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独断

551蓬莱的肉包、点天的迷你饺子、御好烧仙贝、大阪往来馆的中之岛脆饼干、千岛屋宗家的酱油烤小饼。

廉太郎看着一样一样堆在餐桌上的特产,忍住了苦笑。

提这么多肯定很重吧,可是杏子没有一点疲态,高高兴兴地掏出了包里的东西。

“还有比利肯[11]的人形烧,这个在新世界那一带卖得可火了。那里特别多外国人,都在排队爬通天阁呢。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满大街都是炸串店,外皮特别酥脆。还有一家叫‘味美’的拉面,真的很好吃。虽然用的是鸡汤。”

杏子的声音比平时尖了很多。可能因为平时不怎么出门旅行,这次玩得特别开心。

她滔滔不绝地谈论道顿堀的热闹,章鱼烧的美味,天神桥筋商店街真的能买到豹纹衣服,鱿鱼烧竟然不是鱿鱼的样子,她们还在黑门市场边走边逛。平时明明不怎么说话的她,此时变得特别兴奋。

“这是一个叫‘绢笠’的和式点心店卖的‘蜻蝶’,是蒸米饭呢。晚上要不要吃?保质期就到今天,你也试试吧。”

“怎么还有啊。”

他接过三角形竹叶包裹的小吃和一次性筷子,最后还是露出了苦笑。

而且怎么一直在说吃的?廉太郎从未想过妻子是个嘴馋的人,看来美食之城着实可怕。

杏子跟惠子去大阪玩了一圈,星期天傍晚便按照预定回来了。廉太郎嘴上说“怎么不多玩几天”,其实内心还是松了口气。自从她上次离家出走,廉太郎不想再面对妻子无缘无故不回家的情况了。

因为杏子走前做了些准备,家里虽然堆了很多脏衣服,但也还算整齐干净。无非是起居室角落里放着攒了三天的报纸,餐厅椅子上搭着他脱下来的外套和领带。杏子一回来就手脚利落地收拾干净了,还给他用汤冷子[12]泡了煎茶。

“你买太多了吧,两个人能吃完吗?”

“谁说这都是咱们吃的?当然要送给左右邻居啊。”

唉……廉太郎耸了耸肩。

这一带有很多独栋的老房子,邻居关系也很紧密。只要出门买东西就会被人叫住,走到哪儿都有邻居主动聊天。廉太郎每次看到那些光景,总会暗中冷笑。女人真喜欢费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

“平时总是拿别人的,太不好意思了。这回总算能回礼啦。”

那些家庭主妇很喜欢借送礼炫耀自己去了新加坡、去了美国夏威夷、去了法国。廉太郎自然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暗中较劲,只可惜世上哪儿都有爱慕虚荣之人。

“还是别给吧。大阪的特产又比不过人家。”

他一边打开蜻蝶的竹叶,一边泼冷水道。杏子听了,惊讶地瞪大眼睛。

“哎,原来你会在意这些呀?我看你平时毫不关心,只知道吃,还以为你从来不想这方面的事情呢。”

原来杏子没有受到女人之间攀比的影响,而是他被影响了。廉太郎感到耳朵发烫,连忙换了个话题。

“我只是怕你丢人——”

“去大阪找女儿玩很丢人吗?”

“不是那个意思。”

杏子这个女人操持家务和维持邻里关系都没什么问题,唯独不怎么关心面子。

他一方面觉得这样大大方方的挺好,一方面又好似无法沟通,有些烦躁。

于是,廉太郎夹起一块糯得筷子都分不开的蒸米饭,塞进了嘴里。

这东西不过是加了一点盐渍昆布和大豆,放了两颗脆生生的酸梅,吃一口就嫌饱,恐怕很难消化掉。

“我也尝尝。”

杏子应该在大阪吃过了,兴许是很喜欢,此时也打开了包装。由于保质期短,无法远距离订购,这东西应该非常难得。虽然味道很简单,但的确很好吃。

“惠子在那边过得好吗?”

一直不说话难免会让气氛过于沉重,于是他找到了两人都关心的话题。这个小女儿格外独立,调去大阪后一个人看了房子,一个人办了搬迁手续,所以他不知道女儿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还不错。她工作好像很忙,不过伴侣很会做饭,每天都给她做好吃的。”

啪嚓。由于力道过猛,一次性筷子折了。

“哎呀,你真是的。”杏子站起来去拿新筷子。

在此之前,廉太郎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她有啊?”

