”都跑得无影无踪,连装瓷片的网兜也不见了。

“汤姆,汤姆……”施博士挣扎着挪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对这样的剧变,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打幺幺零吗,还是先打幺二零?他想上网看看别人的经验,搜索用语都组织好了,“朋友被打死了,应该先报警还是先抢救?”又觉得这么写不严谨,应该在“被打死”前面加上“好像”两个字。

手机摸出来了,他又忽然改了主意,决定既不打给幺幺零,也不打给幺二零,而是打给贾庭西。他是公司负责人,一伙人的头儿,有什么事向来都是他说了算,现在找他拿主意,自己就不用费思量了。想到这儿,施博士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他翻出通讯录,正准备拨出去,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干吗?”

施博士目瞪口呆,看着坐起身子瞬间“复活”的汤姆王,竟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

“你没死?”

“吓他们的!他妈的,居然要动刀!我一看这还了得,再不出手你就危险了!要不然就凭我的体格,三五个不在话下。”

施博士长出了一口气:“我拖累你了。你没事吧?血还在流。”

“没事,皮外伤。”汤姆王指着他的手机,问道,“你要打给谁?”

“贾庭西……”施博士脸上泛出尴尬神色,解释说,“我看你出事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

汤姆王一挥手,对这些浑不在意,问道:“知道怎么说吗?”

施博士惊奇地不敢相信:“现在还要给他打吗?”

“就要现在打,打视频电话。”汤姆王挪了挪屁股,倚在车身上,说,“人家要报复你,取你一条胳膊,这里还能待吗?跟他说,到香港避一避。”说完闭上眼睛,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施博士忐忑不安地拨通了贾庭西的视频,回想着刚才的遭遇还心有余悸。

“贾总,我跟汤姆让人给打了。”他总觉得自己在说谎,当贾庭西在手机屏幕上出现时,都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怎么回事?”贾庭西一边问一边想,能明显感觉出他的眼睛在随着脑子的转动不住地漂移,“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

“就是千层锦那帮人!今天你叫人砍了他们的人,晚上他们就来报复。打得汤姆满脸是血,打得我快走不了道了,还扬言早晚取我一条胳膊!”施博士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担惊,声音也不由得大起来,“这儿我待不了了,我要出去避避!”

贾庭西神态忸怩,笑道:“施博士你不用担心,那几个毛贼,谅他们也没那么大胆量!你别上火,先去医院检查一下,保重身体要紧。放心,他们打了你就跟打了我一样,绝不会就这么完了。这样,你发个位置,我马上去看你。”

施博士犹豫了,心里举棋不定。汤姆王冷哼了一声,他立刻惊醒,揉着酸痛难当的肩头,说道:“贾总,与其留下担惊受怕,不如出去安心工作。这里,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贾庭西皱起了眉头,问道:“汤姆什么意见?”

施博士把手机递到汤姆王面前,汤姆王龇牙咧嘴地挣扎着坐起来,说道:“贾总,我脑袋被人开了,一直犯迷糊。施博士要去哪儿我都没意见,他的担忧是对的,再耽误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是吗?”贾庭西看着他,嘿嘿嘿地笑起来,“我记得你说过,让施博士去香港,顺带解决服务器问题,对吧?”

汤姆王点点头,脸上绷紧了,眼光也变得凝滞,像冻的铁:“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案,我全程护送,肯定万无一失。你觉得呢?”

施博士觉得两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有些古怪,不像在商量倒像是做交易。

“汤姆,那可辛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

电话转回施博士这边,贾庭西神色骤然变得阴郁冷峻,似是有许多话想说未说,最后只是简单告别道:“施博士,日久见人心,三思,保重!”之后挂断了通话。

汤姆王的眼中闪过一抹凶狠神色,从地上一跃而起,随之而来的过度兴奋让他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他捉住施博士的胳膊,一边大笑一边催促着:“哈哈!成了!快快,快走!”

施博士身不由己坐回车里,疑惑地一直盯着他看。汤姆王问道:“带身份证、护照了吗?”

施博士拍了拍座位上的皮包:“上次你说完,我就随身带着。”

“好好!”汤姆王启动了汽车,加大油门飞驰起来。

“就是随身用的东西没收拾,还有平板电脑、笔记本之类,几块手表也没带出来……”

“那都没什么,跟咱们日后的收入比起来,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哈哈,何必在乎呢!”汤姆王脸上难掩喜悦,眉飞色舞大声说着,“在这之前,咱们先得赶紧出去,提防贾庭西反悔了又使坏。到时木已成舟,他就无计可施了。”

施博士扳下化妆镜查看脸上头上的伤痕肿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摔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还有两个小时,咱们就自由啦!”

“两个小时出不去吧?我查查最早的机票。”

汤姆王哈哈一笑,说道:“不用查了,机票我早就买完了。”

“直达香港的?”

“不是!澳门。”

“嗯?”施博士大惑不解,“怎么又去澳门?香港不去了?”

汤姆王送来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笑道:“香港是说给贾庭西听的,多个心眼儿没坏处。澳门离着香港那么近,坐船一个小时就到了,可攻可守。万一天象有变,比如老贾被抓,警察顺藤摸瓜找咱们,还可以随时转去美国、欧洲。哈哈,跟着我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施博士从他的话里琢磨出门道来,略带怒气地问道:“汤姆,你说实话,今天这顿打真是古法派那伙儿骗子的报复吗?”

