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在东口广场过了一夜。

他已经无处可去,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了。修靠在篱笆的栅栏上,仰头望着逐渐泛白的天空。因为被痛打了一顿,脸和身体都发热作痛,但疼痛的不止这些。

笃志的刺青烙印在脑海里。

既然有刺青,表示笃志也和他们一样,曾经被卖去A国。笃志从那里爬到现在的位子上,肯定经历过难以想象的辛酸吧!一想到笃志的过去,修深深了解到自己有多天真。

但他没办法活得像笃志那样。被大学开除、赶出公寓以后,修始终任凭当下的感情驱使,为了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一再错过脱离苦海的机会。

刚开始当接待者的时候,他曾想过要在歌舞伎町出人头地,却不愿为了钱伤害别人、欺骗别人。尽管明白冷酷地切割是最重要的,但他就是跨不出那一步。

昨晚从大井码头仓库逃出来的时候也是,修曾想过抛下顺矢,但又不愿为了自保而抛弃好友。即使会被送到A国,他也不想失去与顺矢的友情。

然而,就结果而言,他还是抛弃了顺矢。

一连串的失败中,没有刺死小次郎是他唯一的救赎,但笃志肯定早就看透他不可能下得了手吧!

四周完全亮了起来,通勤人潮穿越广场。

随着挨打的疼痛与慌乱趋于平缓,饥饿与疲劳涌了上来。马路另一头,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以凶恶的眼神看着他。

修缓缓地站了起来,往车站走去。他懒得去任何地方,但是继续待在新宿,也只会被认识的接待者当作笑柄。

他一边走过中央广场,一边检查皮夹,里头只剩下六张千元钞票和零钱。为了搭救顺矢而把钱交给笃志真是错了,但昨晚那种状况,如果被发现他不舍得把钱掏出来,或许不是只挨揍就能了事的。

尽管知道懊悔也无济于事,修还是对那笔钱依依不舍起来。靠手上的钱,就算住网咖也只能撑上三天。如果不尽快找到工作,就真的要饿死街头了。既然如此,只能回阿佐谷继续做先前打零工做的工作了。

但是一想到小早川、长沼和花井的脸,他又裹足不前。如果他们问起顺矢的事,该怎么回答?

小早川他们或许会默默接纳他,但既然那家公司被笃志知道了,回去说不定又会给他们添麻烦。他实在没那个脸回阿佐谷去。

话又说回来,找新的工作简直难如登天。即使想找日领的工作,手机也被笃志的同伴抢走了。没有手机,就不能注册派遣工作,甚至接不到录取通知。

不过比起工作,应该先联络电信公司才对。不快点停掉电话,不知道会被拿去做什么坏事。不能说手机被黑道抢了,应该要报遗失吧!他向站员问了公共电话的位置,站员说在检票口的对面。

要穿过检票口,必须先决定去处。修在车票售卖机前思考着哪里有便宜的住宿时,突然想起那张肥胖的痘疤脸。

是去年年底吗?修在做发纸巾的兼职时,同事轻部提过蒲田的网咖一小时只要一百元。他想起这件事,于是买了到蒲田的车票。

穿过检票口,修用公共电话打给电信公司。

虽然请对方停掉了号码,但仔细想想,这个月的电话账单也还没缴。之前每个月的电话费,修都是从提款机转账到银行户头,一经扣款,那就是个余额零元的账户了。因为手机是必需品,他一直以来都会设法缴清电话费,但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

电话费暂时付不出来,想换电话也需要地址吧!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再使用手机,修的心情就更加郁闷了。

从新宿搭上山手线,在品川转乘京滨东北线,约三十分钟后到了蒲田。

这是修第一次来蒲田。听说网咖很便宜,他还以为会是个杂乱的地方,没想到车站大楼既新颖又宽广。

不过,一离开车站,就看到好几个拿着广告立牌的举牌人。

立牌广告五花八门,以刺眼的颜色写着可疑店家的介绍,有信用卡现金化、包厢录像带店等等。举牌人的脸晒得黝黑,空洞的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

