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案 钉子

一个人长大意味着走出恐惧、羞辱以及童年时期不被爱的阴影。

——爱德华·赛义德

1

在赶回龙番的车上,一夜没有怎么睡觉的大家,很快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我,保持清醒。我倒不是不困,而是师父刚才给我发来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思绪万千,完全没有了睡觉的心思。

师父的消息只有一句话:“邱以深被杀,回来后,直接赶赴现场。”

还有一个定位。

这一惊,让我睡意全无,可是看到大家疲惫的睡姿,我也不忍心吵醒他们。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接下来的,可能就是一场硬仗了。

凌南、张玉兰、邱以深相继死亡,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凡事反常必有妖,凡事过于巧合也绝对不仅仅是巧合了。凌南的死亡可以说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但是张玉兰的死亡,却总让人感觉有些疑点。此时,邱以深突然又死了,而且师父的措辞很坚定,是他杀。这起案件,更加强了我对张玉兰死亡的疑惑,这里有个结没有解开。

我在脑海里重新梳理了一下,凌南死亡后,他的“绯闻女友”段萌萌的妈妈和他的老师也相继死亡了,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针对凌南死亡事件的报复行为。毕竟,凌南出事,多多少少和邱老师违规补课有一定的关系,也多多少少和之前传播的绯闻有一定的关系。绯闻的传播,到现在还没有查出个所以然,但补课的事实倒是非常清楚。会是凌三全夫妇在暗中报复吗?

心事重重之中,时间就过得特别快,我们很快就抵达了被警察们团团围住的现场。

“哎?这是哪儿?”林涛是被警灯闪醒的,揉着眼睛说,“不是回家了吗?我这是在做梦?”

“没有,邱以深被杀了。”我跳下车,拎下来沉重的勘查箱。

“啊?被杀了?”林涛喊了一句,把其他几位都惊醒了过来。

我拎着勘查箱走到了警戒带旁,警戒带的外面,董剑局长正背着手站着,凝视着屋内。见我走了过来,他表情依旧凝重地说:“看来这案子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啊。我在这儿站了两个小时,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之前的案子有没有哪里出现纰漏。”

我打开勘查箱,穿戴着勘查装备,说:“凌南的案子没有问题,张玉兰的案子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董局长问。

“电线上没有张玉兰的DNA,实验室说是有可能高温导致组织变性,我觉得这不合理,说不定有极端巧合存在。”我说。

“他们没有向我汇报。”董局长说。

“巧合在哪里,我还没有想明白。”我说,“先看完这个再说。”

董局长满怀心事地点了点头。

据辖区派出所民警的介绍,警戒带围着的这个二层小楼就是邱以深老师的家了。邱以深老师在被龙番市第二十一中学劝退之后,因为保留了教师资格,所以可以求职教师岗位。最近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通过身边的同事、朋友,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

毕竟是市级示范中学的班主任老师,也是曾经的“卷王”,邱老师的实力还是有目共睹的。事发前几天,在一个教师朋友的帮助下,邱老师去龙番市一所比较有名的私立中学应聘,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这所私立中学录取。

本来是一件大喜事,这位教师朋友还准备在邱老师去学校报到之后,组织同学朋友一起来给邱老师庆贺一下。可是这位也在私立中学工作的老师,今早等了好久,还没能见到邱老师的身影。按理说,这份工资报酬不错的工作,邱老师不会放弃。即便是邱老师录取后反悔了,至少也得给他这位介绍人说一声啊。

这位教师朋友是邱老师的发小,对邱老师的为人处世还是很了解的。今天第一天没来报到,是一件十分反常的事情。于是他立即向校长说明了情况,请了假,来邱老师家里寻找。到了他家门口,发现他家一楼的卷闸门是半开的,躬身一看,就看见了躺在一楼大厅中央的人形躯体,还有大片的血迹,于是立即报了警。

邱老师的家住在龙番市的郊区,第二十一中学附近不远的地方。这个位置地处龙番河畔,是一块比较复杂的区域。之前的调查中我们就知道,第二十一中学这个区域,位处城乡接合部,本身就非常复杂。最近几年,随着龙番市的外围扩张,不少开发商选择在这远离市中心、远离交通拥堵且又风景秀丽的地方开发一些豪宅,不少生活条件优越的人士搬到了这一片区域,也促进了这一片区域的商业发展,几所著名的中学、医院都在附近设立了相关的配套。因此龙番市这块区域就形成了特殊的现象:一条马路之隔,路北边是豪华的别墅区,而路南边则是郊区原住民的老房子。

邱老师就是郊区的原住民,他的房子是父亲留下来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回了老家,尚未成家的邱老师则一直一个人居住在这栋二层小楼里。和大多数村镇的房屋一样,邱老师家也是那种十几户联排的二层小楼,他家是联排房屋的最东头一间。因为靠近大路,大多数联排房屋的一楼也都开了门面,有的是小超市,有的是理发店,也算是为这片区域的繁荣经济贡献了一份力量。但是邱老师独居,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开商店,所以一楼就算是他家的客厅。不同的是,为了联排房屋的整体效果,所有房屋的一楼都安装了卷闸门,所以让邱老师家这个住宅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商铺。

我和大宝俯身钻过了警戒带,走到了尸体的旁边。

因为之前调查过邱以深,所以我们一眼就认出了死者就是邱以深无疑。此时的邱以深穿着睡衣睡裤,躺在一摊血泊之中,面部和头发都被血迹浸染,颈部的一个巨大创口触目惊心。

“颈部巨大砍创,气管、食管和双侧颈动静脉都完全离断了,颈椎前面还可以隐约看到砍痕。”市局的韩法医一边检验着尸体的颈部,一边说道。

“死亡时间呢?”我问道。毕竟这是一片联排的房子,如果发生侵入事件,并且有打斗杀人的行为,很难不被隔壁邻居听见声音。

“尸温我们刚才测了,27摄氏度,下降了9摄氏度,大约死亡了9个小时,现在是10点多,那死亡应该是凌晨一两点的事情。”韩法医说道。

这也就解决了为什么侦查员们没有从邻居口中听到异常情况的问题了,这个时间,是大家都熟睡的时间。

“现场尸表检验已经基本差不多了,得抓紧时间解剖。”韩法医站起身,看着我说道。

“好的,你们先去殡仪馆,我随后就到。”我说。

我和刚刚进入现场的林涛一起,巡视了一番现场。

现场的一楼就是一个开阔的客厅,后侧有两个隔间,分别是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口有一个向上延伸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去,二楼是两间卧室。一楼客厅的柜子和二楼的床头柜、衣橱都被翻乱了,看起来是一个抢劫杀人案件的现场。

“楼下的柜子上,还有这个床头柜边缘,都有血迹。”林涛指了指床头柜和我说,“不过,凶手抢劫杀人的时候戴了粗纱手套,血迹中间可以明确看得见粗纱纤维痕迹。”

“所以,你觉得是抢劫杀人?”我问。

“我觉得可能性挺大吧。”林涛说,“如果只是伪装现场,把一楼翻乱就行了,还来二楼翻乱作伪,没必要吧?”

“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哪家能找到现金?”我说,“一个穷教师,也不可能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啊。有这工夫,马路对面,就是别墅区。”

“那边有物业有保安,不好下手呗。”林涛嘟囔着。

“存疑。”我说,“足迹呢,足迹怎么样?”

