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谢安屿报名的那个木雕比赛参赛截止时间是8月底, 在此之前,报名参赛的人要把自己的作品寄到主办方指定的地址, 如果逾期, 就会失去比赛资格。

谢安屿上传报名信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雕什么了,一个月左右的工期,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雕不了特别复杂的, 但要完成他构思的那个作品,时间足够了。

报上名后谢安屿去木材店挑了一块尺寸合适的枫木,付完钱准备把木头搬回去的时候他一瞬间就理解为什么要学开车了, 50公分x50公分的尺寸,虽说不是太大,但毕竟有些厚度, 抱在手里也是巨大一块。他坐地铁来的, 等会还得坐地铁回去,车厢里有位置还好说,没位置就很麻烦。

老板把木材包装好装进箱子里,谢安屿问了声:“老板,你家店能送货上门吗?”

老板一边封箱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行啊, 没问题,不过要付跑腿费。”

“多少钱?”

“你送哪儿啊?”

谢安屿报了个地址。

“六十吧。”

这个“吧”字一看就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能便宜点吗?”

老板起身拍拍手:“你还是学生吧?这木头你买了干嘛用的?”

“雕东西。”

“自个儿雕啊?”

“嗯。”

“可以啊。”老板看他的眼神透出了点赞赏,“年纪轻轻还会玩木雕呢, 你选的这块是准备拿来雕浮雕的吧?”

谢安屿点了点头。

“行。”老板点点头,“看你年轻, 给你便宜点, 50, 再少不能够了。”

“好,谢谢老板。”

谢安屿提前在网上预约了一家DIY木雕工作室,他给老板的地址就是这家工作室。雕木头是个麻烦活儿,在家里雕会弄得到处都是木屑,收拾起来要人命,这活儿不能在家里干。而且工作室还有专门的工具和设备,比在家里工作方便得多。

这家工作室有公共工作间和私人工作间,公共工作间类似于个小教室,在这儿雕木头的一般都是木雕业余爱好者或者零基础选手,雕些DIY的小玩意儿。

谢安屿预约的是私人工作间,先订了一个礼拜。

余风在米兰待了六天,回来没提前跟谢安屿说,下了飞机坐上出租车才给谢安屿发了条微信:下飞机了

天快黑了,谢安屿还在工作室雕木头,他休息喝水的时候才看到余风的消息。

谢安屿:你回来了?

谢安屿: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谢安屿:还在机场吗?我来接你

余风:我快到家了

余风放下手机,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接通了电话。

“陈姨?”

“余风!你赶紧过来一趟!”陈姨语气有点着急,“程晟他爸回来了!”

余风愣了一下。

“现在就在你家门口站着呢,我刚吃完饭想喊你妈出去散步,一开门就看到他站在你家门口,我骂了他几句他也不走,你妈在屋里也不开门……”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余风挂了电话,司机已经把车开到小区门口了,他上楼把行李拿回了家,开自己的车去了他妈家。

谢安屿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刚脱掉围裙就看到了余风发来的消息。

余风:我先去一趟我妈那儿

谢安屿:什么时候回来?

余风:不确定,可能要晚点

谢安屿:你晚饭吃了吗?

余风:飞机上吃过了

谢安屿:嗯,那我等你

谢安屿又把围裙套了上去,这里晚上十点才关门,他还能在这呆很久。

余风到他妈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快步踏上楼,楼道里的感应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程立群穿了一件白衬衫,站在他家门口,余风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在他记忆中程立群一直是这样的打扮,衬衫配着西裤,背永远挺得很直。

现在他的背已经挺不直了,微微佝偻着,有点驼背,背影也不像当年那样宽厚,很薄很瘦,能看出病态。

听到脚步声程立群回了一下头,余风发现他连眼神都变得很涣散,盯着人看的时候视线仿佛聚不了焦。这张脸几乎没变,只是被抽去了精气神。他脸上的老态很明显,头发里掺了几绺银丝,他比王敏英小几岁,看起来却比她老了很多。

余风以为自己再见到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给他一拳,把他打死都有可能,可他现在却异常平静,不悲不怒,只是单纯地感到恶心。

他怎么能有脸回来?怎么有脸站在他家门口?

