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预兆

抱着一大捧花走在外面实在尴尬得很。无论坐车还是走路,他都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他很不习惯被人盯着,因为他从来不是那种光走在路上就引人注目的俊俏男人。

“回来啦。哎呀,好漂亮的百合!”

杏子拉开玄关门,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临近盂兰盆节的盛夏时分,下午五点天色还很亮。廉太郎从春日部车站走回来,已经是大汗淋漓。短袖POLO衫的腋下明显湿了一大块,肯定散发着令人气闷的味道。

但是怀里的白百合香气浓郁,足以抵消他身上的汗臭味。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妻子接过花束,对他说道。廉太郎“嗯”了一声。他的情绪还很混乱,不知道究竟是寂寞还是爽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愈发不安。

今天,他离开了已经工作整整四十七年半的公司。准确来说,他六十岁已经退休,后来又接受了返聘。但从心情来说,他从未停止过工作。

为了迎接长假,最近工厂加大了产量,经常需要加班赶工。终于等到明天就要休息了,员工们才得以松弛下来。厂长新田给他献了一束花,廉太郎在一阵毫不热烈的掌声中离开了工厂。

“社长把我送到大门口了。”

“是吗,真是太好了。”

现在的社长是创业者的孙子,刚进公司没多久就被派到商品开发部学习,廉太郎也直接指导过他。当时那个高高瘦瘦,看着不怎么靠谱的青年,如今也成了肥头大耳的五十多岁的大叔。他还主动跟廉太郎握手,留下一句“感谢你多年来的贡献”。

他觉得自己不久前还是社长的年龄。人啊,果然跟花一样,开花前的等待无比漫长,绽放的美丽却转瞬即逝。

“先泡澡吧?”

杏子抱着花束,从楼梯底下的收纳间拿出花瓶,转头问道。

廉太郎点头哼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来,他还从没送过花给杏子呢。

杏子每天都配合他到家的时间烧好洗澡水。他脱掉POLO衫擦了一把身上的汗,然后扔进洗衣篮。

他对着风扇吹起了湿发,咽下一口清凉的啤酒。

下班后的热水澡,然后是啤酒。今天过后就再也体会不到这样的充实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电视频道已经调到了BS台的夜间直播,现在是二局上半,广岛领先中日两分。廉太郎擦了一把嘴角,前倾身子。

两人出局,三垒有人。看到中野手轻松接住了对手打出的高飞球,廉太郎顿时松了口气。

起居室的矮桌摆上了一盘盘犒劳丈夫的美食。

刺身、盐烧香鱼、茶碗蒸、蔬菜、炸虾天妇罗、散寿司。真够丰盛的。

“别累着自己了。”

廉太郎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关心妻子。

“今天感觉很不错,因为可以停药一段时间。”

“哦,这样啊。”

这几天一直放在餐桌上防止漏服的药已经不见了,果然是进入了停药期。

两周前,杏子开始接受抗癌药治疗。医生给她配了两种抗癌药,口服和点滴同时进行。

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去医院打一次点滴,每天早晚两次服用口服药,完成一个疗程后停药一星期。暂时预定做八个疗程,看看效果如何。

“你今天脸色的确好了一点。”

也许真的好了一点,也许只是廉太郎的错觉。

“嗯,就是指尖的麻痹还没好。”

杏子说着,搓了搓手。

每种抗癌药的副作用各不相同。他已经忘了点滴药叫什么,只记得口服药包装上印的名称。希罗达——“小天真”医生说,这种药容易引起末梢神经障碍与手足综合征。

“那也挺好啊,反正不用担心掉头发了。”

廉太郎拿起筷子,咬了一口炸虾天妇罗。杏子合掌说了一声“我开动了”,继而捧起茶碗蒸慢慢喝了一口。

“医生说的是‘很少见脱发的副作用’。”杏子更正了他的说法。

“医生都这样,不把话说死了就能推卸责任。”

好在,杏子的副作用似乎不太严重。她感到手足麻木和全身倦怠,但辅助药物控制了恶心呕吐的症状,每天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脱发对女性来说可能很痛苦,听到医生说可能性很小后,廉太郎松了口气。哪怕只是站在一边眼看着杏子的外观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也会感到痛苦。

“真好吃。美智子他们怎么不来啊?”

