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二十一

小美在林祥福这里经历了半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在初春的二月里悄然离去。林祥福就像北方的土地那样强壮有力,他心地善良生机勃勃随遇而安。小美感受到的是一个与阿强绝然不同的男人,以及与溪镇绝然不同的生活。她在这里目睹了树叶纷纷飘落,大地逐渐枯黄,她从秋风习习经历到了寒风凛冽。

小美担忧阿强,不知道阿强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在定川的车店是否受人欺负。当林祥福去田地里察看庄稼回来,站在她面前时,她的思绪就会从阿强那里跳跃出来,来到林祥福这里,林祥福让她感到心安。林祥福在木工间里发出敲打的声响和刨木料的声响时,她会让织布机响起来,以此声呼应彼声。如同抽刀断水水更流,对于阿强的担忧越是持续,她对于这里的生活越是适应。久而久之,小美的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不同的神色,在担忧阿强的时候,也在等待林祥福从田地里回来。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里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那场匆忙婚礼的到来,才让这样的日子进入尾声。婚礼中小美见到那个身穿宝蓝长衫前来贺喜的村民时心头一紧,觉得这是阿强的长衫,那个村民说是用半袋玉米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那里换来的,小美悬起的心这才放下。婚礼后的深夜,林祥福从墙壁的隔层里取出木盒,把金条展示出来,小美惊醒般地感到自己要离去了,随后她心里一片茫然,似乎突然站立在没有道路的广袤大地上。

那个夜晚林祥福睡着后,小美辗转反侧,那件宝蓝长衫在她脑海里不肯离去,她再次觉得这是阿强的长衫,长短肥瘦与阿强的长衫吻合,只是上面有了几处无法洗净的污渍,她仔细回想后确定长衫上的污渍不是血迹,稍稍安心一些。然后她想到阿强从这里离去时,身上只有两块银元和十三文铜钱,这些支撑不到现在。她猜想阿强把他的宝蓝长衫送进了定川的当铺,这件长衫几度易手后增加了几处污渍,来到了这个村民身上,她觉得阿强可能把值钱一些的衣物都送进了当铺。想到村民所说的那个男子额头上有疤痕,小美哆嗦一下,害怕阿强被人用刀砍了,好在村民说那个男子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应该不是阿强。

宝蓝长衫离去后,阿强来到了,穷困潦倒的模样,依依不舍的神情,身上没有宝蓝长衫的阿强的出现,让小美的思绪跳跃到了装有金条的木盒,她战栗了一下,她确定自己要离去了。她的身体已经出现异样的感觉,她有所警觉,但是没有往下去想。

这些日子林祥福每天去田间察看麦子长势,在家的小美为林祥福做了一身新衣服和两双新布鞋,然后在厨房里为林祥福做了足够吃半个月的食物。

小美没有用尺子,她用手掌量了林祥福的身体和脚,手掌量的时候一掌紧挨着一掌,手掌像是在林祥福身上走动,弄得林祥福阵阵发痒,身体抖动笑个不停。小美用手掌量林祥福的脚底时,林祥福痒得躺在炕上大笑,他两次抽回自己的脚,小美就把他的脚拉回来,在怀里抱上一会儿再用手掌去量。衣服和布鞋做好后,小美让林祥福试穿,衣服合身,布鞋合脚,林祥福称赞小美心灵手巧,说天底下的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小美的。林祥福由衷的高兴没有感染到小美,小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愁,林祥福没有察觉。即使看见厨房的桌子上灶台上堆满了吃的,林祥福仍然没有察觉,他觉得这是过年的情景,笑着对小美说刚过完年,怎么又要过年了。

离去的前一天,小美在林祥福去田间察看麦子的时候,从里屋墙壁的隔层里取出那只木盒,打开后看着十七根大的金条和三根小的金条,迟疑之后拿出七根大的和一根小的,用一块白布裹好放进一个小包袱,再把木盒放回墙壁的隔层。她又在衣橱里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到一起,没有马上放进另外准备的大包袱。

小美没有把装有金条的包袱藏好,而是放在炕上贴近墙壁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是为了等待命运的裁决,看看林祥福是否发现。

林祥福上炕睡觉前看见了这个小包袱,他以为是小美明天去关帝庙烧香时要带上的,走过去两步,将没有系紧的包袱系紧了。小美看着他走向这个包袱,他只要提一下就会感受到金条的重量。他没有提起来,只是细心地系紧了。小美看着他走过去做出这个动作时,心里出奇地平静,她听天由命。

