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栽赃嫁祸投名状

包小严神情沮丧地在路上乱走,不知不觉进了一处地下通道,忽然有人在身旁喊:“骗子!”

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转头去看,见是两个年轻人揪在一起互不相让,一个不算太高,一个戴着眼镜。包小严顿时来气,走近了问:“你们干什么?”

不太高的涨红了脸,说:“买东西不给钱!”戴眼镜的怒不可遏:“胡说!你明明收款了!”

包小严没心思听故事,说:“动嘴有什么用!不给钱怎么不揍他?”

“我……”“不太高”一惊,说不出话来。

包小严又问另一个:“拿了钱不承认还不动手,憋着当王八?”

“他、他比我壮……”

“你呢?”

“我没他高。”

包小严气得一笑:“就你们这样怎么解决问题?要么打要么走,利索点儿,不要耽误大家时间,都等着呢!”

两人看看围观的人群,进退两难,怎么都不甘心。“不太高”忽然想起来,说:“我们找了人了!”

“戴眼镜”愤愤不平:“不错,解警官来了看你怎么抵赖!”

包小严暗暗心惊,问:“你们不打幺幺零,找刑侦队干吗?”

两人不约而同指着对方:“是他指名道姓要找解知略解决。”

忽然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是你们找我吗?”

包小严看见有过一面之缘的警察走过来,头皮不由得一阵发紧。贾庭西特意把他拉到两派竞争里来,不是他蠢得出奇就是聪明过人,看他的样子可不像前者。包小严不敢留恋,捂着肚子嘀咕一声:“饿了,难受。”钻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纠缠的两个人没心思理会,一起向来人说:“您就是解警官?”

“你们不认识我为什么指名道姓找我啊?”

“戴眼镜”掏出手机,划了几下,说:“我在学校看过你们宣传,现场照片能拼出你的联系方式。我说有你电话,就是为了吓一吓他,谁知道他还跟我杠上了,非找你不可。”

“拼出联系方式?你主要为了拍什么?”

“戴眼镜”脸上飞红,觉得眼前这个警察不好对付,说错一个字就漏了底,嗫嚅半天才说:“姓赵的师姐……”

“一猜就是。”解知略一笑,又问,“到底什么情况?从头说说。”

“戴眼镜”一边点头一边切着手机界面:“您看这个……”

解知略问:“这是什么?”

“‘美弃’的聊天界面。”

“‘美弃’是什么?”

“就是我买他蕾莉娅的二手闲置交易平台。”

“蕾莉娅又是什么?”

“是和风古罗马女战士手办,限量版,两千多。”

“和什么什么又是什……算了,我不问了。”解知略看了看“戴眼镜”举着的树脂人偶模型,又说,“你在电话里说有人诈骗,就因为这个?质量有问题?”

“不是,是他非说没收到钱,我明明已经付了。”

解知略又问另一个人:“是这样吗?你也说说。”

“不太高”说:“要说诈骗也是他,收了东西不给钱。”

“戴眼镜”不肯相让:“我看啊,就是他反悔了,嫌我划价太厉害,收了钱不想认!”

“反悔了东西还会在你手里?我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反正我账户里没收到货款。”

解知略指了指两人手机,说:“能给我看看吗?”

正在这时,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知了哥,你还挺快。”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大学生笑盈盈地走过来,正是志愿者赵倚梦。

“我在群里说的时候就已经在路上了。”解知略见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就问,“你的同学?”

“不是一个专业。他们也想当志愿者,今天正好带着出来。他叫殷棠离—你是哪个学院来着?对对对,计算机学院的!电脑高手。”赵倚梦边说边挽过一旁女大学生的手臂,显得很是亲热,“这是小攀,攀红药,经管学院对吧—都是我在学校社团招新招来的。”

小攀容光焕发,头上扎着高马尾,上身白衬衣下身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一尘不染,显得格外干练清纯。她微笑着向解知略打招呼:“解哥好!”

解知略冲他们点一点头,说:“来得正好,这个案子很怪,你们也来想一想。”一指“戴眼镜”,笑着说,“这也是你们学校的。”

赵倚梦说:“我们学校离这个地铁站最近,遇到校友很正常。他们怎么了?”

“戴眼镜”脸上再次飞红,不好意思开口。

解知略晃了晃两人的手机,一边比画一边说:“这位同学在这个二手交易平台从那位朋友那儿买了个那个。两人在平台里问价还价,谈妥之后约定网上下单,在这儿见面交易。我想,之所以这样,是一个害怕被人放鸽子白跑一趟,一个觉得平台支付更安全。他们见了面验看无误就确认收货,结果怪事出现,一个付了款,另一个却收不到钱,因此起了争执,这才叫了我来……是不是?”

“不太高”一脸惊诧,说:“不是。”“戴眼镜”也连连摇头。

“你们没争执?”

“争了。”

“那什么不是?”

“不太高”说:“好东西不愁卖,我不怕他放鸽子,是平台收钱更方便,还安全。”

“戴眼镜”说:“我也不是考虑资金安全,是怕他后悔了不卖给我,放我鸽子,让我白跑一趟。”

解知略哭笑不得,说:“是我猜错了。”

赵倚梦问:“这种情况就是软件问题,你们打客服电话呀!”

解知略说:“如果没打过,也就打不起来了。”

“不太高”点点头,气呼呼地说:“客服屁也不懂,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后台没问题,没漏洞没异常!”

“那就是手机中病毒,账户被人盗了。殷棠离,你懂,你给看看。”

殷棠离来回看了看,说:“这种平台都很成熟,一般不会有问题。他俩的手机也没有人为侵入的痕迹,奇怪……”

解知略点点头:“平台手机都没错的话,那你们还真可能被骗了。”

赵倚梦想不通,问道:“这就很奇怪了!知了哥,他们一个买一个卖,总共就俩人,怎么会被骗呢,不可能吧?”

“感觉是。当面交易钱却不翼而飞,如果平台账户没问题,就只剩这一种可能。”

小攀忽然举手说:“能让我看看吗?”

解知略将信将疑看着这个满面青涩的年轻姑娘,递过手机,问:“你知道了?”

“如果猜得不错,这是有人使了移天换日,一鬼二影的诡计。”小攀来回对照着两个手机上的聊天记录,问他们,“你们见了面确认过身份吗?”

两人异口同声:“我们一路聊过来的,还要怎么确认?”

小攀对解知略说:“解哥你看,他们两个人有问有答,聊得天衣无缝,其实这里面却是三个人。”

“不太高”和“戴眼镜”都“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又矢口否认:“怎么可能!那个人在哪儿?给我们种了木马?”

小攀说:“木马什么的我不懂,不过,你们都以为在跟对方聊天,其实根本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影儿’。有个人,像鬼一样夹在你们中间,跟你冒充他,跟他冒充你,把你的话转给他,又把他的话转给你。表面看是你们俩在聊天,实际却是他跟你们分别对话。两边都是你们的原话,他不动声色,你们自然觉不出他的存在。”

赵倚梦看着小攀点开的个人信息界面,惊叹道:“对,就是这样!你们看,骗子用了两个账号,一个跟你头像一样,一个跟他一样,如果不当面对照永远也发现不了。果然不是你们俩在聊!”

“戴眼镜”不敢相信:“太玄了!他怎么知道我要跟他买东西,怎么插到我俩中间来的?”

殷棠离插话进来:“骗子一定是复制了商品转让页面,然后等人上钩。有人来问就假冒买家骗卖家,再假冒卖家骗买家。”

“不太高”恍然大悟:“我懂了!他是空手套白狼,你老老实实地下单,我辛辛苦苦地送货,最后一点确认,钱却进了他账户!真有脑子!多亏我仔细,不然白丢一个蕾莉娅。”

“戴眼镜”不肯相信,愣愣地看了半天才痛心疾首地问:“这怎么办?我攒了半年,连食堂的菜都挑着买,我……”眼望着众人,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不太高”拍拍他的肩膀,一脸同情:“兄弟,你让人骗了!不好意思,再见。”拿过手办转身要走。

“你不要走,被骗的不是他一个。”解知略一把拉住他,又转向“戴眼镜”说,“你也不要哭,知道被骗没用,赶紧报案!”

