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乱言者斩

俞上泉的对局费涨到三万日元一局,他和平子搬入新居。新居面积四百平方米,处于东京黄金地段。大竹减三退出棋坛,生了第二个孩子,十番棋后,他和俞上泉便少有联系。

素乃完成第一次四国岛八十八寺巡拜,开始第二次巡拜,跟随他的本音坊徒众剩余小半,多数人回了东京,战时经济困顿,需要照顾家庭。

效仿古代武士游历四方的广泽之柱失踪,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关东小田原城。民间有“小田原评定”的谚语,一五九〇年,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时,守城的北条父子开会商量对策,久议未决,结果在会议期间城被攻破。

小田原评定,是优柔寡断之意。本音坊一门分析广泽之柱到小田原城,是观仰古之教训,鞭策自己,培养刚毅果断的精神。作为本音坊新秀,他的失踪令棋界震惊。

俞上泉与炎净一行的第四局推迟,东京棋院选派俞上泉和大竹减三去上海、南京、满洲,与当地日军高官下棋,慰问军界。俞上泉不能拒绝,因为他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代表棋界。此活动不是东京棋院提议,是陆军军部指派。

西园寺春忘来到俞上泉家,送上《大日经疏演奥钞》。他了解到,一年前上海脱险,受松华上人影响,俞上泉回到日本即买了密教根本经典《大日经》。去寺庙求法,要专修二十二年,此生恐永无此时间,买书拜读,聊做安慰。

《演奥钞》是对《大日经》的注解,六百年前一位密教传法师担忧日本的密教会像中国般断绝,将从不落纸上的口传内容笔录,写了些即病逝,后世两位传法师受其感动,接棒续写,也都病逝。这部未完之书,落在西园寺家族,四百年私藏。

是西园寺家族的翻印版,书达六十卷,装于木箱。俞上泉感恩,开箱,发现横陈一本宫本武藏的《五轮书》。西园寺春忘红脸,转达世深顺造的话,不管您看不看这本书,中国之行,他都会在您附近。

俞上泉将《五轮书》撤出,递还:“我不会习武。他老了,断了此念,是对他好吧?”西园寺春忘表示,俞先生考虑得是,我来归还。

让一个中国人去慰问攻打中国的日军——西园寺春忘对此恼火,念叨数遍:“太粗鲁了。”在他的概念里,这场战争对于日本是灾难性的,毁了日本的千年优雅。

日本文化的本质是贵族式、僧侣式的,模拟唐朝皇室和宋朝寺院。明治维新后,贵族阶层萎缩,被压抑千年的町人纷纷发家致富,成为社会新贵,泛滥低劣。

町人,小商小贩。小商贩习性刻薄、唯利是图、幸灾乐祸。与多数日本人不同,西园寺春忘相信日军在南京的暴行,说这是町人习性的必然。町人——俞上泉吟着这两个字,见到庭院中,一只蜻蜓立在水桶边沿。

院门铃声响起,闯入一位大头高额的青年,气象厚重。是二十六岁的大竹减三,他已开始脱发。

俞上泉站起,大竹减三做手势示意他不必说话:“我来,是想说,军部让你去中国下慰问棋,不是我提议的。”

俞上泉:“我知道,不是你。”大竹减三眼光凶狠,哼一声,转身便走。皮鞋踏得地板爆响,入室不脱鞋,是对主人的大不敬。

西园寺春忘:“出坏主意的,一定是他!他是用蛮横掩饰心虚。”

俞上泉:“他掩饰的是友谊。”

大竹减三在棋上欺骗过俞上泉,也在棋上被俞上泉毁掉一生名誉。友谊败坏后,曾经是朋友的人,惧怕朋友把自己的坏事想得更坏。

* * *

十五天后,慰问棋士团登机。慰问达七十天,顿木乡拙送行,低语:“如你在中国逃了,战争结束后,我会像你十一岁时一样去找你。”

与屠杀同胞的日军高官下棋,将成为俞上泉一生污点,中国报纸已将他评为汉奸。

飞机降落上海,未及探视家人,直接被送往静安路的宏济善堂。宏济善堂是一所商铺,商铺后为几栋日式别墅,有五位日本军官在此等候,均未穿军装,为首的是位少将级军官,姓楠山,对俞上泉谦恭解释:

司令官明日才有空,他们几个人有幸,先接受先生的指导。中日毕竟在开战,为避免先生反感,没有安排先生去司令部下棋,选择了民居。是日本商人在上海开办的福利机构,筹集善款、救济中国灾民的地方。

