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忠心枉付

寿仙宫。

妲己正坐在铜镜前,任由鲧捐替她更衣梳妆。

鲧捐把她一头乌云般的青丝挽了起来,手指在木盘里一排华美的发簪上拂过。都是纣王新近赐下的,极尽奢华,除了珍珠宝石便是黄金翡翠,映照出琳琅满目的光。

她最后还是拿起了养在一旁花瓶里的桃花,问:“娘娘,还是用这支?”

妲己略一犹豫,低声道:“簪上罢。”

自那日长亭送别、与商容定下联络之计后,妲己就未曾再往娲皇宫去过,甚至连女娲交予她的那枚联络玉符,也只是一动不动地搁置着——从前她意图刺杀纣王,娘娘就派了彩云童女过来,可见娘娘应当是维护纣王的。

她擅做主张,娘娘大概不会高兴。

妲己想,这若是在先前,她是断不敢让娘娘不悦的。

可如今她娲皇宫也去得多了,察言观色,猜到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外加受了娘娘的教导,对娘娘的爱慕之心虽然分毫不减,却终归少了几分敬畏,更亲近了些。

至于朝中局势,她倒不甚担心。

那日长亭送别,她特地与商容说了那些话。娘娘的猜测不可能有错,商容定是想辅佐太子上位;而太子为皇后所出,倘若商容和太子在宫外动手,宫里,纣王也必对皇后下手。

她主动护卫皇后周全,甚至拖住纣王,这份好意,商容不可能不接。

最后分别时,她往商容袖中塞了个纸团。

倘若商容打开,便会看到一句话。

“——纣王听信小人谗言,害我父侯,望丞相他日功成,留一颗头颅在,我将之献与父侯,以尽孝心。”

苏护献女之事人尽皆知,当初妲己去往冀州时,苏护便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正欲举剑自尽。

苏护之女入宫,心有怨恨,也是常情。

商丞相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妲己这一举动,既是告知商容她为何想反,免去相互猜忌;也是授人于柄,令商容拿着她心有反意的证据,好安他的心;还是提醒商容,倘若需要,可以去向冀州侯苏护求援。

——她的弄权之术,还是女娲娘娘亲自教的。

如今,距长亭那日已有二月。

妲己本以为,商容既然离开朝歌往东而去,篡位之事,少说也得等上几年。

然而这二月余,朝中不断有消息传来,商丞相虽然致仕,却与从前的旧友依然交好,门生弟子也照旧奉他为座师,相交甚笃,大约是在筹谋着什么,只瞒着不问政事的纣王。

妲己这般想着,便听到宫女来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与娘娘请安。”

太子为皇后所出,妲己最近又深受圣宠,威胁到了皇后的地位,在宫人眼中,她的寿仙宫与皇后的中宫不睦,因此太子殷郊来与她请安,虽然合乎情理,却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妲己却立刻想到了商容。

她令宫女好生招待,梳妆毕后,便带着鲧捐去了前殿。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殷郊。

殷郊正拘谨地坐着,在宫女的服侍下,文文静静地喝着奉上来的茶。

他才十四岁,看着和娲皇宫的碧霞差不多大,即使穿太子袍服,也显不出多少威势来,很是苍白文弱,让妲己毫不怀疑,商容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这个少年。

殷郊也见到她出来,立即起身,跪下请安道:“苏母妃。”

妲己被鲧捐扶着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太子,在心里把这个年轻人评估了一番,然后温静柔婉地道:“殿下请起,今日怎么有空往寿仙宫来?”

殷郊在宫女的侍奉下起身,站在妲己面前,却依旧是低着头的,仿佛是不敢看她,道:“苏母妃,母后得了一件东伯侯献上的宝物,想邀苏母妃一同观赏,不知下月初二晚,苏母妃可有空闲?”