然后是天亮前,小美下炕后打开衣橱,不慌不忙将自己的衣物取出来,先铺在炕上,然后放入包袱系紧。她把喜鹊登梅和狮子滚绣球两块头巾,放在衣橱里林祥福的衣服上面,她让这两块头巾留在那里,或许是想留下自己的痕迹,或许是想留下自己的内愧。她弄出来的声响让林祥福醒了一下,林祥福停止了鼾声,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翻身后又睡着了。

小美站在炕前,借助月光仔细看着睡梦中的林祥福,不舍之意在心里涌起,涌起的还有负罪之感。她此生要告别这个男人,但她此生不会忘记这个男人。泪水在小美的脸上流淌,她发出了哽咽之声。林祥福的鼾声停顿了一下,随即翻了一个身,继续他的睡眠。

小美右手挽起小的包袱,身上背起大的包袱,在逐渐退去的月光里走出了林祥福家的院门,走上村里的小路,晨风吹落她脸上的泪水,她走过小路,走上通向定川的大路,泪水已被晨风吹干,这时候她的心里充满阿强了。她意识到与阿强的离别已有五个月,她在大路上快步走去,仿佛她要快速走过这五个月。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和车夫的吆喝声,她站住脚等着马车过来,她坐上马车以后,就以更快的速度去走过与阿强的这次离别。

小美在定川的车店没有见到阿强。她只是在此住宿一夜,店主人记不起她。她打听阿强,描述阿强,店主人记起了阿强,告诉她,阿强来住过,住了几天就走了。

小美茫然站在路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强在哪里?她没有想阿强可能离她而去,她觉得阿强会一直等她,可是阿强没有在车店,他在哪里呢?有马车从她身旁出发,也有马车来到她身旁,她感觉身后的车店不断有人进出。她不知不觉里从下午站到了傍晚,然后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从远处快步跑来,叫花子向她挥手,她听到了叫花子的叫声:

“小美。”

小美听见了阿强的声音,她快步迎了上去,认出了阿强的容貌,这时的阿强又瘦又黑,还有一头肮脏的长发。跑过来的阿强站住脚,害怕什么似的四下看看,随后走到小美面前,他声音颤动地说:

“小美,你来了。”

小美仔细看看阿强的额头,没有疤痕,她点点头说:“来了。”

阿强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小美看着阿强的模样,心酸地问:“你怎么会是这样?”

阿强告诉小美,他身上的钱用完后,又把衣物当掉,此后只能乞讨为生。阿强补充了一句,花衣裳没有当掉,他舍不得。小美这才看到他身上背着一个破旧包袱,看上去轻飘飘的,里面大概只有那身花衣裳。阿强说着伸手指了指远处,那个他刚才跑过来的地方,说他每天都会走到那里往车店这边张望,每天都是几次,就是以为小美不会来了,他还是每天都来张望。说到这里,阿强哭了,他对小美说:

“你终于来了。”

小美看不清阿强的脸,她的眼睛已被泪水遮掩,她有很多话对阿强说,可是出来的只有低泣声。

二十二

五个月的离别在相逢之时蒸发了,他们似乎没有过离别,他们回到了五个月之前的奔波,换乘一辆又一辆马车,不是一路北上,而是一路南下,他们没有想应该去何处,他们只是一路南下,这是对于南方的依恋,南方才是他们的安身之处,至于这个安身之处具体在哪里,他们暂时不知道,渡过长江以后他们才会去寻找去决定。

他们不再去住嘈杂的车店,而是夜宿体面的旅社。阿强没有想到小美会从林祥福那里带出来这么多金条,他和小美一生都将衣食无忧。阿强在南下的马车上兴致勃勃,与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他的声音连续不断,就像一路前行的马蹄声。

小美没有欢乐的神情,她眼睛里出来的是忧愁的目光。她与阿强重逢后出现的笑容,在马车的颠簸里逐渐掉落。离林祥福越来越远,小美感到自己在林祥福那里留下的越来越多,那是无法带走的,如同喜鹊登梅和狮子滚绣球两块头巾,属于林祥福那里了。

还在林祥福那里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出现异样的反应,在渡过黄河后南下的马车上,她身体的反应开始明显起来,有几次她请求车夫勒住前行的马匹,马车停下来后,她站在路边弯腰呕吐。