饮茶后,楠山少将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盘前:“请指教了。”先坐在棋盘一方。俞上泉站在棋盘前,闭眼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请指教”,俞上泉仍没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两腮泛白,另几位军官皆知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楠山:“怎么,不愿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对您隐瞒,我的手上有中国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责任慰问日本的战士,请坐下。”

俞上泉眼睁一线,依旧站立。

楠山:“如果您不把自己当作日本棋界第一人,我只好将你当作一个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我有各种办法。毕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有责任将你调理好。说实话,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礼的举动,才安排我们先跟你下棋。”

大竹减三走到楠山身前,威严大喝:“站起来!”

音调如军部长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减三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两秒,喝道:“这是做什么?”

大竹减三扭过头,像看着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半训斥半怜爱的口气:“围棋是日本的国技,等级森严,你们是没有资格跟俞先生下棋的。下慰问棋,不是俞先生陪你们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们在旁边看着,这就是对你们的慰问了。”

楠山:“什么!”

大竹减三更加威严:“慰问棋的性质,一定要清楚转达给你们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规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让人耻笑——这是你们的责任!”

在日本社会,不怕被杀,怕不懂规矩被人轻视。

“啊,既然是规矩……”楠山脸色和缓下来,跪坐在棋盘侧面,另几位军官也围坐过来。

大竹减三:“离棋盘远一点,干扰棋士的视线,是很失礼的事,町人习性!”军官们纷纷应声,挪后一尺。

俞上泉落座:“我们下一盘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减三:“嗯!雪崩定式吧。”

雪崩定式,最早是业余棋手下出来的,开始为专业棋手所不齿,因为黑子白子紧贴着行棋,显得笨拙,后发现变化复杂,蔓延半个棋盘也不能穷尽,正如雪崩,势不可止。

大竹减三心知,俞上泉以紧贴的雪崩棋形,比喻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 * *

一小时十三分后,观棋的楠山少将自语:“真厉害啊!”正要往棋盘打下一子的大竹减三收回手臂,严厉瞪他:“楠山少将,棋盘底面有一个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

楠山茫然,大竹减三:“乱言者斩——围棋的规矩是,下棋时,如有人在旁边乱言,棋士有杀死他的权力。这个切口,是用来存乱言者之血的。”

楠山:“你不会真要杀死我吧?”

大竹减三:“拿刀来。”

一军官喝道:“大竹君!羞辱皇军军官,你实在太放肆了!”大竹减三端正如碑:“日本的强大,在于日本有规矩,不守规矩,便没人瞧得起我们。围棋是日本的国技,请尊重自己的国家。”

军官们无语,十分钟后,见大竹减三仍不发话原谅,于是劝楠山少将:“看来他是认真的,楠山君!”

刀很快取来,是柄军刀。他们的军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军官代楠山询问:“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还是非要杀死他?”

大竹减三:“杀死他。”

军官“啊”了一声,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大竹先生的意见,是杀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话所有人均听到,向楠山转述,是表示准备实施。一位军官褪下楠山的外衣,将楠山的衬衣衣领内叠,露出脖根,一位军官站在楠山身后,举起军刀。

他们的果断快速,令大竹减三惊愕:“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们只询问我,而不询问俞先生,是非常失礼的事。”

举刀军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俞先生,杀死他么?”俞上泉“啊”了一声,没有想好,军官则道:“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头沿榻榻米,滚到外廊木板上。

无头的身体挣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头颅,军官们将其抱住,奋力按下,一军官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头颅轻晃,眼对室内,似乎说了一句:“嗯,这样吧。”眼皮垂下。无头的身体也瘫软下来。

大竹减三和俞上泉呆住。军官们仍忙碌,将棋子收入棋盒,倒置棋盘,找出底面切口,用手帕蘸血,滴入其中。

狭小切口装五克血后,还有余地。一军官询问:“大竹先生,一定要装满么?”

大竹减三:“已经可以了。”

军官们将尸体抬走,撤换榻榻米、擦外廊血迹。

俞上泉:“大竹兄,我们离开吧。”大竹减三起身,一下未能站起,身为资深棋手,竟坐麻了腿。

俞上泉将大竹减三扶起,低语:“楠山少将得罪了这几人,借你一句话杀了他。”

大竹减三:“你在日本待了那么久,仍不了解日本人,没有阴谋,他们只是对规矩产生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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