等警察到了带着两人去做笔录,时间已经快到中午。解知略说:“好了,到饭点了。中午迎新,我请客!”

赵倚梦笑起来:“好啊!这回可要狠狠宰你一顿。小攀,你是今天的大功臣,你想吃什么?”

小攀说:“我听师姐的。”

一边吃饭,解知略一边随口问:“小攀,你是怎么一眼看出那骗局的?”

小攀轻轻一笑:“家里老人买过几本书,有古代的,有解放前的,讲的都是江湖骗人的手段,我觉得好玩儿就看过几遍。今天那俩人一说我就觉得有人夹在中间使障眼法,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蒙对了。”

赵倚梦说:“说到底还是小攀心细!其实软件里多点几下就一目了然,只是一般人想不到,也不会往那方面想。现在的骗子,真是无孔不入啊,无所不用其极!”

“这才显出咱们防欺诈宣传的重要性啊。”解知略想了想,又说,“只要工作做得全面细致,就不会给骗子留空子。”

“如果咱们有孙悟空的本事就好了,沿着祥从区画一个圈儿,骗子就干瞪眼进不来了。”

小攀笑道:“师姐,要是骗子已经混进来了呢?”

赵倚梦拍着解知略的胳膊,说:“那就只能靠大师兄的火眼金睛了。”

“大师兄不是探照灯!要照你说的,还得会分身术才行。”解知略脑筋一转,借机给自己的助手打气,“要是人人都有火眼金睛,骗子是不是就无所遁形了?咱们工作的意义就在这儿。”

赵倚梦一脸苦涩,叹了口气,说:“道理谁都懂,问题是光咱们积极,大家却不当回事。到哪儿宣讲都是看见的不来听,来听的也是走马观花,一点儿用都没有!”

解知略微微一笑:“说明咱们区治安太好了,骗子不常来,大家无所用心。”

“宣传没啥效果,打击倒是不少。”赵倚梦眼中忽然闪出光彩,“知了哥,我们心灵受了挫折,一顿饭可抚平不了!”

“不是点汤了吗?”

小攀扑哧一声笑出来。解知略又说:“见着小季我得好好问问,太不懂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让我们的小赵心灵受挫折呢!欸,那小子去哪儿了?”

“不要转移话题……”赵倚梦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知了哥,你怎么样?”

“什么我怎么样?”

“我上次教你的力挽狂澜大法管用吗?”

“不管用。”

“为什么?”

“我在太平洋里再努力,也挽不了大西洋的狂澜。”

小攀听得稀里糊涂,赵倚梦却颇为惊讶:“她出国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不是你说她在大西洋吗?”

“我是比喻!我就没打电话。我们俩不合适,既然分开了还是不再打扰的好……”

小攀忽然微笑着小心地问:“解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解知略苦笑一下:“我哪有资格挑别人,得看什么样的姑娘看得上我!我是人穷心粗运气差,还不负责任,自己过挺好。”

赵倚梦取笑他说:“哦?看不出来啊!知了哥,你对人家做了什么‘不负责任’的事了?”

“小小年纪别乱打听!”解知略瞪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说,“是我不求上进,不知道为将来打算。其实,不是我不打算,我是除了当警察啥都不会。”

“可以传视频当网红啊?把你破的案子讲一讲,保准有人爱听,流量一上去,钱就哗哗地来了。”

“饶了我吧,有讲故事的工夫还不如多抓几个坏蛋呢。”

“你对赚钱太不敏感了,怪不得人家不要你。”赵倚梦心直口快,毫不顾忌。

小攀赶紧打圆场,说:“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赚钱太在行……”

解知略称赞她说:“小攀说的对。其实,她也不是那种势利爱财的人,主要还是沟通有问题。就跟咱们宣传一样,居民们不来听有错吗?还是咱们来讲错了?都不是,对不对?”

“问题在哪儿呢?”

“万事开头难,也不用灰心,一会儿咱们就到社区调查调查,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今天安排的哪个小区来着?”

“那个社区临时有领导视察,去不了了。离这儿最近的是巴马科公馆。”一说到这儿,赵倚梦就皱起眉头,“一提起它就头疼,我是真怕了那位万鼓真万大爷。”

解知略笑起来:“骨头就找最硬的啃,咱们就去‘巴马科’!”

中午刚过,巴马科公馆的小区花园还没有什么人,偶尔有路过的居民问一句:“你们是卖什么的?”赵倚梦就指着展板,回答说:“我们不是卖东西的,是宣传防欺诈的。您看,现在社会上……”

不等她说完,问者已经三两眼瞧完,悠然地走了。赵倚梦自嘲说:“咱们真卖点东西,说不定还有人看。”

小攀说:“大家都在午休吧。师姐,你跟解哥在这儿,我跟殷棠离拿资料到小区门口发一发。”

“还是我去吧,上次就是在门口遇上的万大爷,你刚来我怕你抵挡不住。”

赵倚梦和小殷刚走,就有一伙儿大爷大妈三五成群地过来,有的还拎着小板凳。小攀赶紧笑脸相迎:“叔叔阿姨好!”

人群的注意力聚拢过来,几个声音杂七杂八地说:“这有家近的。”“看着不像啊。”“你们是讲什么的?”

小攀说:“我们是宣传防欺诈的。”

“哦,治什么?”

“预防被坏人骗。”

“哦,预防,治未病的。有礼品赠品吗?”

小攀回头看看解知略,摇了摇头:“大爷大妈,赠品再好,终归不如咱们自己的钱包重要,对不对?”

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欸,小姑娘说的挺在理。”“那就走吧,别耽搁人家做生意。”

这时,忽然有人脚步腾腾边走边叫:“到点了,走啊,等离体按摩治疗床免费体验送米送油啊。”

马上有人回应:“还有一家量子疗法健康讲座,免费体检送鸡蛋,哪个更划算啊?”

嘈杂声中,人群轰然而散,浩浩荡荡出门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就人人喜气洋洋地回来,米面油蛋满载而归,手里还举着塑料扇子、小花旗之类广告材料。

解知略说:“咱们过去问问。”拦住他们问道,“大爷大妈,今天收获不少啊。”

有个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可好了!都是送的,不要钱。你家里人想去,明天赶早哇,呵呵呵呵。”

小攀问:“阿姨,让交押金了吗?”

“没有啊。”

“要是再去让交押金,或者扫二维码,卖保健品,您可得长个心眼儿。”小攀不厌其烦挨个凑过去嘱咐,也不知道那些老人听进去没有。

等人少了,小攀说:“解哥,咱们也可以跟那些讲座学学,弄点儿小礼品。”

“不错!咱们要跟骗子抢人,也该学学他们的手段。”

正在这时,有个洪亮的声音说:“一猜就是你们!嘿嘿,好哇,正等着你们来呢!我来听听,这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一个花白头发的健壮老头儿大踏步走过来,正是万鼓真,来势汹汹,脸上却是笑吟吟的,尽是得意神色。

解知略笑着迎上去打招呼:“万大爷,您好,您也去听讲座了?”

“骗子,全是骗子!小儿科的玩意儿,鬼迷了心窍才上赶着去听狗放屁。我要是听了,哪还有脸来见你!”万鼓真不屑地一挥手,又说,“那帮抠门老太太,你以为米面鸡蛋都是白给的!真是越老越心贪,越贪越混蛋,去了就是上当,到那儿只剩受骗!”

他扯开嗓门一顿批判引来不少人注目,有认识的就凑过来笑嘻嘻地调侃:“呦,万大爷,你受骗了?”