“嗯?”

“她有对象?”

“对啊,两人住在一起。”

“这样啊。”

他长叹一声,不知是气愤还是放心。

既然有对象,前几天他问起的时候怎么不说呢?他也许会觉得婚前同居这个顺序不对,但惠子今年也三十八岁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她对象几岁?干什么工作?人怎么样?在一起多久了?他脑子里有太多问题,但最先冲口而出的,却是女儿被拐走的父亲的不甘。

“很会做饭?怎么跟个女人似的。”

“对方就是女性啊。”

听到这个超出理解范畴的信息,他的大脑似乎为了自保暂时死机了。廉太郎莫名其妙地挑着眉,歪头看向杏子。

“她托我告诉你,‘没法让爸爸看到我出嫁的样子了’。”

女儿的对象是……女人?那么说,她们俩都是女人?

“瞎胡闹!”

他猛拍桌子站了起来。折断的筷子落在脚下,可廉太郎早已顾不上注意那些。

“别这么大声呀。”

杏子按着太阳穴摇起了头,似乎被震到了。

“这种情况怎么保持冷静!你早就知道了吗?”

“不知道。惠子约我去大阪的时候,才第一次告诉我。”

“那惠子不就是蕾、蕾、蕾、蕾——”

“请你别说了。”

难以置信。廉太郎当然知道世界上存在那种人,但一直认为那种事与他无关。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是那种人。

“她一直都这样吗?”

“不知道,我也没仔细问。”

“为什么不问?还不是你没教好!”

他边说边拍桌子。

他想起了成人仪式穿的振袖和服。大女儿美智子怎么都不愿租和服,非要做新的。虽然做和服很贵,但考虑到今后惠子也能用,家里就给她做了件新的。可是轮到惠子时,那姑娘却说要穿裤装西服。廉太郎说家里有礼服,再买新的太浪费了,可女儿就是不听劝。

仔细想想,惠子到了一定年龄,除了校服以外好像就没穿过别的裙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穿美智子的旧衣服了?莫非那时她就已经喜欢上女人了?

杏子面色苍白地坐着,一言不发。

女儿们经历叛逆期时,只要跟廉太郎顶嘴,他都会转头就骂杏子“没教好”。杏子每次都顺从地道歉,可是这次却什么都不说。

廉太郎没有台阶下,音量提得更高了。

“电话!去给惠子打电话!我不准她这样!”

尽管如此,杏子还是低头不语,甚至屏住了呼吸。

“喂!”

此时此刻,他终于发觉妻子有点奇怪。再仔细一看,她额头上还冒起了汗。

“怎么了!”

廉太郎开口的同时,杏子也歪倒在一旁,捂着肚子艰难地呼吸。

“肚子痛。”

“吃多了吧?”

廉太郎不知如何是好,便抄起喝了一半的茶水递给她。杏子老实地喝了一口,却突然捂住了嘴。

她可能觉得来不及跑到厕所,直接跑进厨房扶住了水槽边缘。廉太郎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背部,听着她发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喘息。

“杏子,你怎么了?杏子!”

杏子正忙着呕吐,脸上还带着泪水,没办法回答他。

“救护车,救护车!”

他大喊着环视四周,突然感到无比惊骇。平时他只需要动动嘴,妻子就会替他做事。现在杏子成了这个状态,只能靠他自己了。

“电话,电话。”

他慌忙跑向座机,却被拉住了衣角。只见杏子大口喘着气,拉着他不放手。

“没什么,不需要叫救护车。”

“可是你都满头大汗了。”

不然就叫出租车送去医院吧。因为杏子没有驾照,他又不怎么开车,家里的车早就卖掉了。

“吐完舒服多了,也许就是吃多了。”

杏子漱了漱口,然后直起身子,脸色还是很差。不过她勉强露出了微笑,廉太郎见状也就放心了一些。

“真的不用去医院?”