“我听他们市局的勘查员说,地面上有血,也有血足迹,可是最多只能看到鞋子边缘的弧形,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反映出鞋底花纹的痕迹,更没有完整的血足迹。”林涛说,“而且这个水泥地面,灰尘足迹能被发现的可能性也极低。”

“现场可是不少血啊。”我说,“凶手居然有时间专门绕过所有的血迹,不留下完整血足迹?”

“也许是巧合呢?凶手运气好?”

“那运气也太好了,我同样存疑。”我说。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林涛问。

“不想说什么。”我说,“走,去楼下,看看中心现场的血迹情况后,我就去尸检了。”

回到一楼,尸体已经被运走,尸体原始的位置,被勘查员用粉笔画出一个人形的圈。我蹲在白圈的周围,看着地面上的血迹。

白圈是脚朝大门,头朝内侧隔间,头北脚南的位置。颈部开始,有向北侧喷射的喷溅状血迹,这和死者颈部被割开是符合的。喷溅状血迹呈现出一个扇形,但是在白圈的颈部右侧可以看到明显的空白区,这说明凶手当时就蹲在死者的右侧,用刀砍开了他的脖子,血迹喷出来后,喷溅在凶手的身上,而没有落在地上,所以形成了这样的空白区。

邱以深死亡现场

除了这一片喷溅血迹之外,白圈下方有一摊大约脸盆大小的血泊。白圈周围,可以看到零星的滴落状血迹,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血迹分布了。

看着这样的血迹形态,我陷入了沉思。

“看完了没?”大宝在一旁等不及了,说,“子砚说去找附近的监控,小羽毛跟着侦查部门去调查了,你还不去尸检吗?”

“哦,好的。”我心事重重地站起身来,说,“走吧,他们估计也做好准备了,我们赶过去,刚好开始检验。”

现场距离殡仪馆挺远的,在韩亮开着车带着我们的路上,大宝又睡了一觉。到达后,我让韩亮在车上抓紧时间补觉,自己则和哈欠连天的大宝走进了解剖室。

市局法医们对尸体的尸表检验已经开始了,在按规范提取了死者的体表相关检材之后,韩法医正拿起死者的手部在观察。

“尸僵还没有完全形成吧?”我一边问道,一边穿着解剖服。

“没有,而且双手都形成不了了。”韩法医说,“严重的抵抗伤,双手都被砍烂了。”

我连忙凑过去看,在现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原来死者的双手都是横七竖八的创口,有的创口下面的骨头都完全离断了。

“抵抗伤,一般在手上和前臂,但是前臂一点儿没有,在手上有这么多抵抗伤,倒还是挺少见的。”我说。

“会不会是死者死死地抓住了凶手的刀,导致多处被割伤?”韩法医问。

“抓住了刀刃,被凶手挣脱,再抓住刀刃,再被挣脱?”我说,“哪有这样的打斗过程?反正我是没见过这样的抵抗伤。”

“那你是什么意思?”韩法医问。

我摇了摇头,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尸体的颈部。

“全身未发现其他损伤。”市局的周法医说,“只有颈部巨大创口和手部严重的抵抗伤。死因应该是颈部大血管破裂导致急性大失血死亡。”

“我们法医不仅仅要看死因,更得考虑损伤方式。”我说,“你说,什么情况下,才能形成这样的损伤?有这么多抵抗伤,还能一刀毙命?”

“也许……”大宝说。

“没有也许。”我打断了大宝的话,说,“你想想现场的血迹形态再说。”

大宝吐了吐舌头,开始思考。

尸表检验结束,开始尸体解剖。因为死者的损伤并不复杂,所以解剖进展也很快。韩法医和我一起局部解剖了颈部,找出了双侧颈动静脉的断端,算是明确了死因,又解剖了头部,没有发现任何损伤。

周法医和大宝解剖了胸腹部,在心脏的位置抽取了好几管心血备检,又打开了胃部,见胃内容物已经基本排空,大致死亡时间是末次进餐后6个小时,结合死者晚上7点吃饭的习惯,计算出的时间也是凌晨一两点钟。

解剖完毕,在对尸体进行缝合的时候,大宝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说:“我知道了!死者是躺在地上被砍颈部的!因为喷溅状的血迹是从地面低位喷射的。”

“对。”我说,“可是死者身上没有任何约束伤,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可以是死者双手多次抓住刀刃,一不小心摔跤了,凶手趁机一刀下去。”周法医说。

“听上去,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死者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不可能反抗能力这么弱。还有,你没有注意到吗?现场没有任何血迹凌乱的迹象。即便是双手被割破那么大、那么多的口子,也会流不少血啊。”我说,“没有凌乱的血迹,说明没有打斗的过程,不然只要流了血,就会被踩得到处都是。而且,现场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血足迹都没有,给我的感觉,凶手是故意绕开了血迹行走的。”

“老秦的感受和我一样。”韩法医说,“我也觉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大宝连忙问道。

“我总感觉,血少了。”韩法医说,“现场喷溅状的血迹只局限于那个扇形,身下的血泊量也很少,甚至我们在对心脏进行抽血的时候,还能抽出来四五管血。这显然不是双侧颈动、静脉被完全砍断后尸体的状态。”

“你说死后形成啊?”大宝说,“那不可能!死者的颈部创口是有明显生活反应的。”

“但如果是濒死期就砍颈部、砍手,软组织生活反应很明显,但是出血量就不大了。”我说。

“濒死期?”大宝说,“你是说,死者被砍的时候已经昏迷了?”

“不仅仅是昏迷,而是快死了。”韩法医说。

“你是说,还有联合死因啊?”大宝问。

法医学上,如果发现两种致死原因都可以致死的话,就会下达联合死因,从而明确施暴人的责任。

“也许是我们没有发现真正死因而已。”韩法医低声说道。

“头部没有损伤,不可能是颅脑损伤,颈部舌骨和甲状软骨除了刀砍伤外没有其他骨折,尸体上也没有窒息征象,不可能是窒息。”大宝说,“那按理说,就只有中毒了。”

“是的,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说,“好在心血提取得足够多,希望理化部门可以把常规毒物、非常规毒物等都尽可能地做一做,说不定能有发现。”

“这个我去安排。”韩法医说。

“等毒化结果出来,尸体还得再好好研究一下。”我说,“防止有一些小的问题,被我们漏掉了。”

“如果要做常规毒物和非常规毒物,毒化结果会比较长。”韩法医说,“尸体先冷冻,我们也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解剖照片。”

“好的。”我叹了口气说,“小羽毛和子砚那边都没有消息过来,估计也没有能够发现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韩亮突然冲进了解剖室,说:“师父知道你们在解剖,给我打电话了。”

“又有事儿?”我一惊。

“是啊,大事儿!”韩亮说,“矿井爆炸,有人伤亡!”

“那不是应急管理厅的事儿吗?”我问,“安全生产事故?”