站前广场上,貌似游民的中年男子与老人无所事事地坐着,另一头是成排的消费者信贷大楼。从周围的气氛来看,这一带似乎住着许多经济上不宽裕的居民,这一点让修感到宽慰。

修走进高架桥旁的小巷寻找网咖。

没走几步就有家网咖,不过是跟歌舞伎町那家一样的连锁店,价格很贵。白天是五小时一千两百元,光是睡一觉,手上的钱就会少掉四分之一。

如果是轻部说的一小时一百元的店,同样花一千两百元,可以睡到晚上。

距离车站越远,街上的环境就越发杂乱。马路两侧老旧的居酒屋和食堂并排着,其中还掺杂着韩国料理、泰式料理、中国料理的广告牌。

路人清一色都是男性,每个人的穿着打扮都是一副落魄样。也有些男人顶着酡红的脸,好像大白天就在喝酒。

修想找的那家网咖就在肮脏的商住楼里。

大楼前有块立牌写着“网络广场GET”,注明一小时一百元。

一楼是弹珠店,二楼挂着消费者信贷的招牌,三楼到顶楼八楼都是网咖,规模相当大。

大楼里有十二小时一百元的投币式置物柜,旁边还有果汁和内衣裤的自动售卖机,应该是供GET的客人使用的;不过连内裤都卖,看来有不少人长期住在这里。

修搭电梯上了三楼,门一开就是柜台。

员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男人,态度非常傲慢,连一声“欢迎光临”也没有,一看到修的脸,就狐疑地蹙起眉头问:“有会员卡吗?”

修用手遮着红肿未消的嘴唇说:“没有,我第一次来……”

“那可以出示身份证吗?驾照或健保卡也行。”

修把皮夹里的健保卡交给员工,但没想到这种店也得看身份证。健保卡是大学时期的,应该还是受扶养者的身份。不过父母失踪后,大概没有再继续缴费了吧!一想到万一生了病,健保卡无法使用,修就感到害怕。

员工复印健保卡后回到柜台。

“那么请先缴一千元押金。”

修纳闷这笔押金做何用途,员工说这里的制度是先缴一千元,离开时再结清。居然得收取押金,或许是因为有不少客人没付钱就跑了。

修把一千元交给员工后被指示前往六楼的包厢。

走出六楼的电梯,一股酸臭味迎面而来,是体臭、汗臭与香烟焦油味混合而成的臭味。

修拿着单子寻找自己的位置,但店内复杂得像座迷宫,迟迟找不到。楼层大小和歌舞伎町的网咖差不多,包厢数目却是两倍之多,也就是说,每个人分配到的包厢空间狭窄多了。然而,生意似乎相当好,用来取代门的门帘另一头,每间包厢都有客人的身影。

总算找到自己的位置了,修进入包厢,在躺椅上坐下来。怪不得一小时只要一百元,这里待起来极不舒适。躺椅的软垫很糟,刚坐下屁股就开始痛了;隔板很薄,而且很矮,只要稍微偏离中间,就会看到隔壁的客人。

修的左边坐着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正趴在键盘上睡觉;右边一个满头乱发、看起来像游民的老人正吃着便利店便当。腌萝卜的味道掺杂着酸臭的体味,十分刺鼻。

可能是为了防窃,电脑被粗壮的锁链绑在桌上,但机型老旧到这年头根本没有人想用。屏幕被香烟熏成黑褐色,键盘每一处都黏答答的,鼠标也沾满手垢,脏到不敢摸。

修打开电源,发现速度慢得要命,只是打开个图片就要读上老半天。照这个样子,光是找兼职招聘信息,也得花上一番工夫。看来这家店主打的不是网络,而是能以便宜的价钱待上很久。

在歌舞伎町的网咖过夜的时候,修也对狭小的包厢感到不满,而这里只能勉强坐下,连伸腿的空间都不够,也没有饮料吧和淋浴间,甚至连漫画都没有。

没有半个女客,也证明了这里是最底层的店。现在修觉得歌舞伎町的网咖简直就像高级饭店。

“原来还有更差的啊!”修喃喃自语,卧倒在椅子上。

因为实在累坏了,等到修清醒过来时已经傍晚了。

在柜台结账时只拿回一百元,所以他睡了九个小时之久。修漫无目的地离开店里,去书店翻书,逛逛游戏厅,进快餐店喝百元咖啡,在蒲田的街道上四处游荡。

到了四月,户外已经不冷了,但修从年底开始就一直在工作,所以像这样毫无意义地打发时间,还是令他痛苦不堪。他撑到十点左右,终于受不了了,便回到GET。

越靠近GET所在的大楼,就看到越多背着背包或提着大纸袋的男人。男人们似乎都在下班回家的途中,但手里的东西异常地多。只见他们陆续走进道路两旁的网咖里。

修有股不祥的预感,快步赶往GET。

不出所料,柜台前大排长龙。离末班电车的时间还早,人却这么多,看来他们打算在这里过夜。男人们的汗味与体臭让店里充满了浓浓的酸馊味。

排队的中年男子咂了一下舌头说:“今天又不是周末,人怎么这么多?”

