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萧红八百米

没有鸽子,没有云,也没有飞机、飞艇或热气球刮起一丝风。天空只是空白无物的拟象。可以猜测蚁群的呓语或城市下水道的呜咽,但千万人口及鸟木走兽的声响都只来自想象。从几万公尺的高空直坠,道路、河流与房屋高倍扩大,从色块变成高清像素颗粒。比例尺拉回1:1000公里,又瞬间跃升太空,大天使或超级英雄的飞翔也不过如此。

魏是昀输入不同地名,免费在城市上空玩飞行游戏。

比例拉到最大时,地球变成一颗可以握在手心的蓝色球体,熠熠生辉。而跌到最低时,他清晰看见所住小区天台上的花盆。按照电子地图的更新时效,花盆下正对的601室的客厅里应该坐着一年前的他,他总是在电脑前的。

他所住的小区在城市北面,城里地势最高处。往南一路下坡二十公里,去到最低处就是珠江边。今天他没有往南边去,鼠标在自己家附近逡巡摇摆。再往北些,往城外围去些,三万一平方米的价格是不是就能降到两万?可银河园横亘在公路对面,截断了北去的风景。银河园是墓园,再往北一片荒凉。

他走进厨房时,隔壁邻居也走进了厨房。他只好关上窗。找房子时,他和鲍琳琳一起在地铁沿线东奔西走,但公寓楼里的小户型,往往朝向、布局、视野都最劣。想要朝南、视野开阔、安静私密,只需要把他们的房租预算上调两千,而他们承担不起。

这是他和鲍琳琳一起住的第四套房子,之前的房子各有优劣。邻居嘛,有过一位疑似性工作者的年轻女人,不同男人来敲门,很快响起叫床声。某个周六下午,他和鲍琳琳正好在家。琳琳听见叫声,从沙发翻坐到他腿上,抬手脱掉上衣。琳琳那时不到九十斤,胸部在纤细的身体上像风中的花一样轻微颤动。他们没关窗,也没有拉上窗帘。

鸡翅在锅里收汁,皮已焦黄。贝壳在水龙头下冲着,他双手揉搓。手一触上去,白贝个个紧闭。

做菜能让他纾解压力。这半年,他每天上午照例登录报社内部的通讯软件,可就像电影里等活儿的苦力,在码头上排成几排任由雇主点名,却总也点不到他。

不到一年,部门走了十几个人。走了的人在外面酒桌上吹牛,说留下来不走的都是老弱病残。过年回家时,他跟父亲一盅盅白酒灌下去后也会吹牛,领导喜欢他,大活儿都派给他。而现在,跟他同批进报社的人,鸟群般短暂聚合后终归散去。

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你得找文字记者、找公关、找企业,他学会了一个新词:甲方。

部门同事老陈提醒他,跟紧几个文字佬,不愁没饭吃。在这座城市,文字记者又叫文字佬,他们这样的摄影记者是图片佬,菜市场里卖猪肉的是猪肉佬,卖菜的是菜佬。他才刚过三十岁生日,不确定余生要做什么佬。

他还是给梅芬发去了信息。

八年前刚进报社时他就认识梅芬了。这个行业里最不缺聪明能干的年轻女性,他以为梅芬也是其中之一。两人一起去一个叫归宁的县城出差,那里发生了轰动全国的命案。归宁县和所有县城一样,瓷砖外墙的小楼里人在搓麻将,流着鼻涕的小孩在桌子间拍皮球。他在县城四处蹲点,风物、人脸和疑点一张张在相机的显示屏上成型。

被打之前,只剩他们和北方一家报纸的记者还在坚守。对方也是一摄影、一文字。四人一起喝酒,把啤酒盖抛起,打赌三天之内就会“来票大的”。挨打确实也算“大的”,啤酒瓶盖并没有捣乱。只是镜头摔坏了,储存卡也被抢走。推搡时梅芬摔倒,无大碍,手肘破了皮。北方记者连夜离开。

他坐在床上,听梅芬在电话里跟领导争吵。梅芬不肯走,领导吼叫的声音冲破了手机话筒,“你他妈都不知道谁打了你还跟我犟什么犟!给我回来!”手机摔在床上,梅芬把衣物直接往箱子里揽。他坐在电脑前查看机票,来不及了,他们只能到最近的地级市,最快要明早才能飞回广州。两人决定先离开县城。

机场附近安顿下来后,他打包炒粉带回宾馆,梅芬盘腿坐在床上吃了几口就要啤酒。他用牙咬开瓶盖,瓶身上写着“勇闯天涯”。梅芬又要第二瓶。

他是买了三瓶,但不想让她再喝了,“别喝了。明天一早赶飞机。”“那你买来干吗?不是还有一瓶么。”“那瓶是给我自己买的。”

梅芬一把抢过瓶子,“别那么小气。”咚咚咚灌下一大口,又把瓶子塞回他手里。他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喝。

“那司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梅芬说。

“你意思他是眼线?”

“哪有那么巧,我们站在路边就来了辆黑车?巴掌大个县城,哪来这么多黑车?”