“不知道,在青乡,师父让我们立即赶过去。”韩亮说。

我连忙一边脱解剖服,一边对韩法医说:“我觉得这件事儿有蹊跷,简而言之,我现在怀疑凌氏夫妇,尤其是凌三全。你回去汇报一下,看能不能申请侦查部门对这两个人进行布控。”

“为什么怀疑他们?”韩法医问。

“你别忘了,凌南死后,头颅被螺旋桨砍掉了。”我说,“这也许就是邱以深被砍颈部的原因。”

2

矿井事故,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遇见过。虽然爆炸案件我办过几起,但是在矿井下方爆炸,其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二土坡案件之后,又出现了意外的情况,按理说我的心思应该全部放在这一起案件之上的,但是刚发生的这一起爆炸案件更急、影响面会更大,所以我不得不立即从二土坡案件上抽出心思,全心全意地办好这一起矿井爆炸案。

从解剖室里走出来,我给林涛、陈诗羽和程子砚打了电话,约好了碰头地点,准备驱车赶往青乡。

下午2点整,我们5个人又重新坐上了韩亮开着的勘查车。毕竟没有好好休息,我和大宝要求韩亮不能疲劳驾驶,大家可以轮换着开车,可是韩亮则说自己在解剖室外一觉睡得特别好,开车没有问题。他还说自己从来没睡过那么好,看来殡仪馆很适合睡觉。

其他3个人在车上分享了自己这两三个小时的工作情况,几乎全都是坏消息。

林涛说现场进行复勘,确定没有找到任何一枚血足迹。因为邱以深在现场是赤足的,却没有能够找到血赤足迹,这和我们分析邱以深是倒地昏迷后再被形成开放性创口的结论是一致的。没有足迹、凶手戴手套,看来现场提取到关键证据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程子砚则依旧在现场附近进行寻访,拷贝回来几百个G(千兆字节)的监控资料,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不过已经安排了市局视频侦查部门的同事去看了。但是大多数监控都不是红外线的,夜间呈现效果怎么样,很不好说。

陈诗羽则更是没有收获,他们走访了所有邻居,大家对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反应,没人听见什么异常的动静,也没人看见异常的人。邱以深是独居,所以他家里究竟有没有贵重物品,不得而知。邱以深一直没有谈恋爱,也不存在情杀的可能性。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找工作,所以也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情,就没有机会得罪什么人,仇杀的可能性也不大。总之,调查结果就是本案陷入了泥潭。

我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后,陈诗羽最先发话:“我觉得你怀疑凌三全可以,但是怀疑辛万凤就不太合理了,咱们去过她家,辛万凤的身体那么弱,咱们都是看到的。别说控制一个大男人,就是拿刀砍断一个不会动的人的脖子,也比较困难吧。”

“是啊,我优先考虑的也是凌三全,已经让市局去布控了。”我说。

“对了,他家挺有钱的,可能也会雇凶,得查联络人。”陈诗羽补充道。

“嗯,有道理。”我说,“但即便是雇凶,辛万凤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我们找她的时候,她和我们毫不掩饰地表露了自己对邱以深的仇恨。如果她想杀人,就不会向我们表明心迹了。”

“有道理。”林涛也表示赞同,“凌三全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关键,他是怎么弄得邱以深没有抵抗能力呢?”大宝插话道。

大宝的话像是一道光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我想了想,说:“可惜,这次准备申请对张玉兰家里进行再次勘查的,又没有时间了。”

“没事的,她家的现场已经再次保护起来了,我也让市局同事申请搜查令了。”陈诗羽说,“这个矿井爆炸案结束后,我们回来就能再次勘查。”

“好。”我稍微放了点心,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韩亮按照青乡市公安局的孙法医发的定位,驱车安全抵达。本来我还担心他连续“作战”的能力,但也因为太困,没能在路上全程和他聊天提神。

“你赶紧休息一下吧。”我和韩亮说完,就下车和孙法医一起走到了矿井的电梯旁。

报警的是矿务局负责巡查的邵主任。

今天中午,邵主任和往常一样,带人在矿区周围巡查,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大地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经验丰富的邵主任立即明白,只有足够量的炸药在井底爆炸,才会导致这样的效果。可是,此时是中午,而且并没有爆破计划,邵主任立即向上级汇报,通过矿井下的监控和对讲机,和此时正在作业的几个矿井井下进行联系。可是,所有的矿井都汇报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正感到奇怪的时候,突然有巡查人员发现8号矿井的井口有烟尘升起的迹象。

8号矿井是个半闲置的矿井,最近几个月都没有作业任务了,估计下一次作业任务得等到半年之后。按理说,这个矿井的井下是不应该有人的,更不应该发生爆炸。

现在的矿井管理都很规范和严格,即便是半闲置的矿井,也只是掐断了照明和监控的电源,矿井内的空气流通装置是不会随意关闭的。因为长时间空气不流通,就会导致矿井内的瓦斯堆积,有可能会引发爆炸的事故。

在发现8号矿井有问题之后,矿务局立即打开了井下的监控,发现井道内烟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这才确定了就是这个矿井井下发生了爆炸。可是,空气流通装置是正常的,瓦斯监控装置也是正常的,根本不可能自己发生爆炸啊。

对于爆破管理这一块,矿务局一直都非常严格,不仅有严格的登记制度,而且管理炸药有专门的药工,而管理雷管有专门的爆破工,这两个工种是分别管理的,一般连下矿都不会一起行进。

井下有专门的炸药储存柜,根据8号矿井的登记记录,确实有20公斤硝铵炸药没有按规定由药工带回,而是图省事儿在储存柜里存放。不过,一来,铁质的储存柜是上锁的,这个锁不是一般人能打开的;二来,光有炸药并不会爆炸,而是需要雷管引爆。

既然柜子内的炸药不会自己爆炸,那么这次爆炸就一定是有人下去进行了引爆。而如果引爆这么多炸药,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引爆者生还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经过青乡市公安局和矿务局的分析,确定这个半闲置的矿井,虽然空气流通装置没有关闭,但是没有严格管制电梯,这也是他们的疏漏。只要是矿区内的人,都能操纵电梯、进入井下。事实证明,矿务局第一个抵达的同志发现,原本应该是关闭状态的电梯,实际上是开启状态的。不过,并不是矿区内的人都能接触到雷管去引爆炸药,也不是矿区内的人都能获取8号矿井的炸药柜钥匙。

这样,可以造成爆炸的人的范围就很小了,青乡市公安局立即组织力量对范围内的人进行排查。

在我们的车刚刚下高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明确了一个目标,是一个叫万永福的爆破工。虽然暂时并没有查出他这个人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确实在这个工作时间,突然失联了,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异常情况。

从矿务局领导这边得来的消息,万永福今年35岁,已婚,有一个10岁的儿子,妻子在青乡市区开一个小服装店。万永福的父母都是矿业集团的退休工人,而万永福中专毕业后,就一直在青乡矿业工作,从事爆破工种。而且最近十年来,都是在8号矿井工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也没出现过什么差错,算是一个并不特别优秀,但也没有污点的正常人。爆破工是特殊人群,所以经常会被关注和调查,但万永福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更谈不上有什么恶习。矿工一般都非常繁忙,虽然工薪待遇不错,但是几乎没有多少业余时间,所以也不存在和社会不良人士勾结的可能性。

他为什么会去一个目前闲置的矿井内引爆炸药,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公安局目前兵分两路,一路去调查万永福的生活、工作近况,而另一路则去了药工那里,看看炸药柜的钥匙的情况。

孙法医和几名勘查员此时已经穿戴好了下井的装备,准备下井勘查。虽然矿务局确定井下并没有空气流通的问题,但是其实谁都知道,井下还是存在很大的风险的。炸药是不是已经爆炸完了?有没有再次发生爆炸的可能?矿井内部的结构有没有损坏?这些我们都是不得而知的。

但是,既然井下存在人身伤亡的可能性,这些现场勘查员就必须要下井勘查。

我也很害怕,但也不得不拿起安全帽和矿灯,往自己的脑袋上戴。我一边戴,一边跟小组成员们说:“刚才他们说了,井下视频监控没有开启,所以子砚你下去没用。下面主要是现场勘查的活儿,所以小羽毛你下去也没用,你们两名女同志就配合市局同志对外围进行调查吧。”

陈诗羽不以为然地说:“不,我们都得下去!”