“先观察一个晚上,如果明天还痛就去。”

“这样啊。”

下水口堵住了,水槽里积着一池难以形容的液体。廉太郎忍不住皱起眉,杏子已经开始处理滤渣网。

“挺脏的,你就别看了。”

“哦。”

“不好意思,我先休息了。”

“知道了,别勉强自己。”

剧烈的心跳尚未平息,惠子和她对象的事情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

廉太郎呆站着,目送妻子脚步发虚地走向厕所。

看来忍耐力强也不完全算是优点。

廉太郎愣愣地看着鼻子插了管,躺在病床上熟睡的妻子。

病房的四张床上都躺着女人,坐在这里好不自在。他只希望杏子能早点醒来,却也不能推醒她。实在没办法,廉太郎只好放下公文包,拿起一张访客用的折叠椅撑开。

星期日傍晚,杏子出现腹痛症状,当晚几乎没能合眼。廉太郎睡在旁边,也被她的呻吟声惊醒了好几次。早上起床时,他发现杏子为了不吵醒他,已经睡到了起居室,而且腹部异常鼓胀。

杏子提不起食欲,连喝水都吐,吐出来的还都是绿水,可见情况非常不妙。廉太郎不顾杏子让他上班的主张,陪她去了医院。

结果是肠梗阻。

堆积在腹腔里的黏液压迫肠壁,增加了梗阻的概率。这段时间需要断水断食。因为水都不能喝,只能靠打点滴摄取营养,所以杏子当天就住院了。

插在鼻子上的管子一直通到小肠。医生试图用这种方式吸出内容物,为扩张的肠道减压。这种管子叫作肠梗阻导管,插进去好像特别痛。

不仅是插入的时候,插入后摩擦到鼻腔和喉咙也会很痛。哪怕是咽唾沫,甚至稍微动一动脑袋也特别痛,导致杏子一直睡不了整觉。

她已经住院四天了,到现在都离不开那根导管,真是可怜。

“小哥,小哥啊。”

廉太郎听见有人轻声呼唤,便抬起了头。只见对面床那位宛如干香菇一样的老太婆正在对他招手。她看起来可能九十多了,廉太郎在她面前的确还是个小哥。

他走过去,以为老太婆有事要找他帮忙,没想到竟被塞了几个铜锣烧。

“你吃吧,还有你太太那份。”

“哦,内人现在吃不了,但您的心意我收下了。”

“别客气。拿去,拿去。”

老太婆恐怕不明白什么叫断水断食。廉太郎实在没办法,只好低头道谢,接了过来。

身在医院,就要被迫跟陌生人保持很近的距离,令人烦恼。

他坐回椅子上,发现杏子睁开了眼。因为嗓子痛,说不了很多话,她只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每天都劳烦你过来,真对不起。”接着,她注意到廉太郎手上的铜锣烧,默默转开了目光。

虽然打点滴能维持营养,但吃不了东西还是很痛苦。廉太郎不禁感叹,吃这种行为其实成立在五感的快乐之上。

再过不久便是病房的晚饭时间,杏子当然没有饭吃,只能痛苦地闻着饭菜的香味。这时电视上开始播放料理节目,她平时都会认认真真地记笔记,今天却急匆匆地换了台。

即便拔了导管恢复饮食,为了预防肠梗阻再次发作,杏子今后也无法敞开肚子吃了。所有不好消化的肥腻食物、膳食纤维过多的食物,以及甜味、酸味和咸味过重的食物都要少吃。甚至普遍认为对身体有益的牛蒡、菌菇、海藻类也都因为膳食纤维过多而被列入了控制饮食的列表里。

“没想到我的身体这么快就不能吃好吃的了。”

他推着杏子到治疗室插管时,听见她失落地嘀咕道。

也许她早就料到会变成这样,所以才会这么高兴地跟他讲自己吃了什么,有多好吃。

“还不是你在大阪太放纵了。”

妻子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走向终结。可廉太郎依旧想把这个状况归结为杏子的不小心,归结为单纯的吃多了。

“是啊。”杏子无力地微笑起来,随后抬起苍白的脸,注视着廉太郎。

“这件事请你别告诉惠子,不然她一定会很内疚。”

从两人在相亲时碰面,廉太郎就从未觉得杏子有多么美丽。现在比起年轻的时候,她更是形销骨立,满脸皱纹。可是这一刻,廉太郎突然觉得,她好像已经洗褪了俗世凡尘,变得无比美丽。

与以往相比,看见自己吃不了的铜锣烧就转开目光,假装“我没看见”的杏子,反倒更有人情味。毕竟欲望才是人的原动力。

“想吃吗?”

