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日线

上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她看着玻璃窗外变幻熠动的广告,怎么也想不起来。有点像小学时代的一个梦,梦里,作业本上整齐抄写的英文句子被擦掉了,蓝色橡皮渣粘了一条在作业本边缘。谁涂掉了她的字迹。或许,跟吵没吵架也没多大关系。以前她们时不时就吵架,最初的时候。恋人般盲目而天真地对彼此共享秘密,也因此容不下相左的意见、别样的趣味。后来,时间长了,她们认识了不少新的人,也开始失去朋友后,知道彼此存在的不可替代。不再轻易为什么而吵架了,也不轻易迁就或议和,对方是如此重要的朋友,反而谨慎起来,不像少女时代那样频繁地通电话、每天在MSN上聊天。生活的中段被抽取,好与不好极端的两头是她们仍旧共享的领域。或许,长大以后,只有这两部分能接近她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与时间的情感浓度配比,才算得上是给予和安慰,才配得上她们的友情。

所以,令曦关闭所有社交账号动态后,她并没有觉得异常。她自己时不时也会这样,并不是简单地厌恶这个世界,而是厌恶某个时段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自己在这世界里的样子。她允许自己偶尔做逃兵,或者咄咄逼人的斗士,这让她感觉生活还未完全失控,她还可以拧住自己,打断节奏、随意反抗。而且,上一次联系时,跟往常一样,令曦给她发来的照片里,还是世界各地不同的风景。令曦仍在地图上移动,在国界、边界上不断往返,是她认知的令曦这十年来的生活态度。她有足够的理由反驳其他人的疑问,轮得到他们说什么吗?而且,什么叫“令曦出了点问题”,如今谁没有点问题呢?

可反驳之后,些许不安却从心头升起。大概因为传递这个消息的朋友,并不是她和令曦的高中同学,那些她和令曦最开始共有的人际关系。高中同学能判断为“有问题”的令曦,跟现在的令曦几乎不在一个尺度里,她也根本不会在意那个世界的说法。传话的人是令曦的前男友非非。他跟令曦在马来西亚潜水时认识。跟她所了解的令曦绝大部分感情关系一样,令曦的热度来得快,走得也很快。为了留住令曦,非非搬到北京。上一次见面时,非非穿女装、戴蓝色假发。令曦则一如既往,素色坎肩连身裙,露出线条完美的手臂。为了甩掉非非,令曦甚至提出给非非钱,让他回马来西亚。非非后来还是回去了,一度清空社交账号,某天再出现动态时,又成了那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的潜水教练。他被令曦迷住、改造自己的那段时间,像被时空的吸尘器吸走了。从这些迹象来说,非非是她见过的令曦的男女朋友中,最爱令曦的前几名。

非非说已经跟令曦没有联系,“我听说,她有点问题了。还是跟你说一声吧。毕竟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你都还好吗,非非?”

非非却没有再回她。

她该收拾行李的。一个人在日本已经待了半个月,明天签证就要过期。行程还剩几天时,她到了福冈。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城市让她厌恶,她取消了购物的计划,可又不想马上回国。出来前的问题,兜兜绕绕一圈后仍未有答案。来佐世保纯属打发时间。她在福冈的游客接待中心翻资料,看到豪斯登堡的介绍,立马决定来这个九州最大的主题乐园。还有什么比在日本的土地上进入以17世纪荷兰为主题的乐园更虚幻的么?她确实得到了满足,实景的虚幻抹平了她内心更大的虚幻。如果非非没有突然冒出来,日常世界没有打断她的幻想之旅,她会以自己的方式让一些事停摆在旅途终点。

行李箱大张开。她把东西都塞进去后,坐在箱子上扣上锁,可一会儿砰砰两声,箱子弹开了。她在药妆店买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垂手站在箱子旁,她几乎是沮丧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局面。就像这个合不拢的箱子一样,她的生活超载,没法收拾起来。她才是有问题的人。非非指望她能做些什么呢?这些年里,令曦经历的那些事,哪一次她不是参与者?甚至,不就是她一次次跟令曦确定——你就是这样的人?令曦对她,未尝不是同样的纵容。快乐是最高的标尺,需扫平其他障碍。她们就这般任意妄为。唯一的不同不过是,令曦过度使用身体。

她试着从通讯录里找出令曦,想给她发点什么。但奇怪的是,L打头的名录里没有令曦的名字,在通讯软件里搜索也没结果。而她为了坚固自己的决心,来日本前清空了聊天软件里过去三年的记录。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去剧院看《如果地球没有了月亮》,看完出来在运河边的自动售卖机买了两罐500毫升的麒麟一番榨。酒快喝完时来了条信息:“在哪?”她举起手机对着运河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对方回:“欧洲?我来找你。”她仔细看那个昵称,并没有印象,点开对方页面什么也没有。她只好回:“不好意思,你是?”“是我,令曦。”

令曦问她要在日本待多久,她说明天下午飞机到香港,从香港回广州。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走回房间躺在床上,令曦都没有回。她打了几个问号发过去,令曦给她回了个“晚安”。她有点累,想着事喝酒容易上头,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第二天一睁眼她就摸手机,并没有信息,她发了个“早安”过去。去机场的路上她不断看手机,令曦一直没回。飞机上,她点开一部电影,睡意来得很突然,猛地把她拽走,以至于醒来时恍惚,想了几秒才确定自己在哪里、是什么时候,以及她是谁。过海关、拿行李都很顺利,她刻意放慢脚步,不断加固自己的理智。如果真有什么事,她要确保自己是可以承担责任的那个人。不为什么。如果令曦真的“出了点问题”,除了她,没有谁会更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换好国内手机卡。过了几分钟,信息陆续进来。她边走边看,其中一条是:“我在出口等你。”

印度人、阿拉伯人、马来人、白人混杂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令曦。令曦接过行李推车,冲她笑笑。

“怎么跑来了?”她问。

“一大早就过来了,也不知道你几点飞机。走呗。”令曦说。

“去哪儿?”

“玩几天吧。”

“在香港?”

“啊。”

“我没准备。”

“不用准备。你过境可以停留七天的。”

令曦和裴盈盈第一次到香港时,住在百德新街的小旅馆。那天是盈盈二十二岁生日,她们一早从广州东站出发,坐直通车到红磡,转港铁过海到铜锣湾,出来就是百德新街。在地铁A出口附近的茶餐厅吃了虾籽捞面、菠萝油和冻柠茶后,她们搭地铁去中环。从地铁与地下通道、商场负一层连成的地底森林走出来时,令曦一眼看见了叮叮车。黄色两层高的叮叮车正弯曲身体,从“立法会大楼”门前的车站经过。菲律宾女孩三五成群在紧邻的皇后像广场席地而坐,浅棕色的脸庞和手臂在笑语中浮动,像高更画笔下大溪地风景里的暗香。

“宾妹都比我们洋气。”令曦扭头冲盈盈笑着说。

“哪里洋气了?不也是T恤牛仔裤。”盈盈说。

“人家识讲英文啦。”令曦用粤语说道。

“Cause Hong Kong is an international city.”盈盈边说边跟令曦打闹。这句台词在TVB的广告里出现太多次。广告里,菜市场卖菜的阿姐也要进修英文,阿姐的丈夫满脸自豪,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佐证香港是如此这般一个国际大都会。

十一月,天气虽已渐渐凉快起来,但两人牵着手久了,手心还是焐出一点汗。可这不要紧,她们新鲜又雀跃。从地铁口出来,沿途繁体字和英文交织浮动的立体字幕里,下午三点的阳光在高层建筑的外壁不断折射,把不同肤色的行人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亚热带的酷暑即将消逝,树木蓊郁苍翠,树冠被风拂动,慢镜头般浸染出绿色的运动曲线。未知的事物如此多,这就是全然新鲜的世界了,未尝不是一所流动的大学。她们的开心是清晰的,一颗一颗圆滚滚的,珠子般彼此碰撞,碰撞又产生出更多不可抑制的开心来。

停在和平纪念碑前,令曦抬头看眼前的白色建筑。两层楼高的白色圆柱撑起建筑主体,有希腊罗马的古典韵味,拱廊则弥散热带风情。第三层楼顶覆着深色瓦片,最高处则是石筑大圆顶。是美丽的建筑呀。天湛蓝,水池也蓝得清凉,只比天色略淡。不远处中银大厦的摩登巍峨做对照,眼前的老房子自有沉静的威仪。

“看。”令曦指着屋顶上的雕像。

“玛利亚?”盈盈问。

“你家玛利亚一手拿剑一手拎杆秤啊?”

“那是谁?”

“你看过《法网柔情》吗?”

“名字有点熟。”

“刘松仁、米雪……法官戴着泡面头假发,有印象么?片头砰砰有人开枪,车子爆炸,有人跳楼,然后这雕像轰一下出来。一手拿剑、一手拿秤。小时候我就觉得好厉害,天神下凡,要惩罚人类了。”

“天神?希腊神?”

“宙斯的妻子。管公平公正的。”

“宙斯的妻子是赫拉啊。”

“他不止一个啦,有个妻子还被他吃掉了。”

“吃掉了?”

“吃了。所以忒弥斯,就是这位,才一手拿剑一手拿秤,制定规则,约束宙斯。”

“希腊神是有人外形的统治者。”

“没错,统治者。”令曦把相机镜头对准屋顶,“来,你看,看她的脸。”令曦让盈盈从相机取景框看过去。

“眼睛上蒙了块布。”

“我小时候老想,眼睛上怎么就蒙块布呢?”

“菩萨低眉?不忍心看?”

“这也能被你说通?后来我查过,眼睛蒙起来,就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就能最大限度保持公正。像法典里说的,程序是正义的蒙眼布。”

“我就觉得,你学法律是注定的。你没发现你一说起这些来就滔滔不绝么?”

“法律有什么意思。”

“法律没意思,那你怎么一到就要来看这法庭?”盈盈调着焦,镜头从女神像一点点往下移。忒弥斯的裙摆下,狮子踞左边,独角兽踞右边。

“这里不只是法庭啊,这里是……港剧的幻境。”令曦笑了。

“你就跟看了迪士尼动画的小朋友去迪士尼乐园一样。大满足。”

“造景嘛。你学的不就是这个。”

“是啊,这里挖个池塘,那里修个喷泉。真修出来了,看起来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令曦挡住相机镜头,“别看了。我想进去”。

“去哪儿?”

“里面啊,法庭。”

盈盈还没表态,令曦就往大门去了。保安跟她说话她装听不懂,径直往里闯。

过了好一会儿,令曦被半轰半请领出来了,看见盈盈就指着她笑:“你怎么不跟上?”

“看见了?”

“看了。没有泡面头了。”

保安在令曦身后叽里咕噜吐出一串粤语,却也毫无办法。

“令曦,你还能更离谱点吗?”盈盈捶她一下。

“哎……能吧!”

两人相对大笑。从她们认识起,令曦就是这样,似乎规则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能嘲笑它、打破它。她不介意盈盈掉队,毕竟,跟其他人的反感相比,盈盈虽不会跟她一样行事,但也不会轻易臧否。

红色的士后座宽敞,冷气咝咝吹着,茂盛的植物与闪光的海面从窗户不断涌入。她们没说话,沉默里自有默契在。时间像敦煌飞天飘曳的巾带,在云气漫溢中自在游动。度过艰难的二十岁,她们几乎是雀跃着来到三十岁的阶段。什么都在改变,她们对自我的把控能力见长,也就无谓时间的消逝,反倒可一起回味来时的道路。现在,她们已不用省钱搭地铁过海,从机场直接打了车往市区去。进过海隧道时,光线暗囿,盈盈转头看令曦:“怎么改了名字呢?”

“改了名字你就不知道是我啦?”

“就这么飞过来,工作不打紧吗?”

“不想在北京待了。再说吧。”

“那先住两天。”

“吓到你了?”

“什么?”

“我来了。”

“担心你是不是有啥事。”

“我能有啥事。有啥事你不早知道了?”

“那行。”

“我们去泰国那次真好啊。”令曦轻声感叹。

“不知道是谁,胆子小得要命。”

“我怂啊,我知道,嘿嘿。”

“在法国也是。就知道冲我发脾气。”

“哎,我错了还不行吗?”