“晚上都是这样的,有很多长期住在这里的客人。”柜台员工面无表情地回答。

如果客满,就只能在外头过夜了,但幸好轮到修的时候还有空位。背后的人一听到已经满了,异口同声地叹息,但他们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仍然站在原地。

修听说网咖难民越来越多,没想到实情更胜传闻。不过,自己跟难民也没有两样。他没有工作,没有家当,处境比难民更恶劣。

到了十一点,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熄了,店里没入一片黑暗。

歌舞伎町的网咖总是一片昏暗,所以修并不觉得奇怪,但照明突然熄灭,总觉得自己不被当成客人对待,感觉很不舒服。

修不想在这种地方久待,所以明天得早起找兼职才行。他靠在躺椅上,摆出睡觉的姿势,但四周的鼾声和磨牙声吵得他难以入睡,敲键盘的声音也很刺耳。

“吵死了!”有人吼道。敲键盘声瞬间停止。

这里明明是网咖,打键盘的声音却被嫌吵,太莫名其妙了!无人出声反驳,修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贫民窟。

第二天早上,手机的闹铃声吵醒了修。

当然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是别人的。看看电脑上的时钟,才六点而已。很快,各个包厢陆续传出闹铃声,然后是男人们走动的声息。大清早就离开店里,应该是准备去工作吧!

修为了快点找到工作,四处浏览招聘网站,但日领的兼职原本就少,加上他没有手机,光是应征就很困难。如果想联络招聘的地方,就只能暂时离开店里,去使用公共电话。

好不容易打了电话,不是十元硬币不够,通话中断,就是因没有手机而遭到拒绝。就连标榜不拘年龄、经历的派遣公司也对他爱理不理:“去山谷或横滨的寿町看看吧!那里就连游民都有工作。”

那种一口咬定他是游民的态度令人气愤。修听说过山谷和寿町的传闻,但与其住在临时工人群居的区域,待在网咖还是像样多了吧!

修毫无斩获,就这样到了傍晚。

虽然舍不得口袋里的钱,修却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网站。到了第二天,他稍微习惯了电脑的龟速,但每次一开图片就延迟,实在让人烦躁。

想浏览网页转换心情,影片也加载不了,大型图片才开到一半就卡住不动。况且跟隔壁的距离太近,抒发欲望需要胆量。

今天的邻居,左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包厢里贴了镜子和月历,甚至在电脑旁边以纸箱隔出书架。到了这种地步,完全是住户了。

右边则是个二十多岁的胖男人,咔嗒咔嗒地敲着键盘,不时喃喃自语。

“啊,居然这么说,我忍无可忍了!”

“干吗把人当小白?明明死缠烂打的垃圾是你!”

修想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从隔板探头一看,男人正在知名网络论坛上留言,但看不出在哪个版块。他似乎跟人笔战了起来。

“这家伙真的是蠢货啊?愚人节早就过啦!”

听到隔壁男人的这句话,修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经四月了。

如果自己还是大学生,现在已经四年级了。一想到这里,他再次觉得自己与社会严重脱节。政树与雄介应该开始面试工作了吧,自己却毫无进展,不仅如此,生活也将面临问题。

三餐只靠便利店饭团果腹,烟也尽量不抽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喝个果汁,所以皮夹里只剩不到四千元。如果想撑得更久,就算百般不愿意,也只有离开网咖一途。

修离开GET,走在向晚的街道上。

进入四月以后,身着西装、貌似新晋上班族的年轻人们在路上来来往往,虽然那身穿不惯的西装看上去很别扭,但每张脸上都充满了愉悦的紧张感,让修感到自卑。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以那种表情走在街上了吧。

接待者和打零工的工作都辞了,好不容易存下的钱也都化为泡影,唯一的好友顺矢肯定也正怨恨着他。

“只知道任性妄为老是说大话,连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了,还蹚别人的浑水。不知世事却瞧不起社会,看到你这种根性烂到家的家伙,我就恶心!”

回想笃志的这番话,修顿时觉得自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往后不管做什么,都只会重蹈覆辙,折磨自己,也让别人痛苦。就算挣扎也只是浪费时间,像笃志说的那样在东京饿死街头,或许还好些。

但话说回来,修不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还是有股想打破困境的决心。如果真会饿死街头也就算了,但别说就这样沦为游民,要他像过去那样被当成牛马使唤,日渐磨耗人生,他也不愿意。

没有什么可以一夜致富的方法吗?

