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偶像的声音叫醒后,我按照熟悉的步骤浏览网络上的新鲜事。打开博客,新收到的评论和点赞便弹了出来,点一下就跳转到了之前发布的网络日志。

大家过得如何呢?我呀,最终还是买了。就是之前那个“语音☆怦然心动闹钟”。不仅命名略显羞耻,钟面上印刷着强颜欢笑的偶像,时针和分针的前端居然还设计了小吊坠,真是一言难尽呢。哪怕再收敛一点点,出一些印刷着Logo的圆珠笔或者零钱包也好啊,这件商品令人惊异地集齐了土、贵、羞耻三大要素,被大家疯狂吐槽,结果居然卖得很好,太搞笑了。骂骂咧咧地花八千八百日元买闹钟,大家真是太好忽悠了,是骗子最爱的那类人。不过,就是会忍不住买呢。

自发售以来什么烂评价都有,但没想到用起来还挺爽。再怎么样,到了早上,偶像可是会在你耳边说早安哟。睁开眼首先就会听见真幸的声音哟。“叮铃铃叮铃,早安,天亮了哦,快起床;叮铃铃叮铃,早安,天亮了哦,快起床。”蒙的意识瞬间清醒,拍拍浅蓝色闹钟的上方,还能听见他的鼓励:“真棒呢,今天也要多多加油。”根本没法拒绝嘛,只有加油了。说实话,甜甜的台词虽然很肉麻,但光是想象一下冰山王子真幸录音时的表情,就止不住笑意,真是可爱啊,好爱他。仅仅是这样的小事,无论今天多冷,呼吸都变得轻盈。发自内心地感到温暖,倦怠感也通通被融化了。啊啊,今天,我应该能坚持活下去。每天早上,我都从偶像那里得到点亮生命的火苗。就这样,今天也沉醉在官方的“榨取行为”中。

负面新闻爆出前写下了这篇闹钟使用反馈,而现在,我都快忘记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了,读起来有点难为情。虚无僧已经起床了,或是整夜未眠,她在Instagram发了动态,配的照片上有能量饮料、鱿鱼干、芝士鳕鱼条,照片中的电视里是她的偶像濑名,配文“今天地球也是圆的,工作一如既往做不完,偶像还是那么完美”。她的SNS一直是这种风格,仅从自拍来看,她连指甲尖都是精致的,剪着超短的发型,就连不懂时尚的我也能辨认出她全身的高奢。官网上的更新栏出现了《BAKUON演唱会照常举行的通知》,里面稍微提到了前段时间引起骚动的事件,并宣布上野真幸将按原计划参与演出。不出所料,SNS上又吵翻了天,但不管怎样,负面新闻爆出后首次与偶像见面的机会没有被夺走,真是太好了。身体里涌起了力量,我踩着地上凌乱的东西走向洗手间。踩过牛仔裤的拉链、漫画的书腰以及薯片袋的银色锯齿状边缘时,脚心刺刺的感觉一下蔓延到膝盖。姐姐沾着化妆水的手按在脸上,一边避开我伸向牙刷的手臂,一边说:“学校叫你了吧。”

“这种事怎么不早说啊。”

姐姐的左手按在刚才啪嗒啪嗒拍打过的脸颊上,伸出右手打开了乳液的瓶盖。

我一言不发,将牙刷插进了嘴巴。洗脸后素颜状态的我,由于头发扎得太紧,左右眼角都高高挑起,脸居然看起来很精神,这或许是错觉吧。我套上深蓝色的polo衫,因为强行从衣架上拉扯下来,衣领已经变形了。我把浅蓝色的蕾丝手帕和蓝边框的眼镜放入包中,最后看了看十二星座的运势占卜。偶像是狮子座,今天排在第四位,幸运物是圆珠笔啊。我将一支圆珠笔放入包里的夹层,上面吊着偶像的橡胶挂件,似乎比笔本身还要重。我没看自己的星座就出门了,没兴趣。