一边说着,还一边给程子砚也递了一套装备。

我知道陈诗羽的脾气,此时说什么也没用,只能让她们俩和我们一起下去冒险了。

在穿戴好安全装备后,我们走进了牢笼似的电梯。

我算是一个恐高症患者,可是林涛比我恐得更厉害,虽然站在电梯上根本看不见下方的高度,但是随着电梯的轰鸣和摇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而林涛则一直死死抓着陈诗羽的衣摆。

电梯运行了两分多钟,终于在一声轰鸣中,停止了运行。

“好了,我们到了,大家注意安全。”矿务局负责引路的同志显然对这个矿井轻车熟路,丝毫没有恐惧的表情。

而第一次下井的我们,都是战战兢兢。好在现在的矿井和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土矿井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井下,四周都是水泥砌的墙壁,四通八达,就像是站在一个迷宫里。此时尘埃都已经落定,矿井内灯火通明,只是地面上有比较厚的积灰,这就更和我们想象中大相径庭了。总的感觉,并不是进入了矿井,而是进入了一个有很多岔路口的隧道一样。

“我们在地下300米左右。”矿务局的同志说,“根据登记,往前走100米,左拐,再走100米,就应该是存放炸药的硐室了。”

所谓“硐室”,是矿井的干道两侧墙壁凹进去的弧顶的无门小房间,这些空间是用来储存各种工具设备的。有的时候,在实施爆破作业的时候,人们可以躲在硐室里,确保安全。

“不远啊,走。”大宝率先走了过去,一边感叹道,“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在地底下这么深的位置,要不是刚才坐了电梯,还真的不敢相信有这么深。”

“那是因为照明设备好。”矿务局的同志说,“如果是没有开灯的情况下,那这下面可真的叫作‘伸手不见五指’啊。”

没一会儿,我们左拐了,又走了几十米,我们就见到远处一个硐室的门口地面和墙面上有明显的颜色变化。

我的心里一沉,说:“确实有人死了。”

“这也看得出来?我只感觉到气味不对劲。”大宝快走了几步,到了硐室的门口。

一走近,我们也都闻到了血腥味和炸药味交杂的复杂气味,令人作呕。

“哪有人?”大宝左右看看墙壁上和地面上成片的又像血迹又像凝血块似的东西,说道。

“这就是人。”我说,“那么多炸药,在炸药旁边的人是不可能留下尸体的。”

我这么一说,给我们引路的矿务局的同志顿时没了一开始的冷静,瑟瑟发抖起来。大宝“啊”了一声,脸上也显现出了肃穆的表情。书本上的知识照进了现实,一下子变得异常残酷。

“不可能留全尸?”陈诗羽也很凝重地问。

“不可能留尸体。”我说,“中心爆点的超高温度,可以让人体在瞬间气化。”

“什么都不剩?”程子砚也瞪大了眼睛问。

我蹲下身,从地面上捡起一个小小的金属片,说:“这个金属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上的,连金属都只能剩下这么小一点点,何况是人体啊。”

“尸体都没了,那我们看什么?”大宝问。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我说。

“都看完了,炸药都没了,现在这里没有危险。”林涛说。

林涛还是有经验,在我们说话间,他就排除了现场隐患。或许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就能减少他在地底的恐惧感。

“柜子上能看出什么吗?”我问。

“柜子表面受热熔化,完全变形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林涛说。

“现在,我们把现场画成多个网格状,每个网格里提取一份检材,回去进行DNA检验。”我说,“如果所有检材都是一个人的,而没有第二个人或者混合的DNA,那么就可以判断这是一起自杀案件了。”

“自杀?”大宝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微微一笑,拉着大宝走进了硐室,指着硐室的地面和墙壁说:“你看,硐室内侧的墙壁和天花板血迹少,而两侧和穹顶门黏附的血迹多,还有大量血迹从内向外喷射到矿井主干道上,这说明人体和炸药是个什么相对位置?”

大宝想了想,说:“哦,是有人抱着炸药,面对硐室内侧爆炸,爆炸把人体的大部分组织瞬间气化,残余的部分向左、右、后、下方喷射出去,而上方和前方就比较少。”

“甚至都可以判断死者是抱着炸药,坐在地上引爆的,地面上才会有这么多血迹。”我说,“而且,选择在硐室里爆炸的目的是什么?”

“炸药在硐室里啊,就近呗。”林涛插话道。

“不,我觉得他是为了不造成矿井主要结构的损伤。”我说,“在主干道上引爆,多多少少会造成内部设备的损坏。但是在这里引爆,摧毁的就只有他自己和那个炸药柜。如果这些DNA是一个人的,又不是下来搞破坏的,你说不是自杀是什么?”

“是啊,抱着炸药坐在地上,也不可能是意外事件。”林涛点头认可道。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用DNA检测来确定这些血迹是一个人的了。”我说,“当然,估计我们上去之后,侦查部门也就能调查出死者的自杀动机了。对了,死者是那个万永福的可能性非常大。一来,他具备到这里来的条件;二来,之前对他进行的调查和管理,并不涉及他的内心思想状态,有可能会忽视他的心理异常;三来,他以前就在这个矿井工作了很多年,对这个矿井有感情,自杀时才会选择这里,且又不想破坏矿井。”

“不,我们这里的爆破工都是必须要进行定期心理咨询的。”矿务局的同志反驳说,但随后又无奈道,“这是制度规定。只不过,很多矿组,都把这件事情当成‘形式主义’,没有真正落实,只是走形式地填几张表罢了。”

“是啊,不掌握他的心理变化,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件。”我说完,开始蹲在地上,用棉签采起血来。

大约采了半个小时,大部分血迹都已经取样完毕,我正准备直起身伸个懒腰,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叫,听起来是程子砚的声音。

这时候我才发现,程子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了。

3

循着声音,我们向电梯口跑去,很快就见到了在矿井主干道中段的程子砚,看上去,她还是惊魂未定,而先一步赶到的陈诗羽正在抚着她的后背。

顺着两人的目光,我们向前看去,这是矿井下电梯后的第一个硐室。因为硐室里没有灯光,矿道的灯光照射进去,可以看到在硐室的角落里,似乎有一双眼睛。

我也吓了一跳,连忙走近去看。

走近了,这才发现那不是一双孤零零的眼睛,而是因为它的主人被爆炸扬起的灰尘覆盖得不那么明显罢了。

“是一个人啊!”我心中一惊,三步并成两步跑进了这间漆黑的硐室,走到了那人的身边,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颈动脉。

从体型看上去,他应该是个孩子,瘦瘦弱弱的,此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我拿起死者的手腕弯了弯,说:“尸僵刚刚开始形成,尸体温度尚存,估计也就是死亡三四个小时吧。”

“现在是下午4点多,你的意思是,他也是爆炸死亡的?”大宝看了看手表,惊讶道,“不都是说这种硐室有保护的作用吗?爆炸冲击波一般波及不到这种相隔了很远、转了好几个弯的硐室里,这也能死人?”