汤姆王一愣,随即纵声大笑:“我的博士欸,不下点儿本钱怎么能发财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离成功只差一个苦肉计。怎么样,果不其然吧?”

“他们打你也是真下死手吗?我怀疑你流的血都是假的!”施博士越想越觉得气闷。

汤姆王忍俊不禁地看着他,笑道:“我挨的打是比你轻点,实在是对不住了,等到澳门我给你敬酒赔罪。”

“合着苦肉计就是把我豁出去,你一点儿事没有!这帮人玩儿命打我,是不是你特意嘱咐的?”施博士忽然心中一寒,想到一个可能,“我在他和贾总之间犹豫不决,只怕他早有怨气,这次借机泄愤,是让我识趣些。”

汤姆王的语调低沉下来,说:“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无论我装成什么惨样,贾庭西都不会相信的。你就不同,根本就不是表演,完全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只要贾庭西还有哪怕一丁点儿怜惜之心也会相信你,同意你的要求。”

施博士心中一沉,忽又想起贾庭西的临别赠言。他百感交集,丝毫没有乍脱樊笼的轻快感觉,反倒像穿着棉衣掉进水里,到处都在拽着他下沉,让他疲惫不堪,喘不上气来。他不知该想些什么,往哪个方向去想,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但愿这么做不是错的。”

包小严杀气腾腾来到笪醉大厦,没想到正遇见露丝鲍踩着高跟鞋进来。他没说话,跟着进了电梯,气鼓鼓不去理她。露丝鲍旁若无人照着化妆镜,又弯起腿来整理鞋子。一头秀发在他眼前摆来摆去,馥郁的香气直钻鼻子。包小严胸中热血翻滚,觉得呼吸都变困难了。

“哎,看我是不是踩了东西?”

露丝鲍亲昵地命令他,包小严顿时如被锤击,脑袋“嗡”了一声。他喉咙一紧,咳嗽一声,说道:“没,没什么。”

十九层到了,露丝鲍自顾自走了出去。包小严超过她直奔总裁室,却发现门锁着,贾庭西还没有来。他生气地在门上踹了一脚,悻悻地跟着露丝鲍进了她的办公室。

“门关上。”露丝鲍放下挎包,转身盯着包小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包小严怒气重新涌上来,“我找姓贾的问问,为什么要害人?”他停了一会儿,气哼哼地补充道,“要不是运气好,我父亲就被砍死了!”

露丝鲍坐进沙发里,踢掉了高跟鞋,把两只脚翘上班台,随即轻蔑地一笑:“那可是误会了,谁能猜到装警察骗人的会是你家里人?再说了,商业竞争百无禁忌,协议里可没写禁止条款吧?要做贼吃肉就该想到有挨打的一天!”

包小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瞪着窗外,觉得一身力气没地方发泄。

露丝鲍“扑哧”一笑,指着待客沙发说:“你坐呀,要不要我冲杯咖啡给你?”

“不用!”包小严没坐也没动。

“那你帮我冲一杯行不行?我走累了,不想动。”

包小严不知所措,犹豫片刻还是走向了咖啡机。来的路上,他只想着如何跟贾庭西打架,吵翻了揍他一顿怎么全身而退。没想到,来了以后面对的却是露丝鲍,还是单独相处。先前的计划顿时泡汤,新的对策又一时想不出。露丝鲍的轻蔑冷笑和亲昵话语竟让他一时乱了阵脚,只觉得脑袋发晕,脚下发软,像踩在云朵里。

咖啡煮好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露丝鲍看着包小严一语不发地端过来,忍不住又笑出了声。“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一边用汤匙搅拌一边看着包小严,“老贾要是在这儿,你打算怎么办?”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哈哈……”露丝鲍笑得头发都乱了,她翘起小指用长指甲将发丝撩到身后,说道,“你真有意思!”

包小严看着眼前美丽白皙的脸庞,似是冷笑又像嘲讽的眼睛,再也控制不住,一下搂住了露丝鲍。他心跳得几乎要爆掉,胸膛隐隐作痛,耳朵里全是咚咚之声。“露茜小姐,我喜欢你!”包小严喘着粗气,对着那鲜红柔润的嘴唇,不顾一切地亲了下去。

露丝鲍头一扭,让他亲在了脸颊上。“流氓,你干吗!”

包小严猛然一惊,放开了她。

“找死啊!”露丝鲍瞪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弄得我生疼,妆也花了……”她皱着眉掏出了化妆包。

包小严看着她,心都要化了,就算立刻为她赴汤蹈火,眼也不会眨上一眨。“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凭什么喜欢我?”露丝鲍一边补妆一边问,又露出了那种让包小严为之癫狂的冷笑,“你有钱吗?”

“会有的。”

“有房吗?有车吗?”

“只要有了钱,什么都会有!”包小严两眼放光,“露茜小姐,我会努力挣到大钱的,到时咱们远走高飞,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哈哈!”露丝鲍将手里的粉刷“啪”的一声丢进包里,说道,“女人都爱有本事的男人,你有吗?”她妩媚而骄矜地看着包小严,又问,“你比老贾强在哪儿?”