出车站后面临的路通往三个方向,我打工的快餐店在右边那条最窄的小巷里,在隔街修建柏青哥店和公寓楼的那些裤脚沾满泥的男人常常聚在这里吃午餐。夜里,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他们又会来喝酒。我虽然费劲地记下了不少熟客的脸,但一到晚上,很多陌生的上班族会来聚餐饮酒,进门的人、出门的人,表情和走路的姿势常常会完全不同,根本对不上号。“好伙伴快餐”,招牌上虽然这样写着,但营业到深夜又提供酒,和居酒屋的性质很像。当时我被贴在门口的兼职招聘广告吸引进来,幸代说:“我们不怎么录用高中生啊。”结果,在我开始打工没多久的时候,大学四年级的阿刚留下一句“幸代之前一直不准我辞职哎。小明里来得真是时候”就走了,我才知道这里原来很缺人手。

开门营业前,需要将加压后的二氧化碳溶入清水再补充威士忌,解冻每天都会供应的猪肉,摆放昨晚洗净的餐具,磨刀。整个流程冗杂,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完成,我在形成肌肉记忆前不知道被幸代凶了多少次。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记住各种情况下的对策,这种时候要这样做,不然就要那样做,忙起来连看备忘的时间都没有。一旦发生意外状况,大脑就会咚咚轰鸣,一片空白。

对面是拉面店,猪骨汤浓厚的香气随夜风飘来,店长与我大喊着“欢迎光临”。店长性格怯弱,平时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唯独“欢迎光临”和“谢谢惠顾”喊得比谁都要粗犷。阿胜肥肥的手指推开了门,得知幸代去了仓库,便交代我多给他倒些酒。方形脸的是阿胜,尖下巴细眼睛的是阿东,不过穿背心的是谁来着?看起来很年轻,爱笑,但眼白部分长得很凶。三人都是熟客,我将毛巾和毛豆递给他们,放好筷子和烟灰缸,刚想掏出点菜单就听见有人说“碳酸威士忌要浓一点”。我说:“但浓一点会更贵。”“就稍微浓一点点也不行吗?”这切断了我记录在体内的工作程序。“别这样啦。”阿东摘下脖子上的毛巾劝解。“有什么关系。”阿胜眨了眨眼,又拜托我,“好嘛,就一点点。”我说请稍等。隔壁桌刚入座了一群人,靠走道的那位女性忽然探出身体,说不小心把饮料洒了。我在点菜单背面记下三号桌,又说:“请稍等一下。”我抽出收银台下方的员工参考价目表,碳酸威士忌是四百日元,碳酸威士忌加浓是五百二十日元,大杯碳酸威士忌是五百四十日元,大杯碳酸威士忌加浓是六百一十日元。阿胜看了,忽然一脸不耐烦:“啊啊,是吗,那就要生啤吧。”接着也不问同行人的意见,他直接点了三杯生啤。

“我说小明里,你懂吗?笑容,遇事不决就先露出笑容。毕竟我们是服务行业。”沾满水渍的方形镜子上映着我紧绷的脸,这张脸正生硬地张开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幸代的脸,她的嘴上总是涂满了深红色的口红,卡着唇纹。“啊啊,又搞砸了。”我泄气地想着,回到了厨房。最近因为生病而面容憔悴的店长忽然叫我“小明里”,我沉默地对他笑了笑,发现他为我从架子里取出了装毛豆皮用的小盘子。我道谢后拿去给阿东,他睁开眯眯眼说:“噢,小明回来了。”之前有一次,我同时拿着好几杯酒摔倒了,后来阿东就不再叫我小明里,而是小明了。我来来回回,因为总会漏掉什么要做的事,阿东又说:“小明真是哭丧着脸啊。”“不好意思。”我轻声说。与此同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呼叫服务员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回想起幸代经常说“忙不过来就及时叫人帮忙,如果因此接连犯错就太失礼了,要保持冷静”,于是决定去仓库找她,返回的途中又被刚才那位女性叫住,她的声音稍微有些严厉:“不好意思,刚才就告诉过你,我的饮料洒了。”

“抱歉,我马上清理。”

“算了,清理就不必了,给我毛巾就好,麻烦了。”

店长一边将猪肉暂时放入冰箱,一边朝我说:“好了好了,这边交给我,你快给客人上生啤。”我明明知道店长离开厨房不太合适,但因太过焦躁,我的思考都已经浑浊了。进来时,我听见穿着正装、满口敬语的男人大喊结账,然而只有耳朵记住了,我端着三杯生啤,啤酒泡滋滋作响,仿佛也在催促我。