廉太郎嚼起了他最爱吃的虾尾。可能牙齿不太好了,棘刺戳到牙肉上,痛得他皱起了眉。

“他们没时间。”

杏子平淡地说。廉太郎猜测,也许是美智子不愿意来。因为她到现在还没原谅父亲擅自决定离职的举动。

他其实挺希望女儿能暂时忘掉两人的矛盾,让杏子多看两眼外孙。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说要离职,她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啊。”

廉太郎拔出戳在牙肉上的棘刺,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你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引退都可以啊。”

杏子的微笑拯救了他。对啊,还不是多亏了廉太郎辛苦工作,两个女儿才能读完大学。他还给美智子的婚礼出了不少钱呢。她应该感谢父亲才对,怎么反倒责怪起来了?

美智子这家伙,明明是个家庭主妇,却让丈夫分担家务和育儿工作,她压根连自己的工作都没做好。

与之相比,廉太郎在外面打拼的时候,杏子则兢兢业业地守护了家庭。她究竟有什么必要感叹自己没能培养好丈夫的家务能力呢?她应该感到骄傲,因为这证明她的工作滴水不漏。

给职场退休的人送花这种习惯,恐怕也不是为了感谢本人,而是让他带回家去感谢妻子的支持。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为啥要送花给一个大男人呢?

他再次感慨,自己真的找了个好妻子。不知杏子看见那束百合时,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你也辛苦了。”

尽管他以前从未提过,但心里一直很感谢杏子。现在到了说出口的时候,他却有点害羞,压低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啊?”

杏子反问了一句,脸上却是惊讶的表情。看来她不是没听见。

“哦!漂亮!过去了!”

二局下半,广岛打出了一记适时安达[13],送跑垒员回到本垒得分。

这么羞耻的话,他哪里说得了两次。廉太郎兴高采烈地握紧拳头,感谢“我们鲤鱼队”的绝妙时机。

窗户大敞着,却没有一丝风,反倒让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才早上七点,气温已经高得让人难以忍受。

一早一晚只要开窗还能勉强度过,白天则不开空调不行,否则老年夫妇在家中中暑死亡的消息就要登上第二天早上的报纸。

额头上泛起了一阵汗水。廉太郎摘掉老花镜,揉了揉眼角。

这几天压根不像盂兰盆节的长假。一想到自己今后再也用不到所谓放假的概念,他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工作日和休息日一直是他生活中毋庸置疑的两种模式。

现在没有了两种模式的限制,按理说他应该非常自由。他可以一口气读完世界推理名著全集,可以每天睡八个小时,还可以拎起钓竿独自旅行。这些都是他工作时不得不放弃的乐趣。

可是到了这个岁数,光是从头到尾读一遍报纸,眼睛就累得不行,再怎么想睡懒觉,也会在六点前自然醒来。而且,他也不想尝试新事物了。

他知道,年轻时的梦想如果不马上实现,过后的心情和体力都会跟不上。更何况,自己身边的环境也会发生改变。而现在他也顾不上自己,要加倍重视他与杏子相处的时间。

廉太郎戴上眼镜,看向读到一半的投稿栏。那是一个六十岁女性的文章,标题为《朋友大于丈夫》。

文章写道,她跟退休的丈夫去了一趟温泉,全程痛苦不堪。那个丈夫整天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收拾行李的事情全部推给她,到达旅馆后开口就是“给我倒茶”,泡澡时还要替他找好干净内裤,就这么伺候了一路。丈夫号称要走遍一百个著名温泉,可她觉得既然要去,倒不如跟知心女性朋友一起去。因为她们都能照顾好自己。

读到最后,廉太郎不禁感到困惑。他又读了一遍,还是不明白投稿者的意思。到底哪里痛苦了?

住旅馆不用打扫做饭,也不用收拾碗筷,这还不够她放松吗?收拾行李泡茶这点小事,做一做也没什么吧?反正旅行的钱都来自丈夫的退休金呀。

女人整天只知道追求表面上的平等。

他扔下报纸,转头看着外面的庭院。家里院子虽小,却得到了精心打理。杏子正戴着宽檐帽在外面拔草,想趁阳光变强烈前把活干完。夏天的野草三天就能长得老高,特别不好应付。

“好了,随便弄弄就行了。”

他隔着纱门喊了一声。身为病人应该休息,可杏子一早上就没停过。

“喂,杏子。”

“我知道,可是还得再拔一点。”

“别管了,多长几根草怕什么,又不会死。”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杏子吐了口气,捶着腰站起来。

“那倒也是。”

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对廉太郎笑了笑。

将野草塞进垃圾袋绑好后,杏子从玄关走了进来。“啊,出了一身汗。”她嘀咕着,径直走向洗手间。

虽然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但杏子看起来还算精神。既然开始服用抗癌药也能保持这种状态,应该不会发生什么让人悲观的事情吧?搞不好她能继续活个三年五年。

等天气凉快一些,不如带她去旅行吧?老家母亲健在时,他们每年回一次广岛,但是母亲七年忌的法事结束后,二人就再没有出过远门。细数下来,已经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美智子今天出发去秋田吗?”