她意识到已有身孕,在一个夜晚的旅社里,她告诉了阿强,阿强的神情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他说渡过长江以后找一个长久居住之处,把孩子生下来。小美提醒他这是林祥福的孩子。阿强点点头,似乎说他当然知道这是林祥福的孩子。

接下去小美沉默不语,她的思绪则是动荡不安。阿强说对孩子他会视若己出,小美微微点头,她相信阿强会这样。阿强说他会把织补手艺传授给孩子,小美笑了一下,阿强意识到自己的织补手艺并不精湛,改口说还是让孩子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喜鹊攀上枝头变凤凰。

小美的思绪开始安静下来,阿强所说的话让她心里踏实,她有些调皮地问阿强,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是把织补手艺传授给她,还是让她好好读书?阿强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那年月女孩没有考取功名之路,过了一会儿他答非所问地说,虽然这些金条足够此生,仍然要省吃俭用,以备孩子之用,若是男孩,将来娶妻之用,若是女孩,将来置办嫁妆之用。小美信赖地看着阿强,她的双手放到腹部,这是护住腹中胎儿的手势,她轻声说渡过长江找到安顿之处后,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开一个织补铺子。阿强点点头对小美说,若是女孩,把你的织补手艺传授给她。小美再次笑了一下,她知道阿强这样说是对他自己的织补手艺信心不足,她对阿强说,若是男孩,你负责他寒窗苦读考取功名。阿强想起了仍在包袱里的花衣裳,他说若是女孩,从小就让她穿上花衣裳,以后每年给她做一身新的花衣裳,直到她出嫁。小美听后含泪而笑。

此后的旅途里,小美一直心事重重,小美影响了阿强,阿强没有了兴奋的神情,他坐在马车上时很少与人说话,他觉得是腹中胎儿让小美心事重重,他想找出一些话来对小美说,可是一句恰当的话也找不到,他能够说出来的只是几句无关紧要的日常话语,然后他不再说了,他与小美一样,在沉默里越陷越深。

来到长江边的时候,小美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双脚出现浮肿。阿强说在这里住上一夜,翌日再渡过江去。

在这个看得见长江听不见江水拍岸的旅店里,小美突然无声流泪,林祥福把一切给予了她,她却偷走林祥福的金条,又带走林祥福的孩子,她心里充满不安和负罪之感,她觉得长江是一条界线,她过去了,就不会回头,那么林祥福不会知道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孩子。

小美擦干眼泪,把持续了一些日子的想法说了出来,她要回去,回到林祥福那里,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

她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说:“这是他的骨肉。”

阿强吃惊地看着小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小美再次说:

“这是他的骨肉。”

小美再次说出的这句话里有了不容置疑的声调,阿强的神情从吃惊到紧张,又从紧张到不安。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结巴地说:

“你把金条偷出来,又再送回去……”

小美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送回去?”

阿强疑惑地问她:“你不把金条送回去?”

“不送回去,”小美说,“我把孩子送回去。”

阿强“噢”了一声,随即害怕了,他问小美:“你不把金条送回去,他会不会杀了你?”

小美看着阿强,神色迷茫了,她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说道:“他是好人,他不会杀我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笑了,说道:“即使杀我,他也会等到孩子生下来。”

小美心意已决,要回到林祥福那里生下孩子,阿强虽然担惊受怕,也只能同意。在这个长江边的夜晚,小美和阿强对调了他们此生的位置,此后不是小美跟随阿强,而是阿强跟随小美了。

两人商量之后决定返回定川,阿强再次在定川等候。

小美说:“这次的等候会很久。”

阿强说:“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小美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死在了那里。”

阿强说:“我会在定川等到死去。”

两人泪眼相看,然后泪眼相笑。

阿强问小美:“生下孩子后,你就来定川找我?”