“总算来了啊。”阿胜撇撇嘴说,“认真干啊,你可是拿薪水的。”他恐怕是想让我游离涣散的视线牢牢聚焦。“噢,那点单吧。”阿胜的声音变得欢快了。生姜烧猪肉、鰤鱼萝卜汤、炖牛筋还有炸鸡块和炸乌贼,我飞快地记录着那些菜的简称,听见结完账的店长和幸代齐声大喊“谢谢惠顾”,我也扯着干涩的喉咙跟着喊“谢谢惠顾”。风声回荡着。关门声连带着窗玻璃震颤起来,紧接着听见外面那些人讨论要不要续摊的声音、幸代冲洗餐具时哗啦哗啦的水声、排气扇与冰箱的声音,以及店长说着“小明里,冷静一点,冷静下来就没事了”时温柔的声音。“好的,好的,抱歉了。”虽然我如此应声,可冷静又究竟该怎么做呢?匆匆忙忙就会犯错,可如果不这样,就会像被拉下电闸一般,我的意识会大喊着:“此时此刻也还有客人在等候服务呢!”堆积在身体里的语言满溢着,接近倒流的状态。刚才又涌进来一大堆“不好意思”,完全分不清是来自我还是来自客人,这几乎让我窒息。泛黄的壁纸与壁纸间,接缝处已经落魄地卷起,我悄悄看向挂在那里的时钟。打工一小时能买一张写真,打工两小时能买一张CD,赚够一万日元就能买一张门票,超负荷打工的皱纹刻印在我的身心。正在擦桌子的店长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的眼角也有那样的皱纹。

我搬着两个装满空啤酒瓶的塑料箱,扭动肩膀顶开了后门。穿过我脖颈的风,还残留着白天的余热,仅在短短一瞬便冲淡了杂草和猫尿的气味。我屏住呼吸将塑料箱向外推,玻璃瓶叮叮咚咚,摇摇晃晃。“噢。”听见搭话的声音,我保持着弓腰的姿势抬起了头,原来是刚才离开店里的三人组。他们后来还叫了一整瓶芋头烧酒,即使在夜色之下也能看清阿胜喝得脸都红肿了。剩余的酒如果存在店里,需要用白色记号笔在酒瓶上写名字,幸代悄悄凑过来告诉我“胜本”。我写下,“胜本先生,7/30”。

“这个?搬到那边吗?”

我的身体忽然变轻了,准确地说是箱子被抬起来了。我穿在围裙里的T恤一下就被汗浸湿了。

“不用了,阿胜,不好意思,太危险了。”

“蛮轻,蛮轻。”

他的声音憋着一股劲:“只要腰部重心放稳,再重的东西都……”他的步伐踉踉跄跄,穿背心的人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了他和塑料箱。“这么重,你一个女孩太不容易了。”一开口,我才发现这个人也醉了。他们应该是喝了酒就油嘴滑舌的那种人吧。我低头道谢,接过塑料箱放在墙边,正打算从忘了关门的仓库里搬一箱新酒回店里时,看见幸代抱着垃圾桶走了过来。阿东似乎完全没有醉意,他对幸代说:“还是学生就这么卖力真了不起,现在的孩子赚钱都做什么啊?”

“偶像什么的,之前好像说在追星,对吧?”幸代用装着易拉罐的盒子抵住了后门。

“哎呀!偶像!”穿着背心的人发出了感叹。

“果然,年轻人就喜欢帅哥啊。”

“年轻倒是没问题,但必须面对现实里的男人啊,否则很容易误入歧途。”

幸代和阿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想着必须收拾好易拉罐,便几罐几罐地扔向垃圾桶,接着按扁变空的箱子,准备关门。

“就是很那个啊,一本正经,小明这个人。”阿东抱着双臂望着我,唐突地评价起来。阿胜一听,立刻不满地帮腔:“就是说啊。”

“让她稍微给我倒浓一点的酒,就是不愿意,明明之前那些孩子都很大方,唉。”

“喂,阿胜!”幸代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我与一本正经这个词向来无缘。倒不如说我懒,这要准确得多。