他朝洗手间喊了一声,里面只有泼水声,没有回答。

美智子一家的惯例是盂兰盆节去丈夫哲和的老家,新年则到廉太郎他们这边。据说是因为哲和老家每年都下很大的雪,冬季交通很不方便。

小女儿惠子每年盂兰盆节都要加班,加上佛龛没安放在廉太郎家,实在是无事可做。

“老头子,你过来一下呀。”

杏子在喊他。又怎么了,进虫子了?廉太郎撑着矮桌站了起来。

杏子擦干汗水,换了干净衣服,笑盈盈地站在洗衣机旁。

因为拔完草要换衣服,她今天还没开过洗衣机。里面装着廉太郎昨天换下的POLO衫和用过的浴巾。

“你学学怎么用洗衣机吧。”杏子说。

“用洗衣机?”

廉太郎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

“那还用学?不就是扔进洗衣机里按一下按钮吗?”

“是的,但也没那么简单。”

杏子抬手指着洗衣机上方置物架上的瓶瓶罐罐。

“比如洗衣液,就有弱碱性、中性和添加荧光剂的种类。你知道怎么用吗?”

怎么可能知道?电视上倒是经常播放衣物白得耀眼或者洗完很松软的洗衣液广告,但他从来不认真看,更没注意过不同之处。他还以为洗衣液都一样,只是厂家不同。

然而他就是不愿意回答不知道。见廉太郎默不作声,杏子继续道:“弱碱性的洗衣液用于普通衣物。中性洗衣液用于彩色衣物,就是洗涤能力比较弱。另外,它也能用来洗羊毛和丝绸之类的高档面料。添加荧光剂的洗衣液用来洗白衬衫和打底衫,能让白色更鲜亮。只要按照洗衣液的种类把衣服分开洗,就不容易失败。”

廉太郎单身时也独自生活过,但是衣服都是一股脑塞进投币洗衣机里混着洗。结婚后,他发现白衬衫不那么容易发黄了,原来那不是错觉。

“如果你不确定某件衣服能不能在家洗,就看一眼上面的洗标。这是我刚才穿的针织衫,你瞧,上面有个人手伸进盆子里的图标。这是手洗的意思。要是盆子上画了叉,那就不能在家洗,请你注意哦。”

洗标?廉太郎甚至不知道每件衣服都有洗标。

“对了,这个图标几年前换成了国际规格,所以以前买的衣服上印着不一样的标记。”

“麻烦死了!”

杏子想叫他一下记住这么多琐碎的信息吗?狭小的洗手间又闷又热,廉太郎越来越烦躁。

“我一离职就要受到这种待遇吗?”

已经不能赚钱了,所以要做家务?昨天她还在犒劳自己多年来的辛苦,今天就翻脸不认人。

“真对不起。如果我能比你多活几年,就不会这么做了。”

他听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廉太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呼吸声。

“一想到你今后要一个人生活,我就特别担心。”

“不需要!”

他条件反射地怒吼道。杏子还活着,他刚刚才想她也许还能活个三五年,现在丝毫不想考虑她死后的生活。

“可是照这样下去,这个家今后会变成垃圾堆。”

“垃圾堆就垃圾堆。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好好治病!”

“这个病治不好了,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杏子终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由于这种光景太过罕见,廉太郎猝不及防,没了声音。再看杏子,纤细的双手紧紧攥着裙摆。

“等我死了,就只剩下你自己照顾自己。难道你想给女儿添麻烦吗?”

噙着泪的双眼闪闪发亮。不知为何,他发觉杏子很美时,胸口总是紧得生疼。

廉太郎当然也不打算让女儿照顾自己。她们要顾着自己的生活,跟谁同住都只会尴尬难受。他只想夫妻两人在这座房子里慢慢老去。

可是再过不久,两人就要变为一人。

如果先走的是他,杏子一个人也许没什么问题。但是廉太郎——

他眼前浮现出躺在垃圾堆里沉睡的老男人的形象。尽管外面气温直蹿,还是忍不住感到心底一凉。

我还会再活多久?

