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十六

阿强去万亩荡西里村接上小美远走他乡之后,沈母脸上严厉的神情不见了,阴郁的表情取而代之。沈父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情,偷了家里一百块银元,还将柜台抽屉里的铜钱席卷一空,他拿起儿子留下的书信看一遍就会叹息一声,然后说:

“不孝之子。”

十多天后一个熟悉的顾客上门取衣时,出于关切,询问阿强和小美是否有了消息。沈母面无表情摇摇头,沈父则是一怔,顾客走后,沈父愁眉苦脸,说他怎么知道阿强和小美的事?沈母说: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一年过去后,阿强和小美仍然杳无音信,沈家的织补生意也是日薄西山,原本就不热闹的铺子,如今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动作迟缓的老人,由于时常不能按期交货,上门的顾客一天少于一天,后来经常是几天见不到一个顾客,两个老人早晨取下门板后,呆坐到傍晚再合上门板。

沈父此前一直喜欢这个勤快节俭心灵手巧的儿媳,沈母执意休掉她之后,他难过了几天。现在他时常咒骂小美,说小美是妖精,儿子离家出走是被这个妖精迷惑了,末了还会后悔叹气,说小美初来时偷穿花衣裳那回就该休掉,当初不该心软。

沈母神情阴郁地听着丈夫的咒骂,一言不发。自从儿子与小美远走他乡后,沈母没有说过一句相关的话,其他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她每天早起晚睡操持家务,直到有一天病倒了。

沈母卧床不起咳嗽不止,一个毛手毛脚的女佣来到沈家,代替沈母做起了家务,然后沈家经常响起盆碗掉地的破裂声。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医成了沈家的常客,隔上半月跨过门槛,走进沈母的卧房,身后紧跟一个精瘦的徒弟,头发花白的中医坐在床旁的凳子上,给沈母切脉,精瘦的徒弟坐在桌案前,切脉之后中医唱戏般地唱起药方,坐在案前的徒弟奋笔疾书,将师父唱出的药方用蝇头小楷书写在一张白纸上,又稍等片刻,等墨迹干透,才将师父的药方双手捧起递给沈父,沈父给他铜钱,他说声谢了。头发花白的中医对沈父叮嘱几句,起身而去,精瘦的徒弟紧随其后,那模样和来时一样,仿佛怕自己跟丢了。

沈父时常手捧着药方匆匆出门,去药铺配药,回家后直接进了厨房,亲自为妻子煎药,因为那个毛手毛脚的女佣打碎过一只煎药的砂锅。

头发花白的中医把药方唱了又唱,始终是九味药,只是剂量增减不同。沈母的病情在唱出的药方里有增无减,咳嗽时出现殷红的血丝,此后床前多了一只木盆,早晨时里面放上清水,到了傍晚水质已经黏糊和暗红。

沈母病倒后,织补铺子的账簿就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账簿里夹着小美离去时留下的银簪子,如同书签,她合起账簿时就会把银簪子放入这一页。起初她还能半躺着,一边咳嗽,一边核对账目,其实那时候入账已经很少。随着病情加重,她已无力翻阅账簿,即使如此,她也不让账簿离开。她醒来时左手就会哆嗦地搁到账簿上,仿佛搁在自己的生命上。

这个曾经威严的女人那时目光空洞,有时神志不清,有一天晚上奄奄一息时突然叫出了小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急促,睡在隔壁房间的沈父拿着油灯慌张地过来,对她说:

“小美不在这里。”

“叫她过来,”沈母声音虚弱地说,“账簿要交给她。”

沈父伸出手说:“账簿交给我。”

沈母继续虚弱而固执地叫着:“小美,小美。”

沈父无奈地站在那里,沈母叫累了,开始喘息起来,片刻后又对沈父说:

“叫小美过来。”

沈父回答:“小美不在这里。”

沈母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说:“去叫小美过来。”

“她不在这里,”沈父说,“她跟那个不孝之子走了。”

“走了……”

沈母安静下来,慢慢闭上眼睛。她的呼吸逐渐消散,她似乎是在回想小美的时刻里死去的。这个严厉的女人,这个一生都将情感深藏不露的女人,离世之时流露了对小美的想念。

沈母入棺时贴身穿着大红细布做成的内衣,外套绿色丝绸的衣裤,头戴缝上一颗珍珠的帽子,睡在绣着太阳和公鸡的枕头上。

出殡的时候,沈店来了七个亲戚,全体穿白,沈父走在前面低头而泣,护送沈母的棺材前往西山安葬。沈母生前清醒时再三叮嘱丧事从简,沈父没有去请城隍阁的道士,也就没有道士分列两行的肃穆,更没有笛、箫、唢呐和木鱼的悠扬之声。沈父请来一支便宜的乡下唢呐队,他们吹出来的唢呐声毫无悠扬可言,可是比道士们的乐声响亮了许多,他们鼓起腮帮子,一路热热闹闹吹到西山。