“你才受骗了!”万鼓真眼一瞪,忽然又笑逐颜开,眼角眉梢放出傲然神色,“也不看看我是谁!嘿嘿,实话告诉你,从来只有你大爷骗人,还没有人骗得了你大爷!”他脑袋摇晃画了个圆,又道,“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人一围成圈子,就格外使人好奇,看热闹的纷纷聚拢,不一会儿就有了一二十人。

解知略问:“您老法眼看破,怎么不劝着点儿啊?我看这些体验讲座,去的人还不少呢。”

“我管他们干什么!自己蠢自己笨怨得了别人?”万鼓真见身边一下多了许多人,更为兴奋,“有骗人的就有治骗人的!哎,有本事就去骗骗子,没本事只能让骗子骗,还能怎么办!呵呵。”

有人开玩笑说:“哟!万大爷自然是那有本事的,您老说说,该怎么治骗子啊?”

万鼓真哼了一声,斜着眼说:“怎么治骗子,咱们不要多嘴,这不有专业的吗?咱们只管来听,看有什么高明的理论,好给百姓消灾除难,排忧解闷。”

解知略说:“万大爷,我们不是观音菩萨,也不是说相声的,这两样都干不了。理论也不见得多高明,只是总结了一些常见的例子,提醒大家少上当。”

有人说:“欸,这倒有点儿意思,最近骗子多起来了,还真得多留神。”

“好啊,今天正好有这么多老哥哥老姐姐,老弟弟老妹妹,你们就给大伙儿说说!”他找了张花园长椅悠然坐下,卖起了关子,“我给引来这么些人,你们是不是先得谢谢我啊?”

解知略笑着说:“自然要谢谢您老!难得您今天这么有兴致,是儿子们又来孝敬您了?”

“不提他们,小兔崽子来得还没你勤!”

解知略笑了笑,指着小攀给大家分发的宣传材料说:“大家看,目前这几种电信诈骗非常猖獗,已经有不少人上了当,还不少是咱们中老年朋友。”

有人拿着念出来:“当您接到电话说是警察或者法院要以涉嫌洗钱拘捕您,不要惊慌不要害怕,这是骗子的圈套。他们还会让您上网查看逮捕证,或者将电话转拨至公检法机关对您核实,请不要相信,那都是骗子在恐吓,在要挟,都是虚假的。如果您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将您的钱转到他们提供的所谓‘安全账户’,您就上当了,他们会迅速把钱转走,很难追要回来……”

有人随口骂了一句:“狗骗子!”又继续听那人念道:“……这种诈骗手法有多种面目,比如冒充社保人员说您社保卡欠费,冒充邮政人员说您包裹藏毒,冒充银行说您信用卡盗刷,等等。总之,不管是何种名义,只要是让您将资金转移到他们提供的账户,就都是诈骗,无一例外,请勿上当!”

万鼓真等了一阵儿不见那人再念,就问:“这就完了?”

解知略笑着问:“万大爷,您有什么高见?”

万鼓真不答反问:“我问你,为啥上当受骗的都是老年人?”

“也不全是。”

“为啥他们年轻时候不受骗,到老了就不行了呢?”

有人说:“咱们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有人说:“那时主要是没钱,拿什么被骗,哈哈!”还有人说:“人一老了脑子就不够使了,胆子还越来越小。”

万鼓真不耐烦,打手势让他们静下来:“你们这结论下得也太偷懒了!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人一上了岁数,又多疑又贪财,平时一块钱都算计半天,为什么接个电话就十几万几十万地转走,眼都不眨,人都不问,为什么?”

解知略说:“万大爷,这个问题您问得深刻,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还得请您指教。”

万鼓真指着宣传单说:“你光教育老头儿老太太了,骗子呢,就这么完了?不是我说你,就这样宣传,软不拉几,劲儿都没有,有人听才怪!看电影还盼着好人打坏人呢,你这可好,啥也没有,干巴巴一点儿都不解气,谁看!”

解知略见他神采飞扬,一副欲擒故纵的模样,就说:“就知道您肯定有经验,要不我们怎么就爱来咱们‘巴马科’呢!请您老说说吧。”

万鼓真扭头斜望着天空,说:“我没有经验,我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解知略笑着说:“也对,骗子都是人精,不被他害就不错了,又有谁斗得了他。您老精明强干,遇上了会怎样,还真不好说。”

“怎么着?你说我会受骗?哈哈……”万鼓真果然中了激将法,他脸泛红潮,向周围看了一圈,忽又慢条斯理起来,“别说,一开始,我还真差点儿上套儿!”

众人一听顿时亢奋,纷纷问他:“呦!后来怎么着?”“万大爷,到底怎么回事?”“有骗子盯上咱们小区了?”

解知略心里一动,急忙说:“万大爷,您仔细说说。”

万鼓真满面含笑:“怎么,你怕我跟你宣传单上一样,把钱都转到骗子账户上?”

解知略点了点头:“您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哈哈!不错,我转了……”

“啊?!”众人不约而同叫了一声,既惋惜又兴奋还带了那么点儿幸灾乐祸。

“……转是转了,不过,我却赚了骗子十万块钱,哈哈哈哈!”

“啊?!”众人又是一声惊呼,“怎么回事?”“我就说万大爷是那有本事的!”“不太可能吧?”

万鼓真抑制不住地扬扬自得:“开头跟你们这上面写的一模一样,有电话打过来,说我涉嫌洗黑钱,要逮捕我。他妈的骗子,横得很!演得似模似样。我当时就多了个心眼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洗钱?’骗子说,‘我们是反洗钱中心的警官,现在调查清楚了,知道你的涉案账户和手机号,快去网上看看吧,逮捕证已经批下来了,请你马上配合我们做资金调查。’他妈的!呵呵呵呵……”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又心痒难耐,问他:“那你到底怎么骗到的十万块钱?”

“急什么!我要跟他们说仔细了,写到宣传册里,效果马上打着滚儿翻上好几十倍,人山人海抢着来听来看,你说是不是!”

解知略郑重其事地说:“对,您仔细想想,不要漏下细节。”他脸色凝重,看得万鼓真心里一慌,转瞬又信心充溢,骄傲不已。

“我质问骗子,‘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洗钱?’那人说,‘我们刚截获的消息,有一大笔资金正打进你账里。’各位,这可骗不了我,我刚跟小儿子学会的用网银,上去一查,你猜怎么着?还真有十万块转进来了。我当时就蒙了,心想,这是哪个糊涂蛋手残弄错了?我就说,‘这是打错了,我不相信你。’那人说,‘帮人洗钱可是犯罪!我们监视的这个资金源就是地下洗钱公司,他们利用你的账户做洗白通道,你不要执迷不悟!你看,我们又截获了一条转账信息,还是到了你那儿!如果你拒绝配合,我们将冻结你的账户。’我一看,果真又有一笔钱到了账上,这次足足有五十万。”

围观者中发出几声惊呼和窃窃私语:“这么多!”“不少啊。”“这是什么套路?”“哪有这种好事,绝对是被人利用了!”

万鼓真笑眯眯地等议论声平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骗子的心是真黑啊,居然让我把账上所有存款都转出去。说实话,当时要说不心慌是假的,好在我不是那糊涂透顶的一般人儿。我给他来个打死不认账,就说这钱来路不明,黑不黑的谁也说不清,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黑的,黑成老鸹钻锅底,那也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受害者,还是被动的,对不对?”

有人问道:“万大爷,你是跟他们泡蘑菇呀?”另一个人恍然大悟地拍手大叫:“对呀!泡得好,这下骗子算是折在小聪明里了,哈哈哈!”

万鼓真指点着那个人,笑道:“你老小子聪明!你们猜我蘑菇啥?我蘑菇的就是比谁耐性大。最后,骗子认输了,说只要转出最后一笔就不冻结账户。我转了五十万,自己的钱原封不动还净赚十万。知了警官,这不算违法吧?哈哈!”