回忆起来,可以追溯到汉字四的写法。明明之前是一、二、三,为什么四会是那种形状?而且一是一画、二是两画、三是三画,为什么四是五画、五反而是四画?老师叮嘱“要多写几遍记下来哦”,从一到十我写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不能像大家那样熟练掌握。妈妈经常让我和姐姐光里一起泡澡,要求我们背九九乘法表、英文字母表,顺利背出来才允许出浴缸。我总是迟迟出不了浴缸。文字漫天飘浮,姐姐接二连三地吐出陌生的词汇,我却无论如何都连接不起来,泡到快昏厥了,妈妈才会说“算了”,然后把我抱出来。早已闯过难关的姐姐身上包裹着印有卡通角色的浴巾,死死地盯着我。某一天,她忽然说:“好狡猾。”

“明明明里背不出来也可以出浴缸,为什么光里必须要背?”

我记不得妈妈是怎么回答的了。我泡得头昏脑胀,姐姐早已得意扬扬地跨出浴缸,而我连浴缸的边边都爬不上去,整个人滑进渐渐变温的水里。连接下水栓的铁链蹭到了肚子,很痛,身体被抱起却还是觉得很重,想不通姐姐为什么说我狡猾。“为什么妈妈只抱明里啊?”姐姐继续控诉,可我并不觉得妈妈的动作可以称为抱,感觉只是拎起某件重物而已。对我来说,光里能轻而易举地答出难题离开浴缸,还能得到妈妈的夸奖,我才羡慕得不得了。

汉字五十问测试也是一场噩梦。得到满分前,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要求重新写。最后班里只剩下爱吃鼻屎的孝太郎和我。我竭力填满汉字练习本上的田字格,老师说那样做就能记住。我写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右手小拇指的根部都变得乌黑。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油亮油亮的,黑铅的气味让我眩晕,我练习着上次没写出来的“放牧”,心想一定要写完整本。“放牧放牧放牧。所持所持所持所持。感觉感觉感觉感觉。”我以为我写得很完美了。上次把“放牧”写成了“牧放”,这次顺序对了。“持”虽然写成了“侍”,但“所”写出来了。忽然想不起来“感觉”的“感”字,写成了“心觉”。好几个上次能写出来的汉字,这次却写错了,最终只提高了一分,连孝太郎也超过了我。直到学年结束,只剩我一个人没合格。

妈妈开始积极地辅导我们的学习,尤其是英语,不知道这和爸爸在海外工作有多大关系。妈妈为了排解失眠,直到很晚都沉浸在教学里,似乎就是在这段时期,我开始悄悄地抗拒起了学习。“妈妈不夸奖她是不行的啊。”姐姐不知为何选择了维护我,“光姐教你哦。”但姐姐教我的内容,现在能想起来的只剩第三人称单数的s。当我给动词加上s时姐姐会非常夸张地夸奖我,就算我不小心忘记,她也会耐心地再次强调。在姐姐算分前,我绷紧神经反复确认有没有漏掉哪一处s,最终全部答对。姐姐高兴得像自己答对了一样,第二天又给我出了题,然而,我再次将第三人称单数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我并不是故意气她。姐姐装作不失望,不过装得很烂。

这样的姐姐在准备高考的某一天,忽然发泄了愤怒。那天的晚餐是关东煮,我一边吃一边隔着门听洗手间里的妈妈发牢骚。姐姐翻开教材,只盛了一点点关东煮,坐在桌边。像往常一样,妈妈数落着我的学业,我朝洗手间的方向大喊“在学啊,我在努力啊”,没想到正在学习的姐姐忽然停下了手,对我说“能不能闭嘴”。

“看着你就觉得荒唐,就有种被否定的感觉。我为了学习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妈妈也是,因为失眠每天早上都头痛到想吐,却还是得坚持去上班。你整天在追星,这一样吗?为什么这样的你都敢说什么‘在努力’?”

“我们为各自的事情努力有什么不好!”