他故意问了一句。杏子依旧背着脸,拿起了枕边的笔记本。因为说话难受,她备着这个用于笔谈。

“我要擦脸,去拧毛巾!”

短短一句话,她应该能说出口,却故意用笔写下来,恐怕是因为生气了。不可思议的是,杏子的话语变成文字后,反倒更容易传达情绪。

廉太郎将铜锣烧放进包里,站了起来。

床头柜上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印花毛巾,好像是昨天白天美智子来探病时留下的东西。他跟杏子约好了不告诉惠子,可是廉太郎一不小心连美智子都忘了通知,结果被女儿隔着电话骂了一通。

最近,为了降低感染风险,很多医院都禁止携带鲜花来探病,这家医院便是其中之一。杏子那么喜欢花,肯定很不高兴吧。不仅饭没的吃,连花都没的看,也难怪她会心情低落。

他打湿毛巾正要走回病房,发现配餐车已经出现在走廊上,准备给病房配餐了。

今晚的普通餐是炖牛肉。现在跟以前不同,连医院的饭菜都很不错了。

他超过餐车走进病房,第一个动作就是拉上杏子的床帘。虽然挡不住气味,但这样她就无须眼睁睁地看着室友用餐了。不过,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杏子又睡了过去。

她昨晚一定没怎么睡吧。杏子微微张着嘴,发出细细的鼾声,让廉太郎莫名感到心安。至少,她还活着。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妻子的睡脸。看来她今年要在医院里过生日了。不过以往妻子过生日,他好像也没特别做过什么。

廉太郎放下毛巾,百无聊赖地拿起了笔谈的本子。

“下雨了还麻烦你来,真对不起。孩子怎么样?”

这一页他没看见过,应该是与美智子的交谈。后面还有好几页,谈话的量已经超过了每天下班都过来的廉太郎。

“你肯定很担心吧。医生说不需要做手术,就是这根管子很烦人。”

“今后我打算按照主治医生的建议,用口服抗癌药物和保守治疗。”

“你爸爸一直想用医保不报销的那种疗法,但是医生不推荐。”

“抗癌药剂只能延长寿命,无法根治啊。”

“我真是太讨厌肠梗阻了。如果bōsàn变小一点,应该不太容易复发吧。”

“当然要将生活质量放在第一位呀!”

虽然只是潦草的圆珠笔字迹,杏子的字还是很漂亮。她好像写不出“播散”两个字,不过廉太郎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

为何在这种时候,她还能用写问候信的字迹探讨自己死期将至的事实呢?他从文字中看不出一丝苦恼和纠结,甚至怀疑杏子一点都不害怕死亡。

跟主治医生谈话时,杏子也很冷静。

早在他们坐上出租车那一刻,杏子就掌握了主动权,向司机说明了目的地。那是她接受阑尾炎手术(虽然最后证实并没有那么简单)的医院,而且杏子已经决定让当时主刀的医生担任她的主治医生。

“年轻医生愿意仔细听患者的话。”

正如杏子所说,这次住院后,那位主治医生不仅早上会来巡视,而且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病房来探望她。那人三十多岁,还长着一张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稚嫩的脸,但是在老年女性患者中间格外受欢迎。

不过,廉太郎还是觉得他有点靠不住。关心患者这种事,院里的护士和护工都能做。那个医生姓佐藤,而廉太郎则在心中管他叫“小天真”。

那个“小天真”听到廉太郎提起超出医保范围的治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似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很快就回答:“您是说HIPEC对吧。”廉太郎早已忘了那是什么东西的缩写。

“如果患者本人有强烈意愿也就算了,否则我肯定不会推荐。因为那种疗法有可能引起严重的并发症,当然也很花钱。另外,做这个疗法还要完全切除腹膜,一之濑女士的播散范围那么大——”

没用的,请放弃吧,很难成功。“小天真”把后面那些负面词汇都咽了回去。总之他想说,就算花很多钱做那种非医保的治疗,也得不到什么效果,甚至有可能恶化。

听完“小天真”的解释,杏子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不想做那种治疗,只想稍微延长寿命,轻松地度过余生。医生,拜托你了。”