小美思忖片刻后回答:“孩子满月后,我来定川找你。”

接下去他们轻声细语说话,小美说,路上带着金条很沉很危险,明日去找到一个大的钱庄换成银票。小美拿出针线给阿强的内衣缝制了一个内侧口袋,说把银票叠好后放进内衣口袋,既方便又安全。阿强说,到了定川后他不住车店也不住旅社,车店和旅社人来人往,小偷混迹其间。他在定川的五个月,看见有处房屋可以租赁,租下一间厢房一人独住,能够保证银票不会被人偷走。阿强又说,那处房屋离寺庙很近,走出一条街就是寺庙,他会每天去庙里烧香,保佑小美平安。

二十三

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来到定川。小美接近林祥福了,她心里平静如水,这一路颠簸而来,她想到过种种的惩罚,无论什么惩罚,她都会接受,只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相信林祥福会让她生下孩子。

小美与阿强在定川度过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在租住的那间厢房里,在院子里偶尔响起的狗吠声里,在更夫敲打竹梆子的声响里,在煤油灯的闪烁里,阿强忧心忡忡看着小美。翌日清晨送小美到车店,把小美扶上马车时,阿强仍然是忧心忡忡看着她,马车向前驶去时,小美看不见阿强的忧心忡忡了,因为阿强低下了头。

小美乘坐的马车离开定川,在北方的道路上前行,被风吹起的尘土在她眼前飞扬,她透过尘土看见田野里麦浪滚滚,心想林祥福应该在准备收割麦子了。依然是中午的时候,马车来到那家鸡毛小店,这次停留的时间短,大概半个时辰,车夫给三匹马喂了饲料喝了水之后,马车继续上路,小美开始留意道路两旁,她记得那条小河,当她在马车上看见那条从远方拐过来的小河时,她怦然心动,马上要见到林祥福了。她知道马车已经经过了上次车轮出事的地方,她看着小河与道路一起向前延伸,在看见小河拐弯去向远方时,小美下了马车,她在路边站立一会儿,看着田地里的人影,有一个像是林祥福,另外一个也像是林祥福,然后她走上熟悉的小路,这时候她忐忑不安了。

林祥福以田野般的宽厚接纳了小美,小美想过的种种惩罚无一出现,种种爱护一一到来。小美在这里再次出嫁,这次比上次正式,写庚帖合八字,庚帖在灶台上放了一个月,灶神爷保佑了他们。林祥福请来两位漆匠一位裁缝,漆匠给家具刷上亮晃晃的油漆,裁缝给小美做了一件宽大的红袍。然后林祥福把一张四方桌改造成花轿,小美身穿红袍坐上花轿,女儿有惊无险出生。

此后的生活看上去平静又快乐,林祥福沉浸其间,小美则是强作欢颜,女儿的出生仿佛是催促之声,催促她再次离去。

小美与女儿在炕上形影不离,白天时抱在怀里难以舍手,黑夜里她会从睡眠里醒来,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抚摸襁褓中女儿的脸,流连忘返的抚摸仿佛要把女儿的气息随手带上永留在身。林祥福出现在屋子里时,小美的眼睛才会离开女儿一会儿,她的眼睛去追踪林祥福了。

小美盼望女儿满月的日子慢点来到,可是每一天的日出到日落似乎是在眨眼之间。然后收生婆带着剃头匠来了,村里来了很多人,院子里站不下的,就站到院子外,看热闹的孩子爬到了树上坐到了院墙上。剃头匠用剃刀小心翼翼刮去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小美用一块红布将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包裹起来的时候,双手颤抖了。

看着小美将胎发和眉毛包裹好了,收生婆说按规矩婴儿满月礼落胎发后应该挪窝,由外婆或舅舅抱去自己家小住。林祥福说女儿的外婆不在人世了,舅舅远在长江以南,路途千里,不便挪窝。收生婆想了想说也是,她说不挪窝了,只是走满月还是要走的。林祥福问收生婆怎么走满月,收生婆说只能将就着走满月了,只是要由女方亲友带上衣帽鞋袜来,背着婴儿向南走一走,因为婴儿的舅舅在南方,这样就算是走过了。林祥福指着田大说,他家代表女方亲友,不过衣帽鞋袜需要三天来准备。收生婆说那就等三天,三天后背上婴儿走满月。收生婆临走时吩咐小美,折一束桃枝,用红绳系上五颗染红的花生和七枚铜钱,桃枝是驱邪,花生是长寿,铜钱是七星高照人财两旺。

三天后,小美手里举着系上了花生和铜钱的桃枝,田大的女儿背上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林祥福家的院门。村里人簇拥而去,林祥福跟在小美和田大女儿身后,走在旁边的收生婆阻止了林祥福,她说走满月应是女方的事,男方不用跟随。林祥福站住脚,在嘈杂的人声里对田大女儿大声说:

“先在村里走一圈,上了大路往南多走一程。”

田大女儿回头答应一声,收生婆对她说:“走满月不能回头,回头了就得退回重走。”

手举桃枝的小美和背着婴儿的田大女儿倒退着往回走,她们两个都不敢回头。退回到林祥福家的院门处,收生婆想起了什么,问林祥福:

“有没有在孩子怀里放了写有字的纸?”