有人啧啧称赞,有人深感遗憾:“老万,你还是心慈了点儿,要是我,我一分都不转,六十万都给狗娘养的扣下!可惜,可惜了。”又有人批驳他说:“算了吧,你当骗子吃素的,也就万大爷临危不乱,换了另一个早连棺材本都倒腾出去了。”

万鼓真做了个力压群雄的手势,说:“这话对。骗子上来一通狂轰滥炸先把你侃晕了,逮捕证,通缉令,法条刑律……连口气儿都不待让你缓的。换了你,害不害怕?这么多被骗的,可有过把骗子耍了的,别说十万块,一万,一千,一百,有没有?谁说说,有没有?”

解知略挠了挠脑袋,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呢?”

万鼓真冷下脸来:“知了,你不会说我还要负法律责任吧?骗骗子不犯法对不对?你说哪不对劲?”

“骗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血……”

解知略正要解释,万鼓真却抢先否定了他。“哈哈!你能想到的你万大爷早就想到了,所以,不等他再耍新花样,我已经去银行把所有钱都取出来了。现在卡里一分都没有,他还能拿我怎么样?哼哼,大不了老子卡不要了!”

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叫好声,随后,一个并不响亮却足够清晰的声音穿透纷乱传进所有人的耳朵:“万大爷,您可能还是上当了。”

“你是谁?”万鼓真眼一瞪,看向一直倾听不曾开口的陌生少女,随即又转向解知略,“也是跟你一伙儿的?”不等回答又转回来毫不留情地争辩说,“我、我怎么上当了?我钱都到手了!”

小攀笑了:“万大爷,先别急,我只是猜测。要是错了,排除这种可能你不就更放心了吗?”

“肯定是你错了,没有这种可能!”

有相熟的看不过眼,劝道:“老万,人家孩子一片好心,别不识好歹。”

万鼓真瞪着眼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好闺女,你说得有理!你教教我们这些老家伙,让我们也开开眼,长长见识。”

小攀说:“如果要骗人钱,你会拿五六十万真金白银当诱饵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说得理直气壮,心脏却骤然一紧,像被人伸手狠攥了一把。是啊,这样冒险的傻事,是个有基本智商的骗子都不会干的。

“那……这钱是怎么来的?”万鼓真涨红了脸,环顾众人心有不甘地问。

“是啊,钱从哪儿来,又想怎么骗钱呢?”所有人面面相觑,抓破头皮也没有想出答案来。

小攀不再卖关子,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骗子盗取了你的账户信息,他是能申请贷款的,不是太大额的会很快到你账上,造成有人给你打钱转账的假象。但是,这个钱他转不出去,因为需要各种验证,你一收到提示消息他就露馅了,白忙一场。如果这个时候他以洗钱之类各种借口诈唬你,你一不留神听信了他的,把钱转移到安全账户,你就上当了。”

万鼓真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和围观众人一样听得头昏脑涨似懂非懂,心里却着实慌了,语音颤抖着说:“你、你再说一遍。”

小攀又仔细讲解了一遍,众人才如梦方醒般慨叹道:“啊,这可真是……啊?”“就是,你说这……”

万鼓真猛地一挥大手,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开玩笑呢吧……你、你骗我是不是!你是警察,你不能帮着坏人,你骗我……”

众人安慰道:“万大爷,他们都是好人。”“小姑娘也是推测,您老回去查查,说不定虚惊一场。”

万鼓真咧了咧嘴,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对众人说:“她说错了,我怎么可能被骗呢,钱都取出来了……”又对小攀说,“你错了,贷款的事……我的卡我能不清楚吗,没有,没有的事。”说完转身就走,步子却明显踉跄了一下,背影也枯树似的显得格外孤单。

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句:“万大爷,你没事儿吧?”

万鼓真左手猛地向后一摆,一下挺直了腰杆,大声说“我没事”,大步流星地走开。刚一转过路口,他就再也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响声震耳,令人心酸,直到许久才听不到。

剩下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小攀见缝插针普及着防骗知识。有人开玩笑说:“小姑娘,年纪轻轻不简单啊,估计骗子都没你懂得多,警校的吧?”

小攀含笑不语,等人陆续散了才松一口气,意犹未尽地说:“解哥,我找着窍门了……你头又疼了?”她见解知略神情落寞正扶着额头沉思问道。

解知略回过神来,说:“你说什么?”他眼中锋芒一闪,像夜空突然迸发的寒星。小攀不禁心里一跳,说:“我,我说你,又头疼了?”

解知略笑起来:“你也知道我脑袋的事了?”

“听赵师姐说的,你执行任务的时候被烟灰缸误伤了。”

“哦,没事。我在琢磨万大爷刚才问的问题,为什么现在的人更容易受骗呢?”

“你想出来了?”

“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听着他的哭声,我就像挨了当头棒喝。又想到成群结队体验高科技养生的老人,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是什么?”

“羊群被驱散了,失了主心骨,孤零零地各自为政,不能守望相助,只能自求多福。”

小攀没听懂,追问说:“什么意思?”

“一盘散沙。骗子组织起来了,我们却是一盘散沙,只能任人围猎,不是一个一个被单独吃掉就是一群一群被圈起来一起吃掉,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小攀若有所思,没再答话。解知略问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找到窍门了?”

“对,讲故事总比讲道理有意思,咱们要是多搜集一些身边的真实骗局,可能效果会好一些,大家容易懂,也吸引人。要是能有受害者现身说法就更好了,不过很难。”

“难咱们才来干,我就信那句话,叫‘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你,小赵他们,有人有干劲有脑子,再发动起更多居民百姓,我就不信还有什么干不成的。”

小攀“嗯”了一声,若有所思。解知略见她瞧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怎么了,有哪儿不对劲吗?”

小攀说:“解哥,是你们警察都这样,还是你有特别之处?”

“我有什么特别?换谁都一样。我在家闲着,还是个党员,不是理所应当吗?你们这些志愿者才了不起,不为名不为利,还少不了碰钉子挨骂受气。”

“也没什么。”小攀微微一笑,“就不知道万大爷那儿,我猜得对不对?”

没过多久,她的推论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万鼓真红着双颊又找到他们,说账户里真是多了两笔贷款。

解知略关切地问:“万大爷,您的脸是怎么了?这么红,都肿了。”

万鼓真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一万块一巴掌,我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五十个嘴巴子,这样我还好受点儿。”

赵倚梦正带了殷棠离发完宣传材料回来,她见状大吃一惊:“啊?万大爷,咱们该报警报警,你这么作践自己,怎么跟儿子们交代啊?”

“哼,他们不会在乎的。”

“他们收入高,五十万不在乎很正常,可咱自己的身体要紧啊。”

“他们更不会在乎我。”万鼓真脸上像蒙了一层严霜,“要是让俩兔崽子知道,更嫌我老不中用了。我也不报警,老混蛋整天人五人六,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让人骗了是他活该!知了警官,大爷只信你,钱我不要了,只要你能抓住骗子,让我也抽他五十个嘴巴子,我管你叫声大爷都成!”

解知略哭笑不得:“万大爷,言重了,咱们该报警还是得报,我该查也查,两不耽误。您放心,我肯定竭尽全力。”

万鼓真离开去报案了。赵倚梦说:“这是有人盯上咱们这儿了。”

殷棠离不解地问:“骗子还分地域吗?不是乱撒网,逮上谁算谁?”

解知略摇摇头:“骗子是不分地域的,但也不是盲目的。上午二手交易的案子我还没在意,从万大爷被骗可以看出来,是咱们这儿发生个人信息泄露了。骗子买了去就有针对性地诈骗,有的放矢,危害极高。”

小攀心里暗暗佩服,刑侦队出来的果然思路清晰,直指要害。若没有人贩卖个人信息,电信诈骗怎么会如此泛滥成灾呢?