二十七

挂在织补铺子门侧那块长方形木板的文字幌开始污渍斑斑,中间镌刻的那个“织”字逐渐模糊不清,织补铺子的门板仍然日出时开启日落时合上,可是没有什么顾客上门了。沈父仍旧每日坐在铺子里,沈母离世之后,他的魂仿佛追随而去,其呆呆的神态如同柜台旁的一件摆设。那个女佣还在沈家忙碌,碗盆的破裂声还在响着,这样的响声倒是让沈家有了一些生机。

又过去了一年,沈父也病了,似乎是和沈母一样的病,不断咳嗽,而且咳出了血丝。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医和精瘦的徒弟再次成为沈家的常客,沈父没有卧床,而是坐在铺子里就诊,于是中医来到时,织补铺子门外会出现一些身影,他们是来欣赏中医吟唱药方的,抑扬顿挫的声腔像是戏里的老生。那个精瘦的徒弟站在一旁,俯向柜台奋笔疾书,仍然是那不变的九味药。

入冬后的一天下午,有两个两抬轿子停在沈家织补铺子前,前面的轿子里出来了阿强,他迟疑地走向铺子,看着呆坐在里面的父亲,也就是两年时间,父亲已是风烛残年的模样,他忐忑不安地叫了一声:

“父亲。”

父亲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又叫了一声,这时父亲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颤动地说:

“你回来了。”

阿强点点头说:“不孝之子回来了。”

父亲问他:“小美也回来了?”

他说:“也回来了。”

父亲颤动地站起来,向铺子外面张望,问儿子:“她在哪里?”

阿强犹豫一下说:“在轿子里。”

父亲看着眼前的两个轿子,叫了两声:“小美,小美。”

小美从后面的轿子里出来,低头站在那里,她听到公公说:“进来呀。”

小美低头跟在阿强身后走进铺子,然后她才抬起头来,看见苍老的公公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公公说:

“你们总算回来了。”

公公的话让小美感到沈家接纳了她。阿强看见家里出现一个女佣,却没有看见母亲,他问父亲:

“母亲呢?”

父亲咳嗽起来,咳了一会儿说:“走了,去西山了。”

“去西山了?”阿强一下子没有明白。

父亲说:“死了,有一年了。”

阿强先是一怔,随即泪流而出,他抹着眼泪说:“我不孝,我对不起母亲。”

小美也哭了,她对公公说:“都是我的缘故。”

公公步履蹒跚带着他们上楼去了卧房,从衣橱里拿出来账簿,递给小美,凄凉地说:

“她临终之时一直叫你的名字,要把账簿交给你,我说你不在,她不听,一直叫。”

小美接过账簿时,夹在里面的银簪子掉落在地,小美一怔,她弯腰将银簪子捡起来后哭着说:

“都是我的错。”

公公叹息起来,他说:“这都是命。”

阿强与小美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溪镇,沈家的织补铺子前又热闹起来。阿强和小美把门侧的文字幌擦洗干净,重新做起织补活。来到织补铺子的大多是来打听他们这两年的经历,偶尔才有送来损坏衣服的。这两人一边做着织补活,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去了京城,从事的仍然是织补生意,京城人多,生意也兴隆,只是那里的冬天寒冷干裂,一直适应不了。他们说这些话时,手上的织补动作依然迅速,毕竟是童子功手艺。热闹的景象也就是几天,此后门可罗雀。阿强和小美已经无意继续织补生意,只是因为沈父的期望,他们两个继续坐在那里。

阿强和小美回来之后,沈父放心了,然后卧床不起。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咳嗽越来越剧烈,咳出的血丝从嘴角挂到下巴,他的床前也放了一只木盆,早晨里面是清水,晚上水质暗红了。他知道自己差不多了,把儿子儿媳叫到床前,交代起自己的丧事。他死后不用去城隍阁的水井买来沐浴水,用屋后水井里的水给他净身就行。寿衣不要用缎子,“缎”与“断”谐音,不吉利,有断子绝孙之嫌,阴间黑乎乎的,不宜用黑色,贴身是一套红色衣裤,用大红的细布来做,他说死后到阴间,最先要过的是剥衣亭,小鬼要剥掉阳间穿去的衣裳,小鬼剥到红色,会以为剥出血来,就缩回手不再剥了。棺材还是要讲究一些,取树身笔直,年份长的杉木做棺材,可使棺材不易腐烂。出殡时不要请城隍阁的道士,那支便宜的乡下唢呐队吹奏起来十分卖力。