修觉得自己的想法又不知不觉退回到过去,但饥饿与不安的情绪交迫,他能想到的只有钱。

走在车站前,修又幻想着靠弹珠翻盘了。弹珠已经让他吃过好几次苦头,而且手上只有三千元,都打不了十分钟吧!不过,如果是最近流行的一元弹珠,虽然赚得不多,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修正在犹豫该怎么做时,看见举牌人手中的广告牌上写着:“无职、卡奴、黑名单都能当场借贷五十万!拨款率99%!”

“那里或许可以借到钱。”修看着广告,喉咙发出“咕噜”一响。

说到借钱,修做电话营销的兼职时办了张信用卡。为了支付房租,他以信用卡透支现金十五万元,但还是被赶出公寓,所以连一元都还没还。信用卡大概不能用了吧!但他身上的债务也就只有这些。

连卡奴跟黑名单都能借到五十万元的话,自己应该也没问题。他有健保卡当身份证明,地址只要填雄介的就行了。问题是手机号,但修只是没有手机,并非没有号码。

只要能借到一点钱,就可以买手机、恢复通话,所以还是值得去问问。干脆拿弄丢手机,而且付不出电话费当作借钱的理由也行。

立牌上写着“诚心信用卡”和手机号码。修一边在口中默念,免得忘了号码,一边快步往前走。

询问兼职时,他已经找过哪里有公共电话了。他气喘吁吁地冲进电话亭,打到“诚心信用卡”。

因为是可疑的公司,修格外紧张,但接电话的是个语气温和的男人。

“那我们会进行简单的审核。”

男人接着询问他的地址、姓名、年龄、生日、职业和电话。立牌上说无业也可以借,所以他坦白地回答没有全职。

“就是兼职族对吧?”男人以开朗的声音说,“你想要借多少?”

虽然他想借到足够租公寓的钱,但对方不可能借他那么多。修犹豫良久,回答十万元。

“那么我们会先进行审核,再打电话通知结果,请您稍候。”

“啊……”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修慌了,连忙说,“其实我手机丢了,目前停机了。”

“这样有点伤脑筋……”男人支吾了一下,然后说,“不过我想应该是没问题,你可以过来吗?”

“可以!”修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欢快起来。

修依照男人指示的路线走,来到位于住宅区一隅的公寓楼。

那是一栋连自动锁和电梯都没有的老旧建筑,一楼集合式信箱的其中一间贴了张纸,以计算机印刷字写着“诚心信用卡”。信箱号码是三○二号室。

店铺居然设在公寓楼里,真是可疑到极点,令人却步,但修自己没有家,没有工作,实在不能批评别人什么。只要能借到钱,从哪里借都无所谓。

他按下三○二号室的门铃,一个近四十岁的瘦男人出来应门。男人穿着松垮垮的衬衫,领带邋遢地垂挂着。

“时枝先生对吧?”

听声音明明是刚才的男人,态度却跟刚才截然不同,十分傲慢。

室内只有一张办公桌和接待沙发,相当简陋。除了这个男人,不见其他员工的身影。

男人没请他坐下,便皱着眉头说:“借贷的事我们重新审核过,结果不行。”

“怎么会……”修说,“你刚才明明说没问题。”

“本来我也这么以为,但是上司说不行。最近呆账很多。不好意思。”男人行礼说。

修垮下肩膀叹了口气。他本来就不觉得可以轻易借到钱,果然真的不行。他为白跑一趟而失望,掉头准备离开。

“我们这里是没办法,不过——”

听到男人这么说,修又回过头去。

“有一家金融公司应该可以借你钱。我朋友在那里当店长。”

“可是我没有工作,连手机都没有,很困难吧?”

修因借钱遭拒大受打击,自暴自弃地说道。男人却摇摇头说:“那里跟我们不一样,是家大公司,审核也比较宽松。他们连宣告破产的人都愿意借。”

听到连宣告破产的人都借得到钱,修燃起一线希望。男人接着说:“不过,向店长拜托需要手续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

男人说手续费要三成。借十万,得付三万手续费,根本是坑人,但修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修拜托他介绍,男人说:“那就收一万当订金吧!剩下的两万,等借款拨下来再收好了。”

“订金?现在就要付吗?”

“是啊,万一你借到了钱就跑掉,我们也没处找!”

“我不会做那种事,我会好好过来付手续费的。”

“你连手机都没有,我没办法那么相信你。”

“可我连一万元都没有啊!”

“那你身上有多少?”