廉太郎翻开那一页,指尖滑过“余生”二字,停了下来。

他隐约想起了古典落语里的《死神》。一个男人因为贪图金钱而欺骗了死神,最后被带进一个洞窟,看到众多代表人类寿命的蜡烛。

杏子那根蜡烛恐怕已经变得很短,快要燃尽了吧?他真希望自己能把杏子的火苗转移到新的蜡烛上。

咔嗒——门口传来声音,廉太郎抬起了头。原来是餐车推过来了。进出的人一下多了起来,空气中飘来炖牛肉的浓郁香味,让他也感到肚子饿了。

他察觉到视线,便转过头去。杏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廉太郎。

住院第八天,廉太郎的衬衫用完了。

他一早就知道会这样,完全可以趁周末出去多买一些,也可以送去洗衣店清洗。

但是,廉太郎什么都没做。

“早上好。”

临近七月,梅雨季节快要结束了。每个电视台都预报这是今年最热的一天,并提醒人们预防中暑。

廉太郎用手帕擦掉汗水,对前面纷纷走进总部大楼的员工打了声招呼。

“啊,早上……好。”

一个男员工转过头来,顿时隐藏不住脸上的惊愕。那是廉太郎调去工厂之后入职的年轻人。

都出来工作几年了,本应练就处变不惊的扑克脸,可是那个年轻人竟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着他。真没用,还是太缺乏锻炼了。

“早上好,早上好。嗯,早上好。”

他一路上跟人打着招呼,走进了工厂。每个人见到廉太郎都会瞪大眼睛愣在原地,开叉车的生产准备员差点弄掉了货物。

原本吵吵闹闹的更衣间也瞬间陷入了静寂。声浪一分为二,廉太郎好似摩西一般走向自己的储物柜,开始换衣服。

他今早出门时,还觉得没有外套和领带舒服了不少,可是来到这里,身上的POLO衫已经浸透了汗水。打底的汗衫黏在皮肤上,他正忙着后悔没有带干净衣服来,却被人拍了一下赤裸的肩膀。

“早上好。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好休闲啊。”

是厂长新田。其他员工也都看着他,跟旁边的同事嘀嘀咕咕。想必新田是代表所有人过来确认情况了。

“嗯,天气太热了。”

“是啊,天气是挺热。”

廉太郎调到工厂整整四年,经历过不少比今天还热的日子。新田这句话说得很含糊,似乎难以释怀。看来这些人都很爱琢磨别人的事情。

这也证明,廉太郎穿西装上班有多么格格不入。

让这么多人受惊,他固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义务做解释。就让他们觉得自己终于败给了炎热有何不可?

廉太郎自己也很难说清,为何突然不再穿西装了。

衬衫用完不过是一个契机。他穿西装上班本来就是为了瞒过妻子的眼睛。可是他真正想欺瞒的,也许是自己。

我还能工作。我还是公司需要的人才。如此纠结于现役时期的价值观,最后能得到什么呢?

从未出现过的疑问,如今却像石灰一般紧紧吸附在心中,甩也甩不掉。

他想到了春日部车站门口那位穿西装的老人。他可能早年丧妻,跟女儿或儿媳一家同住。廉太郎一度把他当成盟友,并且在得知他患有认知障碍后,又对他亲近了几分。

因为廉太郎也跟他一样,一直活在过去的记忆中。领导团队获得成果,受到部下敬仰。他始终无法抛下以前那个一之濑廉太郎。可是,已经没有人要求他那样努力了。

那天,那位仁兄就像个遭到捕获的外星人,被一左一右“挟持”着离开了。在廉太郎心中,他的背影胜过了千言万语。

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除了工作被认可的快乐,我还有其他快乐吗?

镜中那个生气勃勃、充满自信的男人早已消失无踪。现在的他皱纹多了,头发少了,饱满的颊肉消瘦下来,只剩下颧骨依旧坚挺。那已经是年近七十的一之濑廉太郎。时间抛下了廉太郎心中的火焰,坚定而冷漠地不断前行。

很快,时间还会从他身边夺走杏子。

看到“余生”二字时,廉太郎感到脊背生寒。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深刻意识到现在这样不行。

他无法替杏子重燃生命的烛火,但至少可以陪伴她、支撑她对抗病魔。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考虑的时间十分充分。于是,廉太郎做出了决定。

他换好工服,关上储物柜。彼时人们已经不再关注廉太郎了。

新田也戴好了口罩,正要走向粘尘滚轮的区域。员工们对廉太郎的兴趣也不过如此。

“厂长。”

听见廉太郎的声音,新田有点不情愿地回过头,以为他又要唠叨自己。

“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新田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回答:“哦,好吧。”