“我关心的是,一个孩子,怎么会到矿井下面来?”我说完,打亮了手中的电筒,在硐室里照射了一圈。

这一间硐室比爆炸发生的硐室要小,但是里面没有炸药柜和采矿工具,是一间完全空置的硐室。只有另一侧角落里,散落着几根十几厘米长的、表面涂有蓝色油漆的洋钉子,听说是井下常用的钉子类型。钉子的旁边放着一个书包。

受到爆炸的扬尘影响,眼前这间硐室里的地面和洋钉子、书包以及尸体上都覆盖了薄薄的灰尘。

我拉开了被薄尘覆盖的书包,里面有一些初二年级的课本,上面写的字直接就明确了死者的身份。

“青乡二中,吕成功。”我说,“这个是矿上的中学吗?”

“不是。”孙法医说,“这个中学是矿区外面的,主要还是附近的农村居民,也有矿上工人的孩子在这个中学读书的。具体的,还得让侦查部门调查一下身份。”

“嗯,也要查一查和那个万永福的关系。”我说。

“你刚才不是说万永福应该是自杀的?”大宝说,“哦,你是说自产自销 ㊟ 【自产自销:是警方内部常用的俚语,意思就是杀完人,然后自杀。】 ?那我就想不通了,万永福都能弄到炸药,为什么不和孩子一起被炸死,要费这么大劲先弄死孩子,再去自杀?而且死亡时间那么相近?”

“你现在的发散思维真的很值得表扬。”我笑了笑,说,“我只是让查一查,你就衍生出这么多想法。”

大宝挠了挠后脑勺,说:“这孩子才初二,只有十四五岁啊,可惜了。”

“林涛,你去万永福的家里和一些关联现场进行勘查。”我说,“子砚去把这么多DNA检材送检,务必在今天把大致的数据做出来。现在,一次性可以做32份检材,就很有代表性了。小羽毛,你去查万永福和孩子的背景资料。我和大宝去殡仪馆尸检。”

“我还以为这种爆炸案没尸体呢,这居然多出来一个。”大宝嘟嘟囔囔地说。

“都是你的乌鸦嘴。”我说。

我们重新乘坐矿井的电梯,轰隆隆地上行了2分钟,耳朵的鼓膜都因为压力的变化而产生了闭气的反应。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倒是让我灵光一现。

韩亮开着勘查车,载我们赶往殡仪馆的途中,绕路去了一趟青乡市人民医院。

我刚才在矿井电梯里萌生的想法,就是去医院借一个耳鼻喉科的便携式耳镜。

几年前,我们来青乡市办那个“消失的凶器” ㊟ 【见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第一季《天谴者》“消失的凶器”一案。】 的案件的时候,就让大宝去人民医院借了简易耳镜,因为是给尸体用的,所以之后也没有还回去。有道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上次既然没还,这次就不好借了。大宝去耳鼻喉科好说歹说,直到快下班的时间,才终于又“顺”回来一个简易式耳镜。

“上次都有教训了,你们弄丢了之前的,还不买新的。”大宝对孙法医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种小众的设备,谁会去买啊。”孙法医笑着说,“你打报告领导都不一定批。”

“那也不能每次都让我去医院‘顺’吧?”大宝说,“下次我再去市人民医院,人家得把我当贼防了。”

“没事,下次换我去‘顺’。”孙法医说。

“你们这是在坏我们公安机关的名声。”我笑着说,“这一次,你们知道我要简易耳镜有什么用了吧?”

“涉及爆炸案件,就要考虑现场的冲击波,看死者的鼓膜,就能分析出爆炸发生时他的位置和状态。”大宝说。

“对。”我赞许道。

我们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尸体已经先一步运送过来,并且放在了解剖台上。

在灰蒙蒙的矿井里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尸体一放在整洁的解剖台上,就显得很脏了。男孩的全身都被灰尘覆盖,只有一双半睁的眼睛依旧是透彻明亮的。整具尸体都是灰尘的颜色,只有头顶部似乎还能看得见黑色的头发,就像是掉进了泥潭一样。

“身体上覆盖灰尘,只能说明爆炸的时候,他在矿井里,而不能证明那个时候他死没死。”我说,“而这一点很重要,很有可能决定了万永福和吕成功之间的关系。”

“关系交给他们侦查部门去调查吧。”大宝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简易耳镜,把尖端插进尸体的耳朵里,自己凑过脸去从另一端的目镜里观察着。

“怎么样?”我见大宝磨磨唧唧的,有些着急。

“没,好像没穿孔。”大宝直起身来把耳镜递给我。

我用耳镜观察了尸体另一侧的耳朵,说:“确实,没有穿孔,但是鼓膜有充血。”

“鼓膜充血说明对鼓膜造成的气压不够大,刺激了鼓膜但是没有导致它的破裂。”大宝说。

“而且,充血是生活反应。”我说,“结合现场情况,因为尸体所在的现场和爆炸现场隔了一段距离,且有几个拐弯,因此冲击波力度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结论就是,爆炸发生的时候,吕成功这孩子就在他所在的硐室里,而且还活着。”大宝说。

“那么,问题来了。”我说,“既然冲击波都没有击碎他的鼓膜,那就更不可能击碎内脏了。他既然不是死于爆炸,又为什么会在爆炸发生后死亡呢?”

“吓死的?”大宝拿起死者的双手看了看,说,“没有约束伤和抵抗伤,身体上也没有其他损伤,更没有窒息征象。”

“吓死,一般都是有潜在心脏疾病的人。”孙法医说。

“嗯,以前我们办过一个‘迷巷鬼影’ ㊟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三季《第十一根手指》“迷巷鬼影”一案。】 案,那是凶手知道被害人有潜在心脏疾病。”大宝说,“但如果这个吕成功没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年纪,不应该有什么多大的身体健康问题啊。”

“不过,从尸表来看,这也是最大的可能了。”我说,“拍照固定,然后清洗尸体,准备解剖。”

因为在解剖现场拍照的民警通常是照相专业或者痕迹检验专业的民警,他们不懂法医,所以会有个习惯,就是拍完了以后把显示屏上的照片给法医看一眼,确定需要的内容拍摄清楚了才好。

现场拍摄的小伙子在拍完尸表后,举起相机,让我看相机显示屏。在看到头顶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头顶部的灰尘似乎比其他部位少很多。因为光线的问题,看尸体看不清楚,看照片却显得很不自然。

“头部先不清洗,你们先做常规解剖,我来看头部。”我制止了正准备冲洗死者头面部的大宝,说道。

我走到解剖台的一端,细细端详着尸体的头顶部。因为灰尘覆盖,黑色的头发似乎变成了灰白色,但是在头顶正中的部位,头发确实显得更加黑一些。

我伸手摸了摸尸体头顶的头发,一丝异样的触感透过乳胶手套传递到我的感觉神经。头顶的发丝似乎比周围的头发要更加坚硬,就像是摸在一条尼龙绳上。我知道,正常的头发是柔软的,只有头发上黏附了血液等液体,多根头发黏附在一起,风干后才会形成这样的状况。

在对尸体头顶部进行细目拍照后,我又观察了一会儿,可能是灰尘的污染,确实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尸体的头发剃除。

用手术刀剃除尸体的头发,是法医的“绝活儿”,我们可以用手术刀把尸体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连毛桩都不剩,而且头皮还不被刀片刮破。

当我的手术刀刮到尸体头顶部位的时候,那种异常的感觉又顺着刀片传递到了我的手上。

“不对,头顶肯定有问题!”我说。

此时,大宝已经按流程清洗好了尸体,提取了尸体指甲等必须要提取的物证检材,正准备切开尸体胸腹的皮肤。他听我这么一说,连忙说:“你不是说先天性心脏病可能性大?”