梅芬又把酒瓶拽了过去。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也许像梅芬一样灌醉自己并不是件坏事,可以让剩下的时间没那么难熬。不自觉地,他举起瓶子喝了口酒。

“你知道讽刺的是什么吗?我们只能上那辆车。”梅芬说。

梅芬闹起来,是一小时后。这之前,她打开手机的K歌软件唱了几首歌,《传奇》《小情歌》《爱情买卖》。唱完像是来了力气,囫囵吞下已经冷掉的炒粉和烤串。食物缓解了梅芬的焦躁,她仰在窗边沙发上,安静了十几分钟,只淡淡说,回去就辞职,没意思干不下去了。

他把餐盒、竹签、酒瓶收拾进塑料袋里,捆扎起来放在门边,准备离开时带走。梅芬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老女人?他回转身,沙发旁的落地灯从梅芬头顶打下一束光,她的轮廓甚至呼吸都一览无余。

“你跟我差不多大吧?”他说。

梅芬笑了。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局促,两人像暴雨前的鱼,争相将头探出水面吸取氧气。

他想起某次一起出差,他敲开门,梅芬头上包着毛巾,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等她换衣服的两分钟里,他用手指挑起床上一条黑色的蕾丝吊带睡裙。布料轻得像不存在,裙子从他手指上滑落。

如今他俩只是两条落水狗。他没有走回去,只拎起塑料袋说,休息吧,明早七点大堂见。

梅芬从椅子上跳起来,光脚蹿到门前堵住去路,“不要走。”

他低头不看她。

“不许走”,她的语调含混,像命令又像请求。

钉在墙上的穿衣镜映出他们俩的样子。他左边眉骨淤青,拎着塑料袋的右手指关节全部破损、涂着红药水。梅芬只到他胸口高,双手攥着拳。

“不能白挨打。”说完他拉开门。

梅芬从调查记者转岗去跑娱乐新闻时,报社一阵鼓噪。有人说,她跟男朋友分了手,准确说是男友劈腿,梅芬受了刺激。也有人说,这一年梅芬的稿子要么发不出要么就被删来改去,稿费少得可怜,人嘛总要吃饭。

无论哪种说法,同事们一面同情梅芬、感慨行业江河日下,一面带着轻微的嘲讽觉得最好的记者当了“狗仔”实在可惜。

梅芬像不知道这些,跟风餐露宿的日子相比,她终于有了点时间收拾自己。头发不再挽成髻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衣服也不再是万年不变的T恤衬衫牛仔裤。娱乐部女人多、嘴杂,但她似乎迅速融入,常站在格子间跟同事讲明星八卦、名牌包包。她被压制多年的女性荷尔蒙集中爆发,男同事们嗅出了梅芬的变化,加入追求者队伍。

很快,局势变幻,他回去上班需拨开聚集在报社门口的层层人头和保安。横幅、鲜花与抗议的标语让他看不清这背后一张张人的脸。从一楼坐电梯到摄影部所在的十二楼,轻微的失重让不真实感加剧。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同事们都在刷微博,似乎网上的信息才能拼凑出真相,让大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有人说,梅芬才是聪明人,早早去了安全的水域。说这话的人,果然很快辞职投至马云麾下。只是杭州不可能是广州。

他跟梅芬没再搭档过。外地不让监督,本地民生新闻变成新出口。路网如毛细血管般铺开,镜头像一叶舢板载着他在城里游弋。民生新闻是柴米油盐,是车祸、纵火、情杀、拐卖之外升斗小民的日常哀喜。最大的事不过是诈骗,几乎天天都有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上当。愿意出镜的,在他相机前缩变为吴先生、周女士、陈同学。更多的是物证、街道、房屋这些不会移动的物件,托举起慢慢缩小的视野。这样的新闻跑久了,他的愤怒被磨出一层厚茧,让他开始计较稿费的个位数。终究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路过五星级酒店或大剧院时,看见门口装扮精致的人在抽烟,他会想起梅芬。跑娱乐口的同事老吴,经常带回这些高档场所的礼盒。他送不起的。

那时他跟鲍琳琳在一起已经三年了。三年里,琳琳迅速从清瘦的女学生,长成了明艳的女人。躺在床上时,琳琳的身体已经能填满他的臂弯。可两人像棋盘格里僵住的棋子。再往前,他应该买房、跟琳琳求婚。不然就是分手。男女之间还有什么出路呢?

琳琳比他更敏感于关系的僵滞,生活的锈爬上她的脸。她的五官并未移位,只稍稍显出苦相,曾经的甜美和灵动被锈层覆盖,像不知为何扔在小区草丛里的一口铁锅,被雨水与暴晒过早做旧。两人有时吵架,吵完后困在出租屋的夜里,隔壁的叫床声响起,他们刻意避开对方目光,似乎一旦交接就会引爆什么,而这样的躲避和无能里,简直就要彼此憎恨。

母亲忌日时,他决定回趟老家。意外的是,琳琳说要跟他一起回去。他在山脚的花店买了束花,琳琳捧着,两人就往山上走。

盛夏草木深,母亲的坟头爬满新草。他拧开矿泉水瓶,冲洗着墓碑。墓碑上抬头是“爱妻”二字,父亲的口吻,但这并不妨碍他又娶了新人。他俯身给母亲磕头,琳琳竟也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头。山并不高,他们攀上最顶处,看着山脚下铺开的这座城。他在这里出生,长至十八岁。

继母留他们多住几天,父亲并不言语。多住几天,也只能住宾馆,家里并没有安置他们的房间和准备。他于是按原计划当晚离开。

父亲开车送他们去高铁站,他坚持让父亲在进站口把他们放下就走,父亲却想开去停车场。两人争执起来,父亲终于训斥他,白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他更生气了。终究父亲没有犟过他。摔上父亲的车门时,他用力得几乎夹住自己手指。

列车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奔向广州,窗外风景被拉成长长的画片,长得让人无法将之卷起、摊平、回到起点。

琳琳泡好杯面递给他时,几乎像母亲了。他不确定,是杯面的雾气让琳琳的脸化成了虚线,还是自己竟然流了泪,又或者是他看到了未来老去的琳琳。

回到广州,他去银行查了自己几张卡上的余额。当晚,他跟琳琳商量,再攒两年钱,他们应该在郊区给首付买个小房子。

琳琳笑了,问他,你这算是求婚吗?