失去杏子的打击实在过于强烈,他至今仍未考虑过自己今后的生活。届时他没有工作,也没有亲密的朋友,每天只能凑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慢慢衰老,直到离开人世。

他能保证自己脑子清醒到多大岁数?腿脚还能管用多久?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某天两腿一蹬干脆地离世,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又有谁来发现自己?

一波又一波的不安向廉太郎袭来,令他的脸被阴云笼罩。

杏子恳求的目光近在咫尺。

“拜托你,时间已经不多了。”

自从她被医生宣告还剩一年生命,如今已过去了三个月。而且说是一年,也不可能恰好等于三百六十五天,说不定还会更短。杏子的确没多少时间了。

廉太郎挠了挠左手肘部。那里突然很痒,应该是被蚊子叮了。

“真奇怪,蚊子都不来叮我。以往每年这个时节,打理院子都要被蚊子叮好多个包。”

杏子裸露的手臂上残留着打点滴的针孔。打完抗癌药的伤口久久都没有消失。

“蚊子不吸都知道你的血难喝。”

廉太郎握住了杏子贴在他肘部的手。

这个女人开口恳求的事情,不听必定后悔。就算不知道今后如何,唯有这点他十分笃定。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正在被夫人调教啰?”

丸叔甩竿的力道每次都恰到好处。

鱼钩在目标地点落水后,他转动卷线器,绷紧松弛的鱼线。

廉太郎穿好当鱼饵用的虫子,掐掉多余的长度,抛出鱼饵。

这一带是人工海岸,石头很多,最怕就是卡住石缝。所以他用了容易拽上来的钓具。

“真受不了,自从辞了工作,每天都得洗洗涮涮。”

大井码头,清晨五点半。虽然还是一大早,周围已经来了不少钓客,都在忙着抛鱼饵。他们钓的是虾虎鱼。

九月,正值虾虎鱼最肥美的时候,廉太郎也想看看它们白白胖胖的样子。

他感到久违的兴奋。水面倒映着秋日高远的晴空,已经带上了阵阵凉意的风轻拂脸颊。他等铅坠落到水底,缓缓转起了卷线器。

“最近一直没怎么钓鱼,老太婆说不行,非要赶我出来散散心。”

杏子确诊癌症后,廉太郎再也不好意思享受自己唯一的乐趣,好几次拒绝了钓友丸叔的邀请。他觉得这都是为了杏子,但杏子本人却不堪重负。

“以前我白天都不在家,现在天天待在家里,她恐怕也很烦吧。”

“谁知道呢。”

丸叔那边很快就有收获了。他一点点卷起鱼线,一条二十多厘米的大家伙出水了。

“我过去几乎不着家,老婆也烦得不行,所以给不了你什么建议。”

丸叔手脚麻利地卸掉鱼钩,打了一桶水把鱼放在里面。抛下一竿前,他先摘掉了帽子,擦了一把光秃秃的脑袋。

丸叔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婚,现在是个单身汉。廉太郎记得他比自己大五岁,就问生活有没有什么不方便。对方咧着缺了一颗牙的嘴笑道:轻松得很。

他以前是不动产公司的社长,赚了不少钱,可能压根没想象过坐在小破出租屋里吃临期半价盒饭的老后生活。虽然现在成了这样,丸叔还是大彻大悟地说,人生不过是梦一场。廉太郎就喜欢他这个性格。

廉太郎手上的钓竿也有了感觉,一下一下地向前戳动。他收竿回线,引鱼出水。

钓到的鱼很小,可能不到十厘米。这还是六月份刚进入虾虎鱼旺季时容易钓上来的尺寸。

小是小了点,炸了倒也挺好吃。廉太郎换上新鱼饵,跟丸叔同时甩出钓竿。

“不过男人一个人过,洗衣服都是一锅端。本来量就不多了,谁有心思分开洗啊。”

“倒也是,管他什么颜色的都放一块儿洗,对吧?”