看着六神无主的儿子和哭泣的儿媳,他最后叮嘱:“如今家底薄了,今后凡事都要节俭。”

三日后沈父溘然长逝,阿强和小美按其嘱咐办理了丧事,不隆重却也体面。然后他们取下门侧的文字幌,织补铺子从此歇业。此后的日子,人们很少看见他们的身影,倒是经常见到那个女佣,在清晨的时候手挎买菜的竹篮开门而出,买了菜回来又推门而入。

阿强和小美悄无声息地生活在那里,只是有时夜深人静,会有凄楚的哭泣传出,人们觉得那是小美的哭声,开始想入非非,猜测起他们在外两年的种种经历。也就是过去三个月,有关他们的传闻已经平息,他们仍然居住在溪镇,溪镇已经遗忘他们。

二十八

回到溪镇的阿强和小美沉沦在过去里,来到的清晨不是他们的清晨,离去的黄昏不是他们的黄昏,他们的生活似乎也像织补铺子那样歇业了。

女佣每天见到的小美,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子。小美待人和气,家里的力气活不会让女佣去做,而且她和女佣一起操持家务活,小美做事稳当又麻利,在她言传身教之下,原来毛手毛脚的女佣做事细心了,盆碗落地的破裂声也就很少听到。

女佣眼中的阿强总是心不在焉,女佣不知道以前的阿强就是这样。阿强时常坐在天井里半晌不动,直到小美叫他进屋,他才起身离开天井。小美有时会走入天井坐在阿强身旁,嘴角出现一丝笑意,那是小美回想起阿强出现在西里村的情景,然后焕然一新的阿强和在上海昙花一现的快乐,浮现在了小美眼前。

阿强和小美之间话语不多,却是相处和睦。女佣见过他们的亲密,两人相对而坐,捧着同一件长衫,应该是阿强的长衫,都是低头认真的模样,修补长衫上的几个磨破撕裂之处。两人的手指灵巧敏捷,小美的手艺显然高于阿强,她修补完成后几乎见不到痕迹,阿强修补之后痕迹明显。然后阿强看着小美笑了笑,似乎在说自己技不如小美。小美也笑了笑,她称自己修补的是撕裂处,阿强修补的是磨破处。她对阿强说:

“撕裂处好补,磨破处难补。”

女佣知道小美是童养媳入的沈家,通常人家的童养媳都是地位卑微,小美不一样,这个家是小美做主。阿强虽然时常心不在焉,只要是男人做的力气活,小美轻轻叫上一声,阿强立即去做了。

米缸里的米不多时,小美拿着米袋走到阿强跟前,对阿强说:

“米缸要见底了。”

阿强马上起身,接过小美手上的米袋后,又去拿了一个小的米袋,平时不出门的阿强,一旦出门买米,就会在左肩上扛一袋大的,右手提一袋小的走回来,看着阿强回家后疲乏不堪的模样,此后买米,小美就与阿强一起出门。

深居简出的两个人走上溪镇的街道,阿强低头走去,小美对人点头,熟悉的人见了他们会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

阿强表情木讷,小美微笑回答:“去买米。”

米店的掌柜先生对他们说,别人买米多是半袋,你们是满袋。掌柜先生有一次说起自己的长衫不小心撕破,由于织补铺子关张,只好自己用针线缝上,缝得像是一条刀疤。阿强听了没有反应,小美接过掌柜先生的话,对他说虽然铺子关张,只要是老顾客的衣衫,烧出了窟窿和撕开了口子,仍旧可以送过来,他们会细心修补。

他们从米店出来,溪镇的人见到了夫唱妇随的情景,阿强肩上扛着大袋的米走在前面,小美提着小袋的米跟在后面。阿强走得快,小美走得慢,阿强几次停下来等着小美走上来。两个人会在经过的石桥歇上一会儿,小美把米袋放在石阶上,阿强把米袋搁在石栏杆上,双手扶住,若是把米袋放到石阶上,再扛到肩上时会很费力气。两个人站在那里喘气,小美用手绢擦汗,阿强用袖管擦汗。街上的人见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次买这么多的米,说他们应该是两三次买的米一次就买了。