我夹起一块萝卜,咬下一口塞得脸鼓鼓的,姐姐盯着我,忽然哭着说“不一样”。她的眼泪滴落在笔记本上。姐姐写的字很小,但非常工整,即使写得再急都很好辨认。

“你可以不学,可以不努力,但别说什么‘在努力’。别否定我。”

啪嗒,萝卜掉进了碗里,汁水飞溅出来。我用纸巾擦起了桌子。就连这个动作都让姐姐恼火,她朝我叫着“认真擦”,接着故意发出很大声响收起了笔记本。

我在擦,而且从来没有想否定你什么。我想要开口辩解,却反复被她的哭声搅乱大脑里的逻辑。

搞不懂了。她维护我的标准、冲我生气的标准,我完全搞不懂了。姐姐像是屏蔽了理性一般,只凭借肉体本能在说话、哭泣以及愤怒。

妈妈,比起愤怒,更像是彻底放弃。她下达了对我的审判。早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姐姐试图从中调停,自顾自地耗尽了心力。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听过母亲念叨我的事情。半夜三点,我忽然醒了过来,去上厕所时透过走廊看见起居室还亮着灯。声音传了过来,姐姐又在帮妈妈拔白头发。“好痛,刚才这根绝对不是白头发吧。”“算是杂色啦。”或许是睡意还没有退去,暖色的灯光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捕捉妈妈的声音,最后清晰地听见一句:“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明里的学习给你添负担了。”

脚指甲又长长了。大拇指上剃过的毛又冒了出来。为什么怎么剪、怎么剃都还是会再长出来?真是烦透了。

“没办法嘛。”姐姐嘟哝着,“明里就是什么都不会啊。”

我故意走进了起居室。走廊昏暗的灯光仿佛幻觉一般,眼前忽然明亮起来,电视、妈妈买的绿植、矮茶几上的杯子形状忽然都变得清晰。姐姐低下了头。妈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把洗了的衣服拿进去。”

我无视了她的话。我快步向前,抽出一张纸巾,接着从柜子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指甲刀。剪一下,咔嚓一声。我的脚指甲是方形的,剪起来很困难,总会不小心剪到嵌在脚指甲里的肉。妈妈好像又说了什么。我将指甲刀的前端剜出甲床,又继续剪。脚指甲乱飞也不管。全部剪好后,我觉得脚趾上的毛也很碍眼,这才发现镊子在姐姐手里。

“给我用用!”我对姐姐说。姐姐欲言又止,我直接夺过她手里的银色镊子,不顾妈妈“喂”了一声,便拔起了毛。又短又黑的体毛尖尖上还沾了体液,太糟糕了。为什么要无止境地应付这些又剪又拔却还是会再长出来的东西?真是搞不懂。总是这样。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

重复着这种前进三步后退两步的生活,我不算轻松地进入了高中,然后和偶像重逢了。偶像是会发光的人。他年幼时就进入演艺圈,二十年来不断将自己置于高压之下,我想那是他独有的光芒。“周围都是成年人啊,必须随时察言观色,有段时间也常常钻牛角尖,明明是其他人擅作主张地把我拉进了什么演艺圈。但记得是十八岁的时候吧,我第一次作为偶像登上舞台,周围喷涌着镭射彩条,欢呼声几乎把会场掀翻,我的心忽然静了下来。我想在这里留下让观众难以忘记的瞬间。”偶像曾经这样说过,当时我就确定,他已经成为发光体。

耀眼的他,偶尔也会流露出普通人的一面。他习惯用武断的语气说话,常常招来误解。他的嘴角上翘只是为了表示亲切。他真正开心的时候,舌头会顶在脸颊内侧尽力憋笑。他明明在访谈节目里能自信洋溢地聊天,在娱乐综艺里却一副寡言的样子,眼神飘忽不定。有一次他在Instagram直播时没拧瓶盖就试图喝水,自那以后还多了“呆萌”的人设。自拍总是谜之角度(脸帅倒是无所谓),却很擅长拍静物。偶像的一切都让人爱到无所适从。我愿意为偶像献出一切。献出一切,听起来像烂俗恋爱连续剧里的台词,但只要偶像存在于我的眼前,那是多烂多俗的世界都无所谓。阿胜和幸代说什么“必须面对现实里的男人”,在我听来根本不知所云。

这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认识的人、友人、恋人、家人等,大家彼此影响,在缓缓流淌的生活里泛起涟漪。人们致力于构筑平等的关系,付出了便期待回应,因此极度失衡的单方面追求会被判定为不健康的关系。压根儿没有可能,继续喜欢也没用。为什么要照顾那种朋友啊?诸如此类的批判总是阴魂不散。我根本就没想要回报,却总有人自以为是地说这样很可怜,真是受够了。对偶像的爱慕让我感受到了幸福,没理由被不懂的人说三道四吧。我并不想和偶像结成互相牵挂的关系。或许是不希望他看见现在的我、接受现在的我吧。虽然不清楚偶像是否愿意友好地看待我,但我也无法断言一直待在偶像身边就是快乐的。不过,握手会上短短几秒的交流,无疑会让我兴奋到爆炸。

