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金刚萨埵

长春火车站上,伪满洲皇帝意外现身,相送俞上泉。看他的脸是禁忌,所有人都低首鞠躬。站台上有背靠背的长椅,他让侍者护卫退出三十米,引俞上泉落座,背身说话。

“看过你多盘棋了,你是用输棋的方式赢棋。在不利于作战的地方挑战,输掉这一块,换取他方的主控权。”

“上边看得明白。”

“现在独立,也是在找输,不知到了终局,我能不能赢回来?”不等俞上泉答话,快步离开,站台上顿时人去一半。

俞上泉两位哥哥陪坐到北平站,下了火车。

* * *

日军在杭州边界累计建了三十七公里栅栏,设九十二个检问所。仍有打暗枪者潜入城区,不时有日本军人或伪政府官员暴毙街头。

杭州名胜六和塔下,围出施工区域,支上“补建六和寺筹备处”木牌。六和塔下原有寺院,毁于六百年前的元代战火。补建按日式寺院风格,新一轮十番棋是作为六和寺的奠基礼。

十番棋第一局在六和塔最高层,之后一盘降一层,是降伏俞上泉的寓意。对手是半典雄三,比预定晚到,最新消息是还要耽搁十五日。

西湖岸边,有许多别墅,主人尽数逃离,杭州负责接待的华机关特务请俞上泉挑一所住。走过一趟,未有中意的,别墅区之外有片竹林,俞上泉望去,似隐着屋顶。

穿林百米,是栋二层小楼,门板油漆尽脱,木质焦黄。俞上泉抚上门板,似有到家之感。随行特务看出他心意,敲开门。住家是位驼背老者,握一本印满摩登女郎的《良友》杂志。

一楼大厅是神堂,供骑虎的药王孙思邈泥塑。老者寂寞,很快聊出,这里原是家药铺,药铺主人失踪后,被政府征收。杭州大户王家的媳妇曾吃药铺配的助孕药产下一子,王家为报恩,向政府买下此房,修成私家庙,等药铺主人归来时奉还。

王家等了三年,淞沪会战前,全族迁往云南,自己是王家老用人,无儿无女,不愿离杭,王家将房契赠予他,算有了养老地。

俞上泉要租住,老者说二楼还是药铺主人在时的陈设,您租二楼,我还住一楼,人老恋窝,搬出去,睡不着觉。

安顿下,过了一日,有客来访,由三名华机关特务带来。他坐轮椅、戴德国墨镜,竟是段远晨,一脸友情:“故人相见,还都活着。”

上南村血案后,段远晨被救活,在日军新组建的特务组织里未能竞争过李士群,成了李士群手下,派来杭州当站长。他原是中统的杭州特务站站长,因遭暗杀残废而辞职,现今换了敌我立场,一切回到原点。

他向俞上泉表示感谢,说如不是您入住,我还不会注意这里。收到线报,中统聘江湖高手潜入杭州,要刺杀来杭州游玩的日本潮响宫亲王,他是新上任的华东日军最高指挥官,破了日本皇室成员不担任军职的惯例。

段远晨高声喝道:“我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您现身吧。”

一楼房主住室门开,驼背老者倚着门框,低头看《良友》杂志。段远晨拱手行礼:“箱二师叔,果然是您。”

他曾做过戏曲名角程砚秋戏班的装箱先生,段远晨之前脑中的筷子,便是他所插。

箱二翻去一页:“你的筷子呢,做手术取了?”

段远晨恭敬回答:“手术危险,一直不敢。将筷子震出我脑壳的人,是李门道首。”

箱二又翻一页:“嗯,她有这本事。脑壳上的破洞怎么办?”

段远晨:“多谢师叔关心,在上海的德国医院,截了节脚趾骨,给补上了。”

相隔十步的两人突然贴在一起,《良友》杂志卷成筒状,按在段远晨头顶。箱二:“脚趾骨在你脑壳上不太稳当了吧?”

段远晨:“手下留情,动了十一小时手术。”

箱二:“死了快投胎,别变鬼找我。”刚要发力,《良友》杂志炮仗般飞走,胸口中掌,跌出四米。

尝试两次,身子仍爬不起来,箱二大笑,竟一脸欣慰:“祖师显灵,小辈人里终于有一个练出了暗劲。”

段远晨:“师叔所赐,如果您不将筷子插入我脑里,令我一用力便头痛,还真练不出来。”

箱二:“天意。”鼻孔垂下血柱,瘫身而亡。

* * *

段远晨手下拥入五人,持水桶拖把、塑料布,五分钟内清理干净。段远晨:“死人了,俞先生不住了吧?我给您新找个地。”

俞上泉:“还住这。哪里没死过人?”