小美空闲下来时会坐在楼上卧房的窗前,她的眼睛很少向窗外张望,她低垂着头,借着窗外的光亮做着针线活,女佣上楼打扫房间时,注意到她是在缝制婴儿的衣服和鞋帽,起初女佣以为小美有了身孕,后来发现没有,女佣觉得这大概是小美的求子之举,毕竟小美婚后多年没有生育。女佣不知道小美缝制婴儿衣服鞋帽是对女儿的思念,她的思念都在这一针一线里。

刚回溪镇的时候,小美有时忍不住会从衣橱里拿出那个红布包裹,打开包裹看到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就会泪流满面,伤心让她有一次晕厥了过去,她独自躺在卧房的地板上,苏醒过来时一切如常,女佣在厨房里弄出响声,阿强仍旧呆坐在天井里。小美后来没再从衣橱里取出那个红布包裹,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白天的时候做到了,夜晚的时候不由自主,她会在梦中见到女儿,而且女儿在梦中总是离她而去,她因此伤心哭泣,从睡梦里哭醒。溪镇有人在深夜时分听到的凄楚哭泣,就是小美在梦里失去女儿的哭声。

伤口总会痊愈,伤心也会过去。小美缝制完成女儿的衣服和鞋帽,把它们放进衣橱的底层,上面是一层又一层自己和阿强的衣服,看不见这套衣服鞋帽了,关上柜门时她有了告别的感觉,仿佛她把那个过去放了进去。她曾经和林祥福有过两段生活,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曾经了。

二十九

那场龙卷风过后,溪镇破败凄凉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他身背庞大的包袱,怀抱一个女婴走来。女婴头上包着凤穿牡丹图案的头巾,他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向溪镇的居民打听一个名叫文城的地方。

那时候沈家二楼屋顶的瓦片追随龙卷风而去,虽然南门外烧瓦的烟柱开始一缕一缕伸向空中,等待铺上瓦片尚有时日,小美和阿强暂时住到一楼,二楼的地板暂时成为他们的屋顶。

林祥福在溪镇出现的消息是女佣带回来的。每天都要外出买菜的女佣总会带回来一些家长里短,女佣一边做活一边闲言碎语,小美的表情模棱两可,好像在听她讲述,又好像没有在听她讲述,随着女佣的话语结束,小美感到的只是女佣的声音断了。这次不一样,女佣讲述里的背着一个庞大包袱的北方男人、女婴、凤穿牡丹的头巾、文城,让小美神色突变,女佣因此一愣,小美看到女佣目光异样地看着自己,知道是自己失态了,她让手里的盘子掉落在地,破裂的声音响起之后,女佣吓了一跳,注意力转移到了落地的盘子上,小美说手滑了一下,她让女佣把破裂的盘子捡起来,下午送去瓷器铺子的师傅那里修复。

然后小美出了厨房,来到天井,这是阿强心不在焉之地,她没有习惯性地坐在阿强身旁,而是坐在他对面。阿强对小美笑了一下,表示知道小美来了。随即阿强一怔,他看见小美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他疑惑又不安地看着小美,等着小美开口说话。

此时小美的记忆听到了林祥福的声音,在那个遥远的北方之夜,林祥福语气坚定地告诉她,如果她再次离去,他会抱着女儿去找她,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小美举起左手擦了擦两侧眼角,对阿强说:“他找来了。”

“他找来了?”阿强没有明白过来。

小美说:“林祥福。”

阿强的身体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像是要逃跑那样,看着小美坐着没动,他左右看看,意识到是在自己家里,身体慢慢下去,双手摸到凳子后重新坐下。然后天井里寂然了,只有轻微风声,似乎是擦过屋顶瓦片时发出的,偶尔还有女佣在厨房里的声音传来。

阿强和小美互相看着,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阿强的眼睛里全是慌张,小美的眼睛里都是泪光,慌张的眼睛看不见对面的泪光,泪光的眼睛也看不见对面的慌张。

两个人仿佛井水与河水那样置身于不同之处,一个想着井水的事,一个想着河水的事。林祥福的突然出现让阿强惶恐,阿强没有料到他会千里迢迢找来,而且找到溪镇来了。小美的思绪走向林祥福的时候也走向了女儿,她心想女儿来了,林祥福抱着女儿找来了。沉默之后,两个人说话了,一个说着井水的话,一个说着河水的话。阿强有了束手就擒之感,他声音颤抖说,金条折换成了银票,又花去了一些,怎么办?阿强觉得在劫难逃了。小美看上去静若止水,心里却是暗流涌动,她轻言细语说,林祥福不要金条,是要她跟他回去。