汗水浸透的POLO衫在柜子里荫干了,凑近一闻有股酸臭的味道。

廉太郎觉得这点味道还可以忍受,并没有注意到同乘电梯的女性表情突然阴沉下来。

他来到五楼普通病房。因为到达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餐车已经在回收餐具。

廉太郎之所以来晚,是因为下班后跟新田谈了一会儿。探病时间到晚上八点结束,现在还不算太晚,可他还是加快了脚步。

他要找的病床在四人间右侧靠里的位置。他进门后跟同病房的女患者点头打了声招呼,然后看见杏子一脸高兴地坐在床上。

她身前摆着一张矮桌,上面还有餐具。再看杏子,她鼻子上那根讨厌的导管已经拔掉了。

“哦!”廉太郎的表情也明亮起来。原来杏子早上就拔了管,到了晚上总算能进食了。虽然只是稀粥,可好歹是吃到嘴里的东西,所以杏子的脸色也好了一些。

医生打算一点点给她增加米量,如果没问题,周末就能出院了。廉太郎拉出椅子坐下,反复说了好几次“太好了”。

“你先回家了吗?”

被杏子这么一问,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肯定是因为他穿了POLO衫吧。

“没有。这叫清凉商务。”

“哦,你还挺时髦啊。”

杏子发出了久违的笑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声带还没恢复。但是看起来没有疼痛。

“不吃饭是很痛苦,可是最痛苦的还是不能自由说话啊。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话不多呢。”

“你说什么呢。美智子和惠子在的时候,你就没停下来过。而且你跟邻居也很能聊。”

“哦,是吗?”

仔细想想,杏子好像只有跟廉太郎在一起的时候才不怎么说话。四十多年的夫妻大体如此,就算不说话,也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说到惠子,谢谢你帮我隐瞒住院的事情。”

“嗯。你啊,就是太爱操心了。”

“因为我很高兴呀。”

护工过来收走了空碗。杏子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然后继续道:“那孩子可能特别烦恼,不知道该不该提起对象的事情。不过我都被医生说时日无多了,她本来没必要这么烦恼。”

廉太郎想起了杏子发作前的对话。他当然没有忘记,只是觉得现在应付不过来,暂时放到了一边。冷静思考过后,廉太郎意识到,就算他坚决不同意,惠子也不会听。

“然而惠子还是说,想让我见见她深爱的人,还跟对象一起带我逛大阪。那姑娘真的很细心,是个很棒的女性。她们的关系也很亲密。惠子肯定想告诉我,她有那个伴侣在,我不用担心。”

杏子眼中泛起了泪光。廉太郎一直觉得惠子不是那种体贴的孩子,不过他那两个女儿对父亲和母亲的态度截然不同。

“所以我一点都不想让她后悔。本来惠子就是那种很容易自责的人。”

真的吗?廉太郎反倒觉得惠子脸皮很厚。

“你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什么?”

“女人跟女人啊。”

廉太郎怕被别人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女儿恶心呢?”

被她这么一问,廉太郎无言以对了。他并不觉得惠子恶心。只不过,这个女儿的确不正常。

“你不想看见惠子的孩子吗?”

“要是能看见当然很好,可是那孩子的幸福不是这个。再说我已经有三个外孙,足够了。”

“她现在幸福,今后也没法结婚啊。万一有点什么小事就分手了,她到最后还不是孤单一人?”

“男人跟女人不也一样吗?我倒是觉得那样比勉强维持的夫妻关系更好。”

“勉强……”

他觉得这话越听越不对劲,一时无言以对。他不敢问杏子在说谁,结果左思右想,自己得出了最坏的结论,情绪瞬间转为愤怒。

“哦,是吗,你说话这么大彻大悟,肯定是因为快要升天了吧!”

他脑子一片混乱,本能地摆起了出口伤人的态度。

杏子倒抽一口气,廉太郎终于回过神来。她没有回话,但是脸颊轻轻颤抖。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廉太郎慌忙摆起了手。

“不算!刚才说的不算!”