他也笑了,鲍琳琳,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不愿意嫁给你妈,我愿意嫁给你。”

如今两年的期限已经过去,卡里的钱却停在一个数字不肯再增加。

他给梅芬发信息,如果有活儿老吴跑不过来的,可以随时叫他。老吴是梅芬现在的搭档。半小时后,梅芬才给他回了个表情包,“没问题。”

夜里十一点,梅芬发来信息,“明晚有个小活儿你去吧,签我的名字。我跟老吴有另外的采访。”第二条是签到时间地点、联系人手机号。他仔细看了几遍,是个话剧演出。

他走进卧室,琳琳正拿着手机打游戏,“明天有话剧看,想去么?”“什么话剧?”他看了眼手机,“《生死场》。”“哪来的票?”“我拿采访证,到时你拿票进去看。”“帮谁顶活儿啊?”“还不是老吴那小子。”

琳琳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她大学是剧团的骨干。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帮人顶活儿,去采访大学生戏剧节,她在台上演《白玫瑰与红玫瑰》。追光灯打在琳琳清秀的脸上,她明明还是白玫瑰,却裹着浴袍念红玫瑰的台词。

后来琳琳说起过,为什么要去银行工作,“每天数那么多钱,就算不是自己的,也让人心安。”她还告诉他,女明星郑裕玲的业余爱好,就是用熨斗把一张张港币熨平整。“红杉鱼,齐齐整整。”

他的粤语不如琳琳,但也知道,百元港币全红,是红杉鱼。千元港币全金,是金牛。那时翡翠台怎么都看不腻,从东站坐一个多小时火车出来就是红磡,九龙和港岛的高楼鳞次栉比,海面在薄薄的云层下闪耀金光,他们心中的美丽新世界。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剧场。说是剧场,其实是军区礼堂。老苏联式建筑,黄铜把手镶在玻璃推拉门上,水磨石地板铺着几张通向检票口的红色地毯。玻璃推拉门前,一个男人正跟人派名片,嘴里重复着对场地的不满,以及这个城市对戏剧的容纳是多么有限,改来改去最后给安排了这么一个“剧院”。男人高大、北方口音,嘴皮子几乎没停过。但他身边胖墩墩不说话的那位似乎更吸引人注意。沉默了许久,胖墩墩对围着她的一个女孩说:“这么一场演出,你们最多也就写个八百字,咱们就不聊那么多了吧。”

他掏出手机,反复看了几遍梅芬昨晚发给他的信息,然后起身走去媒体签到处签下“梅芬”两字,领回装着车马费的信封。几个女记者开始跟胖墩墩闲聊,“陈导”“陈导”喊个没完。他把装着相机的背包夹在两腿之间,可就算背包隐形了,行内人仍一眼就看出他摄影记者的身份:黝黑的肤色、结实的上臂、不合时令的登山鞋。他从信封里掏出那三张一百块的纸币塞进钱包,信封折叠再折叠,直至在手里揉个稀巴烂。梅芬当然知道这活儿把通稿改改就能发,让他来不过是施舍。但这算不得什么,跟网上的谩骂和酒桌上的羞辱相比,信封里装着的三百块钱实在文明。

琳琳带着吃的来了,在便利店里买的促销装面包豆奶组合。他一个人吃完三个抹茶面包,两盒豆奶。琳琳喝了一盒豆奶,掏出粉饼检查有没有掉妆。梅芬来了。还远远的,他就一眼看见了她。她径直朝他们走来,几乎是跃上台阶,却从他们身边擦了过去,对着胖墩墩喊“陈导!”

琳琳转过脸问他,“怎么样?”他突然有了耐心,仔细看那张脸,“口红再浓些。”

剧场再破也是剧场,戏一开场,舞台上北方的旷野、深冬的寒意就裹挟住他们往另一个世界去。

深红色丝绒幕布拉开,舞台上飘散着雪花。几乎是全黑。只一个火盆燃亮红光。四个男人猫着身子烤火。

风声呼啸,妇人紧了紧衣裳,比火盆大的肚子高高凸起,“哥!这东西要出来……”

妇人哭了起来。

男人走向妇人,“使劲儿!”

男人拖拽妇人双腿,众男人涌上,将妇人推来搡去。

妇人挣扎着。

男人们将妇人扛起,脸上是快活的。

“生老病死……吃饭穿衣……”

婴儿啼哭声破开暗沉沉的舞台,引出一束光。

舞台右边巨大、拙朴的木雕显出“生死场”三字,舞台灯光渐隐。

他端着相机躬着身子前后走动。中场休息前,相机显示屏上提示他已经拍了100多张。中场休息15分钟。女洗手间排队的长龙蔓延到大厅,琳琳也夹在里面。

他靠着卖饮料的吧台休息,梅芬走过来,“请我喝点东西呗。”他给梅芬选的椰子水埋单。

他舔了舔嘴唇,并没有给自己买饮料,只问梅芬怎么来了。

“这导演也拍电视剧的,马上有部大剧要上了。”她说。

他一如既往地话少,于是她又说起娱乐行业的浮沉,人人是势利眼,只因傻×遍地。

“我考虑辞职了。”他突然说。

“去哪儿?”她仍旧不看他。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就先别动。”

“你呢?”

“我什么?”

“会走吗?”