“香港你就老老实实吧,可别折磨我。”

“你凶起来也不是一般人哪。”

盈盈笑了。

“还想生孩子吗?”令曦问。

“不想了。”

“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说不清。”

静了几秒,令曦说:“你要是没钱了,记得跟我说。”

“就你有钱是吧?你真的很烦人。”盈盈笑道。

“这世上除了你爸妈,就我了。”

“那你告诉我,你这几个新文身是为谁文的?”

“嗐。”

“别跟我说是人家逼你的。”

“那当然不是。”

“就没一个人吗令曦?就没一个人能满足你吗?”

“什么叫满足我?我是禽兽吗?”

“我看差不多。”

“裴盈盈,以你的智商不该问出这种问题啊。”

“什么问题?”

“什么叫满足我?关系是用满不满足来衡量的吗?跟谁在一起不会厌倦?厌倦之后能不能继续下去,完全看两个人的能量能不能平衡。这种问题咱们讨论过无数次了。”

“历史总是循环往复啊。”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以为谁都能评论自己像评论任何事物,分析自己跟分析任何事物一样无情吗?没有多少人像你和我。”

“咱们多久没见了?感觉也没有很久没见。”

令曦没答话,眼里有笑意。盈盈却笑开了,笑容从嘴角绽开,蔓延回旋。没见面的这几年,她们竟走得不快也不慢,转角再遇见,一丝生分没有,反而有余裕的松弛,让时间所能酿造出的奇妙风味得以佐证。

令曦订的酒店正对维多利亚公园。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公园里的灯渐次点亮,骤雨把浓密的雨云推挤到天空边缘,一如此时昼夜分割的进程,是美丽色谱的调和与迁徙。裴盈盈站在落地窗边,景致尽收眼底。维园的树木、球场跟记忆里无差别,牵着孩子的女人等待红绿灯,穿过铺黑色沥青刷明黄色字样的马路。她捧着令曦泡的红茶小口啜饮。

令曦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喊她递什么东西。盈盈放下茶杯,走去推开浴室门。莲蓬头的水声太大,她再走近,拉开浴帘。她盯住令曦的背、臀部和大腿,有些吃惊。除了之前在计程车上她看见的布满令曦两臂的文身外,尾椎骨、大腿内侧蔓延到臀部也见文身。也许还有更多。

盈盈走回客房,去令曦箱子里找出她要的洗漱包,没有拉开,直接放在浴室洗漱台上。被水汽模糊的镜子里,令曦的裸背可见轮廓。令曦没再拉上浴帘。

很快,水声停了,令曦走回房间里。

“你身上怎么多了这么多……”裴盈盈决定不绕弯子。

“多了什么?都是纪念品。”

“把自己整成座纪念碑么?”

“你别这样看着我行吗?”

“哪样?”

“一副人间惨剧的样子。”

“实在有点太多了。这东西一多了,看起来就疼,觉得跟伤口似的。要是我也弄得满身都是,你怎么想?”

“好问题。”令曦一边用毛巾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笑,“那么,你身上有没有伤呢?”

盈盈愣了一下,然后说:“也不是说不行,只是,你真的是在玩么?是你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

令曦走到窗边,像十分钟前的裴盈盈一样对着维园的景色发呆,“咱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真是傻啊,就在铜锣湾兜兜绕绕,最远也就去油麻地走了走”。

“油麻地是后来去的,你记混了。第一次来,我们一到就去了中环。”

“中环。是中环吗?”

“中环。除了中环哪里有那样的电影院?上哪儿能遇见杜琪峰?”

“观塘呗。银河映像,难以想象。”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记得是在哪儿。”

“我记性没你好啊。不过确实难以想象,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当时惊呆了。我的天哪,他就跟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连他助手都那么有型。”

“车也是黑色的,还加长款。简直了。”

“我没想到你居然上去跟他说话了。”

“就说了两句而已。假扮记者也没什么用。不过谁能想到,入了行我反而一次没见过他?”

“后来都没见过么?”

“再没见过了。”

“我记得车开走了你就拽着我说,好想为他工作!好想把这个世界变成电影!”

“现在也还是想的。”

“这不已经有那么多部了么?”

“那些都不算。不过我也不是导演,电影是导演的作品。其他人都只是帮忙。”

“把想法变成电影的感觉怎么样?”

“你问我?我感觉他们开心也不开心。开心可能稍微多一点。大概就是,你想要一个东西,要到的是另一个东西。然后你会想,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盈盈像是重复:“所以,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可以啊,又给我绕回来了。”令曦笑了。

“等着你呢。”盈盈举起右手冲令曦比了个心。

令曦顿了顿说:“我没法工作了。没法完成工作。不知道怎么就是不行了。次数多了他们就没了耐性,找我谈话,我也说不出什么。我们这个行业,雄性荷尔蒙过剩,我一旦不能像以前那样工作,就变成一个没用的女人。差不多也就是他们觉得有病的人。

“昨晚你给我发照片,我问你是不是欧洲,你说在日本。当时我就想,巴黎症其实也挺幸福的。如果感染了巴黎症,又一辈子不去巴黎,只活在对巴黎的幻想里,每天给这幻想添砖加瓦,那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盈盈说:“但有巴黎症的人,一般还是会去巴黎的。学法语、吃法餐、煮咖啡,把巴黎圣母院和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图片、视频看一百遍,最后攒钱订了去巴黎的机票。”

“开心也是开心的,只是更多的时候不开心。也不只是工作。你觉得我有变化吗?”令曦把一缕湿头发缠在手指上。

“好像一段时间没见面,再见到对方,就要礼貌地说‘你没变’,或者莫名其妙地说‘你变了’。你真想听我说这些吗?”

“我还以为你会说,对,你变了,更美了。”

“更美了。我确实觉得你现在比以前更好看了。”

“嘿……记得陪我去拍夜戏那次吗?有时候我想起来,觉得就是对后来的预警,不过当时不会知道。”

“是驯兽那次吗?”

“对,狮子、老虎和女明星。”

“啊……我喜欢那天。”

那场夜戏的实景在珠三角一座大型野生动物园内。令曦辞掉工作,决定进入娱乐业时,港片北上风潮初炽。当时娱乐业的资本融合远未如后来般发达,港片班底从题材、取景到市场野心,都还只把半径圈定在同为粤语文化圈的珠三角。如港人在广东置业买房般,不少中小成本电影也在广东取景拍摄。后来令曦用“狮子、老虎、女明星”来概括的项目,就是其中之一。

令曦是带盈盈去看稀奇的。她们对娱乐工业还好奇得很,对闪烁着星光的艺人还有种种不切实际的好感与想象。后来盈盈也去过好些次令曦的工作场合,各种拍摄或者路演、发布会,但没有哪次像这一次般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说带着奇诡的余味。

盈盈到达园区门口是晚上九点。令曦说当晚场地有演出,要等演出结束清场后剧组才能入场搭景。盈盈按信息提示,从大门口搭园区穿梭巴士往里走。夜里的动物园只有微弱的路灯照明,树木巨大而茂盛,树冠与树冠摇曳婆娑,在月亮和路灯的光照下裁剪出重重阴影。阴影深处,不知什么动物在低声吼叫,声音明明是从动物腹腔共鸣发出,却被杳无一人的安静放大,如在盈盈耳边响起。她的身体瞬间僵硬,是本能的警觉与防卫。穿梭巴士里没有开灯,只有车前方投出两束圆形光柱,破开黑压压的夜,在沥青路面上不断向前推进。偶有鸟类从树丛中惊飞,艳丽的羽翅在夜的布景中划出一道道水波纹般的色轨。盈盈从小住公寓楼,对大自然一无所知,也无法从此起彼伏的鼓噪声中辨别出蟾蜍和螽斯的种类,只感觉到蛮荒的黑暗和神秘。如果熄灭路灯,只剩一盏高悬的月亮,这孤独的巴士无疑是进行在雨林般的原始地貌中。而她要去的地方,是这幽暗丛林中一座圆球形的大剧场。

剧场有8000个座位,观众席180度环绕舞台,座位沿台阶渐次升高。圆形舞台纵深50米,水景、森林、溪流、假山层层叠叠,加上动物遗留的强烈腥臊味,有种置身于婆罗洲或缅甸密林中覆灭文明遗迹之上的错觉。剧场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工人在搬动、组装圆形转盘。令曦招呼盈盈坐下,说可能要等,盈盈说不要紧,可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近午夜时,演员才从舞台一侧出现,而作为陪衬的兽类与禽鸟——老虎、狮子和成群的鹦鹉,早已运上舞台在笼子里匍匐等待。

让盈盈震惊的是女演员脸上魔法般绽放的笑容。一切就绪、导演喊“卡”后,两个女演员开始在台上走位。她们都身着极艳丽的紧身衣裙,头顶皇冠般的配饰,手里象征性地挥舞着驯兽的皮鞭(自有真正的驯兽师在旁掌控局面)。

盈盈当然知道这两个女演员,她们不过比自己大个一两岁,十几岁出道就一炮而红。任何时候看见她们的脸,青春与活力都强烈得可以破屏而出,正如一切均欣欣向荣的经济大势与时代气候。候场时,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舞台两边,可打板声一响,她俩的脸上同时绽出明亮的笑容,就像高帧播放花朵的开放一样让人惊异而心折。空旷巨大的剧场内,她们的笑容如水波回荡,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让人忘了这场地的荒诞与挥之不去的臭气,只为她们的美而专注,并因专注于观看这美而得到极大愉悦。

她们不仅要挥鞭子驯兽、伸出曲线完美的胳膊让鹦鹉落在肩头,还要爬上巨大的圆形转盘,四肢打开被固定在上面,如同达·芬奇画笔下的维特鲁威人。

上百人的剧组看似围绕这两位闪光的女孩运转,但当她们被绑在转盘上高速转动时,人群中有隐约的笑声。盈盈的目光扫过几乎全是男性的剧组成员,突然意识到两个女演员跟台上一起表演的动物并无差别。

盈盈后排座位上,两个不知什么身份的男人在低语。讨论哪一个女演员更容易上。讨论的结果是,他们认为,导演早已上过,其他人按照权力大小,自会轮到。盈盈攥紧包的背带,不能将这些话跟那两张堪称无瑕的脸联系起来。

圆形转盘缓慢加速,两个女演员像陀螺一样在转盘上旋转。突然,左边转盘一声巨响后猛地停止转动,女演员尖叫着昏了过去。工作人员一拥而上,盈盈也跑到离舞台最近的一排座位。女演员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手臂被卷入了转盘,跟丝带缠绕在一起。盈盈不敢看流血的手臂,只见女演员的嘴角不断抽搐。她被七手八脚从圆盘上卸下来,平放在地上,一块布盖住她的身体,一块布搭在脸上。有记者在场,剧组不让拍照。女演员的脸在那块粉色的布下起伏,费劲地呼吸,很快,布上被剪出个窟窿,露出鼻子和嘴。那张嘴像涸泽之鱼,半张着。

盈盈离开园区时,救护车闪着红蓝光破出一条路。心跳得很快,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女演员被搬走后,铺满细沙的舞台上那一摊血迹。血的味道让笼子里的动物躁动起来,狮子和老虎弓着背,嘶吼着踱步,转身时头颅跟眼睛机警得像要发动攻击。金刚鹦鹉则在剧场里乱飞,迟迟不肯回到驯兽员身边。兽的味道更浓郁了。

第二天她上网刷新闻,知道女演员送医院急救,骨折,多处软组织擦伤。网民留言中,有人感慨没有破相。也有人说,比林志玲坠马轻多了,断只手又不是胸被踩爆。

当天下班回家时,盈盈路过闹市几个书报亭(那时还有很多品类的杂志当街售卖),她留意到成堆的香港八卦杂志摆在最前面。周五下班回家时,盈盈通常会买一本,当作辛苦工作一周的解压阀。而港产八卦杂志里,除了标题惊悚的绯闻、丑闻之外,还有类似时尚杂志的别册。奢侈品、热门餐厅、护肤品、灵修与自我提升……资讯与图片组合成物质生活的海洋,构筑着盈盈这样从内陆来的女孩对一个大都会最初的了解与想象。就像冷气温度总是很低,清洁阿姨总穿着白衣黑裤英殖民地女佣装束的香港大商场一样,八卦杂志营造出真实又带几分虚幻的氛围,后来盈盈才知道这氛围接近宗教里末世的纸醉金迷。