“可不?沾了小便的裤衩和擦碗布也一块儿洗。”

丸叔用刚摸过虾虎鱼的手拆了一颗糖扔进嘴里,然后问他:“要吗?”廉太郎摇了摇头。

“我到现在都分不清那些洗涤图标。本来就老花眼了,还要看那是悬挂晾干还是不能甩干,一根线的区别谁看得清啊。”

“哦?我这辈子就没看过那玩意儿。”

洗衣服不是洗衣机转完就算,还得晾起来,晾了要收,收了要叠,有的衣服还要熨。杏子把这些都归进了“洗衣服”的项目里,试图让他学会。

“最近还加上了‘打扫’,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啊,连怎么用吸尘器都特别啰唆,说什么用力摁着拖反而吸不上灰尘。”

打扫的基本常识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家庭里的污渍一般只有灰尘、油渍和水垢三种,需要把什么地方容易出什么污渍记牢了。只要每天勤打扫不堆积,就不需要大扫除,反而轻松许多。这些话,杏子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

“啊?我顶多每周开一次吸尘器,而且只要表面看不见脏的就行,每次都可使劲了。”

“那你几天扫一次厕所和浴室?”

“看着觉得脏了就打扫打扫。不过我眼神不好了,也不怎么看得见。”

“我家光是马桶和浴缸就得每天打扫。”

说着说着,丸叔钓了不少大鱼。廉太郎就站在一边,成果却不喜人,桶里只有几条十厘米左右的虾虎鱼。

“要求你做那种程度的家务,也太强人所难了。”

“是吧,你说的太对了。”

这种牢骚话不能对女儿说,因为只能换来一句:“老老实实做不就好了?”如今得到这么一位志同道合的战友,廉太郎越说越上头。

“女人本来就适合干家务,男人可不一样。”

他气愤地说起了自己的理论。丸叔在一旁装好鱼饵抛出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那也看人。我第二个老婆做家务简直惨不忍睹。”

“那肯定是爸妈没教育好。”

“你不也是从小没学吗?”

丸叔这句话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说到了廉太郎心里。他自是觉得这道理不对,却不知如何反驳。

“我看啊,你老婆其实也是担心。叫你出来钓鱼,也是为了你好。”

丸叔又拆了一颗糖扔进嘴里。他十年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得不戒烟,自那以后手边糖果就没断过。

“我可是见识过好几个了。越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退休了就越容易痴呆,然后比老婆先死。”

丸叔的桶子里游着好几尾背部黝黑的虾虎鱼。一只脏兮兮的白猫贴着地面摸过来,丸叔看见了,便捞起一尾扔了过去。

“要是有点兴趣爱好,生活倒也有点盼头。交上几个朋友,也能彼此约着出去玩儿。你猜猜,我这是今年第几次钓虾虎鱼了?”

廉太郎总算知道为什么两人并肩垂钓的战果如此不同了。原来丸叔早就摸透了这个地方和今年的虾虎鱼。

两人第一次见面,丸叔就给他指了鱼最多的地方。那时钓的是鳟鱼,地方在秩父,可他怀疑丸叔比当地人都熟悉情况。

“男人啊,个顶个地软弱。咱们今后都没个确定的活法,既然你有老婆提点,就听她的吧。”

廉太郎瞥了一眼丸叔。他记得这人有一对异母的子女,不过离婚后都疏远了。

他说一个人过很轻松,这话应该不掺假。只不过,难免有些时候会感到寂寞难耐。丸叔又戒了烟酒,能聊以解忧的恐怕只有钓鱼了。

廉太郎之前拒绝了他好多次,这次主动打电话过去,丸叔却一点都没责怪,而是爽快地说:“那就去钓虾虎鱼吧。”别看他整天过得逍遥自在,心里也许挺孤独的。

“是吗?”

“是啊。”

丸叔看着水面,目光中透着一点无奈,还有一点柔和。

这次抛远一点吧。廉太郎想着,先确认背后没有障碍物,然后甩出钓竿。

他力道有点大,鱼饵飞出了好远,吧唧一声落进了水里。

船屋的海钓船开动时卷起了海底的泥沙,他们再也钓不上鱼了。

换了个地方也战果寥寥,于是八点过后,他们决定收摊回家。

“你老婆不能吃油炸的东西吧?大鱼能做刺身,你把这些拿回去吧。”

丸叔指着自己那桶黝黑黝黑的鱼。乍一看能有三十条。

“真的可以吗?”