解知略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分儿……滚!说正事。最近有没有个人信息泄露的案子?有线索吗?哦,巴马科公馆有个万大爷被诈骗五十万,已经报警了。对,一泄露肯定一大片,估计接下来就是电信诈骗高发期了。你跟队里知会一声……欸,对了,去年那个吴秋蓬还记得吗?是不是又干回老本行了?查查他,回头告诉我一声。”

电话里传出隐约的回答:“知道了,就你事儿多,歇着你的吧!”

解知略笑着挂断了,对众人解释说:“吴秋蓬是个有前科的,干快递倒卖过客户数据,应聘网店客服又偷过买家资料。这次要还有他,微积分他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揪出后面的菜商、金主来。”

小攀问:“微积分是谁?怎么还有卖菜的?”

赵倚梦替解知略回答说:“微积分是知了哥同事,大名‘卫济风’,挺帅的,可惜都快结婚了,不然可以让知了哥介绍给你。”

殷棠离笑道:“师姐,这里就有俩现成的,你要介绍,也得先记着‘近水楼台’啊。”

赵倚梦说:“就我们小攀的条件,怎么也得找个又高又帅又有钱,不闷不娘不花心的,你们俩综合条件还差点儿。”

解知略又气又笑:“照你这么一说,我俩快成癞蛤蟆了。小攀你自己说,我们是那么不堪吗?”他看了看殷棠离又看了看自己,嘟囔着,“黑是黑了点儿,那是太阳晒的,劳动的色彩。”

小攀笑着说:“师姐开玩笑的,你们白得发亮,是我配不上……”

“哈哈,这才是正常的态度,起码听起来不伤人。”解知略又接着“科普”说,“刚才说的‘菜商’不是真的卖菜的,而是指倒卖个人信息的不法分子,是电信诈骗行里的黑话。其他的还有,负责打电话的马仔叫‘话务员’,得手后洗钱叫‘跑分’,跑分离不了大量银行卡,给他们提供卡的就叫‘卡农’,等等。”

赵倚梦恨恨地说:“都干成产业链了,你说这帮人多可恨吧!”

解知略也不由得感叹道:“是啊,反诈事业任重道远啊……”

包小严正睡得昏天黑地,突然被一阵铃声吵醒了。他睡眼惺忪接通了语音通话,刚“喂”了一声那边就挂断了。接着就收到露丝鲍发来的信息:“四点半到慈善大厦。”他脑袋一阵发蒙,接着心里便是一阵狂跳。思绪刚要插上想入非非的翅膀,又被另一条消息迎头拍落在地:“这是唯一的机会,想清楚了再来吧。”

包小严一激灵坐起来,霎时困意全无。这是贾庭西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格外开恩给了一次加入现代欺诈派的机会,条件就是按要求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到了以后呢,他打算干什么?

包小严来回看了十几遍时间,想了无数种可能的遭遇,都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接受些考验,最不济挨顿揍轰出来,还能怎样?骗钱?绑架了要挟师父?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去了至少还能再看几眼露丝鲍,就冲这一点别的也全算不了什么了。

他决心已定,顿时高兴起来,在网上查了一番,心里更有了底。慈善大厦离着不太远,虽已不属繁华街区却也并不偏僻,全名叫慈深继善大厦,是一个明星基金会筹资修建的,可惜资金没跟上,主体封顶之后就停工了,直到现在也没再有动静。

查好路线,整理好着装,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出门叫了辆车,跟司机说的目的地是家饭馆,离着慈善大厦还有约莫两站地。之所以提前下车,是因为该有的谨慎还是得有的,师父和父亲不知教诲过多少遍,这点可不能忘。

他溜溜达达踱进一家小卖部,买了瓶饮料,若无其事地跟店主聊着天,顺便问了慈善大厦在哪儿。“看到没?往前走,就在路边。”店主指着鹤立鸡群般耸立着的一幢烂尾楼说,结完账还不忘调侃一句,“你是外地的吧?本地人没有不知道的。要饭的竖旗杆,丢脸就在这根棍上,呵呵。”

包小严遮掩着说:“我一直在这儿上学,也算半个本地的。谁不知道它啊,就是没亲眼瞧见过,这回开了眼了。再见!”

他若无其事地出来,信马由缰地往前走,拐到慈善大厦旁的小路上,找了个施工围墙的破洞钻了进去。站在耸入云霄的烂尾楼下极目仰望,包小严禁不住咽了下口水。钢筋混凝土的框架一层一层地堆上去,一眼望不到头,像搭到天空的巨大积木。密密匝匝排列整齐的长方形空洞从白亮过渡成黑暗,让人莫名觉得发冷。

他看了下时间,还差几分到四点半。大厦笼罩的偌大范围,看着根本不像有人,他当即给露丝鲍发了条语音:“我到了,然后呢?”

没多久回复的消息就到了:“上十一层。”

包小严抬头看了看,心里有些发怵,犹豫了一下,又问:“到底干什么?”

回答干脆利落:“上去就知道,有人等着。”

收起手机,包小严响亮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无可奈何迈进了无情矗立的高大空间。光亮从四面八方透进来,淹没在上百根方形承重柱组成的丛林里,到处都是一片灰色,越往深处越是晦暗。他找到楼梯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嘴里数着楼层数。越接近要到达的数字,空旷楼体里回荡的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就越沉重。终于爬到十层时,他停住了,休息喘息了足有五分钟。等身体、精神都恢复成充足状态,才不紧不慢昂首踏进十一层。

没想到,这里仍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相同的粗壮而森立的柱子,相同的晦暗的颜色,还有相同的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光亮。包小严有些恼怒,大声问道:“有人吗?”一阵阵凉风吹着哨子从耳边飞过,算是对他的回应。他怕远处听不真切,就边走边转着身子四处寻找,提高嗓音又喊了一遍:“有人吗?”

一根立柱后面突然传出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土块或者水泥渣子。包小严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去看,就见一个黑影慌不择路地跑开,脚步声响着朝上一层去了。

“什么毛病!”包小严恼羞成怒,方才心里涌起的一丝惧意全化成了怒气,追着那人也爬上了楼梯。

那人见他追得凶猛,知道自己再逃也无济于事,干脆扑在一根立柱上猛然刹住脚步,转过身喝道:“你别过来!”声音慌张恐惧,掺杂着怯懦的愤怒,听得出是个中年女人。

借着微弱的天光,包小严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她弓着身子呼呼直喘,四五十岁,脸上仓皇恐惑,既不是露丝鲍也不是其他什么人,根本就完全不认识。

“你在这干吗?”包小严越来越想不通贾庭西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是包小严包法官吗?”女子突然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

包小严一下愣住了,名字没错,可是自己怎么成了什么“包法官”?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走过去问道:“你把话说清楚。”

“不要抓我!”女子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不要再过来了!不是我故意挪用公款,是董事长联系我,让我把钱转到客户账上的,我没有贪污……”她边说边退,惊恐万分。

包小严立刻明白,她是被人骗了。“你是会计或者出纳,对吗?哈哈,有人冒充你们董事长联系你,让你给客户打钱,是不是?你被人骗了!”

女子更加慌张:“不是的,就是董事长本人说的!”说完又喃喃自语,“如果是被人骗,罪行会更重的……”像是在复述不肯否弃的执念。

包小严心生厌恶,不想再去管她。突然,一个严重的问题霹雳一般在他脑中击落,令他浑身一颤。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他恶狠狠地发问,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别人的算计。

他踏上两步,再次逼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女子一惊,退缩到柱子外面,“是法院派你来的……可我、我女儿才上初中,老公又丢了工作,整天就知道喝酒、打孩子……”说到最后,她身子摇晃,仿佛失去了灵魂。

包小严这才注意到,她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机,像是从见面就不曾摘过。他愕然醒悟,怪不得这人说话莫名其妙,六神无主,原来毛病都在这上头。

“有人在手机里远程控制你,是不是!不要相信,那是个骗子!”包小严大声喝道。半空中一股回风卷过来,令他不寒而栗。

女子眼神恍惚,包小严知道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主见。

“他们骗了你的钱,又拿法院吓唬你,对不对?都是假的!”