她在报摊前站了很久,想着要不要买下一本杂志,像往常的自己一样,把这些大尺度的照片当成一次消遣、一桩谈资,让并不坚实的自我可以获得一些轻易便捷,可议论他人和世界的方法。毕竟,只需要付出二十块钱买下这本杂志而已。让她觉得有些反常的是,她竟然犹豫了。

从书报亭走回家的十来分钟里,路灯的光渐渐强过天空的亮度。这是个难得可以准点下班的日子。八十年代修建的最早一批商品房占据整个街区,临街的一楼是各式铺面:小餐馆、便利店、花店、五金店……偶尔一两只鸽子低飞,像是从集体放飞的鸽群中离了队。在步行的节奏中,盈盈可以尽可能慢地观察自己生活的环境,这个毕业之后住了两年多的陈旧街区。她对这样的生活说不上满意或不满意,每天尽量按时出现在自己的格子里,完成被分配的工作,每个月领一笔可应付房租、吃喝的工资。同事中有她还算喜欢的人,但更多的是无感或反感,她在论坛上看到帖子,有人讨论这种温暾水般的状态,最后总是归结于钱,“既然给了你钱,那就不可能事事顺心”之类之类。她需要钱。

夜里很晚了,她和令曦还在网上聊天。她说起毕业那年,她打算去支教,家人全体反对,理由是她会耽误找工作的时机,还说支教并不是桃花源,学生干部以支教为筹码博取保研、就业的机会,她是想走这条路么?最后她也就放弃了,像放弃她短短人生中其他过于理想主义的想法一样。

令曦陪她聊了很久,说很多行业看似光鲜,其实是修罗场。尤其在镜头前的公众人物,随着星光加身,内在的自我要么消失要么扭曲,她见了那么多名人,没几个能让人从心底尊敬,基本都是幻觉的叠加。又说,可是人就是吃这一套,吃幻觉。她俩在对话框里先后打出一串哈哈哈。

“你还会继续做下去的吧?”盈盈问。

“会,虽然很浮华,浮华就让你感觉空虚,但是能跟聪明的头脑一起工作的感觉,很不错诶。”令曦说。

“我想去一个不会让我感觉到自己性别的环境里。”盈盈回。

“没有这种理想环境。你的问题是性别,还是理想?”

“我想找到真正让自己能开心的事。也许真的开心了,就不会计较是什么环境。”

“那就去做能让你开心的事。”

“让我开心的事啊……改变这个世界?”

“来不及了,那你得重新投胎。”

“你身边的人什么反应?”盈盈问。

“你说摔伤?他们只在意背后的利益切割、不同站队的博弈。艺人只是浮在面上的棋子。”

令曦说,工业化程度越高,人的分工与组接就越精密,越追求高效。演员只是模具,需要他们的面孔和身体出现在镜头前,撑起整个娱乐产品的表达环节,再多的想法,最后都是靠演员的表演去让观众看到听到。而一旦成为模具,就会让观者投射情绪,情绪有正面也有负面,都依附在演员的外表上。他们的脸孔,他们的身体,既承担大众的欲望,也变成公共空间里的物品。

“她们就像新的神。”盈盈说。

“被崇拜,被观赏,堆叠了太多目光,就会付出代价。”

“所以她摔伤并不只是工伤,还有别的……”

“可以这么说。”

“那我们呢?我们这些普通人,工作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理想、钱,还有什么?”

“肯定有什么是现在我还想不到的,可能好,可能坏。”

“我好像从来没想过不工作会怎么样。”

“欧洲以前的贵族就不用工作,身份识别就是贵族。”

“所以是我的出身问题?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工作的,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我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你想想,如果像我们有些同学一样,家里做生意的,或者母亲是全职主妇,我们不会对工作这么看重。”

“你说我现在改行的话可能吗?”

“考公务员啊?”

“我认真的。”

“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点。什么事都没那么严重的。你太容易紧张,对别人又多少有些道德洁癖,但其实……什么不能试试?”

“大不了从头来过?”

“对啊,大不了从头来过!”

“他们身上都很多伤吧?”

“你说演员?”

“几乎完美的躯壳啊。”

“很多伤。”

跟她们无数次的长谈一样,话头在两人之间接力传递,就像更漫长的生活中她们用具体行动向对方证实的那样:两人都在奔跑,没有谁掉队。与其说这是一种理想,不如说是她们对彼此的认定和信心不断为生活加码,才让能量来回传递。

裴盈盈后来果然换了工作,跟着一个建筑师去做乡村营造。从设计公司的链条里脱离出来,虽还是在团队里工作,但为一个人工作的感觉,跟为许多甲方工作的感觉不太一样。某次,在建项目位于她和令曦的家乡贵州,房子建好后盈盈留了下来,跟建筑师请辞,成了乡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然后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

令曦去看过盈盈,坐火车到县城,再租个小面包车往村子里去。夜里,她们需把蚊帐掖得很紧,才不会被各种蚊虫咬得头昏脑涨。在这大山深处,令曦有些意外的是同时有两个国际团队在调研拍摄,一支队伍来自荷兰,另一支来自日本。

赶上秋收,村民在抢收稻米。脱了秆的稻谷随处晾晒,铺满村里所有空地、桥面和路边,金黄灿烂。而稻谷既已收割,水田也放水收干,平日蓄养在水田里的鱼都捞起来,腌制或晾晒。

令曦说,她能理解这其中的能量,但还是很难想象盈盈可以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设施(除了村民时时唱起的侗族民歌?)、物质水平只能满足基本吃住需求的地方待这么久。她们从小对自然的认知不过是在家属院里挖挖泥巴,暑假在池塘里捞捞蝌蚪,盈盈并不比她更能应付农活或乡村的生存伦理与人际关系。但晚上两人喝茶聊天时,却没有太多地谈到这些。盈盈没说自己孤独。她们都不轻易说后悔,对自己选择的生活也很少抱怨,但令曦能清楚感受到盈盈的落寞。

“这里的生活当然是实在的,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就这么生活。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人,还是在种稻子玉米、养鱼,就是农业社会那一套。他们对我也很客气,可能觉得我一个小姑娘在这里吧。来调研的人一茬茬的,住个十天半月就走了,把这里变成他们的素材,又回到他们的世界里去了。你不来,我真想不到可以跟谁这么长时间地聊天。你知道的,这种聊天。”盈盈说。

“连恋爱都谈不了吗?”

“网恋?除了网恋还上哪儿找一个合适的人?”盈盈笑了。

“那就回来吧。我广州的房子给你住,现在我跑北京的时间太多,你就当自己住。”

“我在想的是,从公司出来,为一个人工作,再到现在这样不知道算什么性质的工作,服务员?我还能回去工作吗?可能只能做自由职业了。可是做什么呢?回去做设计,干老本行?你明白我的感觉吗,就好像越走越远,你很难回头,回到格子间里去乖乖上班了。”

“那是你还不够穷。”

盈盈笑了,“在这里住久了,最大的好处其实是对物质的需求降到了最低。房租什么都不用愁了。一旦降到最低,习惯了,就会觉得活着其实很简单。这样的话,来自钱的压力就会变得很小”。

“但你还不到三十,总要谈谈恋爱对吧?需要跟别人交流,有精神生活吧?你自己不也感觉这不好吗?”

“我爸妈来过这儿。你猜我妈怎么说?她说,你这跟考公务员当驻村干部有什么区别?待遇还不好。我觉得她说得也对。看起来是没什么不同。都是跟老乡打交道,然后搞搞外联。”

“他们让你回去?”

“提过几次,后来也不提了。你呢?这次要顺便回去看看叔叔阿姨吗?”

“我辞职了,上个月刚辞。想着当面跟你说,就没提。然后也分手了。算是分手吧。”令曦说。

她俩坐在低矮的圆木桌前,木桌中间挖了洞,留出圆形缺口,地上则是可以烧炭或木柴的火塘。一把熏得焦黑的水壶咕嘟咕嘟冒泡,里面煮了茶。盈盈用火钳捡拾着焦黑的木柴,盖住明火,很快,水壶里的沸腾静止,只从壶嘴淡淡冒出蒸汽来。

盈盈的心跳快了几拍,但她没出声,等令曦先讲。

来贵州前,盈盈见过那个叫迈克的男人一面。令曦给她打电话,说迈克去广州出差,顺便带令曦在日本买的礼物给盈盈。令曦在电话里说,我把你号码给他,让他联系你啊,他还说要请你吃饭。盈盈开玩笑说要吃米其林。令曦说迈克很会挑馆子点菜,盈盈只管去好了。

迈克选的是家江南菜馆。广州的江南菜馆,苏州松鼠鳜鱼、西湖醋鱼和上海熏鱼列在一张菜单上。盈盈料想迈克也许像其他人一样,点道适合宴客的松鼠鳜鱼款待她。但迈克点鲥鱼、螃蟹、十年陈黄酒,交代服务员加姜丝、话梅温黄酒。盈盈此前见过迈克两次,但都有令曦或一堆朋友在场,这下两人对着一桌子菜,隐隐有社交的压力。迈克倒沉得住气,只谈这次在广州的工作,因是广州,盈盈多少能搭上话。吃到上点心,两人什么留得下印象的话都没说。直到迈克结账,说要送盈盈回家。盈盈推辞几句,迈克却是坚持。盈盈打定主意,一会儿让司机把自己送回公司。两人前后脚上了计程车,盈盈坐副驾,迈克坐后排。似乎黄酒的酒劲现在才冒上来,迈克扶着盈盈座位的靠背,说有点令曦的事要跟盈盈讲。计程车在秋天的夜里驶着,短暂的广州的秋天。车里难得没开冷气,而是摇下车窗,让清凉的风灌进来。风拂乱盈盈的长发,一缕头发夹进迈克手指和靠背之间。迈克的手压住了头发,盈盈的头皮感受到了力道。盈盈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甩上车门时她瞥了眼后座的迈克,深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是一片阴影,像树丛中伏击的兽。下车没走几步,盈盈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一定是不好的事,她直觉。迈克的手指传递过来的东西,让她怯于想象令曦身上可能会发生的事。她太没用了。或者说,太自私了。

令曦什么也没跟盈盈说。迈克来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似乎她仍在稳定的情感与工作关系中。

而盈盈几乎是故意地让自己在令曦与迈克的事上粗疏。不主动问,偶尔令曦提起也不接话。迈克跟令曦以前那些男朋友有什么不同?更有钱、更坏,还是更老?香港人也不少见。已经2008年了,随着更多的港片班底北上,迈克已不是携带先进经验的人才,而只是打工者。像他越说越好的普通话一样,他也越来越普通了。

还有什么?记忆中一道白光闪动,像麻将桌上被强光照射的钻戒。那个晚上几乎要被盈盈的记忆删除了,至少也是掩盖了,但忽地又浮出来。两年前在北京,令曦和迈克在一起一年的时候,他们仨一起出去过。

车在胡同里开得慢,胡同是老胡同,窄而多阻。盈盈对北京近乎一无所知,只觉得车开了很久,大概是到了胡同深处。三人下车,迈克按门铃,出来的男人戴黑框眼镜,不像服务员,领着他们穿过一条长而窄的通道。通道铺黑色石砖,四壁也是黑色。没有顶灯,只沿着通道两侧埋两排射灯照出路来。没有人声,偶尔路过房门紧闭的房间。他们到达预订的包厢时,已有两个男人坐在里面了。出于礼貌,迈克介绍了盈盈,又说两人都是他朋友,但并不细讲。五个凉菜已摆在桌上,无人动筷,也不提还在等谁。

吊灯低垂,照得几人五官愈发立体。包厢不大,四壁暗红,倒将人看得更清晰了。两个男人也是香港人,跟迈克用粤语谈生意。明星是香港独有的议价本钱,似乎拼盘般凑一凑,就能让投资人满意。而题材还在试水,最好是大制作。古装、战争、传奇……这些元素都占了,才能让投资上到亿元级别,相对应地,票房也会水涨船高。这才是生意,才是北上的意气风发,江河滔滔的大气魄。令曦粤语流利,只个别发音略生硬,让盈盈留意的是,跟说话相比,令曦的态度亦自然,全然不与三人见外,言辞犀利,谈到部险些赔本的大制作时用“罗汉斋”这样的词。令曦一边与三人谈话,一边见缝插针跟盈盈说笑。盈盈稍微有些不自在,以往跟令曦见面都是一对一,但显然,令曦已经越来越忙,忙得所有的饭局都是应酬。同场几人似乎并不介意有外人在场。北京的桌子果然够大,人来人往都是客,谁来都坐得下,走也无妨。