“嗯,反正我就一个人,那小鱼炸一炸挺好。你等着,我把神经处理一下。”

虾虎鱼的鲜度下降很快,如果要做刺身,必须活着拎回去。要是离家近,还可以往冰盒里灌点海水抬回去,可是一路拎回春日部,恐怕得死掉一大半。要是提前切断了大脑和脊髓的神经,就能减缓鱼身僵硬的速度,保持一定鲜度。

丸叔手脚麻利地给虾虎鱼放血,然后抄起冰锥戳开眉间,往洞里塞进铁丝。待到虾虎鱼开始浑身抽搐,就算完成了。

廉太郎觉得这样有点残酷,可反正到最后都是宰了吃,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心中默默为神经遭到破坏的虾虎鱼合掌赔罪。

丸叔开的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小货车,货倒是能装不少,只是座椅不能放倒,人坐在上面特别难受。话虽如此,丸叔每次都说顺路,愿意拉着他一起跑,给他省了不少事。丸叔没住在春日部,而是住在稍微往北边过去的幸手市。

“代我向夫人问好啊。”

开到家门口,丸叔问候了一句压根没见过的杏子,放他下了车。廉太郎请他进去喝杯茶,丸叔说不好累着夫人,摆摆手就走了。小货车拐过转角消失后,廉太郎打开了家门。

“回来了。”

他进门打了声招呼。

杏子平时都能听见动静出来迎接,今天却没有一点脚步声。莫非出去买菜了?可是,家里窗户都开着。

廉太郎莫名其妙地放下钓竿和冰盒,伸头看了一眼拉门敞开的起居室,只见杏子盖着一张毛巾被,正在打瞌睡。

风铃挽留了一抹夏日余韵,发出清凉悦耳的声音。双手交叠在腹部的杏子宛如殓入棺中的遗体,但她的胸口还在有规则地起伏。

她开始了第三个疗程的抗癌药治疗,昨天刚打了点滴。也许是累了吧。矮桌上放着空的酸奶盒,应该是用来充当早餐了。

很好,至少吃了点东西。

廉太郎满意地拿起空盒,走到厨房扔进带盖垃圾桶里。冰箱里还有五盒同样的酸奶,号称可以激活人体内的自然杀伤细胞。

自然杀伤细胞具有消灭癌细胞的作用。他让杏子至少每天早晚要吃一盒。另外,他还按照书上说的,尽量避免牛肉、加工食品和精制食品,让杏子多吃蔬菜、水果、海产品和发酵食品。

其实大米也不应该吃白米,而要改成玄米,但是玄米的膳食纤维过多,为了预防肠梗阻不能吃。很遗憾,他只能让杏子继续吃白米了。

多亏了这些食疗,上个月月底检查时肿瘤标记物有所下降了。廉太郎已经接受了杏子无药可救的事实,但如果能持续提高免疫力,也许杏子能多活几个月。

干脆再买一台低速榨汁机,防止破坏蔬菜和水果里的酶。虽然那东西有点贵,但能促进营养吸收,还能分离对杏子身体不好的膳食纤维。这样一来,就算她有时缺乏食欲,也能喝点果汁。

他边想边洗手,杏子听见动静,终于醒了过来。

“回来啦,真早啊。”

她脸上多出了几条榻榻米的痕迹。廉太郎告诉她后,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颊。

今天起得早,现在才十点多。“中午有好吃的。”廉太郎大声宣告完,拉着杏子坐在餐桌旁。

他回玄关提了冰盒进来,放在杏子脚边。虾虎鱼都用塑料餐盒装好了,以免直接接触冰块。

“呀,怎么这么多?”

廉太郎打开盖子给她看,杏子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我这就去做炸鱼块。”

杏子说着,拿起椅背上的围裙就要起身。廉太郎慌忙伸手拦住了她。

“等等,丸叔帮我把这些鱼的神经都处理了,可以生吃。还是做刺身吧。”

这么大的鱼,肝一定也挺肥。单独挑出来化进酱油里,那简直是人间美味。反正做饭他也插不上手,干脆再来两口小酒吧。

“做刺身吗?”

“嗯,可好吃了。”

以前丸叔现杀了一条刚钓上来的虾虎鱼给他吃。清甜的白肉爽口弹牙,甚至比鲷鱼和比目鱼都好吃。

纵使廉太郎极力劝说,杏子还是不怎么情愿。

“要不还是炸了吃吧?”

“可你不能吃油炸的东西啊。”

有人说,抗癌药治疗过程中,人的免疫力会降低,最好也控制生食。但是根据廉太郎看的书,那是缺乏依据的说法。专家分组观察过吃生食的患者和不吃生食的患者,没有发现不同之处。

“这都是刚钓上来的鲜鱼,不用担心食物中毒。”

廉太郎实在太想吃刺身了。毕竟住的地方不靠海,平时很难吃到这种好东西。

“可是——”

杏子还是不情不愿地揉着双手。

廉太郎脆弱的忍耐力终于到达了极限。

“怎么,你不爱吃我钓的鱼吗!”