妲己便明白了。

外臣不得进入内宫,太子这是替商容传的消息。

下月初二晚,便是商容与她约定的时刻。

而在商容的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扶持太子上位,既然现在太子亲自往寿仙宫请安,与她说了这句话,想必也是商容在借太子的口告诉她,太子已经加入了他们的计划。

纣王贪恋享乐,连政务都懒得上心,对皇子更是疏于管教。

殷郊年少,对老师商容,想来会比对纣王这个父皇更亲近些。

商容想说服殷郊,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事。

妲己将茶盏放到一旁小桌上,凝望着眼前的太子,然后婉婉一笑,道:“皇后娘娘相邀,那自然是有的。倒是殿下如今愈发俊俏了,听闻殿下功课勤勉,通古晓今,必为一代明君啊。”

殷郊的脸色又是一白,显然是听懂了她话外之意。

他的头更低了,小声说:“苏母妃谬赞。”

……

……

妲己知道商容必有通盘的计划,商容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弟子无数,与黄飞虎更是莫逆之交,只是商容老谋深算,没必要把这些都告诉她。

商容虽不说,她靠着宫人探听的消息,也能猜到大概。

纣王的这班朝臣中,闻太师与武成王一文一武,并称双壁;如今闻太师远征北海,还留在朝中的,就只剩黄飞虎;商容又与黄飞虎素来交好,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黄家世代忠良,黄飞虎对纣王更是赤胆忠心,断不会允诺这等忤逆之事。

——和商容眉来眼去的,是黄飞虎麾下另一位武将,名叫周纪。

而王宫中,姜皇后毕竟是殷郊生母,殷郊又年少,做事稍显青涩,竟被姜后看出来了风声。

幸而妲己当时正好来向皇后请安。

请安毕后,她正和鲧捐留在花园里散步,便见殷郊面色苍白地匆匆赶来,也忘了见礼,直接说道:“苏母妃,请速去中宫一趟,母后她,她……她起疑了。”

妲己霍然回首。

殷郊神色惶然,又道:“母后非要拉着我去向父王请罪,还想请旨捉拿老师……苏母妃,你去劝一劝她罢!”

妲己当即跟随他回到殿中。

她屏退宫人,独自见了皇后。

皇后看到她,也怔住了,“你……”

“娘娘。”事态紧急,妲己直接道:“娘娘如今虽然为皇后,可若是殿下事成,殿下一片孝心,自然会奉娘娘为太后,侍奉膝前,岂不比现在自在?”

皇后寒着脸训斥道:“本宫岂是为了权势不顾伦理纲常之人!”

妲己见利诱无效,便换了一种方式:“此事木已成舟,娘娘若是一意要禀明大王,只徒害了许多人性命罢了。如今大王的样子,娘娘也见过了;殿下也是一心为国,为万民计,难道娘娘就不想这天下出一位明君么?”

皇后被她气得快要发疯。

她坐着,愤怒之下,搁在膝上的手攥紧了衣物,“你身为人妻,怎可言夫家的不是!天下事自有大王和朝臣操心,你身在后宫,过问政事便是违背祖训,你怎敢对祖宗不敬?!”

妲己:“……”

她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娘娘,倘若大王知晓,二位殿下定然逃不过极刑,便是娘娘和东伯侯大人,也要受到牵连。殿下们方才少年,聪明俊俏,姜侯爷一生戎马,征战多年忠心为国,这才有如今的清福,颐享天年,娘娘可忍心么?”

皇后终于不说话了。

妲己在皇后宫中做了一个时辰的说客,与她分析利害,动之以情,又用上了些扰乱心智的小法术,总算安抚住了皇后,临走时还不忘提醒殷郊,少与内宫来往。

此后,妲己便留上了心。

她在纣王面前极是受宠,却从未仗着宠爱为难其他妃嫔,加之容貌又好,宫中有许多人愿意为她奔走,有心探听之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好在一连许多日,都无事发生。

然而,这月末,纣王却突然传旨,召她去中宫。

妲己看到诏令时,见“中宫”两字,联想到皇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先派了鲧捐去太子身边应变,而后特意梳妆更衣,做出自己最拿手的柔媚模样,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起驾去了中宫。

一上殿,妲己尚未弄清局势,便已察觉到一股压抑的冷寂扑面而来。

纣王端坐正中,面色阴沉而怒。

这时候的他,被护卫的甲士环绕着,难得有了几分天子之威,见到妲己,这才容色稍霁,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却显然无心哄她,只当她是一尊花瓶,冷冷地望着自己脚下。