“那你是不是包小严,是不是包法官?”

“我是包小严,不是包法官!”包小严气急败坏,冲上去想扯掉那该死的耳机。

女子大叫一声躲开了,用绝望的语调哭诉道:“别抓我,我不想坐牢,我不能坐牢……”

“蠢货!”包小严声色俱厉,又纵身追上去。

女子不知听到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指令,竟转过身狂奔起来。楼外填塞而来的大片光亮令人眼花,就跟空虚的渴望和沉重的现实让人难辨一样。烂尾楼毫无遮拦,不等她有所察觉,整个身子就脱离了短暂禁锢她的灰色牢笼,径直跌了下去。

“小心!”包小严大叫一声收住脚步,只觉得毛骨悚然,霎时出了一身冷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目瞪口呆,僵立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了。

短暂的惨呼和沉闷的坠地声接连传来,包小严心脏狂跳,腿软脚软几乎站立不住。他颤抖着蹲下蹭到楼边,手扒边沿向外张望,只见那女人衣服头发摊成扭曲的一团,迟迟不见动弹,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他深吸了几口气,让神志清醒起来,不停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为她来的。他一边向里面退缩一边向外面觇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自己不能稀里糊涂卷进这意外的麻烦里,要是被人看见可就有口说不清了。

一阵恐惧感袭来,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要是她并没有死,日后警察问起来,自己却是脱不了干系,这可怎么办?

包小严咽了下唾沫,又凑到楼边向下张望,那女人仍是刚才的模样,姿势似乎没有变,应该不可能活了。他吐出一口气,心里暗暗庆幸。就在这时,一声手机提示音从口袋里传出来。他毫无防备,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跳起来。

他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冷静镇定,寻着道路向楼下走。随便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不已,怀疑是人在挣扎的声音,逼得他每下一层都忍不住再一次探身去确认。越接近楼底看得越真切,另一种恐惧升上来,他反倒不敢再去查验了。

他心一横一口气冲出大厦,走出施工围墙才定了神摸出手机去看。消息还是露丝鲍发来的:“这是你的投名状,来吧。”

包小严无名火起,恐惧瞬间全化作愤怒:姓贾的狗东西,弄这么一出就为了恶心人,真是该死!他怒气冲冲要去跟贾庭西理论理论,没有这么耍弄人的,起码要羞辱他一顿才算完。

当解知略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微积分打过来的,结果来电显示是未知号码。他略一迟疑,还是选择了接听。

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解警官吗?你好,我要报案。”

解知略一愣,问道:“什么案?”

那个声音平静沉稳,努力让自己不表露出任何情感,但解知略还是能感觉到他语调里隐隐透出的炫耀意味。“慈善大厦有人正实施诈骗,如果去得及时的话或许还有救。”

“能不能说明白些?有救,救什么?”

“救命。说明白和及时去,你要选第一个吗,解警官?”

“你是谁?”解知略警惕起来,跟赵倚梦他们打了个手势就往巴马科公馆门口跑。小攀一见也交代了一声,紧追过去。

殷棠离嘟囔着:“小攀是不是看上解哥了?头一天认识就形影不离。”

赵倚梦笑道:“你吃醋了?”

“我吃啥醋……小攀这样的不适合当女朋友。”

“为啥?”赵倚梦没料到他还有这么一说。

“太聪明了不好对付。”

“好哇,你说他们坏话,明天我就转告他俩!”

殷棠离赶紧告饶:“别别,我说着玩儿的,哈哈。”

他们的说笑,解知略一句都没听到,直到小攀拦住一辆出租车,他木然坐进座位里,仍在回味刚才手机里最后一句答话:“这不重要,解警官,再见。”

小攀已经察觉出事态紧急,连连催着司机风驰电掣来到慈善大厦。两个人钻进施工围墙隔出的巨大院落,烂尾楼像凿满洞窟的险峰一样立刻显出它的威压来。解知略扫视一圈,匆匆问道:“你体育怎么样?”

小攀领会他的用意,笑道:“小时候练过武术,大了荒废了,不过底子还在。”

“好,你单我双!”解知略说完就冲进楼内,找到楼梯向二层爬去。事态紧急,报案人又语焉不详,只能用笨办法,一层一层去搜寻诈骗可能发生的地方。也许这次只是别有用心的恶作剧,有人故意要捉弄他,但是万一是真的呢?他牺牲的只不过是体力,拯救的可能就会是一个人的生命。

“那个神秘报案人怎么知道会危及生命呢?”解知略的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就在他借着手机照明巡视楼层的时候,楼下传来了小攀充满惊骇的尖叫声。

“解哥,快来!”小攀努力控制着心里的惶恐,大声呼唤。

解知略冲下楼梯,奔到大厦侧面,一眼就看到血泊之中有个极度扭曲的人形。他挡在瑟瑟发抖的小攀身前,先后打了急救和报警电话,最后翻出那个未知号码回拨过去,语音提示传出来,已经无法接通了。

前来的办案人员之中有个相识的警察,勘查完现场之后找到解知略说:“不用内疚,人死了有一会儿了。你说有人在这之前找你报过案,还能想起别的细节吗?”

解知略说:“不用想,我们总共没说几句话。他在刻意隐瞒一些东西,不像一般的报案人。至于动机,现在还没法说。”

“好吧,如果知道什么线索了,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嗯,你们调查完能也告诉我一声吗?”

警察笑了笑,爽快答应了。

解知略和小攀从案发现场离开,来到马路上。小攀看着陷在沉思中的解知略,问道:“解哥,咱们是回巴马科吗?”

解知略见她脸上苍白犹未尽褪,不免心生愧疚,指着正暗淡下去的天色,说:“他们应该也下班了……让你赶上这种事实在是抱歉,我请你吃晚饭你不会拒绝吧?”

小攀笑道:“当然不会……就是有点儿吃不下。”一想到方才目睹的画面,她还是心有余悸,觉得毛孔收缩,肠胃翻滚。

解知略看了一眼手机,卫济风正给他发来一条消息。他想了想,领着小攀来到一处偏远破旧的社区。巷子里开着几家简单的小吃店,他们选了一家进去坐下。小攀随便点了几样小菜主食,默默喝着水等着。

解知略问道:“当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小攀冲他笑了笑:“我是好奇你这种人平常都是什么样的。”

“就是普通人那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现在上不了班了,就出来当当志愿者。你们不也差不多?”

小攀说:“有点儿不一样,你有责任有负担,我们没有,哈哈。”

解知略一愣,随即苦笑说:“那今天你可被我连累了。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他指着外面一栋老迹斑斑的矮楼,低声问。

小攀略一沉思,随即答道:“应该能猜到。”

解知略微感诧异地看着她,说:“微积分发来调查结果,吴秋蓬就住在这儿。”

“他会跟刚才的案子有关系吗?”

“很可能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是或许会有间接帮助。”解知略深有感触地说,“发生了案子报警很简单,要查出真相却有许多繁复细致的工作去做。捉拿真凶还社会以正义,听着痛快解恨,背后可是无数辛勤刻苦的心血,许多最后证明还是白费力气的无用功,但是谁能未卜先知呢?只要有一分可能就要下十分功夫。这也是我为什么看重志愿者活动的原因之一,预防一起诈骗案和诈骗发生了再追查,性质截然不同,难度也差若天渊。”

小攀若有所思地说:“我以前还从没想过,被骗的人会有这么、这种……”她说不下去了,今天的遭遇触目惊心,不敢再去回想。

包小严一见到贾庭西就破口大骂:“姓贾的你不是人!”