包厢门推开,一个中等身量的男人闪进来。寒暄、握手、落座几乎瞬间完成,身手敏捷得像经过训练。盈盈这才意识到,空出来的椅子背后挂了大幅油画,画上尽是桃花,画得极湿极艳。男人就坐在一丛桃花前,红得带紫调的桃花衬得男人面皮苍白。五官是清秀的,亦不胖,除下大衣后里面穿的是西装,暗蓝色。猜不出年纪,也猜不出身份。迈克招呼上菜。服务员托着盘子鱼贯而入,七八个热菜堆上桌,气氛热烈了些。男人进来后,令曦没再跟盈盈说笑,眼睛紧盯对方,虽然彼此并未说话。其他三个男人也收敛许多,静待男人讲话。

男人一开口也是粤语,后来才说自己是上海人,十几岁到香港。他几乎不怎么吃,不断抽万路宝,浪费了一桌子为他点的菜。很快上了酒,酒放在旋转餐盘上,迈克不时为主客倒酒,令曦却并不起身伺候。几人谈时局,谈投资,也谈电影圈中人事,声线时高时低。突然,男人举杯对令曦说话,大意是,自己再过几年就要回上海,不再留在香港,令曦不妨早做打算,投些项目到上海去落地,彼此好继续往来。上回一个什么项目,害他担了风险,虽后来有惊无险,但也是敲山震虎,不可不另做打算。话是用普通话说的,有种微妙的自己人的意味。令曦举杯,当即说定两个项目,似乎有备而来。

盈盈几乎屏住了呼吸,她从没见识过这样的令曦,又或者,令曦这些年的成长太过惊人。饭局中间,盈盈去洗手间。穿白衣黑裤女佣装扮的阿姨候在洗手池边,她洗完手即递上毛巾。这等颜色搭配让她有种错觉,像是在香港。毛巾柔软蓬松,盈盈双手抓紧它。令曦推门进来,闪入镜中,对镜检视妆容。盈盈跟一些4A公司精明强悍的女孩吃过饭,饭后她们总要补妆,尤其口红,夜愈深,愈娇艳欲滴。令曦却只梳了梳头。她揽住盈盈肩说,盈盈给她带来了好运气,今晚太棒了。

散场时,众人送主客到门口。司机已候着。待主客上车,车缓缓开走,三个男人在清冷的胡同里抽烟,这才说,人家哪是拍片,红三代做什么都容易。又说,菜就摆在面前,凭本事吃饭,谁做得下来就吃肉,做不下来就回去,谁也别眼红谁。

迈克开车,令曦和盈盈坐后排。迈克说,今晚那个苏西怎么没来。令曦说我怎么知道,他又不缺女人。迈克从后视镜里看令曦,说,你们怎么熟起来了?令曦漫不经心地说,他也是从小被家里安排,学了法律,不喜欢罢了。迈克不再说话。下车前,盈盈紧紧拥抱令曦。松开令曦时,盈盈看了看迈克。令曦回避开眼神,装作没看到盈盈打量甚至是警告迈克的目光。

这个异乡的晚上,盈盈失眠了。她担心半夜发信息给令曦,会被迈克看到,只好等到天亮。但真天亮了,她又改了主意:令曦肯定要开一天的会。她在宾馆的明信片上写了几句话,夹进一本书里,提醒令曦有空来前台取。

明信片上,盈盈写着:“……卡波特写的那个郝莉小姐有着奇特的灵魂,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异于常人的生活。我想你能读懂她的心。”

那时,盈盈对迈克有淡淡的轻蔑,间杂同情。就像同一个星系里,较小的行星会被质量更大的行星的引力吸附,令曦最开始是模拟、重复,像光的折射,但慢慢地,开始形成令曦自己的判断和风格。她和迈克之间的能量场在转换更迭。

盈盈没有问过关于那个神秘客人的事。她的直觉是,令曦完全清楚这样的人沾不得。迈克吃醋是自然,但本质上,迈克是失落。后来,在广州时,迈克想要跟她谈一谈,迈克想告诉她什么?

这些琐碎被时间钝重的齿轮裹挟着往前走了,不容人停下来想。她记得令曦刚跟迈克在一起时,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她,迈克开心时爱唱英文歌。他在多伦多念的大学,像他这样留学回来做电影的不多,半个西崽。西崽嘛,还参加过英文歌曲大赛。盈盈问,他都唱什么歌?令曦在电话那头哼唱起来,啦啦啦啦之后,把嘿裘德替换成了嘿盈。盈盈大笑,说这般中规中矩,迈克从小到大应该是模范生。令曦说,嘿,家中老幺,没被宠坏也是难得。

如此说来,令曦的快乐是真快乐。她们还年轻,年轻得根本不会想到婚姻。可后来看,令曦和迈克在一起建筑和消耗掉的东西,就是婚姻。盈盈没有喜欢过迈克,也没有真的讨厌过。迈克终究是个普通人。

上一次三人见面,是一年前在香港。令曦给盈盈争取到香港艺术发展局的项目名额,这样盈盈就可以到香港培训两周,她们也约好见面。令曦定在太子道西的翠园给盈盈接风。盈盈住深水埗,本想叫令曦改别处,但想起迈克父母去世后留给他的房子在旺角亚皆老街,餐馆附近,就算了。令曦瘦了些,五官更明艳,说是健身。迈克本身不显老,但五十岁的人被令曦的光彩一衬托,略有些老人相。盈盈斟茶,迈克见盈盈手上有伤,就开玩笑说,是不是被男友打的。盈盈怔了怔,说来之前在村寨里被铁锅锅沿烫了。迈克继续说,哦,我还以为你男朋友打你呢。盈盈忽然极厌恶迈克。令曦岔开话题,说,内地不好做,迈克想回香港。盈盈故意说,那迈克现在没工作?令曦说,帮朋友做点事。盈盈问,那你呢?令曦说,不知道。

盈盈不自觉蹙眉头,埋头吃菜。菜极平常,生炸仔鸡、炆牛肋条、上汤瑶柱菜远。

经理上来跟迈克打招呼,又说学生闹游行,当街商铺关门大吉,生意不好做,何苦又何必。迈克回说,有人民币赚,谁不想赚?恭喜发财比身体健康重要,如果我们不发财就对不起香港。两人笑。

令曦见盈盈不高兴,心知是迈克那几句话招人厌,就让他加菜,谁知迈克垮脸,说他没工开,有点心吃就不错,龙虾鲍鱼什么的不要想。令曦也垮脸,说不要他买单,一把扯过菜单拿铅笔在上面打钩。

迈克有些变化,连说话时脸部肌肉线条的走动,也跟以往不同。盈盈拿不准,只好暂时沉默着。令曦问盈盈的培训安排,迈克态度似缓和些,也凑过来听盈盈讲。盈盈说,报到后看名单,发现这次的四十多个团员多半是内地来的,也有少数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团员。

迈克突然说,香港觉得自己很有钱吗,老做这种事。

令曦反问道,什么事?

“慈善事业。”

令曦顿了顿,说:“慈善是伟大的事业。”

“你总是谈到一些大的东西。这些都是废话,都很空虚,你不觉得吗?”迈克说。

“那什么不空虚、不是废话?”

“你看过《麦兜》吧?里面麦兜的妈妈麦太怎么唱你记得吗?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劳多得!星期一到星期七,多劳多得!”

“可是麦兜也唱过:食晒个包,脚瓜大个,孝顺我阿妈。食晒个包,脚瓜硬朗,再奉献国家。”

“这些老左,早就过气了,该淘汰了。”

盈盈看着两人吵,或许称不上吵。她第一次想,也许她们跟迈克,是截然不同的人,且不会改变。

饭后,令曦送盈盈回深水埗,迈克先走。夜里的旺角霓虹闪烁,极俗丽,但能安慰人。令曦俯身在街边水果档挑选,执意要让盈盈带回宾馆。盈盈站着看她埋身在堆成一筐一筐的番石榴、莲雾和芒果中。印度人来来往往,潮州鱼蛋粉铺炸葱头的气味飘散。盈盈突然说,当时去北京,不就是香港没工开,现在回来,就有工开了么?令曦握着半截红半截黄的一只芒果,抬头看盈盈说,一时的,我迟早要回北京。盈盈接过沉甸甸的塑料袋,不再追问。对令曦,她一贯是自私的,似乎除令曦之外的其他人并不值得真的关心。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意识到即使是令曦,她也不需要知道百分百。比如那个在北京的夜晚,那样的令曦,是她不想也不需要知道的。

番石榴青色,芒果黄中带红,令曦把一堆颜色拎在手里,跟盈盈一起笑着钻进地铁入口,很快被人群掩去行踪。

茶很酽,近褐色。令曦起身去拿热水瓶,兑些开水在杯子里。盈盈则惯了,就没动。光线映照令曦的背影,跟二十岁时相比,她没有胖,也没有瘦。衣服是贵的,但也不是不实用的时装。头发没染也没烫,是剪得很好的短发,普通理发师剪不出来。令曦把握着她的生活,在喜欢的行业里寻找并安置她的位置。有那么一瞬间,盈盈看着几乎完美的令曦背影出神: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跟世界交换了某部分自己,只在隐秘的角落储存着不能消解的隐疾?

她一直知道,令曦不是平常人,但她通常把这种特殊的质地指向更积极的人生侧面,比如说令曦的头脑、意志和能力,这些让令曦如星子般闪耀的魅力光芒。但随着她们脱离封闭的环境、卷入社会的链条,以及尝试跟他人建立深入的关系,令曦的特殊开始投射出一块阴影的领域。如果这只是简单的一体两面,那盈盈也不会紧张,但她知道,这里面有危险的、她和令曦都难以把控的东西在一点点浮上来。

令曦说,最开始自己不肯轻易放弃这段关系,似乎放弃迈克,就失去了部分的自己。她任由他对自己近乎暴虐的行为,但她越是忍耐,他就越变本加厉。令曦的沉默并不能抚慰他的狂躁,反而引发更多的精神折磨。在持续的痛苦中,令曦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如果说最开始炽烈的爱让她感受到消融般的美妙,是完全投入、忘我的沉醉,那么,到了后来,被他一次次伤害,则有道德上的脱罪和自毁的倾向。她像是被施了咒语,要测试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透支掉所有的爱,把积极正面的关系消耗殆尽,才能否定自己的选择近乎无意义。

“他在香港找不到事,又回北京来,跟人去夜总会,故意让我知道,还让我去接他。我接他回来,发现一路上自己只在想一件事:不要染上病。”

当令曦说出自己的自毁倾向,反复纠缠、不放手的原因是因为这种受虐能给她带来很复杂的精神满足时,盈盈有些自责。她自私地只想令曦的得失,却忘了迈克施加给令曦的伤害。

“越到后面,我的感觉越迟钝。他说什么,好像都没法让我难过了,只有厌恶。可你知道吗,最后的一声‘咔’,打板的那一声,却是毫不重要的小事。”令曦说。

“小事?可能是你在等一个信号。”盈盈说。

“我没把最可怕的想法说出来。”

“最可怕的想法?”

“我觉得他只是占了时运。那时候香港什么都快几拍,有经济和文化时差。慢慢就不存在了。”

令曦说,让迈克虐待自己,就像自残。自我被挤占,不断退缩,似乎是张爱玲所说虎与伥,猎人与猎物,生灵与鬼魂的关系,但又不全是。她得到的满足里,更大部分来自任由自己这般堕落(如果可简化为堕落的话),看自己一步步跌到危险边缘的快感。操纵这具叫令曦的木偶的提线者,是另一个令曦,一个各种意义上都更接近真实存在的她自己。令曦自己拿刀叉,参加自己的女体盛。

“我的性别就是一场错误。”令曦说。

“是男的又怎么样?”盈盈问。

“可以当个杂皮,更容易当个杂皮。”

“杂皮崇拜。”

“一个男的,如果你又成功又是个杂皮,简直你就是伟人了。”

“你是想成功,想当杂皮,还是想当伟人呢?”

“杂皮。”

两人笑起来。

“你呢?还是厌恶别人的身体吗?”令曦问。

“我最近读到一种理论,我这样子,属于无性恋。”

“你之前谈那些恋爱,也没有把对方当机器人啊,还是很多精神交流啊。”

“就可以恋爱,也能享受恋爱,但是讨厌肉体关系,无法忍受。”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理论发现了现实,还是我们接触到新的理论后就让自己去对应理论框定的样子呢?”