段远晨呵呵笑了:“是这话,哪儿没死过人?俞先生通达。”

三名华机关特务拦下段远晨话头,不让再谈,说任务完成请撤离。

段远晨:“知道知道……”扫视房角,“你们请俞先生住这,怎么也不打扫打扫?杭州的老房子最难清理,你们不会,趁着我手下在,给清干净了,免得飕团先生来了,你们挨骂。”

打动了华机关三名特务,药铺外的段远晨手下全部拥入。俞上泉移步门外,竹林里摆茶桌,段远晨说上话:“向您做个交代,上南村索姑娘,中乱枪死了。索姑娘长过三十岁,会是个厉害角色,可惜了。”

俞上泉没抬头,谢了告知。

段远晨:“有趣的人,世上留不住。人间无聊,配不上她。她让我念想,每年都祭奠,告诉您,是想多个人给她上香。”

言罢,驱轮椅入屋,催促清洁进度。

* * *

茶壶添水,又有访客。两名华机关特务带来西园寺春忘,他拎着日本糕点,远远鞠躬,大叫“俞先生”。

六和塔下补建六和寺工程,由西园寺家族出资承建,他是家族派出的监督,核对工程师设计图是否与密教理法相符。六和寺要建成日本密教寺庙样式,他已是密教权威,掌握了西园寺家族传承的密法。

西园寺家族的宗家指示,战争结束后,必产生信仰真空,西园寺家族的密法要在此时抢占民众,在民众的精神上,打下永不褪色的西园寺家族的烙印。

他问起世深顺造,得知滞留在长春,依然强健如壮年,感叹:“谢天谢地。”

他和俞上泉共过生死,还不是熟人,见面欣慰,笑半天却说不出什么话,见华机关特务离开取水,突然低语:“上一轮十番棋,您复盘时与广泽之柱谈《大日经》,素乃听闻后,将半典雄三送去高野山三宝院,接受首席传法师牧今晚行的灌顶,修习《金刚顶经》,因此晚来杭州。

“《金刚顶经》与《大日经》并列为密教圣典,素乃此举,为让半典雄三在心理上与您持平,如同体育教练调理运动员,尚好理解。

“但牧今晚行教导他的话流传出来,震惊密教界。说《大日经》是种子,《金刚顶经》是果实,《金刚顶经》包含《大日经》,《大日经》无法包含《金刚顶经》,《金刚顶经》高过《大日经》。

“密教理论,二经无高下,相互为基础、相互为超越。牧今晚行的话,等于叛教,该遭批判,但他是公认的最高修为者,令人怀疑,他说的可能是真相……

“俞先生,请小心,半典雄三或许是您的克星。”见华机关特务来添水,西园寺春忘告辞。

* * *

半月后,半典雄三来到杭州,气质全变。

机场迎接的顿木乡拙暗叹,一九二七年秋季大手合(全日本围棋联赛),小岸壮河二十五场连胜,此战绩前无古人,轰动棋界。每赢一盘,相貌便稍稍改变,二十五场后,有了“天下无敌”的脸,正是半典雄三今日相貌……

第一局设在六和塔高层,清晨,工作人员置放裁判席上的茶杯时,半典雄三到达。九点方对局,早来三小时。

来后便坐在棋盘前,却是俞上泉的位置。工作人员提醒他,他回答:“这局,我会赢。想体会一下失败者的视线。”

工作人员退下,隔远了再看他,惊讶于一个人的坐姿竟可如此好看。听闻上一代本音坊素乃的坐姿有“不动如山”的美誉,应是眼前光景。

工作人员之间感慨:“他坐得真有风度。”

被半典雄三听到,腾腾杀气化为温和的笑:“想学么?你们也可以做到。不管对手离你多近,也要像看远山一样看他。”

* * *

俞上泉持白,第十二手逞强,威胁左下角黑棋,黑棋自补一手,守住地盘。第六十手再次逞强,左边白棋不顾连接薄弱,大步迈向中央。

能否将白棋割裂为两块?