“小风。”

他的嗓音变化也很大,变得沙哑无力,像是吊着一口气在说话,他说得吃力,听的人也听得吃力。

余风皱了皱眉:“别站那儿。”

“我来找程晟。”

“我让你别站在那里。”余风声音沉了下来,表情也变得很冷。

程立群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我不打扰你们,我就找程晟。你不想我在这儿,我们就下楼说。”

余风转身往楼下走,程立群跟了过去。

两个人走到了绿化带前,这个点小区的居民都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了,小区楼下没什么人。

“我是来找程晟的。”程立群说。

“消失了十几年才来找吗?”

程立群无言以对,只好放低姿态:“连让我见他一面都不行?”

“他死了。”余风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心脏却像被刀划了一下,疼得呼吸都有点困难。

程立群睁大了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视线缓慢聚焦,集中在余风的脸上,直直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余风回视着那双令他厌恶至极的眼睛,“怎么,你是算好他今年刚成年可以赚钱给你养老了才回来找他了,是吗?”

“我只是想见他!”程立群忽然吼了一声,惊飞了树上的鸟。

他低头咳嗽了几声,径直走到余风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在骗我?”

余风没说话。

程立群揪住了他的衣领,吼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余风想不通,如果真的对程晟离去的事实这么不能接受,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露过一次面。

大人的心,有时候是真狠。

程立群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他像一块失去生命力的枯木,声音是从喉腔里一点点挤出来的。

他走的时候余风才到他肩膀那儿,如今余风都比他高了。

余风垂眸看着他,眼神比冰还冷。

“他怎么死的?”

“自杀。”

程立群眼神空了两秒,揪着余风衣领的两只手猛然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余风眉头一皱。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吧?”程立群有些崩溃了。

他生了病,没几天活头了,最后的日子想再见一见程晟。他逃避了这么多年,回到老家乡下继续教书,又找了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可人干了什么坏事,老天爷都在天上看着呢,终有一天会报应到头上。

临了临了,身边终究是一个人都没了,连死都没人旁观。

程立群想不到程晟自杀的理由,但他相信只有余风能撼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他的生命。

程晟当时已经听不见了,他的世界是静音的,余风是唯一的那个声音。没了余风这个支柱,他很快就会走向消亡,所以当初程立群想带他走,他却选择了余风。

他说他不想走,他不想跟哥哥分开。

“当初就是你,就是因为你,他不愿意跟我走。你呢?你又是怎么照顾他的?!”程立群手背青筋暴起,他恨不得把余风掐死,反正他也活不久了,那干脆找个人一起死好了。

余风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这样被程立群掐死也好。

他脑海里浮现出程晟的脸,一张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脸,程晟很爱笑,他总是会把坏情绪藏起来,他不知道他眼里的哀伤其实很明显,可看透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没能让程晟好好留在这个世界。

余风一动不动,任由程立群掐着他的脖子,他的反应让程立群迟疑了一下。他浑身是放松的,脖子也是放松的,没有传递任何反抗的信号。

呼吸一点一点被断绝,余风闭了闭眼睛。他抓住程立群的手往旁边用力一扯,恰巧这时程立群的手也微微一松。

余风扯开程立群的手,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程立群都被扇懵了,耳边嗡嗡直响。

下一秒,程立群就被余风掐住了脖子。

余风掐着他的脖子往前走了几步,把他往树上一推,哑着声音开口:“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要是真的在意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来看过他?你想带他走?他凭什么要跟你这个畜生一起走?”

余风的手劲比程立群大多了,程立群瘦得脱相,脖子仿佛轻轻一掰就能断,余风只用一只手掐着,程立群一瞬间就透不过气了,脸涨成了猪肝色。

余风也真的是在往死里掐他:“我一直都觉得你虚伪,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装久了把自己都骗进去了。别在我面前表现得好像很爱程晟的样子,我看着恶心。”

程立群的眼皮直往上翻,余风再掐一会儿他可能真的就断气了。

余风发现无论对方脸上出现多么痛苦的表情,他都没有解气的感觉,他只觉得难过。时间是不会往回走的,程立群的痛苦和死亡换不来程晟,没了就是没了。

余风松开了程立群,程立群顺着树干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余风知道他病了。

“你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死掉吧。”余风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余风上楼的时候,看到他妈站在门口,探头往楼下张望着。

“他人呢?”王敏英眉头皱得很紧。

“楼下。”余风走了上来,“没事,您回屋吧,再上来就报警。”

王敏英才注意到余风脖子上那一道道红印子,惊道:“你脖子怎么回事?”