“你的意思让我不要太预设一个定论?”

“我觉得应该什么都试试,最后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比如咱们爸妈,一辈子就吃那几样菜,如果他们像我们一样,年轻时就开始吃各种菜系,就不会觉得全世界只有贵州菜最好吃了。”

“也对,也不对。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可以改变的。我仔细想过,我从小就对别人的身体没有兴趣。”

“咱俩均衡一点就都是正常人了。”令曦笑。

盈盈起身走到窗边,让令曦看夜色中的村寨。夜晚的村寨像被墨汁洗过,只零星几点灯火。最远的一盏灯在山腰,盈盈说,那家有个特别的女主人。她来村里一段时间后,发现有个女人,每次在路上遇见她总是微笑,但从不跟她说话,一度她以为这女人是哑巴。可有时远远看见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又在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后来她听说,女人是那家人买的越南新娘。村里有好几家都买过越南新娘,可那些女的来了没多久就跑了,她们有手机,悄悄藏起来,联络她们的线人,卖来卖去。这个女人一直没跑,不知为什么,还给那家男人生下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到现在也五六年了。跟盈盈一样,她是这个村里少见的年轻女人。在这里,年轻女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过年才回来几天,村子里平时只有看家的老人和留守的孩子。盈盈去过越南旅游,主要在越南南部和中部,保留着法国殖民风情的城市。那些城市里年轻的越南女孩身段苗条、笑容明丽,穿奥黛时美丽不可方物。跟村里这个越南女人不一样。这个女人既是被卖过来的,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知家在越南哪里。盈盈偶尔也跟村干部谈这事,得知女人是中越边境的越南苗人。盈盈去找她,交谈起来,发现女人已经能讲简单的贵州话。她突然想,要不要教女人识字?这想法冒出来后,盈盈吓了一跳。女人偷渡过来,两万块卖给这个男人当老婆。这些实在操蛋,但她真能够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帮这个女人么?村干部的说法是,娶了没户口没身份的老婆,这家男主人没法像其他村户一样,带着老婆出去打工、把孩子甩给爷爷奶奶。留在村里就是种地养鱼,赚不了几个钱,可扶贫名额呢,也分不到老婆头上。盈盈只能给她些卫生巾、创可贴、止痛药。这家男人看起来老实,蹲在地上抽烟筒,见盈盈来了,就要留她吃饭。盈盈跟他们吃饭,三代同堂,坐在火塘边上,吃干板菜、鱼干,因为有客加了个炒鸡蛋。吃完了,女人送盈盈到门口,看她骑摩托,就问,骑摩托痛不痛?

令曦从火塘里刨出一个埋了很久的红薯,等没那么烫了,就剥开让盈盈吃。从小,令曦就喜欢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点甜的,就没那么难受了。

温热的红薯滑进盈盈嘴里,红薯的香甜冲淡了夜。

“你说咱们爸妈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应该比现在更穷,更愚昧更落后吧。他们肯定也来了,也看见了,然后选择了。”令曦说。

“是啊,他们选择了,当公务员嘛,干好了是父母官,干不好就庸碌一生,跟这土地一起沉没。”盈盈说。

“沉默?”

“我到这里后慢慢知道,其实我们不少同学考了公务员的,也在乡镇工作。他们每天接触的也是这些。但我发现,对他们来说,虽然也累,但这是可以量化的工作,是可以用文件、数据、表格来判断的事。哪些可以解决,怎么解决,哪些无法解决。我和他们的烦恼不是一种烦恼。我好像总被一种大的概念笼罩,即使每天在过琐碎的生活、做琐碎的工作,但总觉得这些碎片会默默拼组起来,会有意义。而这个意义能指向我的愿望。我开始觉得是不是从小的教育让我陷入这种思维的死胡同里,总是要有个指向的,有个大的寄托的,不管这大的具体是什么。”

“有点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不只是你的问题,也不要把问题指向自己。”

“那我怎么办?逃走?从原来的公司辞职,到这里来盖房子,已经逃走了一次,真要这么一次次地逃下去么?选择让自己感觉更有意思的、更舒服的工作,本质是不是就在回避什么?还是说,我对工作能带来的东西寄予太高期望?但是,由劳作而带来希望,不是应该的吗?如果做一件事,持续做一件事,不断在这领域深入,越来越专业,并不能带给你更好地面对和处理世界的办法,那这种思路本身是不是错的?”

“我们的生活是有边界的。工作,或者说志愿吧,肯定可以给我们物质收益和精神安慰,但生活里更多的部分,不能由它们来解决。或者说,它们的延展效应并没有那么大。如果把生活简单切割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两部分,你也会发现,工作所辐射的范围是有限的。你记得高考前填志愿么?名校都有漂亮的招生海报,贴在布告栏里。沿海的大学绿树成荫,北京的大学气派周正。老师们的标准是清晰、简单的,学校的排名就在那儿,自己量体裁衣,按照名单从上往下捋就可以了。但当时你想的可不是这些。你说要去海边,要考海边的大学。我问你为什么,不是只要走得远远的就可以了吗?你说,海边就是大陆的尽头了,要走到尽头才有意思呢,这才是够远。”

“我说的?那时候我确实全身都是力气,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把自己在地图上摊开。把从婴儿床到高中的围栏全部打掉,去找一个理想的地方,甚至都不是某个城市,而是更美妙的东西。但现在我却有种感觉,我走得太快,走得太远,反复折腾,不知不觉把很多东西甩在了身后,但那些碎片里又还储存着我,至少是过去的我。继续往前,一片黑暗。往回走,那是自欺欺人。而且,就算往回走,也是同样黑暗。并不是把电灯关掉屋子里的那种黑,是别的,你知道吧?”

令曦拿起手机,把屏幕戳亮对着盈盈。盈盈不明所以。令曦又把手机电筒打开,白色光线把茶桌照彻,“没有灯,就开手机照亮呗。走夜路,就走呗”。

两人笑。

这个晚上,令曦和盈盈彼此说了很多之前未说过的话,但有一些话始终没说。比如盈盈没有问,令曦是怎么甩掉迈克的。自然是令曦动手,男人最后都是在等待。令曦能说出这些,经受的、需要的,都不再是事实及事实的相关。而盈盈只需停稳在风暴中心。飓风停歇后,令曦会在原地看见盈盈。

盈盈很清晰地记得,就是从那时开始,令曦开始又交女朋友又交男朋友的。但这些是后来的事了。

第二天,她俩骑个摩托车去镇上赶场。令曦骑车,盈盈背个背篼坐后座。天蒙蒙亮,雾在山和放干的水田间逡巡,还未被太阳破开。路上却热闹着。除了像他们这样骑摩托的,也有轮胎上沾满黄泥的小卡车,还有三轮拖斗嘟嘟嘟往前开。秋收近尾声,空气中已是清凉干爽的味道,人的脸上多挂着笑。盈盈说,今年天时好,收成让人安稳。停好车,先去小摊上吃两个炸得金黄的糯米粑粑,然后就开始在成堆的草药、鸡蛋鸭蛋、蔬菜水果和牙医算卦的摊子间逛起来。草药的味道,靛蓝布料交织出的这个小世界是她们所熟悉的,包括村民谈话时的乡音与节奏,都不会让她们自觉是外人。她们毕竟是在这方水土里长大的。

盈盈很认真地看挂在绳子上的绣片。这些帽顶、鞋面或腰带都刺着精美的图案,艳丽但自有拙朴的意趣。她尽量买,买不下来的就拍照记下图案。令曦陪了她一会儿,不久失去耐性,就自个儿在集市上转起来。在几个卜卦的摊子边,她遇到了荷兰来的摄制团队。他们在这儿的拍摄接近尾声,要坐火车去云南。说了没几句,他们邀请令曦去他们的住处喝咖啡。令曦也确实想喝咖啡了,就找到盈盈,拽了她走。

外籍人士到达后,镇上一般把他们集中安排住在一栋三层高的小楼里。小楼原是办公楼,每个房间虽大小不一,但都统一开门对着走廊,像筒子楼的格局。改成住宿点后没有辟出公共区域,住客们只能在小楼前的水泥坝上搭几条长凳子坐着说话。

太阳已渐渐升高,一条白狗和一条黑狗在闪着白光的水泥坝上摇尾走动,远处拖拉机和拖斗车的马达声此起彼伏。时近中午,赶场的人们陆续散场。这栋小楼周围的人家三三两两背着背篼回来,随口问着对方的收获。四围的门都大敞开,邻人们似乎对老外已见怪不怪,抱孩子的抱孩子,晒辣椒的晒辣椒。令曦和盈盈拖了张长条凳到树荫底下,等荷兰人的咖啡。其他几人则兀自坐在太阳底下,欧洲人总是晒不够太阳。

小楼一层的墙面上有块黑板,黑板上方红色油漆描出的字样“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更孝爹和娘”仍清晰可见,黑板上却不见其他宣传标语和告示,正中有张世界地图,地图周围贴着以往住客们的留言条,有点背包客聚集的客栈里留言墙的意味。

咖啡是用摩卡壶煮出来的,很浓。桌上有盒本省产的山花牛奶,有人加,有人不加。听令曦和这几个二十出头的荷兰人聊天,盈盈才意识到,令曦跟他们多少算同行,令曦还去过鹿特丹参加影展。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跟这四不像的水泥坝子和散落的阳光一样散漫。咖啡喝完了也没什么吃的,其中一个男生去主街上的小超市买回来几袋饼干,甜的咸的,大家吃得也开心。

不知谁想起,就要离开了,应该像其他来过的人一样,在那张被晒得褪色的世界地图上标出自己的坐标。

找到荷兰是容易的,但要准确标出几个人的家乡就有点困难。在盈盈的指引下,他们也找到了贵州,但只能找到这个县的大致位置,至于他们所在的这个镇,则只能用手指摁一下,用指纹覆盖住地理。

地图上布满或深或浅的笔迹,盈盈发现有一条红色铅笔画出的纵贯线。说是纵贯线,因为它主体是笔直的,但在靠近北极处,亚洲和北美洲之间的半岛和群岛间却是条折线,然后笔直向南延伸,到赤道附近又变成折线,绕开一些群岛,之后再往南极延伸。

一个男生说这是换日线,也就是国际日期变更线。他说,地球自转为一天,太阳照射的半个球面是白昼,背光的另外半个球面是黑夜,过渡带是清晨、黄昏。地球是个不发光、不透明的天体,它一刻不停自西向东转着,晨、昼、昏、夜也排着队,从东向西依次移动,一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他说的是常识,大家却听得认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换日线是区隔,是时间的标记,是全球化后人类社会协作需求的产物。跟语言、经济、政治各领域都还可容纳中间环节、缓冲方式而让各文明体保持特性不同,时间容不得商量——你们得说好了,不然就要乱!于是,凡越过这条线,日期就变了。从东向西越过这条界线时,日期加一天,从西向东越过这条界线时,日期减一天。以换日线为界,地球划分为东西十二时区。北京时间就是东八区的时间。此时他们所在的贵州属于东七区。而荷兰在东一区。

对着这条歪七扭八的线看了半天,令曦突然说,可这条线是不存在的。

什么意思?有人问。

“是人假想出来的。为了维持人类社会的公约,在地球表面画出这么一条线。有意思的是,一旦被假想出来,人也就遵守这条界限。似乎是这条线规定了一天的开始和结束。”令曦说。

时间单位没有统一之前,地球上不同地方的人计时的办法是不一样的,有人说。但对太阳升起就是一天开始,太阳落下就是一天结束倒是公约。

“中国古代一天就分成十二个时辰。我们的钟表叫日晷,就是太阳的影子的意思,从太阳投射的影子来测定时间。”盈盈说。

“荷兰人也用太阳影子来测定时间,后来才有了摆钟。”

“万物生长靠太阳。”令曦说。

虚构的地理学线条让他们陷入奇妙的氛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带领他们突破时空,去更自由的地方。他们的手指顺着经度线上下,滑动于所在的东七区,念出跟他们此时的时间相同的国家:蒙古、老挝、泰国、印度尼西亚、柬埔寨、越南……手指也掠过俄罗斯的部分领土,但有人说,俄罗斯官方用的是莫斯科时间,也就是东三区。

“巴黎在哪个时区?”盈盈问。

“东一区。”一个男生答道,“荷兰、法国、德国、挪威、瑞典……都在东一区。”

盈盈的手指在法国画了个圈,扭头对令曦笑了笑。

离开前,令曦和盈盈跟他们举杯,“为贵州干杯!”“为荷兰干杯!”“为地球干杯!”“为太阳干杯!”“为北京时间干杯!”

