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火之卷

对第三局,广泽之柱提出,已在皇宫警卫队的剑道馆里下了七局棋,想换个地方。伪满洲皇帝遂了他意,决定后,给长谷川旅社的俞上泉房间打去电话。

“我是对局室内里,独个坐椅子的那位。”

“皇——”

“别别,咱俩不用这词。叫我——上边,就行了。”

“上边。”

“嗯。问你个事,旁听你复盘,你说人要常做帮助万物、满足一切的观想,但是‘一切’二字太大了,我从小给教育得胸怀天下,也观不成,我都困难,常人哪能做到?”

“观不成,可看《大日经》第八品转字轮曼荼罗行品。先练习‘阿’字变出四种音调,白色变出四种色,想熟了,进而想象大日如来变出诸佛菩萨天神鬼王,演绎出整个大日坛城。大日坛城等于一切。”

“还是难呀!”

“想象不出,可做动作,《大日经》第九品密印品,列出一百三十九个手印,结一遍,便等于一切。”

“嗯,这个好,概念落到了实处……但一百三十九个手印,太多了,我哪有这时间?你复盘时说,密法一念间清空地狱、一念间赐福众生,应该有一个手印等于一百三十九手印吧?”

“上边聪颖。有,名为一切诸佛救世大印,此品列出的第一个手印。”

“奇哉!怎么结?”

“您见过,就是和尚行礼的双手合十。”

“——是它呀。”通话停了,应在尝试合十,片刻后言,“一念一切,摸到点边了。”很快转了口气,“双手合十,大众常见,会遭轻视。《大日经》规律,我看出来了,先讲个极难的,让大众生起恭敬,为免大众畏难不修,再说个容易的,怕大众轻视不修,又说个稍难的,让大众有的可玩。这个稍难的,是什么?”

“上边明彻。密印品结束语,说人的一切举止皆为手印、一切言语皆是真言,那是比双手合十更让人轻视的话,等于说手印真言不必修。大众怎能接受?这个稍难的,不在这一品,转到下一品。

“《大日经》第十品字轮品,想象从一个阿字,演化出其他字,旋涡般轮转,越变越多,涵盖一切,名为遍一切处法门。法门,等同做戏,为建立“一切”的观念,打破狭隘的自我设定。此品结束语,说你要认可自己便是大日如来,你的凡人身即是佛身,你可以普照万物,帮助一切人。

“随后的第十一品秘密曼荼罗品,延伸凡人等同佛身的说法,重讲第二品具缘曼荼罗品,讲得更细,详解大日坛城种种形象,却说不必实造实做,以思想完成,想象大日坛城成为你的身体——这是秘密。”

电话里传来赞叹声:“转字好玩,身化坛城更好玩。上泉呀,第三局安排到宫外啦,我就不去看了。下完了,你早点回旅社,咱俩通话。”

* * *

第三局改在伪满洲立法院,闲人多,闲房多。对局前夜,如武士要熟悉决斗地,广泽之柱来到立法院。院中增置路灯,摆上皇宫花房移来的花草。

对局室门口挂一块牌匾,书“洗心阁”三字,原是江户时代墨田蕃城兵器库的门匾,从长春城内的日货古董市场淘来。

对局室已布置完毕,遵广泽之柱意愿,换了新棋盘,四位东京棋院勤务人员拿经纬测量仪,为摆放位置做最后确定,保证是正东正西。

广泽之柱夜访,拎一刀流宗家佩刀——直心镜影,为让自己沉浸在武士决斗的心境中。工作人员解释,棋盘是一百年前的八世本音坊素荣用过的文物,由陆军特派飞机运来,是退位本音坊素乃对您的美意,希望您下出好棋。

广泽之柱抽刀,引四位工作人员来看:“开刃处的肌理像扫平的沙地,称为沙流。”刀抡半圈,收回鞘中,快若飞燕。

工作人员激动鼓掌。广泽之柱:“刀的锋利与否被称为切味,这是一个切味十足的晚上。”

他走后,工作人员发现榻榻米上多了一物,状如金字塔。

百年棋盘被切下一角。

飕团兄喜在深夜十一点赶来,抚摩棋盘切口,似摸到广泽之柱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不劈下这一刀,他没法下棋。”

用华机关的特种胶水,不露痕迹地将切下部分粘上,只是棋子打在棋盘上的音质会受影响。飕团兄喜连续打下数子,入耳惬意,竟然比之前更佳,叹息:“广泽之柱改变了棋盘,他该赢了。”