“哈,”她捏扁椰子水的纸盒,“我还能干什么?”

他停顿了几秒说,“你不该干现在的活儿。”

“你不也签到领了红包吗?”她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是嘲讽。

“是,谢谢你。”

她笑了,“要不你也来跑娱乐好了。”

“我想想吧。不行就去拍婚纱照。”

“别整天苦大仇深的,累。”

“你开心就好。”

“开心?我很开心呀。”梅芬把纸盒扔进垃圾桶。

琳琳走了过来。他给两人介绍。梅芬冲琳琳笑了笑,“这戏太好了,我都看哭了。”琳琳没笑,也没回话。

下半场,日本人第二次进村。

军车声、鸡鸣犬吠、日本话……声响混杂,闹哄哄压在舞台上方,又蔓延至观众席中。

王婆自杀又复活、她女儿金枝生下个闺女、她丈夫赵三摔死私生的婴孩。

人和牲畜一起生养、衰败、挣扎求存。

“生老病死!没啥大不了!”

“鬼子进了村,吃你、用你、打死你……”

“今天咱亲自去送死。为了什么?”

“活着!”

“我去敢死……你,好好活着!”

写着“生死场”的巨型浮雕在众人身后断裂。

散场格外有秩序,人多低着头默默走自己的路。他牵着琳琳往车站去。

这城市从不因夜的到来就睡去,今夜却是静的。两人在公车站前拥抱了一会儿,并不说话。

回到家,出租屋仍是40平米的一室一厅,吸饱了血的蚊子还是蠢得动弹不得,但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他打开电脑导照片。

琳琳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过了一会儿说,“萧红的墓就在广州。”

“萧红是谁?”

“这个戏,《生死场》,原著小说就是她写的。”

“戏里说的不是北方的事么。”

“她在香港病死了,后来把骨灰移来广州埋了。”

“香港?”

“那时不是在打仗嘛,日本人。”

“可香港也沦陷了啊。”

“在广州的只是一半骨灰,还有一半埋在香港一棵树下,找不到了。”

“瘆人。”

“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她丈夫担心墓被破坏。”

“可一半骨灰算什么啊。”

“离我们也太近了,在银河园。”

“银河园?”

“我看看啊,喏,地图提示,直线距离八百米。”琳琳的脚丫在空气中磴了两下,翻身朝向他,“我们离萧红八百米。”

他凑近,看着琳琳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谈不上美,但也不难看,女作家美一点自然更惹人遐想。

“写这小说时她才二十四岁。跟我一样大。”琳琳嘟囔着,“三十一岁就死了,太可惜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了望。他们住得低,楼宇阻断视线,银河园虽在高处但也并不可见。

他去过银河园两次,参加朋友和同事妻子的葬礼。两次都是大热天,衣服的黑色布料吸收了过多的热量,炙烤着他,直至灵堂里低温的空调风将一切冷却。两次,他都带了花上去。其中一次在花店时,老板娘说也要送花上去,于是喊住他说一起走去,说都不想送上去的,客人又不加钱。记忆细密、纷乱,连缀起他与这个城市隐秘部位的连接。他回了回神,这个叫萧红的人竟安睡在不远处。半个萧红睡在不远处。

手机震动,一条信息进来。“你好,我是胡来贵的妹妹。我哥给你打电话了。没打出去。让我给你发条信息。谢谢你这些年对他的帮助。现在没人说他是杀人犯了。我们不打算回去了。今天八月十五中秋节,祝全家人身体健康。”

他给梅芬回:“什么时候发给你的?”

梅芬回:“去年。”

“怎么不跟我说?”

“他妹妹前几年给我也发过信息,我删了。”

“说什么?”

“咒凶手去死。还胡来贵清白。”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谁。”

“我不知道他们跟你还有联系。”发出去他又连着发,“你应该告诉我。”“告诉我是没什么用,至少你没这么大心理负担。”“我知道这样说很扯淡,但这事在我心里从没有过去过。”

梅芬不回,他又发,“还在吗?”“你还好吗?”

“正在输入”了很久后,梅芬发来,“我觉得做错了很多事。但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操他妈,现在我觉得这些都是狗屎。只要收到这样的信息,我都想死。他们真心实意感谢你。你呢?我甚至都把他的手机号阻止了。我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写稿子是了不得的天大的事。现在看全是狗屎”。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是个好记者,你尽力了,这背后的错不是你的错。”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条,“你在哪?”

第二天,快中午时琳琳打来电话,说自己走不开,让他去火车站接姑姑。人头攒动的出站口,他一眼就认出了姑姑。虽然比琳琳发来的照片里的人老了些,但挺拔的身型在她的年龄段仍然醒目,就像芭蕾演员老去后仍有天鹅般的颈项。一会儿琳琳打来电话,他汇报说正带姑姑在家楼下吃饭,吃完饭让姑姑回家先休息,他安排好了再去报社。琳琳问吃的什么,他说湖南菜,琳琳才放心了。

放下行李,他跟姑姑讲解房子里的设施,像外人一样检视自己的家。一室一厅四十来平米,卫生间是阳台改建的,马桶坐下来膝盖就会顶着洗衣机。邻居的身影从厨房窗户的空隙里闪过,他拉上窗。他示范电视遥控器的操作、拿出茶叶水壶杯子。妈妈还在时,常来看他。妈妈会魔法,她在哪儿,哪儿就立刻变成家。他想了想,拉开衣柜取出干净的浴巾,再拎起琳琳的拖鞋摆在沙发边。钥匙也留给了姑姑。他于是背起相机,装作出门去上班了。