她俩骑摩托回村的路上,有人在身后喊盈盈。盈盈停下来,脚支在地上,回身看向远处说:“是她。”

很快,一个女人骑着摩托上前来,停在她们身边。“会骑车了啊?”盈盈笑着说。“摔着摔着就会了!去我家吃饭!”女人跟盈盈一样,双手扶着龙头,一只脚踩着地面维持平衡。“今天有点事,改天好么?”盈盈说。“你要来啊,说好了。”女人答。盈盈跟女人又说了几句,问问粮食、孩子。女人往反方向骑走了。盈盈一边骑车一边唱歌。令曦说,你听过交工乐队《外籍新娘识字歌》吗?天皇皇,地皇皇,无边无际太平洋……盈盈对着风喊,没有呢!令曦唱了两句给盈盈听,又说,歌名我好像记错了,应该是《日久他乡是故乡》。

第二天,荷兰人们将往西,令曦往北,只盈盈继续留在东七区。

一年多后,盈盈从法国里昂给令曦发邮件,说着自己到里昂后的生活,“你还记得那张有换日线的地图吗?来的路上,我想到飞机在逆着时间跑,从东八区飞到东一区,时间的丛林在后退,我要去新的地方”。

盈盈在法国的四年,前三年在里昂读研究生,第四年在巴黎实习,因为谈了恋爱而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国。开始时,她每周不定期跟男友见面,通常是在男友的家。除了因为那里更宽敞,食物一应俱全外,更直接的理由是,她不想让房东遇见男友。她的房东娜奥米也是学设计的,比她大三岁,从自己公寓里分租了一间给她,每月一千欧的房租倒是其次,娜奥米是个世界主义者,喜欢接触不同国别、种族的陌生人。盈盈和列维第一次见,就是在娜奥米的公寓里。列维来送东西,娜奥米不在家,但给盈盈留了字条——我父亲列维下午会来一趟。

从中国人的标准来看,列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头发花白,修得整齐的短胡须也花白,戴黑色圆框眼镜,个子不高,以他的年龄来说身手相当敏捷。后来盈盈也曾反思,也许六十多岁算不得老,至少不如她想象中那般老,又或者只是她太年轻。

每次,当列维向人介绍她,说“这是盈,我的女朋友”时,她都格外留意对方的表情,尤其是女性。她想知道,法国人会不会跟中国人一样,看到他们这么一对搭配时,第一反应都会想到略有点不堪的性,以及同样明显的,种族和年龄的巨大差异。

但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甚至后来,她时不时参加列维的家庭聚会,跟娜奥米、娜奥米的哥哥、娜奥米的母亲(也就是列维的前妻)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几乎要觉得自己跟桌子上的其他人是一样的,除了自己的账单是由列维来付,多少提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没有跟列维谈过她选择这段关系的真正动因,或许也不需要谈。列维去过中国,筷子用得不好但也能用。退休前在一家历史杂志社工作,研究本民族也就是犹太人19世纪的历史。他博学,健谈,有一套13区的公寓和一辆雪铁龙小轿车,但真正让裴盈盈心动的是他的年龄。同龄的男人总是在要求性,没完没了的性。虽然没有直接谈过这个,但她跟列维之间从一开始就具有某种默契。列维在她身上寻找什么?两人拥抱在一起时她会想。显然也并不是性。想到这一点,她觉得轻松了。在巴黎这样的城市,一旦能体面地生活,乐趣将是无穷的,街道、博物馆、塞纳河和整座城市被几乎凝固的时间包裹出独特的样态。列维是她的好运,絮叨犹太历史时像课堂里的教授,吃点心舔掉叉子上的奶油时像孩子,但总归是爱人。

某天午睡起来,她坐在床上回忆梦的内容,发现梦里她在讲法语。那是个旧梦,一年或几年,她总会重复梦到那场景:她跟令曦在高中的操场上跑步,令曦跑得快些,她跑得慢些。跑着跑着就进入一片小树林,她们变小了,变成孩童的身量,树木骤然升高。令曦对她说,罚我们站?想得美!我才不站在那儿让人笑话。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令曦跑得快些,她跑得慢些,或者根本就是留在原地。她不知道令曦发的那些照片是不是向所有人公开。照片里,半裸的令曦拥抱着半裸的女朋友。女孩长得美,眼睛圆圆的,胸型也完美。盈盈琢磨这些照片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嫉妒。令曦看起来松弛又性感,即使在镜头前,也不像在表演。没多久,令曦发了一组著名摄影师给她和女友拍的照片。令曦的女友是个女演员,虽还未走红,但毕竟是演员。盈盈意识到,她跟令曦确实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圈层之中。照片比之前更大胆了,或者说意象更有冲击力了。令曦和女友赤裸上半身相对而坐,腿交叉搭在对方腿上。过度曝光的色调几乎是去情欲的,却让盈盈想:两个女人之间的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电话里,令曦不谈这些。更奇怪的是,盈盈也不问。她们太过熟悉对方,以至于心照不宣地给彼此一个过渡期去适应。这么多年朋友,由时间炼就智慧之一种——留些余地,二人关系才能继续下去。毕竟,跟逐渐失去其他朋友不同,与令曦的关系是盈盈无论如何不想失去的。忍耐中有一丝苦涩,盈盈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戛纳电影节时,令曦来了,盈盈坐火车去找她。跟往常一样,令曦忙得只能带着盈盈去饭局。但当晚,令曦给盈盈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盈盈接过钥匙,突然问,你女朋友在吗?令曦说,我现在不太习惯了。盈盈问,不习惯什么?令曦说,跟女人躺在一起,然后笑了。盈盈也笑了。独自回房后,盈盈意识到,她们的少女时代结束了。两人互换衣服首饰,躺在一条被子里的亲密,都不复了。她们仍亲密,非常亲密,但令曦的改变让她们相处的部分方式改变了。她们要像两个成年人那样,不仅有能力付各自的账单,也要住各自的房间,再亲密也要住各自的房间。或许这样没什么不好,可能更好。谁的房间失火,另一个人才可以来扑火。

就在盈盈接受了令曦的改变之后,令曦又交起了男朋友。此后反反复复,有男有女。盈盈一度生气,但看看周围,跟列维或其他人说这样的事,只会显得自己奇怪。她在介意什么?慢慢她说服自己:令曦可能真的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了。但又想,令曦在她身上要的是什么?既然令曦自己已有足够的能量去试错?

在那个梦里,令曦和盈盈一起跑着,直到跑出了操场,把该死的体育老师和学校甩在身后。令曦讽刺着复述体育老师对她们的训斥,盈盈回了句:cliché(陈词滥调)。这个梦重复出现过许多次,但这一次,盈盈开口对令曦说话了。直到她们之间隔了整个亚洲大陆,盈盈才有了真正的恋人。

刚来法国时,盈盈会想,她能像学习法语一样学习新的生活么?在这里,多少会有一种幻觉,她在进入某种想象的模具之中。

在她没有来法国之前,已经有过太多关于法国的认知和想象了。她不想变成那种住在中国的大城市,用青花瓷的洗手盆装点现代公寓的外国人。这是以前同事之间爱讲的笑话之一。接到外国人公寓改造、装修的单子,同事们会打趣:是哪种老外?要青花瓷的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套设计方案几乎不需要想新点子,元素拼凑起来即可。她也遇到过一些比法国人更像法国人的中国人,不能否认的是,元素的组接是技术也是艺术。但她终归不喜欢拼组的人生,她喜欢不能归类的,甚至有些混乱的生活表面,有颗粒感,不能平滑地滑过去的东西。

所幸,列维提供了空间,让她可以安置自己远未定型的人生。或者说他提供了一个答案,让她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留下来,这样松弛的关系给她安全感,打消掉对未来的诸多顾虑。

列维的身体是突然垮掉的。小分子肺癌的确诊结果出来后,紧跟着就是化疗。列维的体力直线下降,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癌细胞吞噬他的时间,列维看起来像七八十岁般衰弱。

她请了假,跟列维去瑞士疗养,欧洲人迷信瑞士山区的冰冷空气对肺部治疗有奇效。列维的精神确实好了些,至少在疗养地的那两周如此。回到巴黎,继续去医院治疗后,却再不见起色。

她开始觉得,病是种残酷的玩笑。每天,每个小时,你都冀望着比前一天,比前一小时有起色,确实也会偶尔给你惊喜,但更多的是漫长的失望,直至某个临界点,她说不清楚,就是那轻微的一声,生命的原力从列维身上跑远了。他的手仍温暖,躯体也无恶臭,但他离那个叫列维的完整的人越来越远了。

她给令曦写邮件,“我身上有块地方空了。你相信两个相爱的人会结出无形的东西留存在彼此体内吗?属于他的那部分被冻结了。我像被劈成两半的磁铁。单极仍在释放磁力,但就像对着宇宙发射信号一样,你得不到回应”。

令曦给她打电话,说,嘿磁铁,磁铁被劈成两半,每半都有南北极,你把它劈成渣,渣也有南北极。

盈盈笑了,说你啥意思。

令曦说,我的意思就是你被劈成渣了也还是完整的,你一百斤重跟八十斤重没有区别,还是你。

盈盈说,你够了。

好了说正经的,你不能一个人待在那里,赶紧订机票回来。

她说我现在不能走。

令曦说,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他会死的,你救不了他。

她说,我不走,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现在走,我不会原谅自己。

令曦沉默了几秒,继而说,以前我也觉得,爱最重要的体验是爱本身,是付出,是牺牲,是不计回报,但我现在怀疑,这是个骗局。列维如果现在是清醒的,他希望你待在那里看他一点点死吗?还是给你留下好的记忆,你更好地活下去?

她说,我做不到,现在走就是我抛弃他。我不能抛弃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令曦说,他女儿呢,他儿子呢,这些才是给他送终的人。你赖在那里,没人会觉得你是因为爱。想想吧!一个老头死了……

他不是老头!她几乎叫了起来。

对不起,令曦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求求你,冷静一下,回来吧。

你根本不懂,她说,你不知道我跟他之间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不懂?令曦说,我就是太懂了,才必须提醒你,他在,什么都好说,有人给你找补。可是他不在了,你就是一个人,你们的关系在客观上不存在了,你必须为自己负责。我知道你难过,这个需要时间,但你不能留在他遗留下来的生活里,那里面没有你的位置。之前给你的位置,是这个人给你的,不是他生活的环境给你的。如果你真要证明自己,那就不要掺和后面的事,他有说有东西留给你吗?