“不,尸体的头顶有问题。”我说。

“头顶没看到创口啊。”大宝说。

“没事,我就快看到了,你们继续解剖,别耽搁。”我一边说着,一边操纵着手术刀在尸体头皮上刮动。

当手术刀的刀刃第一次经过尸体头顶正中的时候,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异响,像是金属互相刮擦而产生的刺耳声音。随着顶部的头发完全被刮落,头顶部青色的头皮完全被暴露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根针,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的心脏猛然一阵收缩,让我一口气没能喘上来。因为心脏的强烈收缩,血液突然冲进了我的大脑,我能真切地感觉到大脑里一阵嗡嗡作响,眼前的视野都模糊了。

大宝和孙法医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异常,仍在按部就班进行解剖。我在尸体的头顶位置蹲了3分钟没动弹,他们也没注意到。大宝已经取出了尸体的心脏,并且按照血流的方向剪开,说:“心脏看上去还好啊,不像有什么先天性心脏病的心脏啊。”

说完,见我没有回应,大宝这才注意到了我面部极其狰狞的表情。

“你怎么了?”

大宝放下心脏,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紧接着,就爆出了一声惊呼。

“畜生吧?这就是畜生啊!”

原来,吕成功头顶乌青色的头皮中间,除了有一片紫色的皮下出血之外,还镶嵌着一个圆形的蓝色铁片——也就是刚才解剖刀划出异响的来源。

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刚才在现场,我们就看到过这种涂着蓝色油漆的洋钉,既然头皮上露出的是钉子的尾端,那就意味着长达十几厘米的整根钉子已经深深插入了尸体的头颅。

我和大宝小时候都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凶手用砖头把一枚钉子钉进了醉汉的头颅,杀死了对方。这个令人发指的画面,是我们共同的童年阴影,我们怎么都想不到,这个童年阴影今天真的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让我们不寒而栗。

“这可是一个孩子啊!怎么下得了手?”大宝比我更震惊、更气愤,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手上的乳胶手套都嘎嘎作响。

此时的我已经从震撼中缓回了几分,思忖了一番,说:“别急,别急,我们冷静地想一想。孩子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伤和约束伤,而把一枚钉子完全钉进颅骨,不可能一次外力就能做到。”

“你是说,需要锤击多下,才能把钉子完全钉进去?但是在锤击的过程中,死者不可能不反抗、不躲避,对吧?”孙法医也盯着那枚钉子问。

“对。”我说,“我们往墙上钉钉子都有经验,如果这面墙在不断移动,是不可能把钉子钉进去的。而钉眼的周围,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损伤。”

“那你是什么意思?”大宝联想了一下之前的推断结论,问,“是爆炸后,这孩子昏迷了,然后有人趁他昏迷,往他颅内钉进去了钉子?”

“昏迷的原因呢?惊吓吗?”我问,“而且,死者的眼睛是半睁的。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在排除了体位移动后形成尸僵,或者尸体痉挛 ㊟ 【尸体痉挛:也是一种尸体现象,一旦出现,就会保存下死者死亡瞬间的动作。后文会有详细的释义。】 而造成的‘死不瞑目’以外,大多数的‘死不瞑目’其实是因为死亡前脑组织先受到了损伤,这种损伤让眼周围的肌肉接收不到信号了,就停留在原始的睁眼状态。这说明死者在受到脑损伤的时候,其实是睁着眼睛的,不太可能是昏迷的状态。”

“那睁眼状态,怎么可能让别人钉进去钉子?”大宝说,“可惜了,因为爆炸导致的扬尘,直接破坏了现场,让现场没法看足迹了。”

“别着急,我觉得咱们的尸检结果,还得结合调查情况,才能得出综合的结论。”我说,“你们继续完成胸腹腔的解剖检验,我来开颅。”

说完,我用手术刀划开了死者的头皮,然后拿起开颅锯开始开颅。

当颅骨完全被锯开后,我小心翼翼地将带有蓝色洋钉的头盖骨取了下来。测量的结果不出意外,确实和现场发现的多枚洋钉的形态是一致的,整根钉子足足有18厘米长。洋钉穿破了颅盖骨和硬脑膜,直接插入了双侧大脑半球中间的大脑镰,然后穿透了小脑幕,抵达了脑干部位。整个创道周围都有出血,说明是生前钉入的洋钉。而这种直接伤到脑干的损伤,是可以导致人立即死亡的。

“只有钉子戳到了脑干,才会立即死亡。”我说,“但是钉子戳到脑干的这个过程,是需要多次外力才可以做到的。”

“太残忍了。”大宝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死者的胃,说,“胃内基本空虚,还有极少量食糜颗粒,距离末次进餐后6个小时左右。”

“爆炸是12点多发生的,这么大的孩子一般早上7点多吃早饭,那也就是说,爆炸后不久,这孩子就死亡了。”孙法医说,“我们的解剖差不多结束了,颅腔里,也看不出什么了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重新走到尸体的侧面,拿起他的双手仔细看着,说:“尸体你们都清洗了吗?”

“洗了。”大宝说。

我说:“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死者的双手掌中间有点泛蓝光?”

“没有啊,你眼花了吧?”大宝问。

我摇摇头,拿出几根棉签蘸了生理盐水,说:“你们提取死者的心血和胃壁,加上我这几根棉签一起送去市局理化实验室。前两者做毒物化验,后者做微量物证检验。”

说完,我用力把棉签按压在死者的手掌中心,重重地摩擦着。

“你有想法了?”孙法医问道。

“没有,天色已晚,我们赶去市局,听听其他同志工作的情况再说吧。”我把棉签放进了试管里,说道。

4

专案会在市局会议室里正开着,大家心情似乎普遍比较好。

“调查情况,能给我们补习一下吗?”我见我们迟到了,于是问道。

“哦,调查情况很清楚,死者万永福应属自杀。”王杰副局长说道。

根据王局长的综合叙述,侦查员在万永福的住处找到了他留下的遗书。遗书写得很长,主要是叙述自己的生活窘境。万永福描述说自己婚后一直不幸福,自己所有的工资都被妻子把控,每个月只有数百元的生活费,也只够在矿区吃饭,连水果都买不起。前两年,在他患上抑郁症之后,妻子不但继续对他不管不顾,还经常拿抑郁症来取笑他。一个月前,自己的母亲得了癌症,虽然经过医院的治疗有明显的好转,但医疗的费用让原本不富裕的父母家里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万永福向妻子提出拿一点存款接济父母。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一口就回绝了,说家里没有什么存款,因为孩子还小,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最近又买了房子,更是没有钱了。其实万永福作为爆破工的工资还是挺高的,大约是普通公务员的两倍,结婚十年说没有存款,这个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几次沟通无果,妻子不仅没有回心转意,更是提出要离婚,说万永福一下矿就几个月住在矿区不回家,家里跟没这个人似的,把所有的离婚责任都推到了万永福的身上。