覆水难收。他心中暗自感叹,古人果然睿智啊。

他会冒出这个感叹,并非因为淡定自若,而是慌得脑子都乱了。

杏子擦了一把眼角,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放弃了什么。

糟糕。非常糟糕。太阳穴附近亮起了红色警示灯,眼前一阵发黑。廉太郎环视四周,发现对面床的被子和床单都被收走了。

“对面那个老太太出院了吗?她上回还给我塞了几个铜锣烧呢。”

其实他走进病房那一刻就发现干巴老太不见了。虽然有点刻意,但他想利用这个值得高兴的话题挽回败局。

然而杏子还是低头不语,过了好久才低声说:

“老太太今早去世了。”

“啊?”

“她的癌症扩散到全身了。”

廉太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对啊,医院每天都在面对死亡。

他感到那张空空的病床散发出了强烈的死亡气息。

他记得《死神》里有一句驱赶脚边死神的咒语。他试图回忆起那句话,可是连第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难以置信。太过分了。你是不是脑子抽了管不住嘴巴?”

他一边等待住院费用清单,一边承受女儿犀利的话语。只要是骂廉太郎,美智子的词汇量就会骤然提高一个量级。

廉太郎知道,如果让美智子听到那句“快要升天”的发言,肯定要被缠着骂上好久。尽管如此,他还是主动告诉了女儿。也许他自己也想得到明确的惩罚。

现在不是探病时间,谈话室格外安静,美智子还在骂个不停。

“你该不会觉得对妈妈说什么都无所谓吧?她又不是你的情绪垃圾桶。”

“我才没觉得。”

“骗人。我偷偷拿了朋友的‘小勇’那次,你也对妈妈说‘还不是你教坏的!’,其实应该挨骂的人是我才对。”

“‘小勇’是谁啊。”

“洋娃娃‘梨花’的男朋友。”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美智子很能记仇,因为一件事生气,往往能扯出很多陈年旧怨。而那些事情又会让她更不高兴,形成恶性循环。

“小学四年级。我过生日求你买‘小勇’给我,你却说‘小孩子搞这些情啊爱的干什么’,不答应给我买。难道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记得!”

这都已经跟杏子没关系了。廉太郎无法忍受,也加大了音量。

“吵什么吵呀,真丢人。走廊上都听到了。”

杏子换下睡衣,做好出院准备后走进了谈话室。她瘦了一些,身上的针织衫有点松垮。

“爸,这衣服是你带过来的吗?”

“嗯,是我。”

“我猜也是,上下完全不搭配。”

“你说什么!”

美智子真的管不住嘴。廉太郎气急了,他怎么搞得懂女人穿的衣服。

杏子拍了拍手,分散二人的注意力。

“好了好了,别吵了。钱已经交完了,我们走吧。”

“什么?交完了?”

本来说算好账就有人来叫,原来是跑到病房去叫了杏子吗?

“什么意思啊?”廉太郎嘀嘀咕咕地拿起了装着洗漱用具和睡衣等物品的运动包。包里脏衣服不多,因为杏子可以下床活动以后,就一直用医院的投币洗衣机自己洗衣服。

今天是星期六,杏子已经住院整整十三天。好在换上固食后肠梗阻也没有复发,总算能出院了。

外面下着大雨。

进入七月后下了好几场大雨,让人预感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快要结束了。

“哲和先生不是带飒他们出去了吗?下这么大的雨,肯定不方便吧?”

“哦,没关系没关系,他们去的是御台场的日本科学未来馆。”

看来今天又是美智子的丈夫哲和带孩子。

杏子走向电梯厅,一路上不时对路过的病房员工道谢。再过不久她就要开始使用抗癌药了,不过因为是口服药,不需要住院。与以前那种大张旗鼓的抗癌治疗相比,现在的疗法简单了不少。

“想去什么地方逛逛吗?”

“算了,这么大的雨。”

几个工作人员送他们到了医院大堂,然后看他们坐上了出租车。杏子已经好久没回家了。

“哇,还好我来了。”

一打开家门,美智子就皱起了鼻子。

因为屋里飘出潮湿的气息,还伴随着洋葱腐烂的臭味。

廉太郎倒是没闻到,可能已经习惯了。不过连杏子都不动声色地用手帕遮住了嘴角,应该是挺臭的。

“没关系,我猜到会这样,就从家里带了除臭喷雾!”

女儿拍拍厚实的胸口,率先走了进去。那副样子就像在带领探险队。

“我的天,怎么不到两个星期就乱成这样了?”

“哇,好大一堆脏衣服。你一次都没洗过吗?不会吧?”