我觉得隔着手机、电视屏幕,或者在舞台与观众席之间,存在某种因距离而产生的温柔。无法通过与对方交谈拉近距离,无论我做什么也不会破坏这种关系。待在隔着一定距离的位置,持续为某人的存在而动容,这会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应援偶像时的我抛下一切沉溺其中,尽管这是单方面的情感输出,我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被填满了。

偶像的基本信息用橘色笔写在活页本上,借助红色遮字板一点点记在脑中。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五日出生于兵库县,狮子座,B型血。有一位年长四岁的姐姐,是家中长子。出生才三个月就签约了星光制作公司。初中毕业前后,母亲带着姐姐离开了家,随后他与上班族父亲以及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上野真幸的博客”开通一年半就停止了运营,现在主要在Instagram上更新动态。推特上只发布通知。十六岁时成立了粉丝俱乐部。拥有丰富的舞台剧演出经历,十八岁时艺人合约从星光制作公司转到奇迹经纪公司,以男女混合偶像团体晰栩座成员的身份开展演艺活动。

偶像出演舞台剧时,我会调查相关的时代背景来绘制地图和人物关系图,因此对俄罗斯的情况相当了解,有次历史考试遇到这个范围的题,不可思议地拿到了很高的分。写网络日志时电脑会自动输出文字,不用承受同学间交换作文阅读时错字被指出来的尴尬。

我是认真地在追星。解析偶像的言行,记录在博客里。拖动着电视节目录像的进度条来回做笔记时,脑海里会闪过姐姐安安静静地埋头学习的样子。是偶像让我知道,原来我也能全神贯注地投入一件事中。这一天的排班只到下午三点,回家路上不像往常那样困倦,穿行于发丝间的风也很惬意。我倒了杯冰水盘腿坐下,遥控器因为汗渍微微发亮,按钮上乳白色的文字已经糊到难以辨认。一摁,电视就出现了画面,由于室外太明亮,看起来有些吃力。四点才公布投票结果,还没到时间。打开SNS一看,晰栩座的关联词已经在热搜榜上占据了二三席。

回收废品的车聒噪地驶过窗外,耳边回荡着小型犬的吠声。大腿从地板上抬起时,腰椎泛起钝痛,总觉得空调房里的地板比平时更坚硬。四点一过,节目开始了。我听见开锁的声音,下班回家的妈妈一进门就暴躁地冲我喊道:“喂!开空调为什么不关窗户?喂,在听吗?衣服怎么也不换,别耽误我洗衣服的时间。”

我“嗯、嗯”地应付着站起身来,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电视屏幕,摇摇晃晃地试图脱下牛仔裤。妈妈又说:“把窗帘拉上。”接着哔的一声,电视被关掉了。我终于转头看向妈妈。她没绑好的碎发悄然滑落在脸颊的一侧。

“你在听吗?”

妈妈拿着遥控器的手背向了身后。

“嗯,对不起,但刚刚正好到了重要的地方。”“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啊!”

“你给我适可而止!”

让我道歉我就道歉,让我关窗我就关窗,让我换衣服,我马上脱掉打工服换上了睡衣。最后,我还按要求刷浴缸、吃掉早上剩下的炒饭、洗好堆积的碗筷、把姐姐上午叠好的干净衣物拿回房间,再拿到遥控器时,投票结果已经公布了。

偶像坐在第五名的座位上,瞬间我反应过来,他这次拿了最后一名。

我的大脑一下子被侵蚀成黑色与红色,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为什么?我小声嘀咕着,涌起的怒气在刹那间带着热意加速了。上一次,偶像坐在正中央那张包裹着柔软布料的豪华椅子上,因为浮夸的王冠,露出了困惑而腼腆的笑容。那微微突破了心理防线的表情,实在是少见又可爱。我将它设为壁纸,怎么看都看不腻,还为此发了SNS:“爱到不行,这简直太可爱了,努力得到回报了呀。”然而此刻,偶像坐在最普通的椅子上,双脚一前一后,附和着主持人抛来的话。我无法细看他的脸。我觉得无地自容。作为粉丝,自然会共情偶像坐在椅子上的心情。“为什么?”“唉,好难受。”我在手机上敲起了字,在线的人纷纷点赞。芋虫还给我回复了哭泣的颜文字。