包小严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维度空间的无形打击,嫉妒之火熊熊燃烧。他迎着露丝鲍艳若桃李又冷如冰霜的笑容,傲然说道:“等我到了他那个岁数一定比他强!”

“那就等你到了那个岁数再来找我吧。”

包小严不服气地沉默了。

露丝鲍的语气忽然变得幽怨起来:“你有个娇滴滴的师妹就够了,还用得着找别人?”

包小严心中狂喜,以为她在吃醋,急忙辩白说:“她对我有意思是她的事,我可什么都没答应!况且,我跟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我现在是现代派的人。”

露丝鲍挑了挑眉毛,嗤笑道:“用不着跟我说,又没让你表忠心……”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娇嗔道,“嗯,你冲的咖啡太苦啦,我受不了,你帮我喝吧。”

包小严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看着露丝鲍洁白细长的手指,还有杯沿隐约的红色唇印,脑袋里霎时一片空白。他接过咖啡一饮而尽,是苦是甜也没品尝出来。

“这样吧,只要你骗得了老贾,就证明你比他强,比他更有本事,怎么样?”

“你想让我背叛贾总?”包小严不敢相信她的话,以为她在试探和考验他。

“反正你也不在乎。”

这句话让包小严有点儿脸红,他以为跟师父、父亲闹翻了跑出来不过是人各有志,没什么道德上的压力。没想到这种事却像无形的台阶,让别人可以随时踩上去,从高处俯视自己。

露丝鲍站起身走到包小严跟前,伸手抚摸着他的脖颈,柔声说:“你比他们都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和好前程。我也相信,你比谁都聪明,都有胆量。你不会让人失望的,对吗?”

包小严听得腿都软了,激动不已,眼中泪花闪烁,说道:“露茜,为了你,我死都敢去!”

露丝鲍一笑,坐回到班台后面,问道:“知道鲜有良在干什么吗?”

包小严一愣,不知道她突然转换话题是想说什么。“不是在打理艺术品公司吗?”

“你觉得他那咋样?”

“都是字画、瓷器,各种叫不出名堂的旧玩意儿。花里胡哨的,我反正不懂。”

露丝鲍挖苦他说:“金山摆在眼前你也得认成狗屎堆。有空了念点儿书行不行,实在不懂了就问问别人!公司可没少投钱在里边。”

包小严心想:“莫非露茜在暗示我从艺术品公司下手骗贾庭西的钱?”一股好胜自矜之气沛然而生,蒸得他热血如沸,说道:“露茜,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干什么拐弯抹角,又何必有求于旁人?就算是单打独斗,我也要把贾总比下去,你放心!”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露丝鲍的意料,她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随便你。”

包小严总觉得她会当自己在说大话,想进一步表明心迹,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正在这时,随着一下轻促的敲门声,贾庭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瞧见包小严在场,他微微一惊,随即笑道:“讨论什么呢,还关着门?”

包小严脸上顿时变色,眼珠一瞪就要发作。

“商量怎么报复你!”露丝鲍抢先冷笑道,一指包小严,“人家是来兴师问罪的,你把他父亲砍了。”

“哦?”贾庭西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微笑,问包小严,“那个假警察是你父亲?”

“怎么着!”包小严看着他欠揍的模样就想动手,撸了撸袖子走过去。

贾庭西旁若无人地在沙发上坐下了,大咧咧地劈着双腿,用手点指着包小严,说:“这样,我给你升职加薪,你给我当总裁助理。”

他高高在上的架势,盛气凌人的姿态,加上虚夸造作的表情,汇成一股席卷而来的波涛,将包小严的怒气一下拍打下去,心中不平也冲刷得荡然无存。他站住了,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抚着胳膊肘。

“咱们有个子公司叫卡慕玛旎,你应该也知道了,是不是?负责人因公出国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总经理的位置却不能空着,也让你来当!薪酬跟汤姆王取齐,你看怎么样?”

“贾总,以后谁再跟你作对谁就不是人!”包小严义愤填膺地发誓,他拍完胸脯就弯下腰去,凑近一步问道,“呵呵,那个什么马泥,是干什么的?管着几个人?”

贾庭西志得意满地一笑,向露丝鲍弹了下响指:“露茜小姐,你告诉他。”

露丝鲍懒洋洋的,就像声音传到她那儿有延时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卡慕玛旎,英文你不懂,记住就得了。都是汤姆王弄起来的,多少人我没数过,反正每个月开支不少,也不知道干出了什么名堂。”

贾庭西说:“小严,没什么可瞒你的,他们搞的是短视频平台,已经正式上线了。”

“现在直播最火,为什么不做?”

贾庭西看着露丝鲍,笑道:“看看,这个总经理没选错,有头脑,有眼力!不过,公司做过综合考量,目前的定位最适合。你也知道,做直播的都挤成一锅粥了,咱们没必要再去凑热闹。”

露丝鲍撇了撇嘴:“这是公司转型之后的主业,你可是真器重他啊!”

贾庭西哈哈一笑:“年轻人有闯劲,就该给他机会,对不对?不过小严,我信任你,你也要用自己的努力证明给别人看,懂吗?”