没有。

那更简单了。到了这分上,他需要的只是护士和医生,而不是你变身成一个保姆。

两人又说了什么,盈盈不太记得了,令曦并没能说服她。她知道令曦是强者,而自己不是。或者说,令曦笃信理性,而她做不到。

但留下来,陪伴列维直到看见变成尸体的列维,确实给她的精神造成了持久的震荡。她的宇宙被打乱重组,不只是因为列维的灵魂进入了其中,而是她感知和理解世界的尺度变了。

失眠的夜里,她断续跟令曦说自己体悟到的变化,但说不真确。列维的死拓展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维度,她不只是失去了爱人。

回国前她最后一次去列维的墓园,墓碑前比上一次来又多了几颗石头。她知道列维并不在这里,但这里又是列维存在过的证明。

她跟列维一起去过布列塔尼,在海边租了度假屋。邻居是个四十岁样子的女人,看起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可几天后,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在邻居的草坪上躺着晒太阳。

她和列维猜这是谁。列维说,是女人的情人。她说,我猜是她儿子。列维说,十几岁的男孩谁会想跟妈妈一起度假?还只有妈妈一个人?她想了想,说,因为他要刷妈妈的信用卡。列维大笑。

两天后,多了一个男人跟男孩一起在草坪上晒太阳。男人四五十岁样子,秃顶戴眼镜。

这次列维说,你要猜这是孩子的爸爸?她说,不,我猜这是女人的情人。列维说,我猜这是她丈夫。她说,那这男人跟男孩什么关系?列维说,男孩是男人的侄子(外甥),男人是男孩的监护人,这就是杜·加尔的小说。男孩是男人的儿子,这是个重组家庭,这就是无聊的美国短篇小说。她打断列维,说,男孩是女人的仰慕者呢?列维笑了,那这是侯麦电影,拍得再差也是西班牙电影。她说,男孩是女人的父亲,男人是女人的儿子,这是个时空混杂的小屋,说不定以后我们就能如此生活。列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列维去世后,她不断想起这段对话,觉得是列维遗留给她的启示。任何造景都关于时间和空间的组合,如果她要找到能安置自己的坐标,就得找到从时空中逃脱的办法,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对着地图看了很久后,她给令曦发信息:有空去香港玩几天么?我突然想起,还没去过迪士尼。令曦说,好,我手头项目年前结束,我们去迪士尼过圣诞。

港铁地图里,迪士尼线是粉红色。整列车均特别订制,车窗是一个一个米老鼠头像,车门窗户是椭圆形,进入车厢座位则是蓝色的流线型沙发。盈盈和令曦夹在一堆妈妈和孩子中。行进的列车自有独特的时空风味,而迪士尼线从颜色到声音都强化了这一印象,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人们即将抵达梦幻般的乐园。只听广播里的女声念道:

欢迎乘搭迪士尼线。(广东话)

欢迎乘搭迪士尼线。(普通话)

Welcome to the Disneyland Resort Line.(英语)

我哋即将带你进入香港迪士尼乐园嘅奇妙世界。(广东话)

我们即将带你进入香港迪士尼乐园的奇妙世界。(普通话)

We will soon arrive at the magical world of Hong Kong Disneyland.(英语)

路途只3.3公里,北大屿山公路、跨线的桥、绵延的山和铁路旁绿色的护坡依次从窗外闪过,途经一段隧道后,广播里的女声再次念道:

迪士尼站,祝大家有奇妙嘅一天。(广东话)

迪士尼站,祝大家有奇妙的一天。(普通话)

Disneyland Resort Station.Have a magical day!(英语)

入园后,令曦给自己和盈盈各买一个米老鼠发箍戴上,这样她俩就与他人相同,也跟环境协调,是全然的游客姿态。常年跟演员打交道,令曦领悟到女性身体的权力关系,懂得要让精神松弛,唯有先让身体松懈,而身体与环境、与他人之间的壁垒是可以靠装饰来弥合或打破的。简单说,到迪士尼装扮成米老鼠,坐过山车时放声大叫,跟金发碧眼的公主合影握手,就可享受这半虚拟的时空所带来的快乐。怎么说来着,要入戏,要入型入格。陪盈盈来这里,无非是期待快乐的含量足够浓,足以忘忧。

关于在乐园的那天,盈盈的记忆是在灰熊山谷坐过山车,俯冲下来时她们俩被相机抓拍到开心得模糊的两张脸。五官像毕加索画里似的,悠悠然从脸的轮廓上跃升,马上要向四方突围,就在这瞬间被相机定格。

她们买下两张照片,边走边看,边看边笑。这是谁啊,自问自答,彼此评点一番,又笑个不停。原来她俩的五官就可给对方带来这么多快乐。自然,要足够熟知对方,熟知对方的眉眼、发丝,及每一处五官的线条和走势,才会从这错乱的照片中得到足够多的乐趣。

全然陌生的客体,是不会让她这样的人得到快乐的。盈盈看着照片突然想,心中凛然。即使是自然与风景,是异国人情,对她而言也不是陌生之物。在真正见面前,早已知晓了对方的局部。那么列维呢。她头脑里在超速倒带,想要回到他们最初的地方,彼此关系的起始处。奇怪的是,记忆的列车并不在娜奥米的巴黎公寓稍加逗留,似乎她跟列维的肉身的第一次相见并没有多重要,而像过山车俯冲般掠过,冲散一片色彩与光晕。还在更远的地方……等等,是那里么?是她童年时蓝色的积木,耐心堆叠就会出现一座公寓,公寓顶端的三角形门楣上写着——PARIS.

如此,她怎么可能失去列维呢?她不曾想象,眼泪也可以是反重力的。当过山车在灰熊山谷里颠簸起伏,她顺势甩出一些眼泪时,更多的眼泪却被反弹回到了身体里。她放声大喊,谁都在放声大喊,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面有寡妇黑纱般哀愁的呐喊声。过山车上的呐喊、眼泪、失控的笑甚至尿意,都是平等的。她继续喊。

离开迪士尼之前,令曦说,很快上海就要有迪士尼了,你想玩,我们随时过去,只要你不嫌烦。盈盈说,好的啊。

沉默了一会儿盈盈又说,设计还是有点意思的,好的设计可以让人快乐,迪士尼就是个大盆景。我决定了,我要造盆景。

令曦说,你听没听过这首歌:神救赎世人/靠笑穴/能诱惑人笑/要够绝。

盈盈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令曦说,那我不是更没用?

“你这是撒娇。”盈盈说:“你知道自己,比谁都意志坚定。”

“那如果我说,你像定海神针一样有用呢?”

“定海神针?”

“就算有一天……中国与非洲大陆相连……你也不会改变。”

“我只是想要的东西太少。”

“就算河流飞过山巅……鲑鱼在街上唱歌……你也不会变。”

“嘿嘿,我也不会变。”盈盈知道令曦是在玩押韵的游戏,就配合着念白。

上海迪士尼开了后,她们一起去过一次,比香港迪士尼大很多,玩下来太累。盈盈出差去过一次香港迪士尼,人流骤减,有点旧园的味道了。

两人在各自的生活里忙碌,令曦自己开了影视公司,盈盈则跟大学同学合伙做景观设计。跟她们三十岁生日一起到来的,还有加速度的时间。

在香港的第二天,令曦比盈盈先醒来。

令曦问盈盈想不想出海,或者去离岛。

“我晕船啊。”盈盈说。

“你玩过冒险岛吗?”

“小时候那个电子游戏?”

“对啊。香港也是个岛,可讨厌的是走哪儿都有屋顶。”

“还有冻死人的空调风。”

“冒险岛里,你踩个滑板就在森林和瀑布里蹦来蹦去。”

“我们可以去爬山。”

“我讨厌太平山顶。尤其讨厌上去看夜景。”

“太人工?像假的?”

“太人工。像假的。”

在香港停留的第二天,她俩换了个住处,从铜锣湾的酒店搬到九龙塘的民宿。从三十几层高的塔楼搬入只三层高的独栋民宅,不止窗外的风景变了,甚至感知时间的方式也无声切换。港湾、摩天楼不再出现在视野之内,房间窗外正对后院的小块绿地,绿地边缘砌着围墙,围墙刷乳白色涂料,围墙之外是安静的后巷。窗户可随手推开,风灌进来,不再是高层建筑封闭的落地窗,靠中央空调保持室内温度和通风。时间的落点慢了些,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像在寻找心跳和呼吸的节拍,共同构成室内的和谐。

昨天晚上,令曦的呼吸声均匀、沉重,盈盈自己却睁着眼睛无法入睡。她给非非发信息:“非非,再帮我一次忙。谁告诉你令曦的事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直到她昏睡过去,非非都没有回她。

早上醒来令曦就说要换住处,要搬到九龙。折腾到中午两人打车过海,一路上令曦未见异常。盈盈本身就安静,此时更留意令曦的动作、神情。昨晚她们聊得不算晚,其间令曦短暂情绪起伏,说到她们中学时代一个朋友竟已经死了,就突然哭起来。盈盈觉得这并不是令曦哭泣的真正理由,又或许她的情绪实在不稳定,哭泣只是保持平衡的一种本能反应。盈盈用毛巾裹住令曦,耐心等着她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搬到九龙塘后,令曦眉眼间的沉郁似乎被清除了,整张脸苍白、干净,眼睛格外明亮。她们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躺在床上,坐到沙发上,烧开水泡茶,喝茶,间断地说话。让风从窗户进来,听着后巷里有人路过时说的粤语音节,车缓慢驶过时轮胎压着沥青路面的唰唰唰。

令曦说,已经过了正午了,她可以告诉盈盈昨晚她做的梦了。盈盈说,你怎么到现在还这样,以前就要在中午放学后抓着我说头天晚上的梦,还一定得过了十二点。令曦说那你想不想听嘛。盈盈白她一眼。

令曦说,我梦见跟非非一起去尼泊尔,要爬喜马拉雅山的其中一座。上山很顺利,我们的体力也不错,在规定时间前可以到达山顶,然后休息一下就可以下山。但突然下雨了,雨很大,我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面。非非说要再往前,上到一个山坳等雨停,但我觉得会被雪埋在山坳里,我要下山。非非很生气,但还是跟着我走了。我们开始往山下走。但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他就不在我身后了。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我在脑子里跟我说话:都怪你,你把非非丢在山里了。

盈盈想了一会儿说:“非非讨厌冷的地方,他不会去爬雪山的。”

令曦被逗笑了,“裴盈盈,我那么悲伤的一个梦就被你戳破了”。

“要想非非回来就去找他。你想他回来吗?”

“不想。”

“那是什么?”

“跟非非或者任何人没有关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有很久没跟人睡了。我对要跟人睡才能有那种完全失去自我的感觉已经厌倦了。那种感觉,就是身体的失控,你的精神在渐进过程中最终选择身体的沉沦,某个瞬间就能达到绝对自由。可我厌倦了需要人配合,需要人一起才能体验这种自由。”

“那文身呢,多出来那么多文身是怎么回事?”

“最开始……最开始不就玩呗。”

“痛吗?”

“痛……也不痛……看你怎么想。”

“我觉得这事跟其他会上瘾的事一样,程度只会加深。抽烟上了瘾,戒了,复吸。喝酒上了瘾,戒了,又越喝越多。你有了第一个文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你说得对,也不对。抽烟喝酒,让你上瘾的都是某种化学物质。化学物质会遗留在身体里。睡,不是化学。”

“睡也是化学。人会残留化学物质在彼此身上。分手了你忘不了对方,也是这种化学物质在你血管里像荧光剂一样到处流动。你觉得不少人分了手还继续搞在一起是为什么?就是化学物质!”

“我要说这些根本不是问题,你相信吗?”

“那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像以前那样对待别人和我自己,也感觉不到东西。他们总是配合我,宠着我,最开始我是有感觉的,甚至觉得幸福,慢慢地就恨他们,恨他们为什么要配合我。他们就没有自我吗?你懂吗?我喜欢什么,他们就做什么,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们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吗?如果他们性格里没有这一面,最开始就不会跟你在一起。这些我们先不谈。他们是怎么样的,都不重要,但就像你说的,你觉得不对劲。”

“你知道好笑的是什么吗?到后来,他们都会拿死来威胁我。我一提分手,他们就说要去死。但事实上,没了我他们是会痛苦一阵,但也只是一阵,慢慢就变成跟我认识前的样子。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这些事,让我觉得他们只是在表演。我不想被他们利用。”

“我觉得至少非非不是这样的。他退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并不一定心甘情愿,只是因为不能跟你在一起!”

“你想听我真的想法吗?先不要否定我的说法。”

“好。”

“我觉得我们就是失败了。”

“我们?”

“我,失败了。你,失败了。局部失败也是失败,我们要勇于承认。当然我们的失败是伟大的失败。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

“不要跟我说单身就是失败。你想过吗,可能是年纪大了些,或者见识过的东西多了,就不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思了?”

“我一直觉得生对应的不是死,或者说像巴塔耶说的,色情是对生的肯定,至死方休。我也觉得自己的活力就在这种可以说是折腾的运动里。但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被按了停止键。如果这么说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那么想想你,你呢?从十几岁到现在,别人眼里你从广州到法国,从法国再回来,换了工作,换了身份,没人说得清你是什么样一个人了,但你为什么还想要去生孩子?”

