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静安寺

楠山少将之死,震惊日本陆军大本营。数年后有多种版本,有说是韩国义士所杀,有说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所杀……楠山少将非泛泛之辈,他是日军在上海销售毒品的代理人,宏济善堂是毒贩们的休闲俱乐部。

他的死,并未影响对陆军司令官土肥鸯的慰问棋。司令官严守规矩,观看俞上泉与大竹减三对局,在旁边跪坐四小时,始终未发一言。

慰问棋结束后,司令官问:“日本的古董棋盘,有几个底下有乱言者的血?”大竹减三回答:“从一千一百年来的记载看,昨日宏济善堂的棋盘,是历史上第一个。”

司令官:“这个规矩,从来没有实行过?”

大竹减三惭愧点头,司令官:“那么,这个棋盘具历史价值,我要收藏。”

* * *

俞上泉未能去看望家人,日军以安全为由,不许他走出宏济善堂。他和大竹减三住在宏济善堂二号别墅,与楠山身亡的一号别墅相隔十五米。

别墅共三栋,有围墙防护,墙顶安铁丝网。围墙外是密密麻麻的土坯房,底层民众消费的烟馆。日军侵占上海后实施毒品倾销,静安路成为毒化之街。

大竹减三在别墅待得烦闷,想出席楠山少将的祭奠仪式,提提精神。宏济善堂人员答应后,大竹减三找俞上泉:“不论楠山生前善恶,上天安排你我了结他生命,我们跟他缘分深厚。”俞上泉答应。

静安路上有静安寺,请来三位和尚做法事。为首者穿碧蓝色僧袍,在胸前系一方红地金花的帮衬,是唐代密宗制式。

和尚容貌清逸,眼皮纸薄,正是淞沪战役时帮俞上泉一家逃出上海的松华上人。上人面前立一方八十厘米高、长宽均五十厘米的木块,是价格高昂的上等榧木,宏济善堂代楠山奉献,以雕刻佛像。

灵堂正中供楠山照片,照片上的楠山一脸纯朴笑容,近乎佛面。

亡者总是近佛的。

祭奠仪式结束后,松华上人先行,两位小和尚捧木块跟出。楠山的同僚亲友仍在灵堂守夜,这一夜需要共同念诵“佛顶尊胜真言”,念此真言超度亡灵是唐朝风俗。一位军官将印有尊胜真言的小册子分发众人。

真言是中文写就,以日语的片假名做音标。一千二百年来,日本密教的经本均为汉字,未曾替换为日语。

持诵开始,上下嘴唇余一线未合,保持不动,仅舌头在口内轻弹。废掉唇动,方是持诵。俞上泉向大竹减三低语:“我想拜见刚才作法的和尚,他与我有故交。”

经大竹减三交涉,在两名配枪军官的陪同下,俞上泉、大竹减三、西园寺春忘到了松华雕刻佛像的屋外。俞上泉敲门,室内回应:“是谁?”

俞上泉:“我是——”话却说不下去,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一个丧父无依的人?一个每晚静坐两小时的人?……

室内响起轻叹:“知道你。门闩未插,推门即入。”

松华坐在一只蒲团上,身侧摆着宏济善堂供奉的木块,木块上用炭笔画着横纵线,构成方格,状如棋盘。墨线用来确定雕刻比例。一刀不对,便废了整块木头。

对于大竹减三,松华瞥一眼,无意攀谈,转向俞上泉:“一别数年,你修了密法?”

俞上泉:“何出此言?”

松华一笑:“一个人是不是棋士,你能看出来么?”

俞上泉点头,松华:“是从他的手势、神态,分析出来的么?”

俞上泉:“一望即知。”

松华:“我对你也是一望即知。”

俞上泉行礼:“未修法,想上了这件事。”解释上次一面之缘,受感染,回日本后看了密教典籍。

松华:“想上了,即是修行。”

俞上泉:“《大日经》上有‘一切智智’一词,劳上人解释。”

松华:“一切智智,如地一般、如风一般、如火一般、如水一般,还有一句——如我一般。一切智智便是我,人人有我,凡人可有佛力。”

俞上泉:“这个‘我’是什么……”

松华:“说者便是。”

似降生时的痛楚,此刻在言谈的,原来便是我……室外有响动,如深秋时整座山在落叶。

开门,见押送来的两位配枪军官已死。站着两人,自报叫赵大、钱二,赵大向松华行礼:“您给日本人提供日式宗教服务。您是汉奸。”

钱二向俞上泉行礼:“虽然我佩服你在棋上打败日本高手,但你的汉奸脑袋值五百光洋,我有一妻一妾,生活开销大,这笔钱我要。”

松华:“我的脑袋值多少钱?”

赵大一笑:“没给你开价,杀你是个任务。”

松华:“唉,让你操劳了。”赵大叹一声,掏烟点火。

钱二看向大竹减三:“你是日本人?”

大竹减三:“不杀日本人?”