这屋子是寒碜了点。但搬家时琳琳坚持说,他们要攒钱买房,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结果,他们的东西搬进这40多平米的屋子时,根本放不下。只能买了几个塑料箱,把东西强塞进去,再把箱子叠罗汉一样堆在卧室一角。

琳琳是认真的。似乎并不觉得是跟着他在吃苦。至少她从不抱怨。他不明白琳琳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愿意她花钱多买几件衣服,可她不。有时候想起这些,窒息感会稍微缓解,两人一室三餐四季不那么折磨人了。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女性,就像不明白父亲常年在外出差时,母亲如何带大他。男人就算在墓碑上刻下“爱妻”两字,又有什么用呢。

琳琳姑姑并没有说什么,还像女主人一样给他也泡了杯茶,过了会儿摆摆手让他快去上班,“没得事,你去吧”。

他跟梅芬约在一家小咖啡馆。“六运小区”曾入时,但如今走在洋紫荆树下,店面的装修、招牌的字体都有点土了。这家开了多年的咖啡馆,连沙发布都变硬变黄了。除了他们俩,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懒洋洋擦桌面。地方是他选的。还是搭档的时候,梅芬曾跟他一起来过这家。这家的装修毫无特点,只在天花板上镶了大块的镜子,客人抬头就能看见自己,也能同时看见屋子里的其他人。

梅芬没有化妆。衣服也只是黑T恤、牛仔裤。他轻微地失落,确认自己早已在梅芬心里降级了。昨晚他问梅芬“在哪”后,梅芬回:“你女朋友很漂亮。”他没法再说什么。但今天上午,他一登录报社内部通讯软件,就看到梅芬发来的信息。发送时间显示是午夜一点。

“县城里只有一条主要街道。水泥路面,宽阔平直。商店、洗头房,全部的繁华和娱乐都聚集于此。本地方言里,‘上街’一词可代指购物、遛狗、会友、宴饮。有一家电影院,但年轻人更喜欢网吧。跟这条唯一的街道相对应的,是蛛网一样细密的小巷和随处可见的麻将馆。有出租车,但男女老少更习惯骑摩托,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五分钟就能跑遍全城。”

他当然记得,这是他跟梅芬去归宁县出差那次梅芬写的稿子。只是后来被删删减减,稿子只登了部分出来。

2009年的归宁县,高一女学生死在河里。尸体被打捞起来时,少女双目圆睁、脸上有伤痕。少女去世前,最后见到她的是给中学看大门的胡来贵。胡来贵口供说,少女跟两个校外的男生一起“往街上去了”。一个偏远县城少女的死,并不具备轰动全国的新闻要素,虽然其中暗含了强奸这样潜在的色情因素。真正让网民、记者都兴奋起来的,是第二次尸检后引发的县城暴动。

第一次尸检结果显示,少女是溺水身亡。家属开始上访、与公安反复交涉,要求再度尸检。死者父母都是农民,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比女儿大三岁,已考上省城的一本大学。女儿如不出意外,也应该考学、“争气”。调解中,经济补偿方案被提出,死者家属中一位“说得上话”的远房亲戚提出,“我们要三十万,让他们两家出”。

在这个县城,三十万等于三套120平米的住房,等于供十个农家子弟读完大学。参与打捞死者尸体的好心人,此时跑去找死者家属,“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给我五千”。案发现场周围开始聚集起十里八乡的游民,矿难里吃亏的家属、拆迁安置里失地的农民、伺机而动的混混和黑社会,还有几十上百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多在广东打工,无人管教。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变成了失败者的阵营。

第二次尸检结果显示,少女处女膜完整。当天夜里,聚集多日的乡民围攻县公安局。照片在网上传开后,魏是昀和梅芬先飞机后包车连夜赶到县城。他们准备大干一场。但很快,县城贫瘠的表层土壤下露出犬牙交错的历史。

梅芬在笔记本上记:前年,副县长带队去发生移民纠纷的乡镇做群众工作,可交涉过程中人越来越多,把干部们团团包围动弹不得。公安去解围,双方僵持中发生肢体冲突,几个移民受伤。当天就有六十几个移民冲去把乡政府砸了。这样的事情发生频密,除了移民、拆迁,本地还有矿,只要警力出动,乡民就冲击执法机关。

被冲击的不只是公安。一次矿难后,死者家族组织了两百多亲族劫持矿主,要求给说法,政府调停也僵持不下,最后本地一位“和事”出马,在几方之间斡旋赔偿二十五万,息事宁人。

梅芬、魏是昀表现出了专业性,到归宁的第二天,他们已经采访了二十多个人。那时他相信,新闻就像折纸,只要你老老实实折对每一条虚线,纸青蛙就能跳起来。直到被打。并不是挨打本身,而是挨打后,他开始没法确定自己在局面中的位置。在他们被打前,死者家属也曾被不明身份的五六个男子围殴。归宁的黑社会在邻县也名声震天,只这年上半年,他们就在归宁弄了四次小型爆炸。三次在楼梯间、一次在荒僻的小路上。没有人员伤亡,但巴掌大的县城全听见了。他们要让人怕。

池水越搅越浑。

如果事情就停止在他们逃离、开庭、结案,似乎这只是千篇一律的县城叙事。但就在他们飞回广州的那个早晨,第二次尸检报告公布后的第八天,犯罪嫌疑人之一、与女死者一起去河边的少年小罗趁看守睡着时咬舌自尽。这之前,小罗曾被传言是县长的亲戚、父亲是开矿的。

梅芬看过他的照片,跟一般农家子弟不同,小罗生得白,有一对大眼睛。他寄居在归宁的姨妈家,母亲早已去世,父亲在福建茶场做季节工。正逢采秋茶的季节,梅芬见到他父亲时,他手指上有深色的茶渍。

胡来贵这个看大门的开始被人说是“杀人犯”。谁知道他跟公安说了什么?他不是唯一一个看见死者跟小罗去上街的证人么?不就是他害死了小罗?