半典雄三经过长考,放弃冲断白棋,跟随白棋也进入中央。第一日至此结束。

顿木乡拙向夜里赶到的飕团兄喜汇报,半典雄三表现过于老实,虽胜负尚早,已可判断,他的水平还未达到可作为俞上泉对手的程度。

飕团兄喜:“唉,观战记越来越难写了。”

* * *

次日,白棋侵入黑棋左上角,按照半典雄三昨日表现,会守角。白棋下一步将扩充中央,目数上一举领先。

不守角,黑角会死。如黑棋打入中央白阵,将难以做活。顿木乡拙向飕团兄喜汇报,等黑棋守角,可视为第一局已结束。

半典雄三迅速落子,舍弃角地,以理所当然的气势打入中央,随后下出妙手,截断一条白棋。中央出现一黑一白两条不活之棋。

为两条不活之棋谁先死的问题,双方同时在五处开战,越下越复杂。飕团兄喜递字条:“我已看晕,半典雄三也被绕晕了吧?”顿木乡拙回复:“半典雄三跟得上,是个对手。”

* * *

第三日,半典雄三再出妙手,从左边一块白棋刮去两目便宜。俞上泉为这两目损失,竟舍弃左边整块白棋,转攻右下角黑棋,要求转换。

左边白棋大于右下角黑棋,俞上泉是被激怒,下出了败招?

半典雄三进入长考,三十九分钟后打下一子,点死左边白棋,达成转换。

白棋大亏。

不等看白棋再落子,顿木乡拙走出对局室,到了塔外环廊。

俞上泉十一岁时,派大弟子林不忘去北京访他,下的考试棋,便是同样情况,俞上泉吃亏求转换,转换后林不忘目数占优,却失去先手。俞上泉抢得战略要点,赢了棋,成为我弟子……

我棋力已衰,看不出俞上泉要争取的战略要点在哪儿,但他抢得先手,说明一定有这个点……半典君,你已长考,为什么不再仔细算算?这盘棋本可以成为你的名局!你的序盘隐忍、中盘爆发,两个妙手、多线战役,都如此精妙……

顿木乡拙解下腰带,悬在环廊上,下端结成套,将脖子伸进。目睹名局被失误玷污,只有虚拟上吊,才能缓解懊恼——是他多年习惯。

脖子勒出道血印后,放松下来,准备将头抽出,瞥见塔下补建六和寺的工地。工地被木板围起,平地看不到里面,此时可俯视到,还没挖地基,立着三座军用帐篷,帐篷口木牌依次写的是“财务核算处”“工程设计处”和西园寺春忘所待的“历史校正处”。

顿木乡拙前行一步:“历史校正,什么意思?好奇怪呀……”

* * *

三十分钟之后,工作人员找顿木乡拙,发现他已吊死。

他的死亡,没有惊动两名棋士。棋局延续到下午四点,白棋一目胜。作为败者,半典雄三请求复盘,俞上泉答应。但半典雄三抽出烟卷叼上,迟迟不撤棋子,败者不动手,胜者不好先动。

半根烟后,半典雄三开口:“不舍得动,一百七十九手前,尚是我的好棋。”

俞上泉:“是。令我屏息欣赏。”

半典雄三:“可惜之后,我计算失误。呵呵,不是计算失误,是我失去了自己,一百七十九手前,每一手都是半典雄三。当额外利益摆在我面前,我失去了他。”

俞上泉:“……觉得自己欠缺,才会迷失。”

半典雄三摁灭旧烟,叼上新烟:“是啊。我原本圆满无瑕,因产生分辨区别的思维,而判决自己有缺陷。人热爱这个判决,为了弥补缺陷,耗尽一生。其实缺陷并不存在,本是个误会。”

俞上泉拾起桌上打火机:“因你这话,该为你点火。”

半典雄三快手抢过火机,富于魅力地一笑:“受不起。高野山上听来的,听明白了,事来了,没把持住。我的一切想,都是以‘我有个身体’为起点。我太想保护它,太想让它受益,所以它让我输了。”

从未有过的愉悦,如老友相逢,俞上泉道:“《大日经》十二品入秘密曼荼罗法品,讲述你要想象自己死掉,身体在焚尸炉里烧光。”请服务人员拿来纸笔,写下半典雄三名字,让他烧掉。

看着名字焚化,半典雄三感叹:“借助个儿戏,才能改改想法。人真可怜。”

俞上泉:“是啊,人不往好处想自己。”

《大日经》第十三品入曼荼罗位品,告诉你,你脚下所立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你脚下生出八瓣莲花,每一瓣都有佛,你是诸佛中央的大日如来。

第十四品秘密八印品:防备人性怯弱,不敢承当自己是佛,便先结周围八佛的手印,相信自己身处诸佛中,进而相信此身也是佛。

第十五品持明禁戒品,认为自己没有佛的智慧、觉得自己无力改变他人,是犯戒。信自己有金刚大力降伏恶众、有菩萨功德造福世间,是守戒。

半典雄三:“《大日经》里的大日如来是这样的呀!真有耐心,一品说不通,便再说一品。”

俞上泉:“《金刚顶经》里的大日如来呢?”