他脚下跪着一个武将,官阶不高,妲己只在大宴上见过一次,记得他叫殷破败,是武成王黄飞虎的下属,也是商容门生。

以及,跪在殷破败身边的——皇后。

皇后穿着端正,仪容也是一国主母的高贵端庄,此刻却只是低着头,跪在纣王脚边的地上。

她脸色苍白,身形也比上次妲己见她时瘦了许多,可见这些天来,这位公认的贤德女子,在丈夫与儿子间颇受煎熬。

“殷爱卿今日进宫,告诉寡人了一件事。”纣王看着自己的的发妻,没有丝毫怜悯之意,说道:“他说近日里有些人蠢蠢欲动,打他手里兵符的主意,当是和东伯侯有关。御妻,以你看来,这朝歌城中,要这兵符,是作何用处啊?”

妲己心里一沉,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

再看眼前跪着的殷破败和皇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殷破败是武成王麾下,又是商容门生,即便商容有意相瞒,他听到些动静,来向纣王告密,也不是难事;更或许,商容曾经信任过自己这位门生,邀他共商大计,被他转头卖给了纣王。

不过既然纣王依旧容许她坐在身边,殷破败知道的事,想必不多。

至少她与商容勾结,纣王尚不知情。

妲己推想,殷破败应当知道有人意图谋反,并且和后族势力有关,却不知其详。

故此,纣王先来了中宫,而非下旨抓捕殷郊商容等人。

而皇后……皇后那日发觉殷郊和商容的图谋后,便打算来向纣王请罪,还是妲己与她劝说半晌,言道一旦纣王知晓,且不论商容如何,殷郊殷洪的性命自然不保,而她父侯东伯侯想必也会受到牵连,皇后念及亲人安危,这才同意遮掩。

可姜后毕竟素有贤德之名,纣王乃一国之君,又是她的丈夫,她断不敢生出二心。

那日在东宫,她便该直接杀了皇后的,妲己想。

谋反一事牵涉甚众,一旦事败,朝歌城外必是挂满了首级,尸首堆积成山。

里面最穷凶极恶的三颗人头,大概是殷郊商容,和她自己。

果然,听得纣王问话,姜皇后身子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然后极恭谨地道:“大王,兵符牵涉众大,此事须当明察。至于臣妾之父……”

“寡人自然知道!”纣王不耐烦地打断道:“寡人问的是你!按殷爱卿所言,兵符之事,不管是什么人做的,与你都脱不了干系,你还有何话说!”

姜皇后拜伏到地上,对纣王的敬畏更明显了,声音里也带上了颤抖:“臣妾不敢有瞒大王,此事臣妾亦不知情,只是前些天,看太子殿下与商——”

“大王。”

皇后尚未说完,妲己就在一旁打断了她,整个人靠进纣王怀里。

她声音婉转,曼声道:“大王且消消气,这酒是御膳房新送上来的,大王尝一杯如何?”

说着拎起酒壶,皓腕纤纤,在纣王面前倒满了一杯酒。

纣王瞥了她一眼。

他正审问皇后,突然被打断,原本颇是不悦,可是见妲己肤若霜雪,红唇柔媚,眼波流转,全心全意仰慕依赖地望着他,那点不悦便烟消云散了,端起美人献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妲己见他喝了酒,柔婉而笑,眼神愈发迷离,仿佛笼了一层水雾,“大王神威盖世,那些扰人烦的,有什么好审的,直接杀了便是,大王不如与臣妾……”

她声音低了下去。

纣王被她勾起了心火,也不顾这是在皇后和外臣面前,搂着她的手逐渐放肆。

亲昵之中,妲己的腰带被纣王散开了。

她偏着头叼起腰带一角,把那面束缚着衣物的白绫,整根抽了下来,吐进纣王手心里。

——腰带散开的刹那起,纣王看着她的眼色就变了。

“大王。”妲己仿佛对纣王的想法毫无所觉,整个人几乎化作了桃花潭的春水,声音酥媚,“既然大王说皇后不忠,那大王觉得,这根白绫,赐予皇后,合不合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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