这时阿强听到敲门声,他的身体再次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脸色惨白说林祥福找来了,正在敲门。小美仔细听了听传来的响声,她说不是敲门声,是厨房里女佣在砧板上切菜。阿强满脸狐疑地听了一会儿,确定是砧板上切菜的声响,惊魂未定地坐回到凳子上。

小美心不由己,神思恍惚。眼前的阿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惊慌失措地坐下去,让她觉得像是影子那样迷离缥缈。不在眼前的林祥福和女儿却是真真切切,她似乎看见了林祥福怀抱女儿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找来的情景,她的女儿,出生不久就流离转徙,一路风吹日晒雨淋而来。

阿强突然问小美:“他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定神之后看着阿强,不知道阿强为什么说文城。

阿强没有对林祥福说过溪镇,阿强说的是文城,因此阿强认为林祥福应该去寻找文城,可是林祥福来到了溪镇。

阿强再次问:“他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也不知道文城在哪里,他摇了摇头。

阿强问小美:“有没有与他说过溪镇?”

小美想了一会儿说:“他不知道溪镇。”

阿强说:“他不知道溪镇,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再次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再次摇了摇头,小美想起刚才女佣说过,林祥福在街上向人打听一个名叫文城的地方。她把女佣所说的告诉阿强,阿强脸上慌张的神色开始消散,他感到林祥福不是找到溪镇来的,林祥福只是从溪镇经过,林祥福要去的地方是文城。阿强松了一口气,说道:

“没有人知道文城在哪里。”

阿强想起什么,起身走向传来响声的厨房,女佣正在那里准备午饭,阿强站在厨房门口,突兀地询问女佣,那个打听文城的北方男人来到溪镇几天了?女佣放下手里的活,双手擦着围裙说,她见到他已有三天。阿强点点头转身走开,女佣心里诧异,呆立一会儿后才继续做她手上的活。

女佣的诧异在此后的三天里还在继续,她买菜回来,阿强就会过来问她,见到那个北方男人了吗?女佣回答见着他了,抱着女儿在街上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人。

小美也会向女佣询问,她的询问是旁敲侧击,在和女佣一起做活时,不知不觉里把话题引向那个北方男人和他的女儿。小美耐心听着女佣讲述溪镇的家长里短,有时会问上几句,话题来到林祥福这里时,小美的询问悄然增多。

小美问:“他背着的包袱有多大?”

女佣张开双臂比划起来,女佣说:“都说他把家装进包袱里去了。”

小美难过地摇了摇头,问女佣,他夜晚住在哪里,为什么不把包袱留在住宿之处?女佣摇摇头,她不知道他夜宿何处。女佣又说,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背着那个庞大的包袱,这几次见到他没有背着包袱。

小美继续问:“他女儿呢?”

女佣说:“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小美嘴角出现一丝笑意,她问:“出牙了吗?”

女佣想了想之后说:“快要出牙了。”

女佣告诉小美,她见到的女婴总是在父亲胸前的布兜里睡觉,只有一次见到女婴醒着,在她父亲胸前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张开嘴对身边走过的人笑,女佣看见她嘴里有两点白色,应该是马上就要长出来的门牙。

三十

林祥福怀抱女儿出现在溪镇,阿强起初慌张随后镇静了。他对小美说,家里的女佣只要出门就会在街上见到林祥福,林祥福一定是在寻找他们,等着他们出现,他们只要闭门不出,林祥福见不到他们,就会离开溪镇。

这样的日子小心翼翼过去了四天,第五天早上,阿强冷不防惊叫一声,小美没有被他吓着,她已经习惯他言行举止的突然变化。阿强说,林祥福不知道溪镇,但是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林祥福。

小美一愣,她忘记了这一点,四天来她的心思都在林祥福和女儿身上,林祥福身背庞大的包袱,女儿张着快要出牙的嘴对人而笑,这样的情景在她的脑海里从未离去,只是时近时远。

阿强说:“他若是问到我们的名字,一定会找上门来。”

小美点点头,她觉得林祥福若是打听了他们的名字是会找上门来的。

阿强胆战心惊,他觉得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他们偷窃金条的事一旦暴露出去,就有牢狱之灾。而小美却已认命,如果牢狱之灾不可避免,她会泰然接受。

小美说:“我们罪该如此。”

阿强看着小美,没有想到她这么说,他责怪小美说:“就不该听你的话回来溪镇。”

小美说:“你不该来西里村接走我。”

小美这句话让阿强低头不语了,小美感到伤害了阿强,她轻声说:“你若当初不来接走我,就不会有如今的劫难。”

阿强没再说话,他走到天井里坐下,小美没有跟到天井,她站在原处,通过敞开的门,看着阿强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

阿强坐了一会儿后霍然起身,走回屋里对小美说:“我们离开这里。”

小美问:“去哪里?”