本身就患有抑郁症的万永福万念俱灰,决定走上绝路。以他遗书里的说法,他一辈子在矿井下工作,所以也选择在矿井下离开人世。他想过很多种办法,但是因为没有勇气,所以都放弃了,直到他发现井下可能有炸药。他相信,瞬间的灰飞烟灭,也许没有痛苦吧。于是,他找理由结识了药工李某,并哄骗他和自己喝酒。昨夜,他将其灌醉后,以送李某回宿舍的理由进入李某的宿舍,并在李某的床头柜里盗取了炸药柜的钥匙。

在家里犹豫了一夜和一上午的万永福,终于在中午时分,鼓足了勇气,来到了停工的矿井下,在内段矿井的硐室中取出炸药,安装上自己保管的雷管后引爆,导致他当场就被炸死。

能够证明上述结论的,不仅有林涛在万永福家里找到的遗书、日记等材料,还有林涛赶赴药工家中提取到的宿舍监控、床头柜内侧的万永福的指纹等证据。DNA实验室那边,也在第一时间,进行了矿井下的血迹检测,所出的结果全部都是万永福本人的,没有其他人的DNA了。陈诗羽他们侦查部门对万永福的背景调查,也证实了万永福遗书里记载的事实基本都是属实的,而且他们还调取了万永福两年前就诊于精神病医院的病历,诊断其为重度抑郁、中度焦虑状态,建议其住院治疗,可是他并没有进行正规治疗。

之所以大家的表情都比较轻松,是因为这个棘手的案子,目前至少已经查清了一半,担子也就卸掉了一半。

“据我们了解,万永福这个人平时口碑还是很好的。你看他选择自杀都选择了一个最‘人畜无害’的位置,矿井都没有被破坏。”王局长说,“所以,他不太可能杀死吕成功啊,这样的人不可能临走前还带走一个人,即便要带走,按照矛盾关系来说,也是会选择带走他的妻子吧?”

“目前的调查,还没有发现万永福和吕成功之间存在什么关系。”陈诗羽说,“要是让我说得绝对些,这两人压根就不认识。”

经过调查,吕成功不是矿上的子弟,只是在青乡二中上学罢了。实际上,他是住在不远处的村里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平时和爷爷奶奶生活。吕成功已经到了青春叛逆期,什么事也不跟爷爷奶奶说,老人也很难管教他,只知道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虽然有时候会夜不归宿和同学一起去网吧打游戏,但是不至于和刑事案件扯上什么关系。

“是的,万永福自杀的时候,吕成功还活着躲在另一间硐室里。在爆炸发生后,他才死亡。”我一边把捺印下来的吕成功的指纹卡递给林涛,一边把全部尸检过程说了一遍。

当听到吕成功头顶的洋钉的时候,在座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和愤怒的表情。

“因为死亡时间不能精确到分钟,所以我们不知道是爆炸后,有人下井,发现了吕成功,还是本身井下就有第三个人。”林涛说,“而且,现场被爆炸后产生的灰尘覆盖,也没有发现足迹的希望了。”

“矿井周围我也都看了,只有一公里外的几个路口还有正在运行的监控,根本照射不到矿井的井口。”程子砚说道。

“而且这个矿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具体情况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操纵电梯下井的。”林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还想去矿井看看。”

“不错啊,林涛,果真克服了下井的恐惧了?不怕黑?不怕鬼了?”大宝小声说道。

“你说你白天下井和晚上下井,有什么区别?”林涛也小声说,“不开灯都是黑漆漆的。”

“对,我也正有此意。”我说,“另外,我们送检的理化实验结果,要第一时间通过对讲机告诉我们。”

此时已经是深夜,当我们赶到矿区的时候,矿区已经没什么人了。负责矿区安保的同志估计正在接受上级的调查,一脸疲惫和不安地给我们打开了矿区的大门。

我让程子砚和韩亮一起去矿区监控室,再次对周围的路口监控进行观察,即便是一公里外的路口监控,也要仔细观察,重点是寻找吕成功的身影。其他人则做好下井的准备。

林涛留在了矿井上面,对矿井的电梯间进行检查,而我们继续穿戴好下矿井的装备,再次乘坐那座看起来有些简陋的电梯,下到了矿井的底下。这一次我们来到矿井底下的时候,井下的照明没有打开,井下的“黑”是地面上不能比拟的,那可真是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大宝打开了头顶的矿灯才终于恢复光明。

我们走到了吕成功死亡的那个硐室,用各自头顶上的矿灯照射硐室的各个角落。

“奇了怪了,这里也没有可以钉钉子的锤子啊、砖头啊什么的。”大宝找来找去,说道,“钉子都是就地取材的,按理说钉钉子的工具也应该就地取材才对啊。”

“对,这个就是关键所在,也是我们复勘现场的意义所在。”我没有在硐室里到处乱找,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硐室的墙壁上。

很快,我就发现了问题。

硐室的墙壁上,也因为爆炸而覆盖了较厚的灰尘,但是在尸体倒伏的位置上方墙壁上,有一处墙面灰尘似乎没有那么厚。关键是,这一处墙面在大约有脸盆大小的范围内,有不少小小的凹陷。

硐室的墙壁都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很坚硬厚实,能在墙壁上形成凹陷,自然是需要工具以及一定程度的力量。

“来看这里。”我说,“虽然光线不太好,但是依旧能看得见这些小凹陷里,附着有蓝色的油漆,是不是?”

陈诗羽最先跑了过来,也不惧怕灰尘,就趴在墙壁上瞪着眼睛看。

我从勘查箱里拿出一卷卷尺,量了一下高度,说:“吕成功尸长多少?”

“一米六。”大宝说,

“这些小凹陷的高度大约都在一米二、一米三的位置,很符合啊。”我说。

陈诗羽点点头,举起手中拿着的、刚刚从硐室地面上捡来的洋钉,说:“确实,这里就是有淡淡的蓝色,和这个钉子上的颜色差不多。”

“做一下提取,回去进行微量物证,就知道了。”我说。

“原来,你擦拭尸体的手掌,说要做微量物证,也是这个目的。”大宝说。

“对。”我说,“其实我们当时提出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这种损伤,别人很难在死者清醒的时候那么顺利地实施,而不造成附加损伤。问题的答案就是,死者的损伤,不是别人形成的,而是他自己形成的。”

这个结果可能是刚才大家都想到了,所以在我说出答案的时候,大家没有表示异议。

我接着说:“如果死者去意已决,或者是情绪激动,就可以做出这样的损伤。”

“自己从地面上捡起一根洋钉,尖端对着自己的顶部头皮,然后往墙壁上撞。”大宝说,“撞一下,也许钉子只是穿破头皮,但是多撞几下,钉子就会进入颅骨,然后直接插入颅内。钉子插入颅内后,因为伤及脑干,所以他就会迅速死亡。这也是老秦会在尸体原始的倒伏位置上方进行寻找的原因了。”

“这也是墙面上会有十几个小坑的原因了,他撞了十几下。”陈诗羽不忍心地说道,“可是……难道,他不疼吗?”