钱二:“要杀的。”

一脸威严的大竹减三笑出声,钱二嘴角浮现笑纹,为自己的幽默被人理解而感到惬意。松华苍白的眼皮上浮现血色:“密法本是唐时中国传给日本的,我只是取回来。提供宗教服务,只为安顿一个亡者。”

钱二:“楠山不是日本人么?”

松华:“死人,还有种族么?”

赵大阴下脸,他抽烟的烟气中显出人形,是位身材丰满的印度女子,眼如明珠,脚系银铃。

赵大:“松华上人,想不到密法里还有催眠术。一九二九年,中统从德国引进催眠术,作为特别行动人员的必修课。这门课,我拿了高分。”

烟雾女子仍未消失,赵大脸色不变:“一九三二年,中统的催眠术已超越德国,因为我们引进了中国人自己的江湖骗术。”

烟雾女子扭动腰肢,脚腕银铃轻响。赵大扔掉烟卷,开始拍手,烟雾女子的舞蹈跟上他掌声节拍。加快掌声,舞蹈频率变快。

赵大笑道:“上人,你的催眠术不过如此。”

松华:“我不能催眠你,能催眠你的,是你自己的怨恨。”

赵大左眼角跳了下,烟雾女子抖掉肩上斜披的布幔,裸露胸部。舞蹈变得剧烈,掌声跟着舞蹈频率加快。

赵大嘱咐钱二:“让我的手停下来。”

钱二抓住他手腕,向松华说:“中统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任何一个人都是机器上的部件,我俩随着这部机器运转,这就是我俩的天命,我俩早已安于天命,心中没有怨恨。”

松华:“安于天命,便是怨恨。”

赵大忽感心痛,被钱二抓着的双手猛然挣脱,拍出连续不断的爆响。松华叹气,食指轻弹,烟雾溃散,不见了跳舞女子。

赵大坐于地上,努力将合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我们来刺杀您,真是自不量力。”

松华:“我有大事因缘,不能死。”

宗教创立之初,总是以偶像宣教。在佛教,便是确立一个常人无法测度的佛,佛与众生的差异越大,越易受崇拜。说凡人修炼至成佛需要三大阿僧祇劫,阿僧祇是无穷之意,在时间上拉大了人佛距离。

如此说法,为了立教。佛教的真意,却是众生皆佛,凡人与佛没有距离,可在一言一语间成就,禅宗是宣扬此意的宗派,在一千二百年前的唐朝武则天时代显于世。武则天执政五十年,五十七年后,唐玄宗执政,密宗显于世。

两宗接踵而至,本是孪生。禅宗言“此心是佛”,密宗言“此身是佛”。密宗的出现,是为证实禅宗。原本确立的人佛差距,忽然取消,世人必有疑惑,会质疑禅宗:“如说凡人之心是佛心,但佛力伟大,我与佛相等,为何没有佛之伟力?”

密宗正是回答此问的,佛力伟大,连菩萨也无法测度,凡人却可以等同,凡人舌诵佛之咒语、手结佛之手印、意想佛之形象,凡人之身便等同于佛身。佛高如月,人低如水,相隔遥远,但通过身口意,佛力可通彻人身,如月映于水面。

密宗以具体的“此身即佛”证明了禅宗的“此心是佛”,先有禅宗顿悟再修习密宗方法,是密宗的正途。如没有较高悟性,则先修密宗方法,逐渐证明,终要证到“此心是佛”之理——不能悟后修法,而以修法来求悟,颠倒了次序,为密宗旁门。不知有一悟,只为求法力而修,是密宗迷途。

《大日经》是正途之法,先言“如实知自心”再论方法,“如实知自心”便是禅宗的“此心是佛”。

松华:“密宗与禅宗本是孪生,可惜在唐末灭绝,汉地自此有禅无密,禅宗独撑千载,至清末已败坏,空言无效!”

赵大双手抚在膝盖上:“禅宗千年熏陶,已是中华骨髓,禅宗败坏,国人必萎靡。您从日本取回密法,是想以密助禅,振奋国人?”

松华骤然苍老:“我尚不能振奋自己。以密宗而言,人与佛没有差距,所以人间与佛境没有差距,充满杀戮愚昧的人间就是十全十美的佛境……我认可这一理论,但面对毒品横行的上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等观为佛境。”

赵大鞠躬:“您是高僧,回重庆后,我会向上级解释,将您的名字剔出刺杀名单。但国有国法,俞上泉确定是汉奸,请您不要干涉我们的行动。”

松华:“他只是个下棋的。他到日本学棋时,中日还没有开战。”

赵大:“大众不问因果,只重效果。他是华人,却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上人,杀一个汉奸,在亡国之际,对大众十分重要。”

松华:“世上还有更大的汉奸。”

赵大:“眼前有他。”

钱二抽出匕首:“我手快,不会痛苦。”

大竹减三站到俞上泉身侧:“与君同死,我该知足。”俞上泉直视钱二,心知:刀刺不下来,世深顺造会现身。

钱二出刀,刀向俞上泉。刀入肉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湖面,溅起一柱水花。

世深顺造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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