包小严热血沸腾,觉得体内充满了力量:“我明白,需要我干什么?”

“汤姆王和施博士出国前搭好了台子,就等着有人唱戏。咱们现在的事业,万事俱备只差煽风点火,你要做的就是把风鼓足了,火生得旺旺的。见过火箭发射没有?响声震天,光芒耀眼,把所有人的眼光都抓过来,我要的就是这个!”

贾庭西说得云山雾罩,令人费解。包小严略一琢磨,领会了他的意思,问道:“做推广,把牌子亮出去,让它人尽皆知对吧?”

“不错!”贾庭西兴奋地一拍桌子,“让所有人都到咱们平台上来玩,就是你作为驰遍十方总裁助理和卡慕玛旎总经理的责任!”

“我明白了,我要好好考虑考虑。”陡然多了两个堂皇的身份压下来,包小严下意识向上拔了拔身子,觉得从此与众不同,连呼吸都像是居高临下,变痛快了许多。

“时不我待,可没有多少时间供你考虑。尽快做个方案,写个可行性报告出来。”贾庭西盯着包小严,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欸?露茜,快来看!”他快步走到包小严身边,歪着头上下不住地打量,“啧啧啧,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瞥了一眼露丝鲍,又把目光移回包小严身上,兴奋地夸赞说,“年轻,卖相好,再加上大公司总经理的身份,这本身就是抓眼球的亮点!哈哈,高富帅!露茜你看怎么样?”

露丝鲍也重新审视着包小严,笑嘻嘻地点点头:“好呀!别说,还真有心动的感觉。就是衣品稍微差点儿,换身西服,配副眼镜,再做个发型,形象马上就立起来了。”

“小鲜肉高冷霸道总裁,现在网上正时兴追这个!我觉得可以好好包装一下,总经理火了,咱们的产品还愁不热?露茜,就交给你来弄!”

包小严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能跟露丝鲍终日相处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其他的懂不懂的都无所谓了。贾庭西围着他转了一圈,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露丝鲍慵懒地倚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问道:“现在你怎么想?”

“我……”包小严有点儿不敢看她的眼睛,总觉得自己背叛了她,“露茜你放心,你的话我不会忘,给我点儿时间,我是什么样的人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说过的话自己可从来都不记,到时不要怪我反悔。”

包小严觉得自己算是被眼前这个女人拿捏住了,她越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地待自己,自己越是对她沉迷。“我父亲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皱了皱眉,斩钉截铁地说,“我去找他理论!”

露丝鲍很是诧异:“找谁?”

“我师父千层锦!你不知道,他们古法骗术派,干买卖都是有分工的。忍气挨骂,含冤抱屈,装窝囊的叫‘苦叶子’;耍胳膊根儿,充横唬人,打乱架的叫‘撞破胆’。我父亲就是苦叶子,他现在着了你们……咱们的道儿,准又是千层锦安排的。我得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明显的圈套,也让我父亲去钻。”

“哦,原来如此……”露丝鲍点点头,“你去闹一闹,探探虚实也好。”

包小严答应了转身要走,又恋恋不舍地返回来,瞅着露丝鲍面前的咖啡杯,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想再喝一杯。”

露丝鲍冷笑一声,抬起一只脚来,用大脚趾挑着杯柄,说道:“来呀。”包小严绕过班台,伸手向她光滑的脚踝摸过去。露丝鲍轻巧地甩开了他,脚趾挂着杯子向他嘴边伸去。鲜艳的红趾甲令包小严心荡神摇,几乎快要窒息。他喘着粗气刚要伸舌头去舔,露丝鲍突然收腿蹬出,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骂道:“滚!”

包小严猛地一个趔趄,差点儿坐在地上,咖啡杯也摔在一边。他嘴里一边叫苦一边笑道:“你太狠了!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爬起身大声“哎哟”着,喜滋滋地下楼去了。

到了千层锦他们租住的酒店,包小严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爹呢?”

千层锦张口骂道:“你还有脸回来!”

包小严浑不在意,在屋里四处乱看,提高了嗓门又问:“我问我爹去哪儿了!”

“认贼作父,你还知道有个爹!”千层锦没想到这个叛徒逆子会突然现身,知道他绝不是浪子回头幡然悔悟,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因此骂起来毫不留情。

薛宾九却像早就料定包小严要来似的,眼中闪出明亮的光彩,笑呵呵地解劝道:“师徒如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至于大动肝火吗?”

包小严赌气说:“九爷,被砍的可是我爹!我回来看看还有罪了?”

千层锦问他:“你怎么知道的?小妖儿这丫头给你打电话了?”

“你别管!我爹联系不上了,就说这事怎么办吧?”

千层锦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让你爹回老家了!”

包小严冷笑道:“嘿,什么都没捞着,人就算白砍了呗?”

“你懂个屁!”

薛宾九表现出难得的耐心,跟包小严解释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这里肯定不能待了,还能等着警察找上门啊?”

千层锦一想到吃的窝囊亏就怒火上攻,恨恨地说:“这事我跟他们没完!”

包小严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没完怎么着,又玩不过人家。现在置气有什么用,当初五百万的协议别签啊!”