“当然疼。”我说,“但是,别忘记了,吕成功的头顶部还有皮下出血。我认为,是他因为惊恐,且有剧烈的头痛,为了抑制头痛,他先在墙上撞头,后面为了追求更‘好’的抑制效果又想用钉子来解决。”

“为什么会惊恐和头痛?”陈诗羽问。

“当然是爆炸了。”大宝说。

“对。”我说,“尸体的头顶部灰尘和硐室里这一片墙壁的灰尘相对较少,就是因为头顶部和墙壁有接触、撞击,导致灰尘掉落。因为他头顶部创口较少,且有钉子封闭,所以流出来的血很少,都黏附在头发上。沾了血的头发还沾了空气中的灰尘,就看不出鲜红的颜色了。好在风干后,我解剖的时候,才摸出异样的手感。”

“所以,他也是自杀。”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的理化部门也可以在死者的手掌擦拭物上,做出洋钉上同样的油漆微量物质,因为死者是双手握着洋钉,对墙上撞的。只有这样,洋钉才不会滑脱,才不会在头皮上造成附加损伤。而这种方式,别人是无法形成的。也就是说,不可能别人拉着他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还那么配合地握着洋钉。”

“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地方自杀呢?”陈诗羽还是难以置信。

“也许等调查结果全部都出来之后,我们就可以想通了。也许,我们永远也想不通。”我说,“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用我们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就是以己度人。记住,绝对不能以己度人,我们只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客观证据。”

在对墙壁的小坑进行刮取物证,提取了现场散落在地面上的洋钉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电梯井边。

此时的电梯正在轰隆隆地下降。等了好一会儿,电梯门终于打开,林涛居然一个人正蹲在电梯里,用头顶的矿灯照射着漆黑的电梯操纵台,用一把小刷子刷着按钮。

“我跟你们说,我好像找到凶手的指纹了。”林涛一边刷,一边说。

“哦?”我惊讶道。

“这一架电梯,因为矿井的停用而停用了,必须要重新扳动电梯总闸,才能让电梯重新通上电。”林涛说,“我记得,我们之前下来,和这次下来的时候,都是戴着手套扳动总闸的对吧?”

“对。”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之前那次,是管理员扳动关闭的,戴着粗纱手套,这次是我扳动开启的,戴着乳胶手套。”

“所以,我在总闸上,提取到的这两枚指纹,有一枚就是凶手的。”林涛神采奕奕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有重大的发现,让他忘记了自己怕黑这件事情,居然一个人在黑洞洞的电梯里待了这么久。

“两枚指纹?”我问,“难道不是一枚是万永福的,另一枚是吕成功的?”

“万永福的指纹,我已经在他家里搜寻了很多。”林涛说,“吕成功的指纹卡,在今晚开会前你就给我了。所以我很容易能判断,电闸上有万永福的新鲜指纹,另一枚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吕成功的。”

“那就奇怪了。”我说,“我们假如啊,你所谓的凶手带着吕成功开动电闸到井下,这时候电梯就是通电状态啊。这时候万永福再来,不需要再动电梯总闸了呀。如果是万永福先来的,那同理,凶手也不需要再动电梯总闸了呀。会不会是,凶手或者万永福不知道总闸怎么是开着的,怎么是关着的,试了一下?”

“你前面说的这个问题,我还真是没想过。”林涛说,“不过,不可能需要测试,因为总闸推上去是通电状态,旁边就会亮灯。如果是断电状态,旁边的灯就不会亮。不管是谁晚来,看到灯亮,就没必要再动总闸了。”

“很简单。”陈诗羽的脑瓜子还是快,“有人带着吕成功下到井下,但是并没有杀死他,而是重新乘坐电梯回到了井上,关闭了电梯总闸。这时候万永福再来,见到灯灭,又重新开动了总闸。”

“聪明,这是唯一的解释办法了。”我说,“所以矿务局的人第一时间抵达电梯间,发现电梯是开启状态的。”

“所以,排查指纹,总能找出凶手。”林涛得意地说道。

“确实,可以找出这个人是谁。”我说,“而且还有监控的辅助。不过,找出来的,不是凶手,只是始作俑者。因为吕成功也是自杀的。”

在林涛惊讶的神色和不停地追问中,我在返回矿区大门的路上给他叙述了现场复勘的发现。等我们来到大门的时候,程子砚也有了最新的发现。

吕成功在事发当天中午放学后,确实和三个人一起向矿区的方向走来。而且,在此后不久,爆炸发生前,这三个人又分别从不同的路口离开了现场,唯独没有再看到吕成功的身影。重点是,和吕成功同行的这三个人,都背着书包。

“结了。”林涛拍了一下车门,说,“连夜排查吕成功所有同学的指纹,明天就能破案。”

林涛又熬了一夜,但是没有白熬,他还真的把那枚指纹的主人找了出来。

指纹的主人叫马强,青乡矿的矿区子弟,也是吕成功的同班同学。顺着马强这条线索,警方找到了视频里的所有人,互相印证了口供,还原了事实真相。

吕成功是个留守儿童,从小就内心孤独,渴望别人的认可,需要有更多的玩伴。事发当天,班上同学议论着矿井下面有多黑、多可怕,吕成功就走过来说,自己不怕。马强几个人就说吕成功只是吹牛罢了。吕成功就约这几个同学,一起下到废弃的矿井,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

其实几个人的心里都很害怕,但是为了逞强,几个人还是一起下到了井底。

因为吕成功的逞强,其他几个同学商量着,就给他一点教训。因为在井底丝毫没有光线,所以马强他们趁着吕成功还在井下“大放厥词”的工夫,丢下吕成功,一起乘坐电梯回到地面,并且关闭了电梯的电闸。他们认为,把吕成功丢在井下几个小时,足可以把他吓得尿裤子了,那他就不会再逞强了。

几个同学本来是想好好吓唬吓唬吕成功后,就重新把他“救”上来的。可是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了从远处来的万永福。当时的万永福低着头、驼着背、迈着缓慢而诡异的步伐向矿井走来。本来偷偷下矿被人发现就会倒霉,更不用说来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如此诡异的人。于是马强三人连商量都没商量,就一溜烟分头跑回了自己的家里。

后来听到了井下的爆炸,这三个人心里也打起了鼓,害怕自己惹了大祸。终于,这一天深夜,警察还是找上了门。

“在井下什么都看不见的吕成功虽然开始还在嘴硬,但是其实已经惊恐过度了,又随着电梯的轰鸣,下来了一个步伐诡异的人。”我说,“当时躲在硐室里的吕成功,怕是以为自己见鬼了,本来就已经神经绷紧到了极限,随后的剧烈爆炸声,更是摧毁了他的理智。再加上因为爆炸而产生的剧烈头痛,就是他选择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杀的原因了。”

“为了逞强,可惜啊,可叹啊。”大宝说。

“谁也不知道吕成功拼命杀死自己的时候,内心有多恐惧。”陈诗羽感叹说,“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真的值得全社会去关注。因为缺少了家人的陪伴,就会出现内心的空虚和寂寞,期待被别人认可甚至崇拜,而这种逞强,很容易造成悲剧。”

“是啊。不过这个案子也告诉我们,不要以己度人,不要先入为主。”我说,“刚看到钉子的时候,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真相呢?”

“看到这孩子逞强,我就想起小时候和玩伴们去古墓里探险的事儿了。”林涛说。

“那不一样。”我说,“你去的,不过就是个山洞嘛,咱们谁没钻过山洞啊?下矿井可就不一样了,是有生命危险的。”

“不,我是在想,其实我和好几个玩伴一起去的,大家也都看见白影了。”林涛说,“可是,他们似乎长大后并不怕鬼,甚至前不久我问过他们,他们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而我,却一直有心理阴影,这是什么原因呢?”

“个体差异呗。”我眯着眼睛,准备在路上打个瞌睡。

“不。”林涛慢慢地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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