林祥福摇摇头说没有放纸,收生婆说:“放上纸,孩子日后能读书知礼。”

林祥福赶紧跑回屋里,拿起一张他写过字的纸,跑出来交给收生婆,收生婆仔细叠好后塞入婴儿襁褓里。

林祥福问收生婆:“还需什么?”

收生婆想了想说:“去拿两根葱。”

林祥福跑进另一个屋子,拿了两根大葱过来。收生婆把两根大葱塞入婴儿襁褓,襁褓里像是长出了大葱,熟睡中婴儿的脑袋刚好靠在大葱上。村里人见了哈哈笑个不停,林祥福和小美也笑了,田大女儿看不见背后婴儿的奇怪模样,看见村里人都在大笑,她也跟着笑起来。只有收生婆没有笑,她对林祥福说:

“有了葱,孩子日后聪明能干。”

走满月开始了,田大女儿背着婴儿在村里走了一圈,收生婆和手举桃枝的小美走在两旁,村里人前前后后走着,路窄时人群变窄,路宽时人群变宽。走出村庄,走上大路往南走去时,一直熟睡的婴儿醒来了,脑袋依旧靠在两棵大葱上,懵懵懂懂看着这么多的人,听着这么多的声音。

看见婴儿醒了,收生婆指着前面一个村民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没有反应,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收生婆指着另一个村民,继续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还是没有反应,村民们一个个上来,学着收生婆的话,指着别人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听到不同的声音有趣地此起彼伏,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看见婴儿笑了,村民们争先上前去说那句话,一个村民使用了滑稽的腔调,婴儿笑出了咯咯的声音,其他村民也开始拿腔变调说话了,婴儿咯咯的笑声接连不断,两棵大葱不停抖动。

二十四

小美没有在女儿走满月之后离去,虽然她每天早晨醒来时,都会觉得与女儿与林祥福离别的时刻来临了,可是她一天一天在拖延。她给女儿喂奶的时候,女儿的脑袋靠在她的臂弯里,女儿的小手则是在她胸前轻微移动,正是这挽留之手,让小美去意徊徨。

这一天林祥福终于有了空闲,他怀揣三十枚银元牵着毛驴进城,这是一年收成的积余,他要到聚和钱庄去换成一根小黄鱼。

下午的时候,身穿土青布衣衫的小美,抱着女儿坐在院门口,迷离的眼睛眺望村口的大路,怀里的女儿睁大眼睛端详母亲。上午出门的林祥福迟迟未归,直到落日西沉之时,小美听到毛驴的铃铛声在风中飘来,她定睛一看,林祥福牵着毛驴已到村口。

林祥福一手牵着毛驴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笑呵呵走到小美身前,他将糖葫芦递给小美,又俯身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然后与小美一起走进院子。林祥福牵着毛驴在院子里慢慢地遛圈,他告诉怀抱女儿坐在屋门前的小美,牲口下了套,一定要遛遛道。

这是一个被晚霞映红的黄昏,坐在门前的小美不时将糖葫芦放到婴儿的嘴唇上,让她舔舔甜的滋味,霞光照耀着她们,小美土青布的衣衫看上去像枫叶一样红了。

这天晚上,林祥福和小美都是迟迟没有入睡。林祥福从墙的隔层里取出那只木盒,他把小黄鱼放了进去。两个人躺在炕上,中间睡着他们的女儿。林祥福说,一路走回家时,胸口的小黄鱼沉甸甸的,以后每年都会有一根,十年后就是一根大黄鱼,就有十一根大黄鱼了,等到女儿十六岁出嫁时,会有十一根大黄鱼,还有八根小黄鱼,那时一定要给她办一套像样嫁妆,让她风光走进婆家。