阿强说:“不管去哪里,我们先离开这里。”

小美说:“先得确定去哪里,才能前去。”

阿强说:“先去沈店,马上就走。”

阿强说完又慌张了,他说走出家门走到街上,就会遇到正在寻找他们的林祥福。阿强慌张的时候,小美很镇静,她说等女佣买菜回来,让她去商会门前叫两个轿子过来,坐在轿子里面,拉上帘子,外面的人是看不见的。阿强连连点头,他说坐上轿子离去,林祥福就不会见到他们。

小美觉得去沈店不会长住,林祥福离去后他们还是要回来,女佣暂不辞退,让她把家看管好。阿强继续点头,他重复小美的话,他说:

“让她把家看管好。”

小美让阿强把内衣口袋里的银票拿出来给她看看。回到溪镇以后,银票曾经藏在储藏杂物的小房间地下的瓷罐里,放在银元上面,因为担心潮湿,他们又取了出来,由于没有其它藏匿之处,就放在了阿强的内衣口袋里,这是小美缝制的口袋,每次为阿强洗内衣时,小美都会亲手将银票取出,放入另一件内衣的口袋,再让阿强穿上那件干净内衣。

阿强的手从胸前伸进去,解开里面的布扣,取出用一块绸布包裹好的银票,递给小美,小美接过来打开绸布,看了看里面的银票,包裹好了交还给阿强,看着阿强把银票放回内衣口袋,扣上布扣。

小美在屋里走动,拿出一块银元和一小袋铜钱,这是留给女佣的。她把银元和铜钱放入原来织补柜台下的抽屉里,接着犹豫了,她觉得这次离去的日子或许会更长一些,她又去拿来一块银元,放入抽屉。然后小美走到衣橱前,因为龙卷风卷走了瓦片,衣橱暂时搬到了楼下。小美从衣橱里取出两人的衣服放在两块蓝印花布上面,这时候是夏季,她取出夏秋两季的衣服,看看冬季的棉袄棉袍,没有取出来,她觉得不会离去这么长久,她把两块蓝印花布扎成两个包袱,关上柜门时看见她缝制的婴儿衣服和婴儿鞋帽在底下显露了出来。

忧伤在她心里溪水般潺潺流动了,似乎有了轻微声响,那是她内心深处的哭声。这婴儿衣服和鞋帽与其说是给女儿缝制的,不如说是给她自己缝制的,她是把思念聚集到手指上,聚集到一针一线里,她缝制时根本没有去想女儿是否会穿上它们。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婴儿衣服和鞋帽,然后把柜门关上,可是她转身之后无法离开,似乎失去了脚步,她不由自主再次打开柜门,这时她听到女佣买菜回来的开门声和关门声,听到女佣走进厨房后,她毅然取出婴儿衣服和婴儿鞋帽,走向厨房里的女佣。

小美来到厨房门口,告诉女佣,他们要去外地住上一些日子,什么地方小美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小美也没有说,小美只是说这个家暂时交予她看管。女佣吃惊不小,事先毫无征兆,他们突然要离去一些日子,女佣还没来得及点头,小美就让她去商会门前叫两个轿子过来,女佣没有想到他们马上就要走,她问小美:

“现在去叫?”

小美点点头说:“现在就去。”

女佣取下围裙,准备走出厨房,可是站在门口的小美没有动,挡住了她,女佣站住脚,感觉小美的神情有了变化,小美将捧在手里的婴儿衣服和鞋帽递给女佣,说这衣服这鞋帽留着也没有用处,不如送给那个北方男人,他女儿穿上或许合适。小美特别关照女佣,不要对那个北方男人说是谁送的。女佣接过婴儿衣服和鞋帽后,小美这才转身走开,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对女佣说,先把婴儿衣服和鞋帽送给北方男人,再去商会那里叫来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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