修说三千元,男人咂了一下舌头:“真没办法,那就三千好了。”

他伸出手来,一副催人快快付钱的态度。修不安了起来:“真的能借到吧?”

“我会好好请店长通融,没问题的。不过这是私下交易,不要跟那边的员工说是我们介绍的!万一曝光,这件事就告吹了。”

修无奈地付了三千元后,身上就只剩下硬币了。他向男人讨了张纸,抄下“诚心信用卡”的电话号码,免得忘记。

男人从房间后面拿出一包写着店名“艾克”的纸巾出来。

“你现在去这里,借到钱后立刻打电话回来。”

看看纸巾上的地图,那家店位于上野车站前。现在去上野不方便,而且还得花电车钱,修觉得吃不消。他问男人:“没有别的地方能借了吗?”

“没有了。不快点过去,店就要关了!”

“如果借不到,三千元你会还我吧?”

“算了!”男人突然高声说,“既然你那么不相信我,三千元还你,你回去吧!”

修急忙摇头。

修来到了上野,但因为付了电车钱,手上的钱更少了。算算口袋里的零钱,只剩下三枚一百元和一枚十元硬币。

一想到万一店已经打烊,修就忐忑不安。他按着纸巾上的地图向前跑去,穿过阿美横町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是栋有便利店和咖啡厅的新颖卖场大楼,二楼挂出“艾克”的广告牌。感觉与“诚心”相比规模要大上许多,但一进入店里,修就被吓到了。

在挂着货款开户牌子的柜台里,一个短卷发的男人双手叉在胸前坐着,看上去大约四十岁,眉毛剃得细细的,戴着金边眼镜。

修忍不住想转身就走,但眼镜男用下巴指了指柜台前的椅子说:“坐啊!”

柜台前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正被二十岁出头的员工怒骂着。那员工的年纪都可以当老太婆的孙子了,老太婆却不停地对着他低头赔罪。

修为那凶险的气氛感到不知所措,在椅子上坐下。

“你是第一次来吧?”眼镜男问。

修点点头。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这里的?”

“呃,”修支吾了一下,“有人给我纸巾……”

眼镜男懒懒地哼了一声说:“有身份证明吧?”

修掏出健保卡,放在柜台上。

“那填一下申请书,有空栏就不借!”

眼镜男递出纸笔,拿着健保卡站了起来。

申请书上有住址、姓名、年龄、电话、职业、资历、年收入、住家类型、居住年数、其他公司的借贷金额、希望借贷金额等项目。

对方说有空栏就不借,但职业和资历修无从填写,而且年收入也不清楚。他一边烦恼着该怎么写,一边张望店内。

旁边的座位上,老太婆依然被员工怒骂着。

“上个月都迟缴了还想再借,这怎么可能!”

“拜托你,这样下去我只能上吊自杀了。”

“要上吊我帮你。要是可以摆脱你这种臭老太婆客户,我这个专员就不用被上头压榨了。”

虽然是消费者信贷,但好歹也算服务业,这实在不像员工与客人间的对话。修觉得果然来错地方了,这时眼镜男回来了。

眼镜男把健保卡还给修,抓起他填到一半的申请书说:“现在的公寓住了几年?”

“三年。”

“别撒谎了!”

修情急之下摇摇头,但心跳一下子变得剧烈。

“你啊,去年十月用信用卡借了十五万就一直没还对吧?这家信用卡公司审查很松,可是讨债讨得很凶!你一毛钱都没还却能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怎么可能?”

只是一张健保卡,怎么能查到那么多?

修无从辩解,只能闭口不语。

“老实招了吧!你是网咖难民对吧?”

被一语道破,修只好垂下头去。眼镜男哼了一声:“我们这里只要有固定地址,就算是宣告破产的人也借。可是对居无定所的人,连一毛钱都不能借。快滚吧!”

羞耻与绝望让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旁边的老太婆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

眼镜男落井下石似的又说:“我想你八成是被中介的人骗了,可别把人给看扁了!”

听到被中介的人骗了,修心头一惊。“诚心信用卡”的男人说他会跟店长说好,原来是骗他的?

修用沙哑的声音问:“呃,请问这里的店长是……”

“就是我!”眼镜男说。

修逃也似的离开艾克,寻找公共电话。

他在拉下卷帘门的香烟铺的屋檐下找到老旧的电话,一把抓起话筒。

“真快啊!已经借到钱了吗?”“诚心信用卡”的男人优哉地说。

修匆匆说明状况,男人却不为所动:“怎么,原来你居无定所吗?那么你也把我骗了!那借不到钱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不是也骗我跟店长说好了吗?”