* * *

《金刚顶经》与《大日经》皆是大日如来所说。按《金刚顶经》下卷,牧今晚行给半典雄三举行灌顶仪式。进入坛城前,说人间是真正的坛城,可惜常人修不了,大日如来无奈,才另造坛城。

对于贪财好色、诋毁佛法的人,要优先进坛城,因为他们是最该拯救的人。为引诱他们,要隐蔽佛法,说坛城可以迅速满足他们的一切嗜好。

先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敬四方佛,念四道真言。真言在经本上,以汉字记录印度语发音,不解释为何意,为对世人保密。入坛城后,师父口传含意,以本国语念,真言成了白话。

向东方言,我献出身体,供养一切如来,请一切如来给予我力量;向南方言,我献出身体,供养一切如来,请一切如来给予我珍宝;向西方言,我献出身体,供养一切如来,请一切如来为我传法;向北方言,我献出身体,供养一切如来,请一切如来为我做事。

俞上泉:“嗯。献身四方,与《大日经》的烧名字,一个原理。”

半典雄三:“烧名字,令我觉得如儿戏。真言敬四方,细想也是儿戏,却令我信服。”

* * *

高野山上,半典雄三脸蒙红巾,持一朵花,诵真言:“我进入坛城,坛城进入我。”

牧今晚行十指交叉窝于手心,构成锤状,名金刚萨埵印,猛击半典雄三头顶,喝道:“向没进过坛城的人讲述坛城,金刚萨埵会砸碎你头。”

金刚萨埵是大日如来变成的铠甲力士,持沉重兵器,象征催破金刚般坚固的分别意识。

俞上泉:“我是个未入坛城、未受灌顶的人,你向我泄密,不怕丢了脑袋?”

半典雄三摸脑袋,迎面而笑:“还在。”

俞上泉大笑:“你再讲讲,算是我入了坛城。”

* * *

高野山上,牧今晚行给半典雄三一杯水:“喝下水,你要视我为金刚萨埵,我吩咐什么,你做什么。对我不恭,你会招灾、入地狱。”扶他入了红布帷幔,来到金刚界坛城前。

墙面悬挂三米长宽的金刚界坛城绘图,地面是彩色沙土和铜铁木雕构成的坛城。吩咐半典雄三扔出手中花,花落在地面坛城中的哪一尊,今后便修这一尊的法。

投中的是不动明王。与金刚萨埵一样,不动明王也是大日如来的变化身,为度化顽劣众生,呈鬼王凶相。

牧今晚行拾起花,系在半典雄三头顶,诵真言:“愿你的不动明王收服你。”解下蒙面红巾,引他看坛城,诵真言,“你看到的,是金刚萨埵亲自向你展示的。”

观看过程中,牧今晚行以香水滴半典雄三头顶,诵真言:“你受到金刚萨埵灌顶,得一切佛加持,你将达到金刚萨埵一样的成就,获得尊贵的名号。”

将金刚萨埵的兵器——五股杵放入半典雄三手中,诵真言:“灌顶完成,我赐予你名号炎焰金刚。”

半典雄三自念名号,牧今晚行询问:“密法可发财、出神通、升仙、成佛,你想学哪一种?”

半典雄三:“成佛!”

牧今晚行:“你先听听发财的吧,或许那才是你喜欢的。”

讲过发财法,半典雄三摇头。

又讲了出神通和升仙之法,半典雄三均说不是他想要的。

牧今晚行叹息:“难道要学成佛之法么?真不想跟你费口舌,你不会喜欢的。你先想象自己身后生出圆月之光,跟金刚萨埵身后之光一样,进而想象自己就是金刚萨埵……”

之后传下种种仪轨,用真言和手印强化“我即是佛”的观念,其中一道真言为:“金刚萨埵愿意守护我,为我而永存,为我而法力不退。金刚萨埵成就我的一切事,令我安定、欢乐。祈求一切如来,让金刚萨埵不与我分离,使我成为金刚萨埵。”

* * *

俞上泉赞道:“这是把自己往好处想了。半典君,四日后,你下一盘赢我的棋吧。我的金刚萨埵。”

半典雄三:“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