* * *

第三局开局,广泽之柱上身直挺,打下一子,像是劈下一刀……感到左手食指在流汗,很需要照子握住它。

照子在旅社中祈祷,她父母是普通工人,穷家贵养,作为唯一孩子,养成小姐脾气。跟上广泽之柱后,醒悟父母辛苦,送她来长春留学,已用尽家里财力。

她想好了,如果广泽之柱再次战败,她会劝他去法国,自己以教法国人日语来养活他。如果广泽之柱胜利,成为棋界第一人,她将在八个月后的十七岁生日,与他有一夜情,然后离开他。

为他祈祷胜利,所用的是母亲为父亲祈福的如来毫相真言:“拿么三曼多勃驮喃,阿痕若。”毫相——释迦牟尼佛的眉心有一根放光毫毛,光中映现从出生到逝世的全部经历,电影一般。

阿痕若三字,是释迦牟尼的苦乐一生。“请您呈现吧,帮助广泽君。”她完成一百一十遍念诵后,以此句结束。喝了杯水,准备稍稍休息,再念一轮。

响起门铃声。是女专的四位好友,今天是周日假期,她们邀她去划船。

* * *

棋局至下午五点,俞上泉应广泽之柱要求,在饭后延时夜战。

凌晨三点,广泽之柱认输。立法院门房有许多人在等他,是四位女专学生、一位长春警察、一位日本侨民——照子在长春的监护人。

带他去了医院。照子的尸体躺在太平间,面部平静,似是睡着。她没有逃脱淹死的命运,仍是五人落水后只有她被水流卷走。

广泽之柱扶门站立,久久不愿进去。监护人相劝:“请不要难过。”

广泽之柱:“我没有难过,是觉得她很美。我去下棋,她便念如来毫相真言为我祈祷,她现在正向我展示佛的一切。”

他以拜佛之礼向照子尸体跪拜:“今日,俞上泉的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七皆为妙手……多谢您的祈祷,我和他终于下出了一盘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

照子尸体火化后,骨灰运回日本。

* * *

第四局,序盘平稳,未有攻杀。到中盘阶段,俞上泉假意要在右边围出大空,引诱广泽之柱打入,以展开激战。广泽之柱没去破空,而是从外部施压,逼迫俞上泉成空。逼迫下,俞上泉围出的空小于预期,全局落后。

广泽之柱的战略,赢得顿木乡拙暗赞,写下字条“威风凛凛”,却无人可递,忘了炎净一行已失踪。

取得胜势后,广泽之柱变得心不在焉,当俞上泉奋力反攻时,草草应付,未下满五日,在第四日黄昏认输。清点目数,发现他一再退让后,也仅是一目负的最小差距。

连输四局,即被降级。顿木乡拙感叹本局该是广泽之柱赢,他似乎是有意接受连降两级的耻辱,成为天下最不名誉的棋士。

“俞君,今日,我胜了你。”广泽之柱低语,离了棋盘,走出立法院。

未回旅社,就此失踪。

* * *

四位女专学生比华机关特务先一步找到他,在黄龙公园北岸边垂柳里,他抱过照子的地方。四个女生没有打扰他,买了水和食品,放入垂柳即走。

第二个找来的人,是世深顺造,撩垂柳而入:“虽然你成了最不名誉的棋士,但你毕竟是一刀流宗家,请振作起来。”

广泽之柱:“我握不了刀啦,怎么做宗家?”展开手,食指已缺。

照子火化前,他往她手心塞入一物,旁观者皆以为是佛教吉祥物。他的左手食指与照子尸骨一同火化,一同寄回日本。

与俞上泉下最后一局时,他的左手一直缩在袖中,缩袖是日本人的普遍习惯,无人在意。世深顺造镇定下来:“你的右手完好。”

广泽之柱:“我没说手,说的是心。”随后笑了,“如此距离,我可杀你,你又大意了。”伸出左手,以空缺的食指指向他。

袖中是鬼爪。

世深顺造一寸一寸后移,出了垂柳,道:“保重,千夜子会给你送饭。”

飕团兄喜最后到来,对谈后,确定广泽之柱不愿再走出垂柳,表示会安排特务每日送饭。

广泽之柱:“不必,给我送饭的人已太多了。送啤酒吧,一次十瓶,是我的单位。”

* * *

飕团兄喜拜访俞上泉,请他规劝广泽之柱。俞上泉答复:“第四局,他向我呈现最强的他,是他执意要留给我的最后印象。这个时候,他不愿我出现。”