“我是跟店长说好啦!但是他在客人面前总不能明说吧?”

“算了,把我的三千元还给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确实介绍贷款公司给你了,三千元是手续费啊!虽然三千元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根本就是欺诈!”

“啊,是吗?如果你觉得我欺诈,那就去报警啊!”

修想要反驳,这时警告声哔哔一响,电话断了。

修立刻重拨,却转进了语音邮箱。

“在干什么,快接电话啊!”修吼道。

电话那头依旧毫无反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修放下话筒,心头一凉。因为一时气愤,重打时他不小心投下了百元硬币。

到蒲田的车票是两百九十元,还差九十元。如果要去“诚心信用卡”把钱拿回来,只能缩短为两百元的车程,再走到蒲田。

“糟透了!”

修差点没昏倒,他勉强撑着,前往上野车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角亮起霓虹灯。虽然不知道两百元能坐到哪里,但等到他走到“诚心信用卡”,那个男人也早就下班回家了吧!即使还在,从刚才的口气来看,也不可能轻易把钱还他。

回到阿美横町时,修的气力也逐渐萎靡了。当然,放弃那三千元让修不甘心极了,但疲劳也让他濒临极限。他饿得要命,也渴得要死。与其去蒲田白跑一趟,不如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弄到钱。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弄到钱呢?

自从被大学开除后,修好几次像这样走投无路,但这次或许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他有预感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也无力挣扎了。

前往“诚心信用卡”以前,他还想着一夜致富,但照这样下去,从今晚开始他就得露宿街头了。

不能在这时候放弃。修如此激励自己,在人群拥挤的阿美横町走着。

他望向街角的橱窗,突然眨起眼睛。

橱窗上映出一个脸上伤痕累累、布满胡茬、相貌寒酸的男人。

一瞬间,修难以相信那是自己,但仔细想想,自从被笃志他们逮到以后,他就没有洗过澡,也没有换过衣服。全身黏糊糊的,鞋子里又湿又闷。

修已经不想搭电车了,他折回来时的路。当然,他没有目的地,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他想起穿过阿美横町就是上野公园,便摇摇晃晃地往那里走去。

在上野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后,修感到一阵虚脱。

赏花高峰期已经过去,但樱花依然盛开。修以空洞的眼神看着被照明打亮的成排樱花树,想起和小早川他们一起赏花的事。他无法相信距离当时只过了短短两天。因为情况一下子改变,他觉得就像过了好几个月那么久。

修觉得不能再死要面子,应该回鸣户建设工作才对。虽然没钱坐电车到阿佐谷,但走还是走得到。除了向小早川他们求助,他已经没有办法渡过这场危机了。

一从长椅上站起来,顺矢的脸就掠过眼前。

顺矢的船早就抵达A国了吧!他正面临痛苦的遭遇,自己却想厚着脸皮回到原本的工作单位?

即使回阿佐谷,也不必担心被顺矢知道,小早川他们也不会多问吧!可是如果扭曲意志,就等于背叛了自己。虽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但修还是不愿意抛弃最后的一丝自尊。

“还是不行。”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自己和顺矢还有重逢的一天吗?

忽然间,一股难以承受的思绪涌上心头,泪水滚落脸颊。

修蜷起背呜咽起来。

哭了约十分钟,心情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泪痕干掉的脸颊变得干燥,修用手背抹着。这时,一个戴着猎帽、四十多岁的男人经过他面前。

男人走过后又立刻折返回来,在长椅前停下脚步。他身穿黑夹克、黑长裤,散发出一股非正派人士的气息。修正担心对方是不是想找碴儿时,男人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却笑开了:“小兄弟,想找工作吗?”

“工作?”

“在工地,明天就能上工。”

修心想,这就是传闻中的临时工掮客。不过,听他说的工作,似乎跟阿佐谷的鸣户建设一样。修直到刚刚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回阿佐谷,所以涌出了兴趣。

“日薪多少?”

“七千元。宿舍在池袋,很方便,而且是单人房,有空调也有电视。”

虽然薪水比鸣户建设少了一千元,但宿舍是单人房,似乎很舒服。不过住宿的话,被扣掉的钱也多,实拿的就少了。想存钱的话,还是住网咖比较有效率。

但男人说非住宿舍不可,因为扣员工食宿费也是公司的利润来源吧!

“我们是正经经营的公司,不雇游民的。”

修觉得这只是个好听的借口,不过他不能奢求。原以为今晚只能露宿街头,没想到工作机会竟从天而降,太幸运了。

“怎么样?如果你要住宿,我就送你到公司。”

“拜托了。”

“那走吧!”