梅芬的旧稿激起魏是昀的记忆,他给梅芬发信息:留言我看到了。我们应该谈一谈。

现在,似乎事情都淡成了烟,魏是昀和梅芬之间只剩两杯咖啡。窗外是浓绿树影,这个城市的树和花四季不停歇,似不知悲喜。他静静听梅芬说话。有那么一秒,或者比一秒更短的片刻,他想跟梅芬逃离这里。这里?这里是哪里?逃,又逃到哪里去?北京、上海还是像其他攒够了钱的同事一样,移民加拿大、澳大利亚?他哑然笑了,对自己摇摇头。有些失望于自己贫瘠的想象力。他从来鄙视去大理、拉萨寻找“灵魂”的人,就地重生的才是强者。可就地重生,在他的局面里,意味着要面对面拆毁现有的生活,跟琳琳,还有跟琳琳有关的其他。如果梅芬能像电视剧里的女人一样,逼迫他,他就能找到理由。或者琳琳不那么聪明,聪明得像会过一世的妻子,他亦可顺着下滑的力,做一个不道德的人。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梅芬说在吃药,抗抑郁的药一吃上了就不能停。

停了会怎么样?他问。

睡不着觉。一直睡不着。梅芬说。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然呢?我换个工作?回老家?还是嫁人?梅芬笑了。

他觉得自己说任何建议都很可笑。梅芬已经三十多了,想到这点,他惊觉自己对这个女人有某种责任感。责任感,比喜欢更可怕,或者说,更危险。

那药能长期吃吗?不会有副作用吧?他问。

我成天犯困,昏昏沉沉。

医生怎么说?

坚持吃药,药不能停。

你心太重了。干这行,不能这样。

天生的,没办法。

跑娱乐怎么样?

我喜欢娱乐新闻,虚假又肤浅。人需要肤浅的东西,不然分分钟会发疯。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梅芬应该换个手机号,不要再陷在过去的记忆里。那些人是可怜人,但他们的生死,本质上跟梅芬无关。

“新闻是冷血者的事业。对吧?”梅芬像自问自答。

“我不想劝你什么,更不是想改变你的想法。但如果你身体垮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魏是昀,你从来都这么现实吗?这么理性?”梅芬笑了。

“我就是怂。”

他说起昨晚看的戏,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后就想起了归宁,然后翻出了当年的文件夹和照片。

梅芬眼神迷糊,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只说某次在地铁上,到站了,她该挤出去,可是腿不听使唤,怎么也完成不了这么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她只能蹲在地上,像农民工那样抱住自己的头。她知道自己应该是病得很厉害了。

“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谁是凶手,不是吗?我们太可笑了。”梅芬说。

他觉得胸口堵得慌,“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走去哪儿?”

“去哪儿呢。”

“跟我走吧。”

街景在车窗外迅速闪退,梅芬在往北开,也就是往魏是昀和琳琳的住处方向开。但他可以确定,梅芬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就任由她开下去。半个多小时后,车到银河园门口,她方向盘往右一打转进辅道。他终于开口:“去银河园?”

“对啊。”梅芬看着后视镜倒车。

“干什么?”

“看个人。”

两人往山上爬。梅芬带路。爬到最高处,成排的木棉亭亭而立。虽才初夏,但满目深翠。从高处俯瞰,坟茔消隐,只剩一整座山的岑寂。梅芬往低处走,没走几步左拐进一排阔落的墓道,又往前过了十来米才站定。

母亲过世后,他常常往山上去。一般人眼里的生死结界,也许都会因为至亲的离开而被动摇。那时他还是个高中生,只身上山逗留半日却并不曾害怕。也许他认定,母亲在庇佑他。此刻他有些恍惚,似乎又一次在追索母亲的痕迹。

梅芬扬扬手,让他看。他看过去。那个叫萧红的女作家的瓷照片贴在墓碑上。碑上还用红漆描了一朵阳刻的花,托举着女作家的脸庞。傍晚的太阳在迅速偏移,金线般的阳光散射在墓园,空气里浮着细微的粉色颗粒。他掏出相机来,相机的咔嚓声像最轻的剪刀,裁剪着此时此刻的时空及其他。

梅芬点燃一支烟,放在墓碑前。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坐在墓前台阶上抽起来。他不抽烟,但也陪梅芬抽着。

“昨晚我采访了几个观众,问他们看了戏什么感觉。你猜说什么?”

“人命太贱?”

“狗日的日本人!”

两人一起笑。

“该带花上来的。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梅芬说。

“红玫瑰。”

“你俗不俗?土不土?!”

“真正的玫瑰一点也不俗。”

“鲁迅倒是说过她,穿红上衣,就要配红裙子,不然就黑裙子,不能配咖啡色的裙子。”

“鲁迅跟她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梅芬重复。

“什么关系?”他又问。

“你和我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把烟头戳灭了。“我喜欢她。”

“谁?”

梅芬扬起下巴点了点萧红的方向。

“喜欢她什么?”