千层锦气得涨红了脸,指着包小严的鼻子大骂:“欺师灭祖的玩意儿,这还不是你随意撒野的地方!既然拜了新家门就别再觍着脸回来,我们承受不起!”

“谁稀罕回来!”包小严转身要走。薛宾九喊住了他,冲千层锦骂道:“你小子也不咋的!正经事都干完了?”

千层锦强忍怒气,回答说:“我都准备出门了,赶上小兔崽子撞丧!”

“行了,该干啥干啥去!”薛宾九不耐烦地催促他,“我要跟小严谈谈,你留在这儿也是碍眼。”

“好好好,您老别被气个好歹的,为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可不值得。”千层锦被他数落得无可奈何,换了衣服推门出去了。

薛宾九指着沙发,笑呵呵地说:“小严你坐。”

包小严在茶几果盘里胡乱抓了一把,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斜倚着靠背,吃起了东西。

薛宾九满面含春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朵花:“你觉得这场比试,谁会赢啊?”

包小严冷笑一声,不知道这个干巴老头儿哪来的自信,会有如此不自量力的提问。他懒得去争论,抖着腿胡乱打量,说:“我不知道。”

“说得对!”薛宾九呵呵一笑,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胜败的关键在哪?”

“不知道。”

薛宾九忽然伸手指着他:“在你!”

包小严吃了一惊,手里的零食也撒在地上。他挺直了身子,问道:“为什么?”

薛宾九故弄玄虚,继续问他:“你想挣大钱吗?”

“怎么不想。”

“真情实意发自内心的?”

“废话!”

“哈哈,好!你可知,自古成大事者,都是有气魄敢剁敢剌的?赚钱也不例外,得豁得出去!”

包小严轻蔑地一笑,以为号称“九连环”的骗术老祖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道理,原来也不过如此。“谁豁不出去啊。”

“好!那,家狗和野狗,你想当哪个?”

包小严腾地一下站起来:“九爷,要是比骂人,你可赶不上我!”

“哈哈哈哈!老子年轻时候可比你浑多了,可是浑有什么用,能换来钱吗?”薛宾九大笑,点着自己的脑袋,“得指着这里!”

包小严莫名其妙,慢慢坐了回去。

“你年轻,是可造之材,要是没人点化也不过废柴一根。”薛宾九的眼睛像深邃洞窟里不灭的炭火,包小严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烫了一下。

“你想过没有,跟着你师父和跟着那个什么贾庭西,有什么区别?”

“人家气派多了,高科技,带劲!是以后的潮流。我师父落后了!你说,慈禧老佛爷打得过八国联军吗?”

“都是狗屁!慈禧打得过打不过八国联军有你什么事?不管谁打赢了,你都是盯着别人手缝,捡骨头啃的货!”

包小严勃然变色,又觉得有种别样的道理是自己从未思考过的。他瞪着薛宾九,看他还有没有别的话说。

薛宾九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说,跟着你师父和跟着贾庭西,有什么区别?”

包小严不肯轻易屈服,还要挽救一下自尊:“在那儿我可以先学技术,学会了自己干,怎么不能挣大钱!”

“糊涂!糊涂!”薛宾九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站起来,指着包小严的脑袋骂道,“放着现成的东家不当,非要当伙计!你要干一辈子学徒吗?蠢货,废物!”

包小严被他骂得高兴起来,隐约看到一条别有洞天的大道,比他自己选的还要诱人得多!他走过去扶住薛宾九,笑嘻嘻地说:“九爷,我蠢货,我废物!您再开导开导,我就明白了。”

薛宾九上下打量着他,像是木匠考量一块木头,最终确信了自己的眼光,继续说:“骗人要学大手段而不是小把戏!毫末伎俩千奇百怪,花样比狗屁都多,你几辈子学得过来?”

包小严觉得自己聆听到了前所未闻的无上教诲,犹如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不由得心花怒放,连连称是。

“给人家当学徒,打下手,吃点儿骨头喝点儿汤就是当‘家狗’。另一种就不同了,没人管没人喂,孤零零在野地里转悠。但是它有耐心,知道等,缀上人能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要没饿死没渴死,没被人打死,抽冷子就是一口,咬一口就致命,咬一口就赚够本儿。这就是‘野狗’……”

一番话说得包小严两眼放光,心跳加速:“好!我干,我要当野狗!”

“当野狗就要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要敢于取舍。”

“不明白。”

“要舍掉感情的负担,随时随地让自己做一只孤零零独来独往的野狗,谁都不依赖也谁都不信任。心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挂碍,什么师徒父子,敌友男女,爱恨情仇……统统都是迷障,只有把它们都扒拉开,你才能成功!当任何情感都左右不了你的判断,任何人都欺骗不了你的信任的时候,你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包小严心潮澎湃,觉得认知世界打开了新的格局,整个人都像获得了新生。“九爷,你的意思是,无情?”

“狗屁!冷酷的野狗不是无情的牲畜。无情只会让别人远离你,不着情不住情才无往而不利。这是我从佛经里悟出来的,你也要慢慢去领会。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感情摆布你的理智,你的心里只能有一件事,就是把钱牢牢抓到自己手里。”

“我明白了。”包小严觉得薛宾九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高深智慧,自己听到的果然是骗人的大手段。

“不,你没明白。”薛宾九的眼光钩子一样抓着他,嘲弄似的问道,“要舍掉所有感情,不着一切情不住一切心,比如你师父,你舍得了吗?”