虽然这些鱼都是丸叔钓的,但他正在气头上,忽略了那个事实。

“不是这样的。也许因为昨天打了奥沙利铂,指尖有点麻木。”

“奥什么?哦,你说抗癌药啊。”

他想起来了,杏子打的点滴是叫这个名字。

“你不是从第一个疗程开始就指尖麻木了吗?”

好像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至少在廉太郎看来就是如此。

“是的,一开始是麻木,现在已经有点感觉迟钝了。”

杏子点点头,抓起桌上的辣椒面瓶子。

“比如这样拿东西的时候,就像隔着很厚的橡胶手套。”

廉太郎忍不住摸了摸钓鱼裤的膝盖。

裤子做了防泼水加工,触感很光滑。因为穿了很多年,膝头已经有点磨损。可是现在,杏子的手已经丧失了这种微妙的触觉。

“做炸鱼只需要去掉鱼头和内脏,做刺身就得切成三片,我不太肯定——”

杏子没了声音,抬起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虽然体型很大,但虾虎鱼毕竟是小鱼,隔着橡胶手套肯定没法处理。

杏子的身体究竟怎么了?

廉太郎低着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神经遭到破坏的虾虎鱼。

洗衣打扫倒是可以学一点,做饭就不必了吧?

现在出去吃饭这么方便,便利店也有各种各样的单人份的熟食,冷冻食品和半成品的品质也越来越好了。而且不在家做饭,就不需要擦洗灶台,这不是一石二鸟吗?总之我真的顾不上做饭,饶了我吧。

之前,杏子理所当然地要他学做饭,他百般恳求才让她放过了自己。廉太郎现在连他觉得是个人都会的洗衣服都做不好,做饭就更别说了,何况菜刀也很可怕。他觉得自己肯定学不会。

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是拿着小尖刀站在了厨房里。砧板上放着粗盐揉搓过,又用清水冲洗过的虾虎鱼,正等着他处理。

“先立起菜刀,刮掉鱼鳞。然后沿着胸鳍切一刀,去掉鱼头。”

杏子站在旁边,向他讲解剖鱼的步骤。光是口头讲解,廉太郎压根联想不到画面,迟迟下不了手。

“说具体一点,什么角度?”

“什么什么角度?”

“切割的角度。”

“我也不太清楚。要不就四十五度吧。刀刃碰到脊骨后,再从反面切一刀,这样鱼头就下来了。”

廉太郎照着杏子的话操作,最后断开脊骨,鱼头顺势一滚。

“哇!”他吓得抖了两抖。

丸叔平时钓了鱼都自己杀,廉太郎顶多放放血,回家后就扔给杏子了。这是他第一次切鱼头,吓得有点脚软。

然而,自己不动手就吃不到好吃的刺身。于是廉太郎重振精神,切开鱼腹,掏出内脏,挑出鱼肝泡在了冰水里。

“把鱼腹冲洗干净,然后沿着脊骨片开鱼身。片的时候注意,尽量贴着骨头片,以免浪费鱼肉。完成之后翻过来再片一遍,你瞧,这不就成三片了?”

原来如此,这就叫三片鱼啊。中间那片残留了不少鱼肉,但也算像模像样了。

接着,还要剔除腹骨,剥掉鱼皮。由于菜刀角度不对,鱼皮剥到一半竟断了。

“整得好难看啊。”

“多弄几条就掌握窍门了。”

果然,大约处理到第七条,廉太郎就掌握了菜刀的角度和力度。到第十五条时,他的刀工已经比第一条大有长进。

“这些都要做成刺身吗?”

杏子可能觉得丈夫用不了多久就会厌烦,此时正在感叹他惊人的集中力。

“没错。”

“我们吃不完这么多。不如留一半用海带包起来吧。

用海带包起鱼肉放进冰箱,可以保存两三天。这主意不错。

新鲜出锅的白米饭、虾虎鱼肉和鱼肝刺身,配上昨晚剩下的萝卜味噌汤。脊骨那片撒点盐烤一烤,再用腌小茄子、菠菜和海苔做成拌菜,就成了一顿中午饭。

“啊,就是这个味儿!”