“想做的事都做了,又早早死了。”

“三十一岁,人生还没开始呢。”

“那是现在。那时的人开始得早。”

“我没读过她写的东西。我没读过几本书。”

“所以你才不会抑郁。”

“你要天天这么损我,也不会抑郁。”

梅芬转过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再说话。

他告诉梅芬,自己租的房子离这里直线距离只有八百米。小区外就是个城中村,一到傍晚,小贩的推车就把唯一的道路堵得密不透风。泡在糖水里的青芒果和木瓜,烤面筋和炒米粉,还有炒瓜子炒花生和烤红薯。各种味道,各方口音,全在这条不足两百米的小路上。小路两边是密密匝匝的“握手楼”,穷学生、打工仔,一个月一千包网费水电。上班时他有什么烦心事,下了班在这条路上走两趟,就都冲淡了。他再没用,一张图片最低也能赚两百块。这些推车叫卖的小贩,没有城管的日子只能赚几十块钱,那得卖出几十个芒果或木瓜,或者炒几十上百碗炒粉,人才会把钱从兜里掏出来给你。

“忙着生,忙着死。”他念昨晚的台词。

“现学现用啊,不错。”梅芬嗤一声笑了。

“没想到吧,银河园边上也这么热气腾腾,都是活气。”

“是那边?”梅芬指指不远处贴着瓷砖外墙的矮房子。跟所有县城一样,城中村的房子外墙都贴着瓷砖。

“那边……下去就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热闹了。”

“你还记得那个冰棺吗?”梅芬说,“发电机很吵。那女孩被放进去,被拖出来,被割几刀,又缝回去。她家里人让法医每次都切一点。”

“那是取证和解剖需要。你不要往坏处想。”

“我觉得自己也是个残废。你呢,是不是残废?”

“什么意思?”

“你说昨晚戏里,王婆为什么要自杀?”

“她女儿丢人,她男人窝囊?”

“为什么女儿丢人、男人窝囊,这个娘、这个老婆就想死?”

“人活一口气?”

“他们不是像牲口一样活着吗?”

“我应该是个残废。”

“小时候我抓周,抓了两样,一盒胭脂、一面镜子。你说怎么一点都不准啊?”

“哪里不准了,你还不够好看啊?”

“应该是我妈骗我,我肯定抓了别的。”梅芬回身,拔着墓脚的杂草。

“我也抓过。我抓了印章,这才不准吧。”

“如果人生重来,你要做什么?”

“其实随时都可以重来,不用如果。”

“是么。”

他喊了声“梅芬”,声音轻微得像软风。梅芬拧头看他,橙红色夕阳中的脸定格在他相机里。他端着相机,拇指轻轻拂过显示屏上梅芬的脸。

他给梅芬看照片,“昨晚我看了很久归宁的照片。我有点吃惊,那个地方看起来那么穷,那么小,那么普通。跟我记得的一点也不一样。我记得的,那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但事实上它没有一点不一样。有几张相片里还有你。那时的你跟现在倒是不一样。不是说你现在好,还是不好。就那是另一个你。如果你总是从取景框里看世界,就会排除很多杂音和干扰,只剩下画面里的信息是有效的。然后我发现,只有瞬间是真实的。比如现在,是真实的。刚才我给你拍的这张照片,是真实的,但在我说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梅芬说:“我努力了,你知道么。我正在努力,一点点把我自己缝好。不然心上都是破洞,像纸糊的房子,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呼呼响。我必须缝好,不然就不完整。没人在乎这个,可是我在乎,我必须完整。”

“你必须忘记。”

“怎么忘记?你还记得小罗他爸那双手吗?全被茶渍染黑了。我他妈还问他,你儿子现在有很大杀人嫌疑,你怎么打算?”

“小罗也许并不是无辜的。”

“这重要吗?他死了。死了!”

他沉默了。他们未尝没有死过。完整是什么。他们身后的萧红并不曾完整。

一阵大风刮过山顶,他们的头发胡乱飞舞,拍打着脸颊。梅芬的长发打在他脸上,他并不伸手去拨开。父亲快乐吗?是快乐的吧。继母是个热闹的小个子女人。现在每个周末跟父亲一起打麻将、吃农家乐的朋友,都是继母的朋友。父亲跟继母学会了很多事,打麻将是其中之一。他看过父亲上牌桌。他打得不好,喜欢做大牌,输的时候多。输了,父亲并不介意,继母总会赢回来的。就这么松弛着,父亲从沉默的鳏夫,跟儿子相对时只闷声喝酒,成了牌桌上随和的魏伯。他曾嫉妒。父亲在他和母亲原本闭合的关系之外新建了一重关系,而他必须参与其中。但后来,随着跟琳琳慢慢结成伴侣,日常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他选择把对继母的嫉妒替换为其他,比如理解后的忍耐。他父亲的家,因此而完整了。关于“完整”的脚注也可如此。

梅芬要缝好她自己。这谈不上选择或决定,而是活下去的必须。他想起曾去拍过戒毒人员。他疑心,现在梅芬和他的精神痉挛,跟戒断反应时的身体痉挛并无二致。拔掉针头,痛会如百蛇啮身,但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仍不动。除了说话,似乎找不到可以靠近梅芬的方法。如果靠近只是为了安慰她,或者安慰他自己。

“记得在沙漠那次吗?你说看见了房子,但其他人都没看见。我也看不见,用相机拍,相机看见了。”他说。

“海市蜃楼。”

“你想看那些照片吗?我能找出来。”

梅芬笑了,“除了拍照,你还会点别的吗?”