男人离开公园,坐上停在路旁的小厢型车。

修上了副驾驶座,车子便开了出去。男人自称中村。

小厢型车来到车站西口的住宅区。

因为是池袋,修以为会很热闹,没想到四下一片漆黑寂静。马路两旁倒闭的商号和肮脏的公寓林立,只有投币式洗衣店亮晃晃地发出光芒。

每次弯过巷子,都会与几名东南亚相貌的男女擦身而过。也有人拿着脸盆和毛巾,可能刚从澡堂出来。

“喏,到啰!”中村在被水泥高墙围绕的大楼前停车。

修和他一起下车。大楼是三层楼建筑,红褐色的墙面上用白漆写着“犬丸组”。大楼旁有停车场和临时小屋,场地相当宽敞,但侧拉式的门关着,无法进入。

中村按下门旁的电铃,和对方交谈。很快,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矮个子男人从大楼出来开门。中村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举起一只手说:“那我先告辞了。”

这句话太过简短,令修不知所措。中村朝着工作服男子比了比下巴说:“剩下的加治木先生会告诉你,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中村离开后,修被加治木带往宿舍。

加治木的个子只到自己胸口,但工作服包裹的肩膀肌肉发达。他相当冷漠,丝毫不打算关心修,只是一个劲地快步往前走。

宿舍是二层楼的临时小屋。房间在一楼,约一坪半的木地板上摆了一台映像管式的小电视。虽然装有数字电视信号器,但打开电源一看,信号非常差。

房间角落堆着被褥,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墙上挂着的铁丝衣架,和一台老旧的空调。厕所是公共的,洗澡要去附近的澡堂。

加治木从胸前口袋取出契约书和笔:“我们这里是预扣制,什么都有卖的,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预扣制?”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工作手套、雨衣、澡堂使用券等,所有需要的花费公司都会帮忙代垫。酒和香烟等等也可以买,所以身上没钱也不必担心。”

修立刻拜托加治木准备安全帽、工作服等工作用具,但听到出租费一天两百元,他内心直呼吃不消。工作手套和袜子等消耗品是买断的,加治木说都是直接从日薪里扣钱。

鸣户建设也有类似的扣款制度,但没有这么坑人。

其他条件跟鸣户建设差不多,签约期是十五天。修用墙壁充当桌子填写契约书。

加治木离开房间,过了约五分钟,又提着便利店塑料袋回来了。

“餐厅已经关了,吃这个吧!”

塑料袋里装着饭团便当和瓶装茶,平常好像都是在隔壁大楼的餐厅用餐。

“如果有贵重物品,就交给我保管吧!”加治木说。

修本来打算交出健保卡,但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才刚认识的人未免太不小心了,所以他说没有贵重物品。

“两手空空,该不会是通缉犯吧?”

修连忙摇头,加治木以狐疑的眼光看着他说:“我们社长是很严格的,要是敢人间蒸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人间蒸发?”

“就是开溜!在契约到期以前好好工作啊!”

加治木一离开,修立刻拿起便当。看看标签,已经过了保质期限半天,但他一直饿着肚子,口水忍不住涌了出来。

吃饱之后,疲倦席卷而来。不晓得被多少人盖过的被子湿气很重,散发出汗臭味,但他还来不及厌恶,眼皮就盖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被加治木的吼声叫醒。

“起床了,上工了!”

打开电视看看时间,才五点半而已。

加治木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猛力敲打各处房门,感觉人就像是被他打醒似的。想到往后的生活,修心情黯淡。

在隔壁大楼的餐厅就着咸得要命的味噌汤和腌菜把饭扒进肚子以后,他和其他工人一起坐上厢型车前往工地。工人全是四五十岁的人,没有年轻人。

这天的工地在大手町,是兴建中的办公大楼。

工程即将进入装潢阶段,这次的工作是清理积在各楼地板上的混凝土灰。修以为清扫工作会很轻松,实际开始作业后,才发现比想象中更加吃力。

如果直接用扫把清扫混凝土灰,只会让粉尘四处飞散。必须先把沾湿的木屑撒在地上,把粉尘吸附在上面,再用扫把集中至一处。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大量粉尘在半空中飞扬。虽然戴了口罩,粉尘还是会穿过纱布,侵入口鼻。鼻子一下子就痒了起来,喉咙也沙沙的,吐出口水一看,全被粉尘染得乌黑。很快,修开始咳嗽,但工作迟迟看不见进展。

监工使唤人的态度更是异乎寻常地苛刻。他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手叉在腰上,趾高气扬的。工人们在早会时向他鞠躬,他也板着一张脸说:“你们临时工是工地的垃圾,不要随便跟我说话!”