廉太郎夹起一片刺身蘸了鱼肝酱油,放入口中,顿时皱着眉发出了赞叹。白肉虽然淡薄,但胜在口感十足。也许丸叔的加工手法不错,鱼肉没有一丝土腥味,让他忍不住拿起了日本酒。

这鱼肉,怎么可能不配辛口的酒呢?他又啜饮一口冷酒,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怎么样,好吃吧?”

廉太郎一边咀嚼,一边观察妻子的表情。杏子勾起嘴角露出了微笑。

“嗯,真好吃。”

她这个反应也太平淡了。虾虎鱼刺身可不只是好吃,还有意外性。它虽然是一种外表不好看,连新手都很容易钓到的鱼,味道可一点都不比高级鱼差。如果是第一次吃,应该有种更惊奇的反应才对呀。

“你以前吃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相比白身鱼,杏子更喜欢银身鱼[14]。加上没什么食欲,她就没怎么动筷。手上那碗白米饭也像供在佛龛上的碗那样小。

搞什么嘛,我辛辛苦苦做的。

这也太扫兴了。剖三十条虾虎鱼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差点没把手指头也牺牲掉。没错,是他自己想吃刺身,但只有他一个人,肯定不会做这种麻烦事。他这不是想跟杏子一起吃点好东西嘛。

丈夫头一次拿菜刀,怎么不多夸两句呢!

廉太郎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端起味噌汤喝了一口。他感到嘴唇碰到了异物。

“喂!”

手指抹下唇边的异物,原来是一根发灰的头发。看长度应该是杏子的。

“哎呀,真对不起。”

杏子脸色骤然变了。两人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她从未有过这种失败。

“我这就去做新的。”

“没关系,下次注意。”

如果是别人的头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既然是杏子的,他也不觉得脏。虽然有点不高兴,但只要挑出来就好。

“真对不起。”

杏子好像受了挺大的打击,紧紧皱着眉。看到她的表情,廉太郎一下没了脾气。

自从廉太郎退休,一之濑家的洗澡时间就更提前了。太阳还没下山,他就泡在热水里,接着坐到院子的外廊上,摇着扇子观看日落西山。坐着坐着,小镇就响起了播报黄昏时刻的音乐声。

虽然还是残暑时节,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风都是清凉的,不知从何处飘来寒蝉的鸣叫,昭示着夏日的终结。

等汗都晾干了,他就拿起矮桌上的罐装啤酒打开。还没到晚间直播时间。一直独领风骚的广岛东洋鲤鱼队八月里连战连胜,表现很不错。

廉太郎提前洗澡,杏子也能趁晚饭前泡个澡了。她也真倔,叫她先去泡,偏偏不听。这不是为了照顾她嘛。

泡好澡后就是漫长的夜晚。廉太郎拿起遥控器,想看看白天录下来的节目。

最近他设了关键词录影,把癌症相关的节目全都录了下来。里面有时混着支持恋人与癌症作斗争的催泪电视剧,让他非常无语。但设置关键词就无须亲自查看节目表,这倒是很方便。

他选了一个《癌症:走向今后的时代》,按下播放键,还备好了纸和笔,准备记录有用的信息。

节目介绍了不做手术,而用冷冻方式杀死癌细胞的最新医疗技术,但那只适用于乳腺癌。得知无法用于已发生转移的癌症后,他就开始快进。

接下来登场的是医疗美容师。所谓的医疗美容,其实是一种民办的资质,主要面向因抗癌药副作用出现脱发的患者,为其提供假发保养和心理辅助。

他心中一动——怎么还有这种东西?不过这也跟杏子没什么关系。做出判断后,他再次快进。

“啊!”

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廉太郎扔掉了遥控器。声音来自洗手间。

“怎么了!”

他拽开拉门,发现杏子刚洗完澡,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

她换好了睡衣,正在梳头,拿着梳子的手震颤不止。

杏子将手伸了过来。他仔细一看,梳齿上缠了不少连根拔起的头发。

怎么跟换毛期的狗一样?廉太郎脑中突然闪过小时候养过的土狗。

“不是说不会掉吗?”

“是‘很少见脱发的副作用’。”

尽管面无血色,杏子还是冷静地纠正了他。随后,她好像恢复了一些理智,拽过旁边的垃圾桶,扯掉了梳子上的头发。

“对不起,我刚才吓了一跳。看来世事难料啊。”

她的语气就像在安慰自己。蜷缩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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