他抬起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了,风在他们之间回旋,“舒克有贝塔,鸣人有佐助,服部有新一。你可以把我当朋友,不行的话,像大雄有哆啦A梦也行。”

“哆啦A梦和大雄……这朋友标准有点高。”

“梅芬老师,别嫌弃啊。”

梅芬笑了,肩膀耸起来的笑。她终于放松了点。

梅芬说,侯麦电影《绿光》的结尾,两个人在海边看日落。传说中,谁能看到绿光,谁就能得到幸福。日落光辉灿烂,绿光就算真的出现,又会被注意到吗?很多人以为,绿光只是侯麦的隐喻,但其实你知道么?叮咚——答案是,只要你在电影院里看,就能真的看到绿光出现。如果从网上下载,是看不见的。获得幸福的秘密如此简单。

琳琳让他从衣柜顶上拿被褥、枕头。姑姑跟琳琳睡大床,他睡客厅沙发。就一晚上,琳琳悄声说。

客厅只贴着玻璃窗纸,即使是深夜,外面还是很亮。他伸手推开窗,躺着看天。光污染的夜空是淡蓝色的。他把手伸到窗户外面。只有一丝风。

获得幸福的秘密如此简单。

许多张脸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闪过。如果归宁的女孩没有死在河里,今年她就二十四了,跟琳琳一个年纪。

如果没有十六岁就死掉,那女孩现在还跟小罗在一起吗?那小罗也不能死。他们或许像父母一样,来广东打工,不过不是在流水线而是做白领。或许去了省城,运气好的话,考上公务员,改变了家族的身份底牌。他们不会留在归宁那个烂泥塘里。

或许又像梅芬说的那样,他们太蠢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谁是凶手。照片和文字固定住了什么吗,又或者流失了更多。他们夺走了人的什么吗,又或者他们自己一次次被暴力夺取。

他拍了很多张河边的灵棚。少女的亲戚中有人出钱租了冰棺,尸体冻在里面。红白蓝塑料布铺在竹竿上,支起简易的棚子。梅芬采访法医时他在。第二次尸检时,尸体冻得太硬没法完成下体检查。法医让亲属把冰棺断电、放置,再送回来。这个少女一共被解剖了三次。最后一次汇集了省城来的著名法医。尸检过程中,每动一个地方,医生都要跟家属确认,“看清楚了?”至于化验结果,用法医的话来说,家属指望着那些“割下来的东西”能给他们点希望。

小罗自杀后,三十万没人再提了。他上网搜过,案发五年时,有记者去回访。归宁县还是只有一条主街,人们继续骑摩托打麻将。没有死去的年轻人长大了,生儿育女,为每月人情往来的份子钱焦虑。在归宁,二十四五岁的人看起来都像三十四五。他拍下的那些人,脸被时间加速揉碎。

风吹过他的手臂。这风会吹到归宁去吗?从这高楼鳞次栉比的近海城市,一路向西,深入内陆的腹部,直到在县城的街上吹起一个姑娘的红裙子,或者让洗头房门口晾晒的毛巾一阵乱舞?风从哪里来?

摄影部的同事都更喜欢拍外景,拍日光下的人,不喜欢拍室内,尤其是演唱会和剧场。日光下,光线虽猛烈,相机却更容易捕捉住人。剧场就不同了,昏暗的场地里,人眼看见什么、怎么看见,是由灯光师调制出来的。对相机来说,人眼的规则并不适用,摄影师需要在短时间内摸清光线的布局,才有可能捕捉住舞台上的人。但无论如何,幕布拉开,戏就开场。光造就了舞台的世界。演员与台词、肢体与精神、象征与故事,在光的主宰下成型。

这算是他的长进么?在漆黑中慢慢看清了自己?正如在电子地图中不断缩小又可无限放大的那个黑点,那属于他的坐标,是片刻,对他却是永恒。

第二天一早,琳琳和他一起送姑姑去高铁站。回到市区,两人去吃茶餐厅。他问琳琳,你姑姑怎么不姓鲍?琳琳埋头吃她的餐蛋公仔面,只唔了一声。他又说,刚给她取票,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刘丽丽。

“她是我爷爷的干女儿。”

“噢。”

琳琳突然放下筷子,“也是我爸以前的女朋友。他们谈过很久。但这事太复杂了,几句话说不清楚”。

“姑姑对你挺好的。那么多东西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带来的。”

“我很喜欢她。”

“嗯,我也是。”

“我想过如果她跟我爸在一起会怎么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爸一辈子都爱她。”

“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的。我妈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他俩就是不能在一起。”

“她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不知道。是他们老了吗?还是有比在一起更重要的决定?”

“人都有没法解释的部分吧。”

他和琳琳抄近路,从城中村不足两百米的小路回家。

周末,还大白天小贩们就统统出动,小推车把路堵得密不透风。呛人的油烟、高音喇叭的促销广告、人冒着油光的额头,声响与颜色如潮流拍打又退落。在这个城市,小贩被叫作走鬼。他突然觉得,做个什么佬可能不是太重要。

他牵着琳琳的手,两人紧挨着往前挪。他知道头顶很远的地方,卫星正摄录他们的影像,不久后更新的电子地图上,他和琳琳的头顶也许能幸运地成为两颗黑色圆斑。而更多的黑色圆斑和他们的气味、体温、心跳,只有现在的他知道。未来他可以一次次在地图里飞行跳跃,但比不上此时此刻一步一步往前挪时无声的快乐。电子游戏里,血耗尽了,角色在消失的同一秒总是就地重生。何况他并不孤独。他有真正的朋友。在夕阳金色的光线中,在粉色的空气颗粒里,那个比他们更不幸又更幸运的作家看着他们,看他们用沉默的誓言编织出最轻又最韧的网,而这将承托住他们。

“你知道吗,我开始喜欢萧红了。”琳琳转过头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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