贾庭西倚在沙发里转头对露丝鲍笑道:“这小子,比咱们想的还要愣!哈哈哈。怎么了?”他歪过头看着包小严,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你杀人了,怎么了!还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有良心吗?我这就举报你!”

“你有证据吗?”贾庭西不慌不忙,看着包小严像在看一个笑话。

包小严瞪着眼睛,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气呼呼地说:“我这双眼睛就是证据!”

贾庭西摇头笑道:“然后呢,你能得到什么?警察叔叔给你送块匾,上书四个大字,‘浪子回头’,还是‘大义灭亲’?”

露丝鲍哧哧哧地笑起来,包小严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哼了一声没说话,眼睛却舍不得从露丝鲍脸上移开。

贾庭西抄起手机点了两下,说:“我这有份证据,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包小严一愣,接着就听到一段令他毛骨悚然的录音,从“你别过来!”“是包小严包法官吗?”开始,到“那你是不是包小严,是不是包法官?”“别抓我,我不想坐牢,我不能坐牢……”截止,全是慈善大厦里坠楼女子当时说的话,中间夹杂着停顿、脚步声、隐约的对话和各种窸窣的噪声。显然,这是通过女子耳机上的麦克风录的。

“你……你的人跟那个女的通话时录了音?”包小严觉得后脑勺飕飕直冒凉气。他终于明白贾庭西肚子里的坏水是什么了,录音不容置疑地表明,自己跟女子坠楼有着摆脱不掉的干系,她就是被假冒法官的包小严逼死的,自己就算浑身是嘴一时半会儿也辩白不清了。

显然,他落入了贾庭西早就设好的圈套。包小严狠狠盯着贾庭西,眼中的熊熊火焰恨不得将他吞噬,可是一碰到对方浑身散发出的令人憎恨和恐惧的气息就瞬间没了威势。

贾庭西晃了晃手机,又说:“他们非要发给我,其实,这有什么用?什么都说明不了。况且,谁会知道它的存在呢?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就是被骗了想不开嘛,心情可以理解,对不对?世上哪天不死人……再说了,小严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上赶着去蹚浑水?”他冲露丝鲍使了个眼色。露丝鲍冷傲一笑,在手机上操作了一阵,包小严的手机紧接着就传出一声提示音。

“干什么?”包小严看着手机里大大的到账提示,心里竟生出一丝鄙夷,“花个三五千,收买我?”

露丝鲍撇了下嘴角,轻蔑的冷笑让包小严有些后悔,自己说话不走脑子,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岂不是叫别人小瞧了。贾庭西大度地笑起来:“点开看看。”

“七万!”包小严眼睛顿时睁圆了,心脏瞬间跳得厉害。

“你交了投名状就是自己人,这是你应得的。”贾庭西满意地微笑着。他知道,到此为止,给包小严设计的圈套才算完整。有录音,有赃款,这个愣头青才算彻底绑在自己的绳索上了。

“贾总……”包小严从没一次得到过这么多钱,超出想象的醒目数字不停撞击着他的神经,意外之财的突然降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亢奋,什么慈善大厦,什么女子坠楼,统统被吹到九霄云外去了,脑袋里一丝都不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说,“你真是个好人!我没看错,我包小严,这辈子就跟着你混了!”

贾庭西呵呵呵地大笑,脑子却一如既往地清澈。他知道,不论是良久筹谋还是临时起意,自己的计划就没有不成功的。俯瞰众人智商的征服感更点燃了他睥睨天下的机心、摆弄世间圈套的欲望。“你就给露茜当助理吧,以后公司跟有良那块的往来就由你联系了。”

吃完饭,解知略和小攀顺着堆满杂物的逼仄楼梯爬到四层。一路上像是钻进了小广告的万花筒里,红绿蓝黑,触目皆是,或贴或印,布满了墙壁、屋顶、楼梯、扶手。开锁的、修空调的、通下水的、卖房子的……不一而足,层叠并列互相交叉,密密麻麻同时向眼前涌来,叫人压抑憋闷,躲又躲不开。

小攀不禁笑道:“越是不好挣钱的地方,广告越多。”

吴秋蓬租住的那间小屋上着锁,解知略说:“看来咱们得守株待兔了……卫济风说他干着外卖配送,要是拉晚就奔着两三点去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攀不置可否,反问说:“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没有他电话吗?”

“我追过他两次,他躲着我跟避瘟神似的,一听声音就得溜了,一晚上都别想再见他。”

“要不我试试?”

“行啊,这是他电话。”

小攀照着号码拨过去,好半天才有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师傅,你到哪儿了?”小攀开门见山直接问他。

“马上到了,马上到了。”吴秋蓬的语气变得客气起来。

小攀脑筋一转,说:“我不是催餐的,我是饭馆。我想知道你大概什么时候到店取餐,我别出早了变凉,也别耽误你时间。”

“哦,送完这份就去你那儿,十五分钟准到。”

“你知道我们家地址吗?”

“知道,我去过。”

小攀心里暗暗苦笑,对方虽不是起了戒心故意搪塞,却完美绕开了自己话里的陷阱,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自己一点儿有用信息都没套出来。她长叹了一声,又说:“我们家旁边刚出了一起事故,快堵死了,你来的时候躲开那个路口。”

“哪边?”吴秋蓬紧接着说出了一个店名,“他们家那个路口?”

小攀心中一喜,连连称是。解知略打开地图软件,快速搜索到那个位置。

只知道一个路口,目标还是太宽泛了,小攀看见地图上有一家炸鸡店,就说:“你从别的路绕过来吧,炸鸡凉得快,软了就不好吃了。”

吴秋蓬疑惑地问:“你们不是米线吗?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小攀趁机问他:“你接的单子是哪家?”

“‘单思不成线’,不是你们吗?”

小攀知道自己大功告成了,匆匆客气几句:“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解知略冲她跷起大拇指,说:“咱们去那堵他。”小攀喜滋滋地随着他下楼,打了个车来到“单思不成线”米线店。

过了也就八九分钟,解知略就认出了曾经熟悉的身影。一个全身显眼外卖员装束的黑瘦青年,骑着电动自行车风驰电掣地赶来。他急匆匆钻进店里,直冲堆满餐盒的柜台而去。

解知略堵住门口喊了一声:“吴秋蓬!”

吴秋蓬茫然转过脸来,看见解知略明显紧张了一瞬,接着就变换成了无所谓的神情,懒洋洋地说:“解警官,我早不干那个了,你不用堵我。”说完跟店主报了单号,拎了装好的餐品就往外走。

解知略笑道:“我不是来堵你的,是请你帮忙的……”

吴秋蓬冲他龇牙一笑:“都是解警官你教导有方,我弃暗投明了,那些菜商早被我拉黑删掉,没了没了。”他侧着身子从解知略身边挤了过去。小攀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帮着拦住他。

解知略向小攀低声嘱咐了一句:“你在这儿等我。”紧随吴秋蓬走了出去。

吴秋蓬无奈地回头说:“解警官,我这真没有。不是不想帮你,是我赶时间,实在来不及了。”说着装好快餐箱,扣下头盔一拧车把推车就走。

解知略问道:“今天慈善大厦有人跳楼你听说了吗?”

吴秋蓬说:“我一天到晚,餐都送不过来,哪有空看新闻啊。也不关心,爱干啥干啥,关我屁事!”