电话铃响起,伪满洲皇帝打来的,飕团回避出屋。在走廊里站了三十分钟,手下特务从旅社电话总台跑上汇报,俞上泉电话打完。

飕团兄喜敲门,再次进屋:“俞先生,东京棋院选出了新的对局者,对局地点在杭州。陆军和报纸读者都希望您能迅速进入新一轮十番棋,明日休息,后日启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日军攻入杭州。一九三八年三月,为保障吴兴至杭州的军火运输,划龙溪河两岸一百二十里为无人区,烧毁近一百五十座村庄。

* * *

次日清晨,世深顺造来到长谷川旅社造访俞上泉,说自己无法追随他下杭州。一刀流门下尽数参军,散在中国各战场,随着战事严峻,已不及照顾宗家。广泽之柱颓废,世深顺造要留在长春,保证他不会饿死、不会自杀。

“他毕竟是我的宗家。”

过去了五轮十番棋,陆军军部未再有暗杀意图,宣传机构持续对俞上泉赞美,去杭州,应是安全的。

“您救过我,上次退回了您送来的《五轮书》,是我不好。今日我想弥补这个错误,可以么?”

世深顺造行礼:“俞先生,拜访您,我未带此书。这是您明确拒绝的事,我今日向您告别,带着它,会玷污我的诚意。”

俞上泉:“感谢您。”

世深顺造直起身,满面笑容而无笑声:“此书印在我脑中,如果可以,请听我背诵。”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立章节,背到《火之卷》,“战胜敌人有三种方式,武力、策略、心。当你一个人面对四十个人时,心会呈现,不用心,是活不下来的”。

俞上泉叫停,道:“之前讲的都是常理,宫本武藏的秘密在这里。”

世深顺造:“怎么会?还是常理,说的是斗志,打急了,就有的东西。”

俞上泉:“您一个人面对过四十个人么?”

世深顺造:“平生有过三次,吓得我毛骨悚然,告诫自己要冷静,扮出狠面孔、看清敌人阵势的薄弱点……”

俞上泉:“您用的还是武力和策略,不是心。”

世深顺造:“什么是心?”

俞上泉:“你的毛骨悚然。停在这种感觉上,心会呈现,而您早早换成思考判断,用过去岁月磨炼的经验,替代了心。”

世深顺造茫然若失,俞上泉让他继续背诵。

“……当你和敌人的武力相当,便要用策略,当你和敌人在策略上相持不下,要改变你的心。”世深顺造停下,“五十年来,读错了。以为是迅速换成新策略,让敌人调整不过来……而书上明明写的是心!”

至最后一章《空之卷》。“面对死亡,丰富的战斗技巧和敏锐的局势判断,都无用。如果它们对你还有用,说明你面对的是弱者,不是死亡。用心吧,用空无一物的心。”

世深顺造叹息:“一念之愚,千里之哀。我全错了。”俯身行礼,恳求如何找到心。

“不必求我,你自己能知道。”

* * *

长春城内一所军需品仓库,是世深顺造与千夜子的藏身处。一个垒在顶层的木箱被掏空,成为他俩卧室。世深顺造归来,掏尽身上钱,留给千夜子。

“我得出去惹事,受四十人围攻……”他停步,肾脏区域的衣料出现个破洞,渗出血。

千夜子:“你忘了,你我早有约定,除了亲热、睡觉,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偷袭你。”

世深顺造:“是广泽之柱的鬼爪——你和他睡了?”

千夜子:“没有。他是个怪人,抱我一下,便给了我。”

世深顺造瘫倒。千夜子近前,袖口对准他咽喉。

世深顺造:“我的眼皮放不下来,好难受啊!”就此不动,瞳孔扩散。

千夜子候了两分钟,放下左臂,贴上世深顺造尸体,抚下他眼皮。突然,她下巴跌在世深顺造胸口,左臂被别在身后。

世深顺造扩散的瞳孔缓缓收缩:“当了好久你的男人,还以为你我会相依为命。”

千夜子:“你杀了我丈夫,女人总要为丈夫复仇。你被人杀了,我也会为你复仇。”

世深顺造:“不用,你陪我死。”失去拇指的右手勒上千夜子咽喉,蟒蛇般有力。千夜子刹那脸白,拼尽最后气息说出:“愿意陪你。”

她窒息晕厥后,世深顺造自语:“宫本武藏的秘密,终于知道。千夜子,多谢,你让我找到了心。”瞳孔收缩至正常状态,重又散开。

两分钟后,千夜子复苏,脖上没了世深顺造的手,摆在她手里。千夜子撑身坐起,见死去的世深顺造凝着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