“我觉得还是想试着跟人建立长期的关系。如果另一个成年人不可以,那么一个从我身体里出来的孩子或许可以。我知道你会觉得这是自私。我自己也怀疑。所以到现在也没有真的付诸行动。如果一个非婚生的孩子法律上是不允许存在的,那么他生下来的合理性是什么?我还没想清楚。”

“你要真想生就生吧,我跟你一起养。真要生下来了,总有办法养,关键还是你想不想,这个想法有多强烈。”

“我就是有点警惕这种drama。可能现在,不像以前,我们的生活里有相对戏剧性的情节。比如我跑去贵州做营造,又跑去法国学设计。你可以从律所辞职,去做电影。甚至更细节的地方,我们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都不再需要说服自己,没有所谓既有生活的套路。因为套路一次次被打破了。有没有这种可能:接下来很长时间,我们的生活表面看起来都会非常平静,但只有我们知道它仍然向着某个无法预知的界限航行。”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你突然来找我,我太开心了。昨晚我想起,我们好像已经好几年没有住在一起,一直说话一直说话了。我也想到,如果我被什么巨大而无声的东西压住,也会跑去找你。昨晚你说到那个死掉的女同学,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她也会想哭,但并不真的哭得出来。她跟我们那时候关系也不好。只是她留在那里,留在我们十几岁时就已经知道的生活里,然后后来莫名其妙死了。这本身让我觉得难过。不是可怜她、同情她,我没有资格做这些。只是觉得,我们走向不同面向的世界,验证不同式样的人生,本质上却都被什么在等待着。”

“我不相信什么狗屁旅途终点。死也不是终点。组成我们的身体的,是宇宙大爆炸后的粉尘。我们由原子构成。我们死了,原子也会回归宇宙。”

“令曦啊。”

“裴盈盈啊。”

“干吗学我?”

“嗐,也不需要时时刻刻有原创性吧。”

两人笑。

半岛酒店在九龙半岛最南端,坐北朝南,可一览维多利亚港及对岸的香港岛。令曦和盈盈从九龙公园过来,沿汉口道往海边走。正午的阳光热烈,温暖,让人和其他事物都一览无遗。她们就在猛烈的阳光下走着,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

走着走着,令曦在左手边一道玻璃门前停住,门童旋即拉开对开的玻璃门。圆形拱门下,一条走廊通向另一道双开门的玻璃门。盈盈还没来得及从走廊两边的精品商店摆设中回过神,已步入第二道玻璃门中。双门对开,挑高的大堂由高耸的柱子支撑,柱子与天花连接处是雅致的镀金雕花石膏模型,天花上石膏雕饰同色系,整个大堂阔落、雅静。服务生将二人带至桌子前,拉开椅子安排入座。盈盈看着菜单上的英文,才说,半岛酒店啊?令曦说,下午茶要排队,午餐就不用,怎么样,喜欢吧?盈盈点点头。

午餐可选套餐,但也需在菜式中逐一选定。盈盈从头盘看起,牛面颊肉冻批配杂香草及辣根酱、烟苏格兰三文鱼,或者甘笋汤配栗子炖蛋。广东人把胡萝卜叫甘笋,最喜欢拿来炖汤,盈盈不觉莞尔。抬头时,发现令曦正跟远处靠窗边的一桌人招手。盈盈有些近视,只见那桌人中,一个红衣女子起身,款款而来。

整个大堂的米白、奶油和金色调中,穿红裙的女子引人注目。及至五官看得清晰了,盈盈亦惊亦喜,谁不认识这个女明星呢?她就是传奇本身了。女子拉住令曦的手问候,声音轻而甜美。盈盈印象中,她应该已过了五十岁,但女明星就是有让时光停驻的魔力。红衣女子也有皱纹,但脸仍小巧,腰也纤细,与令曦说话的间隙,眼睛不时看向盈盈。明明是水光般的眼波,推动时却有磁场,让人不舍得将目光移开。科普知识不是说,人上了年纪后,地心引力加上胶原蛋白流失,就会让五官失去轮廓么?可眼前的女子五官与她早年在电影或照片中并无出入,甚至,真人更明艳,不可方物。虽是短发、淡妆,但跟大堂中其他短发淡妆的女性相比,一眼可区别开来。盈盈想,这就是星光吧。更让盈盈意外的是,女子寒暄一会儿后,竟坐了下来,跟令曦手牵手聊起天来。两人笑得放肆,旁若无人。

菜上得不慢,头盘之后主菜跟着来。令曦点的杂锦海鲜,搭配酥皮盒、藏红花忌廉,盈盈点的是鸡胸配鸭肝忌廉汁及花椰菜。餐具讲究,盈盈也就专心切鸡胸肉,眼角余光瞥到令曦叉了个虾仁送到女子嘴边。女子张嘴吞下,托腮等令曦继续喂食。盈盈手中的餐刀打滑,刀刃重重切在盘子上,咣的一声。鸡胸跟鸭肝吃起来一个味儿。直到甜品上桌,女子才跟令曦拥抱道别。令曦起身,扶住女子双肩,轻轻吻一下面颊,很轻,但女子长长的耳链随令曦的动作晃啊晃。

盈盈不吭声,喝自己的咖啡。咖啡是好咖啡,淳而冽。令曦喝霞多丽干白,喝完又叫红茶。服务生端着茶具过来,倒好一杯茶即离开。盈盈抬手去挪茶壶,迷迷糊糊被茶壶烫了一下,手指含在嘴里止疼。令曦说着什么,盈盈耳朵里却一片嗡嗡声,听不真切。手指堵住她的嘴,问不出问题来。令曦的神情不像在解释,似乎刚才发生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是,太过平常。盈盈直觉是后者。她迅速在记忆里检索,令曦有没有发过任何一张跟这名女子一起的照片。

正午的海面将强光反射到高楼的玻璃幕墙上,玻璃折射光线,被折射的光线在空气中聚合、交会,氤氲成薄雾,又蔓进室内,让人恍惚今夕何夕。盈盈的记忆如童年没有信号的电视荧幕,低声躁动着雪花点。

“她没结婚?”盈盈问。

“没有。”

“好像从没结过婚?”

令曦想一想,说:“是没结过。怎么了?”

“她这个年纪的女明星,没结过婚的,少见。”

“也不是没有的。”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令曦笑了,“你真关心么?”

盈盈也笑了,蓦地放松下来,“其实不关心”。

“我说呢,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人结婚不结婚啊。”

“知道你是干那行的,但还是吓一跳。有点怀疑自己认识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什么人?活人。”

“但你知道,他们就像画面,不像真的。一个画面里的人跟你热闹成这样,就不像真的。”

“那你画的那些图纸,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盈盈想了一会儿,说,“某种意义上,图纸比房子更像真的”。

“房子是在模拟图纸。还不如图纸精确。”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一个小故事,国王让画师画地图,画师技艺高超,可以把一棵树、一座房子都画下来。这么过于精细,地图就变得无限的大,单单一个省的地图就覆盖了这个帝国的一座城市,而帝国的整张地图则覆盖了一个省。这么一张太大太大的地图变得毫无用处,慢慢就成了碎片。”

“界限失控了。地图画出来,是为了能让人既形象又抽象地认知,但地图一旦无限接近现实世界,人的认知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或者说秩序,就打破了。”

“地图本身是一种现实,或者说地图自身中包含一部分现实。”

“反向来说,是这样。”

“所以,你是真的吗?”

令曦笑了:“你说呢?”

盈盈也笑了:“如果你说,你跟她在一起过,我会觉得,半真半假。事实层面是真的,但又有种虚假的无关感觉。”

“我和她在一起过。”

盈盈看令曦捧着茶杯,放慢语速:“我没经历过的事,就算你告诉我,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也只能理解部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不存在所谓这样的人。你会把她归类,就是错的。她也只是一个人,是具体的。或者你想问的不是这个?你是想问,床上么?”

“你知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什么都能说出来。”

“你不觉得,女人跟男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会把床上的事当谈资么?简单说就是,你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值得炫耀的事。跟谁上床,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性本身是平常的,是可讨论的。但现在,如果我要跟你说这个,只有一个原因,像昨天我说的那样,我遇到问题了。”

“那我这么说吧。这件事,你跟她,或者到了现在,不管是什么状况,你开心的吧?”

“开心的。像你感觉到的,她跟我无关。我们彼此都不是对方重要的人。如果对这点心知肚明又不介意,就可以继续做朋友了。我来之前可能是不开心的,但到现在,我是开心的。”

盈盈突然想起,高中时,她去令曦宿舍玩。不知谁在网上找到了《情人》的资源,两人就坐在电脑前一起看。也是这么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看着看着,全宿舍的女生围了过来,凝神静气看着珍·玛奇和梁家辉在西贡的阳光里打开身体。有人说把窗帘拉上吧,有人说把门闩扣上吧。几个女孩躲在宿舍里,分享了115分钟的秘密。算秘密吧,对那时的她们而言。但在女孩们之间,这又是公开的,是从此以后可谈论、回忆,甚至调侃的话题。忽然来了一阵风,风从窗户缝灌进来,窗帘被吹起,胡乱切分着太阳的光线。女孩们尖叫着伸手压平窗帘,哄笑着把窗户关上,把太阳锁在窗帘后面。快乐像海浪,她们被推至浪尖,至今不曾跌落下来。

就是这样的局部吧。局部已是全部。

从半岛酒店出来,她们回头往旺角方向走。盈盈让令曦猜,如果把城市里拆除的建筑所占的地块涂成黑色,那么整座城市是黑色地块多,还是未涂色的地块多?令曦想了想说,黑色多。盈盈说,绝大部分城市都会变成黑色。就算老城区保护下来了,但城市不断扩张,未涂色的地块在整个城市中所占比例也微乎其微。

令曦说,油尖旺是旧区,已算幸运,拆掉的启德机场、九龙寨城才可惜。

盈盈说,如果建造是从地平线往天空走,而把拆除想象为把曾有的建筑体埋入地下,两者以地面作为界限的话,那地下的是昨日世界,地面上的是今日世界。如果把时间的维度考虑进来,时间与空间共同构成世界的话,地下加上地上,才是整个世界。

“你们设计师总想这么抽象的东西吗?”令曦笑道。

“电影不抽象吗?”

“电影,大俗。”

两人笑。

“破坏才是真正的创造。”令曦说。

“怎么讲?”盈盈问。

“破坏一切吧!如此一来,不仅心情舒畅,你也能做真正的自己。”

“这是你写的台词么?”

“是台词,但不是我写的。怎么样?”

“我在想,破坏和创造哪一个更需要力量。”

“大部分时间势均力敌,但终有一战!”

“破坏和创造的界限在哪儿?还是都在界限之外?”盈盈问。

“好问题。”

“我想说的是,我们学那么多东西,不会没有用的,会让我们没那么慌的。”

“你说的我都信。”

“是不是啊。”

晚上,令曦睡着后,盈盈给非非发信息:她都好,谢谢你,放心吧。发完后删除了非非的账号。

一早,她们决定离开香港。收拾完东西,直接打车往红磡去,两人一路无话。

在红磡火车站过海关,比不得在罗湖或者其他人流众多的口岸有仪式感。但盈盈还是觉得,跨过这条界限,等待她们的是明天的世界。发生在界限这边的,像是奇妙的缓冲沙带,把她们的记忆、情感和想象搅拌在一起,期许她们能穿过界限回到又旧又新的世界里去。

有什么不一样了。当令曦来到她身边,带着呼吸、眼泪和笑声出现在她眼前时,很多事不一样了。也许这是再一次的确认,或者更大的意外,提醒她在彼此身上储存着多少自我意识的残片。而当对方出现时,意识的残片在两个身体之间的电流下重组,幻变成比世界更巨大无声的力。盈盈紧紧抿着嘴,担心自己不小心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响,就会惊动这隐秘的幸福。她像是从令曦那里借到了一个全新的身体,或者被刷新的身体,可以承载自己一人无法全部吞下的东西。这跟她从列维或一个未知的孩子身上冀望的东西不同,不是渴念,而是实得。接下来会是什么呢?盈盈抬头看了看她和令曦一起放到行李架上的箱子。不会再是这么一个超载的箱子了。

令曦从包里拿出什么东西来。是她在香港买的纪念品,几张印着九龙寨城地图的明信片。盈盈觉得这明信片设计得不怎么样,但令曦买下,此刻正拿出一张递给她。

令曦调皮地对着盈盈笑了笑。盈盈把明信片翻到对面的空白页,发现令曦只写了她们俩的名字,然后是“2016年1月28日——30日,香港”。她又翻转到正面看,令曦用绿色荧光笔把寨城地图上那些通往天台的入口标了出来,一个个荧光绿的小圆点。在那个已被拆除的城里,真实的道路在地图上是黑线。天台上的道路,是虚线。通往天台的入口,是圆点。

盈盈把明信片拿在手上随意翻动,直到她想好了,把明信片侧立在小桌板上,让它变成一条线。似乎当它抽象为一条线,它就可以更直接地被收纳进盈盈的记忆里去。

火车过罗湖时减速,车厢近乎静止,窗外的风景像超低速播放的录像,时间并非匀速,而她们再一次靠近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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