“有人卖信息就会有人被骗,有人被骗就意味着钱没了,甚至连人都没了,人财两空还怎么点餐啊。”

吴秋蓬被这强词夺理的逻辑逗笑了:“我管不了那些,我反正不干那个了,你不信也没办法。”他电动车骑得飞快,街景走马灯似的向身后滑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始终甩不掉这个烦人警察,始终稳稳听到说话声?他这才觉得身后挤得慌,两侧衣服也被紧紧揪着。原来这一路解知略就跨坐在车座后面,自己居然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哎,这可不行,我这车带不了人!”吴秋蓬哭笑不得,急得大叫。

“放心,我没那么沉。”

“电动车载人,你还不戴头盔,被警察逮住……我就完了!”

“我有证件,你属于协助办案。要是不行,我给你赎车、交罚款。”

吴秋蓬抱怨道:“我这着急送餐,带着你算怎么回事啊?”

解知略笑道:“耽误不了你,还能陪你聊聊天。”

“唉—”吴秋蓬重重长叹一声,无奈地沉默了。

解知略提醒他:“你骑慢点儿!超速了,哎,别闯红灯啊!”

“我倒是想!超时了算谁的?”吴秋蓬冷笑一声,不无怨恨地说,他像是憋闷了许久,如今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在街巷间穿梭一边大声说,“有人工智能、大数据管着你,从哪到哪最短用时是多少都定死了,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堵车,是不是修路,是不是管制、禁行。都说科技是服务老百姓的,我看啊,他妈的纯粹是把我们当奴隶!我不超速,不逆行,不闯红灯,就会超时,一个差评下来五六单就白干了。他妈的……”

他恶狠狠地咒骂着,仿佛胸中的怨气永远都出不完。“区政府边上有个行之公寓你知道吗?前一阵有骑手发现它有个隐蔽的侧门,从那进去至少能省出五分钟时间。一来二去别的骑手也陆续知道了,都从那个侧门进出,大家心里都高兴,以为可以稍微缓口气,起码送这个小区不用再玩命。谁知道没几天,系统就根据后台数据做了调整,配送时间直接砍掉了五分钟!捷径成了标准。所有人一块儿骂娘,可是骂有什么用呢,连个挨骂的活人都找不到。每个人身后都像有个无形的恶棍跟着,榨干你身上每一分力气,夺走你每一秒空闲。”

解知略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吴秋蓬的牢骚从头盔里飘出来,吹散在夜风里,就像树上掉落一片枯叶一样,对这个世界来说,微不足道,无关痛痒,也没人在乎。

或许是情绪释放了就会变轻松,吴秋蓬忽然解脱似的高兴起来:“别的骑手兄弟们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快要解脱了,再不受这份鸟气。知道我为什么起早贪黑,折腾到半夜一两点,玩儿命地干吗?我是在攒钱!”

“你要回老家结婚了?”

“不是。”吴秋蓬卖弄似的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出国!”

“出国打工啊?”

“对,当话务员。”

解知略差点儿从后座蹦起来,没等他说话,吴秋蓬就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玩世不恭地说:“你不用劝我,你肯拿我当朋友,我才没瞒着你的。别人听了我发牢骚,不是灌几句毒鸡汤,就是随声附和骂几句更狠的,都是放屁!你不一样。”

“是谁撺掇你出国干那个的?”

“没人。”吴秋蓬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了嘴只是默默骑车。

“他自己说干这个挣着钱了?”解知略想诈一诈他,故作高深地问,“你自己算过成本没有?”

吴秋蓬果然上当:“算过,一个月保底九千,提成十二个点。哪有什么成本?无非就是偷渡过去给蛇头的钱,外地人万把块,本地人才两千。不过,那边活儿不行了,现在都往格鲁吉亚跑,无非多一张机票钱。表弟说……”他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假装咳嗽闭口不谈了。

解知略也不追问,只是语重心长地提醒他:“有风险成本你没算啊!保底九千,提成十二个点,你想想你得给人家挣到多少人家才肯给你这么多?你一个月能骗来那么多吗?骗不来怎么办?被软禁被打被杀的后果你计算了吗?”

吴秋蓬没吱声,解知略知道没这么容易就劝得他回心转意,又说:“网络这么发达,你查查相关的报道,不要只信一面之词。国外最近什么情况,还有你们当地政府什么对策,多问问家里人。别到时候家里刷上诈骗人员之家的标识,户口被注销了再后悔。你凑合一辈子就算了,却连累父母和你将来的孩子都抬不起头,你说他们是感激你挣来一些昧心钱,还是怨恨你玷污了他们的清白。”

两个人都沉默了,默默听着风声一直到目的地。吴秋蓬一边锁车取餐一边凄然笑道:“解警官,谢谢你。你看现在是晚上了,还跟白天一样繁华、热闹。不同的是,白天的阳光更亮一些,热一些。然而景色再好,我也只有奔波。阳光那么亮,那么热,却没有一丝光线是属于我的。”

解知略心里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身上充满深深的无力感。他看着吴秋蓬一路小跑上楼去了,一时竟不知该想什么,说什么。

他给卫济风发了几条消息,随即默默回到米线店,远远就看见小攀孤单伫立的身影。解知略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看着她笑容灿烂地迎过来,自己却有些愣住了。

小攀陪他在路上走着,仿佛读懂了他的心事似的,叹了口气,说:“解哥,就你离开的工夫,我就一直在那家小店门口看着,课堂上学的一句话从没像现在这样透彻领会过。”

“哪句?”

“哀民生之多艰。”

解知略点点头:“劳动者最辛苦又最普通,隐在灯红酒绿后面,居高临下看不见,置身其中又浑然不觉,群体最广大却又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小攀回头一笑,眼中忽然闪出兴奋的光芒,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当警察的,什么时候都是威风凛凛,人人见了都得害怕,原来并不如此啊。”

解知略苦笑说:“就刚才,吴秋蓬那样的,还嫌弃我挤他电动车,埋怨我误他事呢!不过,应该也有点儿怕我,哈哈。”

“他这样对你,你还管他?”

“其实,就是千千万万有着这样那样缺点的普通人支撑着大家的生活,只有每个人都过好了,社会才会好。就算他不理解我,误会我,我也得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不能叫他误入歧途。”解知略指着胸前一枚徽章,又说,“看见这上面的五个字了吗?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小攀学着他的口气笑道:“我们跟你不一样!他轻信别人吃亏上当是他自己的事,反正我是不会去管那种人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不约而同又想起白天的坠楼案。解知略心中疑云密布,不禁问道:“一栋无人在意的烂尾楼里,有危及生命的诈骗案发生,那个神秘报案人是怎么知道的?”

小攀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说明他是知情者……”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来头?”

小攀思索片刻,回答:“还不好说,但我预感他还会找你的。”

酒店内,千层锦说完自己的圈套,颇有些沾沾自喜,说:“怎么样?这个连环计一出,我不信他不蒙!只要脑子一乱,嘴巴就会少个把门的。哪怕他只说错一句话,咱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多一个可乘之机。”

薛宾九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慢慢说:“不够。”

“什么不够?”千层锦下意识问了一句,随即笑道,“一句话自然不够,我只是个比喻。”

“你的连环计不够!你对付的是谁?”薛宾九斜着眼睛问千层锦,不等他回答又说,“不要思维定式,以为搞科研的都是一根筋,坏心眼多的是!他用假话骗你怎么办,你分得清吗?他就是骗子公司的人,你拿对付一般人的那套还行吗!看没看过动物世界?豹子捕食的时候,哪怕对付的只是个兔子,它也会拼尽全力,懂不懂?”

“懂了懂了。”千层锦连连点头,“我这就给三路他们打电话,您老亲自指示。”

“不用了,我跟你说,你怎么排兵布阵就别来烦我了。”薛宾九将自己的计策说出来,千层锦听得心花怒放,敬佩不已。最后,薛宾九又总结式地叮嘱说:“记住两点,一是不要贪功,以免被人将计就计;二是要给自己留后路,万一失策撞上警察,要知道怎么干净利落地脱身。”

千层锦一边思索一边回应说:“我知道,我这就跟他们嘱咐清楚,一定不能在这方面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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