包小严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已经舍了。”

“你舍的是愧疚之情,师徒之谊!怨恨之心呢?”

包小严脸上一阵发烧,像被看穿了隐私。“我以后不恨他了。”

“嗯,小妖儿那丫头呢?”

“也舍得。”

薛宾九瞪着他:“你爹呢?”

包小严犹豫了一下,心一横,说:“舍得!”

“贾庭西呢?我呢?”

“舍得,都舍得!”包小严理直气壮地大声回应,“您老指点迷津,让我开了窍,恩同再造,不过,我照样舍得!”

“孺子可教!”薛宾九大喜过望,紧接着跨上一步沉声逼问,“你的相好,那个露茜小姐呢?舍不舍得?”

包小严眼神躲闪不敢立刻回答,支吾片刻,说:“我对她是真爱。”

“哈哈!”薛宾九干笑两声,愤然说,“真爱?你懂个屁真爱!”

“为了她,我连赴汤蹈火都不怕!”

“多少人为此功亏一篑,落个两手空空,人财两失!记住我一句话,只有把钱抓在自己手里,你才有资格对别人好。连钱都抓不牢稳,只怕到头来什么都是零。”

包小严瞬间领悟:“我懂了!谁都不依赖也谁都不信任,她也不例外。”

“好小子,我没看错人!”薛宾九满意地松了口气,脸上堆出欣慰和胜利的喜色。他在沙发上缓缓坐下来,说,“如今,你师父和你现在的下家在较量,你要让自己成为这场赌局最关键的棋子,不管谁胜谁负,都要把赌注抓在自己手里。到时掀翻了桌子,赢了的人就是你!”

包小严激动不已,胸中豪气万丈,说:“九爷,我记下了。贾庭西让我当了那边子公司的总经理,还是他的总裁助理,要我出个推广方案。我一点儿主意没有,给小妖儿打电话也不接,所以就跑来看看。姓贾的没好心,为了让我死心塌地还骗我交了投名状……”

他把这几天的经历毫无保留地讲了,一开始还没注意,越说越觉得自己像是无意间打破了某种神秘禁忌,说出的每句话都沾染了魔力,传到薛宾九那里全幻化成了他眼中的光彩。

“慈善大厦什么来头?”

薛宾九的目光像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包小严觉得身上要被捆住一样,他挪开一步,笑道:“一个明星基金会盖的烂尾楼,市里的政绩工程,现在成全国的笑柄了。”

薛宾九突然向他伸出一根手指,情绪一下变得激动起来:“小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的机会来了……”

“什么?”包小严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薛宾九却不再说下去,闭上眼睛开始沉思,脸色沉得像一潭死水,只有左手食指在沙发扶手上一圈一圈缓慢画着圆。指甲和皮革的刮擦声紧箍咒一样让包小严站着一动不敢动,惶恐不安地等待无上的启示。突然,这咒语停止了,薛宾九一拍沙发睁开眼睛,眼中所有神采缩成了极亮的两个光点。

包小严吓了一跳:“九、九爷……”

一个惊世骇俗的大圈套正在薛宾九心中显露端倪,他盯着包小严,沉声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挣钱,挣大钱?”

包小严脱口而出:“想!当然想!”

“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将是你做梦都不敢想的巨大财富!你有那胆量吗?”

包小严心里怦怦直跳,他咽了口唾沫,颤声说:“有,多少我都敢干!”

“好!我就送你一份大大的人情,教你一个挣钱的手段。能不能成功,就看你自己的运气和天分了。”

包小严激动得双腿一软跪在薛宾九脚边:“九爷,您就是我的亲师祖!我有钱了,第一个就来孝敬您!”

薛宾九仰头干笑一声:“钱这东西,谁挣着就是谁的。我老了,没有本钱亲自下场,就在后面出出主意,看着你们年轻人达成所愿,就够了。”

包小严忽地站起身,信誓旦旦地说:“九爷,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薛宾九眯着眼沉声说道:“他让你宣传卡慕玛旎,你就把慈善大厦卖给他!”

“什么?”包小严一头雾水,感觉像是被人指使去山里找老虎,然后把月亮卖给它。

“别急,这只是一个设想,有许多细节和专业上的知识还得等你师妹帮我参详。你先回去等着,记住自己刚才说的话,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犹豫不要瞎琢磨,钱到手了我自然就不管了。”

包小严被他说得心痒难耐:“我脑子笨,您能不能再点拨一下,让我心里有个数?”

薛宾九问道:“你先弄清一个道理,贾庭西开公司也好,让你当总经理也好,是真的还是假的?”

“自然是骗人的。”

薛宾九点点头,启发道:“可是你不能这么想,你要反过来动脑筋。等你参透这里的玄机,你就什么都懂了。”

包小严还是一片糊涂,幻梦一般的美好期许带给他初见露丝鲍时的感觉。他在内心的巨大喜悦和隐约战栗中告辞离开,正要跨出门口,薛宾九又叫住了他:“包小严!”