既然那么了不起,坐在一旁别动就好了,然而监工却像拘留所里负责看守的人一样,频繁地在工地上四处巡逻,以不堪入耳的话到处吼人:“没用的废物,还在拖拖拉拉些什么!我要向你的公司抗议,把你开除!如果不想当游民就给我认真工作!”

然而,同事们没有半句怨言,只是低声下气地行礼。

“这样的工地很多吗?”吃午饭的时候,修问五十多岁的同事。

“在这里不会挨揍,还算是好的。”

“如果揍人,不会惊动警察吗?”

“哪来的警察?上次从鹰架上摔下来把腰摔断的人,都不知道被抬去哪里了。我们就算遇到工伤也得不到赔偿。”

“太过分了,这样不是完全违法吗?”

“我们这里差不多等于工寮了。晚上门不是都关起来,让人没办法跑吗?”

“围墙那么高,也是……”

“没错。单人房也是为了不让我们团结起来。就算约期满了也不会让你辞职,简单地说,就是把你养在这里一辈子。”

男人说到这里,监工正好经过。他耸耸肩膀离开了。

虽说是为了渡过难关,但这么糟的工作单位也不能一直待下去。修打算存到一笔钱后就设法逃跑。

随着时间的推移,修咳得越来越厉害,全身也热了起来,关节酸痛。结束工作回到宿舍时,他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能浑身粉尘地入睡,修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体已经够脏了。他向加治木要了澡堂使用券,去往附近的澡堂。

洗过澡后清爽多了,但身体状况迟迟没有好转。修连晚饭的炸鲹鱼和炖煮料理都没吃完,就早早钻进被窝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修因为身体实在太难受,便去请假。

“才工作一天就想翘班啊?今天人数不够,不准休息。”

修的要求被驳回,他只好无奈地去了工地。他从加治木那儿拿了感冒药,却完全不见效。

今天的工地是位于涩谷的工厂,工作是拆除地下管线。

作业内容很单一,但必须使用电动锉刀切断铁管或拆除排气管,切的过程中会有大量的火星喷溅出来,而且高速旋转的电动锉刀也很危险。一般工地为了安全起见,不会让临时工也就是杂工使用电动工具,但犬丸组似乎完全不理会这些规定。

修用电动锉刀切开天花板的粗铁管,灼热的铁粉朝脸部倾注而下。就算戴了护目镜和口罩,也不可能完全避开铁粉。他的眼睛有严重的异物感,嘴巴里全都是沙。

唯一的安慰是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五点多就可以回公司。修的身体状况不断恶化,咳嗽和发烧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医院应该还开着,他想去打一针。

修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事务所,领了两天的日薪。扣掉各种经费后,实际拿到的只有八千元。虽然舍不得花医药费,但如果继续恶化下去就没办法工作了。他在事务所问了最近的医院后离开宿舍。

然而,来到医院柜台前时,修发现健保卡不见了。

看看皮夹里,提款卡和网咖会员证也全没了,他急忙回宿舍检查房间,却找不到健保卡和其他卡片。昨天明明都还在,一定是被偷了。

加治木正在餐厅里吃饭,但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修一边咳嗽,一边说明情况,但加治木说:“之前就跟你说过,贵重物品要交给我保管。”

“可是我没想到会被偷。”

“真的是被偷了吗?不是你自己弄丢了?”

“健保卡一直放在皮夹里面,不可能弄丢。”

“你是在指控我们的人偷了你的东西?”

加治木扔也似的放下筷子,环抱起双臂。修咳了一阵说:“不一定是,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报一下警……”

“公司哪管得了你那么多!是你自己东西不保管好。”

由于正值用餐时间,越来越多的同事来到餐厅。

加治木拉大嗓门,仿佛刻意说给众人听似的:“明明没证据是被偷的,不要随便怀疑同事!”

周围的男人同时往这里看。

修无法承受他们的视线,垂下头去,加治木接着说:“一会儿装病,一会儿诬赖同事偷东西,你真是个废物。明天我会把你派去最难熬的工地,做好心理准备吧!”

对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没用吧!修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转过身去。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往宿舍走去,但一想到明天的事内心就一阵恐惧。他不知道会被派去干什么,不过身体状况这么差还勉强工作,随时都可能把命赔上。

好像又有同事回来了,大门打开,厢型车开了进来。

修与厢型车擦身而过,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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