无能为力。我深切地认识到那件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那件事,对偶像造成的损失无法估量。这次大家应该都投入了加倍的预算,但这并不是我们这群人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即便如此,他与第四名的美奈姐的差距其实不到一百张。我几乎花光了打工的薪水买了五十张,可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做到不遗余力,是不是会有更好的结果。假如大家都能再多买几张,偶像或许就不会惨不忍睹地从第一名掉到第五名了。其实偶像在电台里念叨过好几次,他觉得这种机制并不合理,虽然感激粉丝们的投票,但希望大家量力而行。我明白,他不会很在意结果。可是,隔着屏幕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局促。“最后请各位发表一下感言。”偶像最先拿到话筒,他用双手牢牢地握住话筒,伴随着微微的呼吸声,开口说道:“首先,明明发生了那种事情,我却依然得到了来自粉丝的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七票,真的非常感激。我让你们的期待落空了,很抱歉。这次我没能回应大家的期待,虽然不甘心,却也觉得豁然开朗了。每一票、每一票的重量,我都切切实实地接住了。谢谢你们。”

偶像常常被诟病发言太简短,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窗帘晃动时,电视里的偶像似乎也因为炫目的光而眯起了眼睛。眯眼时像小狗一样皱起鼻子的动作真的好可爱,我的心脏,就那样被紧紧地揪住了。

输掉毕业前最后一场棒球赛的高中生,常常会用“夏天结束了”来形容那种心情,可是这一天,对我宣告了夏天的开始。

不能再温温吞吞地应援了。我决定只注视偶像一个人。看见二手转卖的偶像周边很难受,那就尽量都买回家,箱子从冲绳、冈山等地寄来,我取出那些旧徽章和写真,小心翼翼地擦掉灰尘,然后装饰在房间的展示架上。我不再为追星之外的事情花钱。打工时间一如既往地难熬,但一想到是在为偶像打工,心情就明朗不少。八月十五日,我在自己认为最美味的蛋糕店里买了一整个海绵蛋糕,巧克力片上画着偶像的脸。我点亮周围的蜡烛后上传了Instagram动态,接着一个人吃光。吃到一半时喉咙开始发苦,可是一旦放弃,不仅会浪费难得买来的蛋糕,对偶像也是一种不真诚。于是借助草莓的水分将卡在喉咙里的奶油吞下去。胃忽然紧缩,我还是强行吞下蛋糕,齁甜的滋味让我恶心到想吐。跑去卫生间用食指和中指刺激舌头,喉咙抽搐着,呕吐物的气味率先冲向脑门。硬撑的眼眶渗出了泪水,身体里响起了空气上涌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呕吐物带着甜味涌了出来,混着马桶里的积水,溅了好几滴在我脸上。我扯下卷纸擦拭弄脏的两根手指,然后将纸巾扔进马桶一起冲掉。我反复呕吐,胃部绞痛着,仿佛身体破开了窟窿。在水龙头下搓洗双手时,我发现镜子里映着眼睛红红的女人。我和那个女人朦朦胧胧地对视着漱口,吐出来的水里掺杂一丝血和胃液,难闻。爬楼梯的脚、抓紧栏杆的手,返回房间的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或许,我下意识地在渴求那种艰难。

故意让肉体逼近极限,因此内心雀跃,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追求艰难的感觉。体力、金钱、时间,将我所拥有的一切倾注给某个存在。我会因此感到被净化。将痛苦换来的东西通通倾注其中,能让我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价值。明明没有那么多素材,我却每天都更新网络日志。浏览总数在上涨,每一篇网络日志的浏览量却在减少。我连关注SNS都觉得费劲,便退出账号。浏览数怎样都无所谓,我只想真情实感地应援偶像。

⊙一款以图片分享为主要形式的社交应用软件。

⊙“小明”的日语发音和“婴儿”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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