“九爷?”

“你要时刻记住,今天走出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你了,明白吗?”

“我懂!我是一条野狗……”

出了酒店门口,包小严一个人走在路上,寻找孤零零独来独往的感觉,回味着薛宾九的教诲,心想:“谁都不依赖,谁都不信任!呵呵,照这个理论,第一个不能相信的,岂不就该是老家伙你!”胡思乱想走了一段,什么理论,什么圈套,都已经抛得差不多,只觉得天高海阔,说不出的痛快。他大叫了两声,心满意足,连路人投来的怪异目光都当作艳羡和赞美,傲然笑纳了。

千层锦从外面回来,发现薛宾九的房间锁着,叫门也没有反应,自己屋里也空无一人。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薛宾九出了意外,比如被包小严气得进了医院,或者强行架走之类。后来转念一想,这位九爷虽然脾气火爆却是骗人的祖宗,要论耍弄人心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让那样一个愣头青随意摆布。

“杞人忧天。”千层锦自嘲地一笑,在沙发里坐下休息,一眼看见“殴剋斯”在茶几上扔着。他心里一惊,赶忙抓过来检查是不是有未接来电,发现一切如常之后才松了口气,暗想:“九爷他们都不把这玩意儿当回事,若是姓贾的误会了,以为我们落荒而逃,再把假视频公布出去,这些天岂不是白忙活了!”

他把“殴剋斯”揣进衣袋,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时间在寂静的套房里穿过,他眉头渐渐收紧,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这次的对手可比以往那些有钱人难对付多了,不过有一分力气啃一分骨头,打败一头狼总比掀翻几头贪滑的蠢猪有意思。

正在这时,薛宾九回来了。千层锦迎上去问道:“九爷,我还以为你被小严拐跑了,哈哈。”

薛宾九说:“时代变化太快,再不出去看看,真成了老古董了。你怎么样?”

“我?手机上网没问题,跟得上。”

“谁管你的狗屁!我问正事办得怎么样?”

“哦,哈哈!公司盘下来了。”千层锦顿时兴高采烈来了精神,“那小崽子卖爷田心不疼,钱一到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急着回老家照顾中风的老板爹去了。咱们擎受现成的,也算走运。早就要倒闭的小公司,名字却取得堂皇,叫什么‘环球贸易’,还挨着大使馆,挺能唬人。”他脸上忽然笼了一层阴云,“就是三路他们回话,施博士突然人间蒸发,找不着人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不用找了!小严说,他和那个汤姆王连夜去了国外,你在这儿哪辈子能找着啊!”

“妈的!”千层锦愤恨不已,“姓贾的够贼啊,我这刚有风吹草动他就叫人溜之大吉了,狗东西!”他脑筋一转,想到一个问题,“谁说的,小严?他知道悔改了?”紧接着奉承道,“呵呵,也就您老,是能让他听使唤的人!”

薛宾九冷冷一笑:“唯一能使唤他的人是他自己……他顶替了汤姆王的位置,还是贾庭西那头儿的!你的宝贝徒弟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卡慕玛旎的心思就放弃吧。”

“我打施博士的主意,他就用包小严对付我,让咱爷俩设计好的圈套都白费!嘿嘿,好哇,有意思了!”千层锦搓着手笑起来,来自对手的反击让他感受到了莫可名状的压力,也激起了他的勃勃好胜心。“我就不信他智算无敌,哪儿哪儿都铁桶似的,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每次都能防得住!”

薛宾九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千层锦知道他对这些撒狠置气的话向来瞧不上,因此收住话头找到以前打印的表格,指着其中一行,转而说道:“那个胡东行,我已经派人跟踪上了……初步分析就是这个鲜有良。他开着一家艺术品公司,叫‘汉骨唐风’,干些骗鉴定费检测费之类的下流勾当。据我看,这都是幌子,这个公司就是贾庭西用来倒腾钱的。驰遍十方和卡慕玛旎揽来的昧心钱从这里挪走,掩人耳目。”

薛宾九还是简单地嗯着,千层锦怕他没听懂,又解释说:“艺术品这东西,虚得很,没准价!说一文不值也是它,说价值连城也是它,谁也挑不出毛病来。我一块钱买的,一万零一卖给您,咱俩两相情愿,愿打愿挨!一万块钱可就倒腾出来了。”

“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跟他们掺和掺和!不过,得花些时间把胡东行和汉骨唐风摸透,才能想出好主意来。”

薛宾九目光森森地提醒他:“不要忘了,可有两双眼睛盯着你。”

千层锦一想到贾庭西和包小严就无名火起,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别说他们,就是警察来了,我也要把这单买卖做成喽!”

殷棠离整理完资料发给解知略,随后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解哥,我照着那些设备的物理地址又抓取了一遍,结果不是失败就是不再活动,看来能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了。”

解知略看着解压出来的几十个文件夹已是喜出望外,鼓励感激了一番,随即挂了电话。殷棠离的技术支持告一段落,接下来繁重的案头工作就是他自己的任务了。

他大概浏览了一遍,心里暗自叫苦。这么多东西,有文档有图片,有各种格式的音频、视频、脚本、程序等等,有些都不知道是什么类型!整个梳理一遍就要好几个小时,更别说来回比对和分析推理的时间,看来这两天有夜熬了!