“啊!苍蝇!怎么还有苍蝇!厨余垃圾要经常扔啊!”

“这啥啊,水霉?拜托你别用水槽培养细菌啊!”

其实女儿没必要把自己看到的情况都汇报一遍,但她好像无法控制尖叫。这次杏子离开的时间比上回离家出走时更长,加上气温越来越高,随便一猜就能猜到是什么结果。

“简直难以置信!”美智子一边抱怨,一边麻利地开窗通风,收拾掉起居室落了一地的报纸、邮件和臭袜子,清出一块落座的地方。

“妈,你别干了,好好休息。我弄一弄就好。”

房间里的灰尘像风滚草一样滚过地面。不过这种东西放着不管也没什么。

“好了,你给我坐下。”

廉太郎盘腿坐在一块空地上,朝美智子招招手。女儿皱起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有话要说。”

敞开的窗户外面又飞进了几只苍蝇,嗡嗡嗡地绕来绕去。美智子看似想尽快开始收拾房子,然而杏子也用目光催促她坐下,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面对二人疑问的目光,廉太郎像是要发表重大事项一般,轻咳了一声。

“是这样的,我准备干到下个月放长假就辞职。”

“啊?”美智子瞪大了眼睛,似乎又想高喊“难以置信”。

“公司那边已经说好了。我打算专心照顾你妈妈治病。”

一直以来,都是杏子在背后打点一切,让廉太郎能够专心工作。这回轮到他反过来支持妻子了。

是时候让那个为工作而生的一之濑廉太郎急流勇退了吧。既然杏子要先他而去,就得好好珍惜二人仅剩的时光。何不把之前因为忙碌而未能顾及的事情,都一一补回来呢?

“爸,工作不是你的生存意义吗?你不是说还能再干五年吗?你真的愿意?”

“那还用说吗?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不如出去旅游?”

廉太郎以为杏子会高兴,但妻子皱着眉,似乎异常困惑。这女人向来没什么欲望,被突然问到,可能一时想不出来吧。

“爸,你是认真的吗?”

美智子也一副不太信服的模样。她肯定无法理解这个满脑子想着工作的父亲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认真的。”廉太郎点点头,美智子霎时露出了凌厉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照顾?你先看看这里变成什么样子了。又不会做饭,又不会打扫,连洗衣机都不会开,还要去旅游?你想趁现在赶紧制造一些美好回忆吗?少说那种漂亮话了。你辞了工作待在家里,只会增加妈妈的负担!”

嗡嗡嗡嗡,苍蝇吵得恼人。廉太郎万万没想到女儿会破口大骂,惊得张大了嘴,连苍蝇落在头上都忘了赶。

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反驳的话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对,你说的不对。你看。”

他拿起餐桌上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几本书。

《战胜癌症的食疗法》《让身体胜过癌症》《医生推荐的代替疗法:褐藻糖胶杀灭癌细胞》。

这是他决定专心照顾杏子后,去书店买来的书。

“你看了书还不是只会下命令,叫妈妈做这个做那个!这里面还有一看就是骗人的书。爸,你怎么这么笨啊!”

“美智子。”

杏子虽然打断了女儿的骂声,但听起来有气无力,显然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

“妈,你不能这样。对这种人你就该直说不愿意,否则你还得天天给他多做一顿午饭!”

“你妈一个人的时候不也得给自己做饭吃嘛。”

“家庭主妇一个人随便应付的饭和做给别人的饭当然不一样啊!”

美智子已经开始跟他针锋相对了。然而他已经跟公司提了离职,她再反对也没有用。

廉太郎头上的苍蝇飞起来,一头撞上了电灯罩。

叮、叮、叮、砰!

“啊!我受不了了!”

美智子站起来,从自己包里拿出了橡胶手套。

“我先把厨余垃圾处理掉,再洗干净水槽。”

“啊,那我也来。”

“妈你坐着!”

不愧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美智子打扫的动作又快又麻利。她撑开垃圾袋,把散发臭气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看着的确不需要帮手。

杏子听话地坐下来,略显尴尬地盯着地面。她因为断水断食瘦了一些,侧脸不再是廉太郎熟悉的模样。

“我辞掉工作待在家里会很麻烦吗?”

廉太郎问道。杏子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特别后悔。”

后悔什么?他很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盯着杏子的嘴唇。

“你变成一个这么没用的人,一定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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