林祥福的话让小美哭泣起来,林祥福不知道小美哭泣的根源,心想她是在自责,他说有时自己想起那些金条也会气上心头,但是过一会儿就好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林祥福说完沉沉睡去,小美睡着没有多久,被女儿饥饿的啼哭唤醒,小美起身下炕点亮煤油灯,再坐到炕上给女儿喂奶。女儿吃饱之后她解开襁褓,让女儿趴在自己大腿上,给女儿换尿布。这时候小美惊喜地看见女儿的头抬起来了,此前女儿的头一直需要依靠,现在女儿的脖子突然有力量了,头抬了起来,而且东张西望。

小美叫醒林祥福,她要和林祥福共同经历这个时刻。林祥福支撑起身体,睡眼蒙眬看着小美,小美让他去看女儿,他看到女儿时“啊”地叫一声,完全醒过来了。

女儿的头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上,乌黑发亮的眼睛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林祥福笑出了声音,他说女儿的头动来动去,像是乌龟的头,他补充说:

“乌龟的头伸出来就是这样。”

这时的小美泪流满面,林祥福对着小美笑了,他说:“将来女儿出嫁时你定然哭成个泪人。”

林祥福不知道小美流下的是离别之泪,女儿的头突然抬起来了,这是女儿成长里的最初一步,小美见证了这一步,她告诉自己应该走了。

二十五

星辰尚未退去之时,小美已经走在通往定川的大路上,她眼含泪水走在天亮之前的月光里,泪光在她眼眶里闪烁。

一辆马车在日出的光芒里驶来,她怀抱包袱低头上了马车,低头坐下后用袖管吸干泪水,她抬起头后脸色凝重没有表情了,她看了看坐在马车上的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然后她去看无边无际的田野,她看见的是空空荡荡,她心里也是空空荡荡。

小美上次离去时,满怀不舍之意和负罪之感,这次的离去是伤心之旅,她离开的不只是林祥福,还有初来人间的女儿。

下午的时候,她在定川的车店下了马车,走到路口站住脚往四周看了看,记起来应该走上向左的街道,她知道一直走下去,看见寺庙的时候,就是快到阿强租住的房屋了。她在那里住过不安的一夜,第二天她就要回到林祥福身边,当时不知道命运会以何种方式迎接她。

她走过一个街口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阿强会不会不再等她,已经走了,已经回到溪镇,回到他父母身边,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会回到林祥福和女儿身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觉得阿强不会离去,阿强会一直等着她。她这样想着又走过一个街口,她听到身后的叫声:

“小美,小美。”

那是阿强的声音,小美转过身去,看见阿强兴奋跑来。阿强跑到小美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回跑,小美被阿强拉着跑去,不知道阿强要干什么,阿强边跑边说:

“快去看,快去看马抬轿子。”

阿强拉着小美跑到街口,向右一转继续跑去,跑到马和轿子跟前,阿强才站住脚,他的右手指向马抬轿子,兴奋地说:

“你看,你看。”

小美看见一前一后两匹马抬着的一个轿子,两个轿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牵着各自的马,轿子里坐着几个人。阿强让小美去看轿子前后两匹马的步伐,步伐跟操练的兵勇那样整齐统一。

阿强说:“两匹马的步伐不统一,这轿子里的人就会掉出来。”

阿强又说:“我第一次见到马抬轿子。”

然后阿强仔细看起了小美,看到小美此前隆起的腹部平坦了,小美的脸圆润了,毫发无损的小美让阿强笑了,他觉得自己功不可没,他说:

“我每天都去庙里烧香。”

说完这话他的眼睛红了,哽咽地说:“你终于来了。”

小美也是仔细看起阿强,觉得他胖了,他身上的长衫没有见过,应该是他在定川的裁缝铺定做的。小美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是她这个奔波一天里的第一次笑容。

小美在定川住宿一夜后,再次与阿强长途跋涉,昼乘马车夜宿旅店,一路南下,因为小美沉默寡言,阿强也就很少说话。渡过长江后,南方在他们眼前展开,树木青草茂盛生长,庄稼郁郁葱葱,河流在田野里纵横交错,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离开定川时,他们的目的地只是回到南方,渡过长江以后他们就要面临具体的去处。

小美继续搭乘南去的马车,阿强不知道小美要去何处,只是一路跟随,接近上海的时候,阿强以为小美是要去上海,那里记载了他们两人最为快乐的时光。阿强问小美是不是去上海,小美摇摇头,说在上海开销太大。阿强迷茫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去哪里?”

小美的回答让阿强吃了一惊,小美说:

“回溪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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