他跟赵倚梦告了假,闷在屋里一个上午,看得头昏眼花才瞧出些眉目。这么多资料只是从十几个诈骗分子那里得来的,大部分毫无价值,除去低俗的图片、小视频和奇奇怪怪的网页、软件包,就是充斥着下流调侃的聊天记录。通话和短信不多,应该是都躲在国外的缘故。

有几个固定的群聊却有些意思,是他们培训和总结用的。从不太完整的对话里能拼凑出一副可恨又可笑的日常景象:他们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除了三餐、睡觉,其他时间不是在诈骗就是在为诈骗做准备。早晨有晨会,晚上收了工有总结反思会,定期还组织学习培训。有个被称为“牛总”的人主持授课,还在群里上传了学习文件。

解知略看着他们的共享课件不禁又气又笑,一伙儿骗子为了能骗人也是煞费苦心,培训资料从金融知识到投资大亨语录生平到最新金融形势无所不有,而且是精心筛选过的,概念、观点都看着新颖又深刻,语言也组织得浮夸造作极富煽动性,忽悠一个普通的投资爱好者是绰绰有余了。

解知略像从芜杂的稗草丛中寻觅散落的麦穗一样,将能得到的人名、外号、网名、电话、可疑点等等挑拣出来,分门别类列在表格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个牛总应该是个头目,殷棠离抓取的数据显示他的地址在格鲁吉亚的巴统,除了给马仔做培训之外暂时没有其他发现。

解知略一条一条地查看他的通话记录,来电号码都没有标注姓名,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其中有一通来电引起了解知略的注意,那是上午八点打来的,是个国内的手机号,日期如果解知略没记错的话,恰巧是犹怜小筑预告杀人发生的前一天!

“这是巧合吗?”解知略觉得自己激烈的心跳干扰了大脑的运转,他站起身在屋里乱走,发现窗外已是暮色沉沉。

坠楼会计遭遇的电信诈骗,邵乐仁遇到的网络诈骗,目前已经查出来,都是境外诈骗分子实施的。神秘报案人能将两起案子玩弄于股掌,甚至精准操纵案发的时间地点,那么,就可以做出一个近似真相的假设:他提前一天给境外的头目通电话,挑选合适的目标,商定预期的效果,境外头目安排手下将案子引爆,他则故弄玄虚地来报案。

解知略重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对手的影子,如果自己的推断没错,这个充满了巧合的来电,指向的很有可能就是神秘报案人!

他给卫济风拨去了电话,说:“分儿,队里这两天有没有案子?有两个手机号帮我塞进去,一块儿查查……着急,当然着急!那个神秘报案人丧心病狂,随时会有新的案子发生。”

他把牛总和那个可疑号码发了过去,一边等待一边在资料里寻找新的线索。卫济风的回话却让他大受打击,调查结果出来了,像屋外的黑夜一样冷酷无情。两个号码的主人都是毫无前科的普通人,一个叫熊野牛,是个自由职业者,另一个更是清白得像刚开瓶的纯净水,开号之后就没怎么用过,呼叫记录几乎是空的!

“你是不是搞错侦查方向了?骗子狡诈多端,很可能是请了个无辜的人,单纯就是授课。”

解知略不肯轻易放弃先前的推断,问道:“两个号码的详细资料有没有办法查出来?”

卫济风骂道:“得寸进尺!这些都是我找熟人私下查出来的,要详细资料,等着你的吧!”

解知略呵呵一笑,说:“不让你白忙,抓住骗子我请你吃脚丫—烤鸭子!我想要这两个号码的实时信息,监控它们的一举一动,最好连位置都能提供给我。”

卫济风抱怨说:“我发现我就是欠你的!你神通广大,自己打报告申请吧,我可管不了!”

解知略真有立刻拨出那个可疑号码的冲动,如果不是神秘报案人就排除这个错误项,如果是呢……他知道,打电话的时机绝不应该是一切尚隐藏于迷雾中的现在,他还没有看透其中的诡计,贸然打过去只会打草惊蛇。他需要忍耐,需要等待,要让响起的电话铃成为对手崩溃就擒时的胜利宣告,而不是决一死战前的冲锋号。

他出了门,爬上空旷荒凉的慈善大厦,回想起神秘报案人的首次来电,暗忖,他费尽心机就为了让我知难而退?志愿者反诈活动就像飘入池塘的一片叶子,涟漪再大也不过影响一个区,一个市,对他们那种行骗全国的诈骗组织来说可算微不足道,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故意逼死人命,挑衅警察,难道就是为了吓退一个名不见经传,做义务宣传的刑侦队员?

他又走进犹怜小筑旁悠然孤立的凉亭,回想起夺路而逃的伤者和那几个可疑的园林工人。很显然,他们是一伙儿的,而且早有预谋在这里集结,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拾狗不昧”的说辞是提前编好的,他们是怎么知道会在这儿遇上警察的?

“神秘报案人把他们和我都骗入了圈套,难道仍只是炫耀示威?”各种各样的疑问像夜间出没的飞虫一般,从四面八方飞来,钻入解知略的脑袋,水上的凉风都没能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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