“没事。”

王敏英脸色很难看:“他对你动手了?”

“我真没事。”

“你脖子都成什么样了!”王敏英突然一声暴喝,“他算个什么东西!他还有脸回来?!他还有脸来找程晟?!”

余风安抚道:“先进屋。”

情况比余风想象得要好,王敏英没在家里歇斯底里乱砸东西,她除了脸上有些怒气,情绪还算稳定。

余风真怕她见到程立群又再次陷入崩溃。

他妈可能很早就走出来了,只是他一直不知道。

余风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脖子上的手指印很明显,掐得重的地方都有点泛青了。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吧?”

从刚才开始余风脑子里就一直回荡着这个声音。

走出卫生间,余风往以前睡的房间方向看了一眼。

“余风。”王敏英站在客厅喊了他一声,他情绪不太好,王敏英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没在余风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了。她不知道程立群跟余风说了什么。

余风转头看向她,问:“我今天晚上能在这睡一晚吗?”

王敏英皱着眉,沉默地点点头。

余风打开了那间尘封很久的屋子,其实并没有尘封,王敏英每个礼拜都会打扫,屋里很干净,书柜和书桌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以前余风就跟程晟睡在这个房间,靠窗的那张床是他的,隔着书桌竖过来的另一张小床是程晟的。

书柜上摆着程晟的照片,他走上前摸了摸相框,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屋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人不在了,时光也走远了。

余风关上灯,在程晟的小床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王敏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坐不住,拿起余风放在玄关的车钥匙,开门出去时陈淑琴刚巧从对门探出头来:“人走了?”

刚才程立群在门口的时候陈淑琴本来是在外面骂人的,骂得楼上楼下全跑出来看热闹,王敏英不想陈淑琴受牵扯,拿出许久不用的手机在家里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回屋去。陈淑琴听劝,回了屋,还给余风打了电话。

“应该是走了。”王敏英把门关上。

陈淑琴疑惑道:“你要出去啊?”

“嗯。”

陈淑琴看到了她手里的车钥匙,一脸惊讶:“你要开车出去啊?”

王敏英会开车,但她已经好多年没开过了。

“你别瞎搞!都多少年没开过车了,有什么事啊还要开车出去,我让我家老李送你。”

“不用,我又不是不会开。”王敏英急匆匆往楼下走,“你回吧,我走了。”

“哎!路上当心点啊!慢点开!”

王敏英年轻的时候好歹是高中老师,脑子还是挺灵活的,余风这车她稍微研究了一下就启动上路了,跟着导航把车开到了余风住的地方。

王敏英在电梯口碰到了刚从工作室回来的谢安屿。

“阿姨……”谢安屿有点诧异。

“才刚回来?”

谢安屿点了点头,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您……来找余哥吗?”

“我找你。”王敏英说,“余风在我那儿,你……过去陪陪他,行吗?”

谢安屿心里一沉:“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你愿意过去的话现在就跟我过去。”

谢安屿点了点头:“嗯。”

王敏英开车挺虎的,一路上都在狂飙,冷着脸一言不发。把车在小区楼下停好后,带谢安屿上了楼,开门进屋,指了指余风和程晟以前住的那间屋子:“他就在屋里。可能睡了,你……”

王敏英不知道该怎么说,把谢安屿带过来她是有点冲动,可她真的不忍心让余风一个人独自在那个房间待一晚。

谢安屿径直往那个房间走去,轻轻敲了下门,屋里没人回应,他推开了门。

余风以为是他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没动。

借着屋外的一点光线,谢安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余风,他关上门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旁边蹲了下来。余风的呼吸是乱的,他没有睡着。

“哥。”谢安屿轻轻叫了一声。

余风猛地张开眼睛,偏头往旁边一看。

谢安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一进这个房间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他摸了一下余风的耳朵:“我在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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