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的景观

我曾不知道天高地厚地以为,2003年是我青年时代最倒霉的一年。按照计划,我本应顺利度过大专最后一学期。但是四月非典疫情变得严峻,我就读的野鸡学校封校的同时,提前解散了应届生。没有对我造成具体影响,我当时已经在一所广告公司实习了整整三年,这份工作是群青跟着彬彬去日本前留给我的,他走了,我多少有点顶替的意思。和群青相比,我缺乏野心,这个行业不适合我,而我也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于是老老实实地学习软件。被学校解散以后,反而多出来很多时间可以每天都去办公室学习。结果到了五月中旬,业务受到疫情影响严重,将上海分部遣散了。

我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只想着接下来既不用去学校,也不用去上班,不知道该做什么。为了回避父母的担忧和责难,我依旧像平常一样每天按时出门,甚至更早。网吧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不怕死的衰人,我也不怕死,但受不了那种极度警惕和绝望的气氛,不愿待在那种地方,于是便沿着黄浦江畔,一片区域一片区域的寻找露天篮球场,那里有大量和我一样,不分昼夜闲逛的人,我们每日流动,与不同的陌生人打球。我还去了多年没有去过的植物园和动物园,去了旧机场的停机坪,去了崇明岛,看见不少平常想象不到的风景。搭最晚一班船渡过东海回家时,二楼甲板只坐着我一个人,外面的黑暗中也看不到别的船,我在春日温暖的海风中玩手机上的俄罗斯方块,几乎忘记了被打断的未来。

之后的就业市场极其不景气,而我无心投放的简历竟然收到一份回复,甚至不需要面试,于是酷暑来临之前我成为一间画廊的临时工。去了才知道负责人口口声声所谓的布展全部都是工地上的体力活。我和几位真正的工人一起搭脚手架、搬运、测量、砌墙和粉刷。几年前在美校没有学好的东西在这里又跟着师傅从头学了一遍。每天傍晚我爬下脚手架,心想目前的局面就是这样了,我毫无未来可言,此刻却在做着自己能够胜任的事情。

九月开学以后,社会秩序已经慢慢恢复,我一再拖延,终于还是回到学校正式办理毕业手续。学校竟然又缩小了一圈,不是心理错觉,学校原本借用了闹市区背面一栋机关建筑,一再缩水,那年一楼和二楼被收回,成为知青联谊会。我往上爬了两层,在办公室里遇见两位同样来办理手续的同学,但大家都埋头核对材料,一心只想和这里告别,谁都不愿和谁打招呼,也不关心彼此的去向。办完手续以后我与社会上的一切正式脱离了关系。本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却第一时间打给了群青。他上个星期回国了。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群青接起电话说。

“你说个地方吧。”我回答。

“那去外滩看灯啊。”群青说。

我这才想起来,这原本是一年里我最喜欢的日子,国庆假期前一天。夏季一事无成,然而空气干燥,气温适宜,高架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是金色的。真正的假期甚至连第一天都还没有开始。

群青是我在美校关系班的同学,不是高中,是中专。这个班上的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学习不行,没有特长,父母有一些人脉关系,但人脉关系不过硬,没多大用处,只能把我们安排在这里作为过渡,希望我们在流落社会之前能够开窍,或者至少学会一些谋生的技能。学校在吴淞郊区,靠近海,与世隔绝,曾经是海军训练基地的营房,所以操场上仍然留有很多身体训练设备,我们在这里像法外之徒一样度过了成年前最自由的三年。群青是班里唯一有美术基础的,他能调配出差别细微的颜色,使用工具得心应手,了解各种材料的特征和形态的变化。他的父母都是贵州一所工厂技术学校的美术老师,上海过去的知青。群青原本可以考上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但他只想往外面跑,于是坚持独自回到上海参加中考。回来以后才知道两地使用的教材不同,这样稀里糊涂准备了一个多月,自然一所像样的学校都没有考上。群青这个人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一来他专业成绩太好,和我们班甚至整个学校的整体氛围不符合,二来他性格内向,心事重重,不好接近。

开学第一个星期,我在宿舍打赌输了以后连做五十个俯地挺身跳,还没做到二十个,就晕头转向撞到床架,撞得满口血。在医务室里面遇见群青,他因为擅自使用工作间的车床,削掉半个手指尖,血染半边衣袖。我们两个人哼哼着一同被校车送往市区的医院,路上相互展示牙齿的缺口和指尖露出的骨头。回来的时候,群青的手指包扎完毕,我则永远失去了半颗门牙。我俩因此成为患难之交。

之后我和群青都选了标本处理课,因为无法满足于课堂上只能摆弄死鱼和飞蛾,便一起去学校后山碰运气,希望能捉到鸟或者其他小动物。大部分时候一无所获,但最终在冬天结束前撞了大运,我们捡到一只刚刚死去的黄鼠狼,遵循物尽其用的自然法则,将腐烂的肉留给后山的昆虫食用,取下头部带回学校,去腐清洁,再经过一个星期双氧水的浸泡之后,获得一枚洁白坚固的纪念物。群青去日本的前夜,我们买了两支红星小二,学习古惑仔那一套,以黄鼠狼的头骨为证,一饮而尽,约定了永恒的友谊。

转眼几年没见,我们约定在英雄纪念碑底下见面。横穿过中山东路以后,我不由自主朝防波堤飞奔,直到一眼在人群中看见群青。他长得普普通通,但向来都极其好认,穿着一件迷彩冲锋衣,走的时候是寸头,现在留成了长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他,他也大力朝我挥手。

“你的牙怎么还没修好?”群青见到我就大笑。

“不重要!”我也大笑,知道自己非凡的心情绝非幻觉。

我和群青上次来外滩还是五年前的国庆前夜,全市市民都涌向黄浦江看焰火,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外滩都寸步难移。人群像层层巨浪一样往防波堤倾轧,警察手挽手站成人墙,目不斜视,并且有卡车不断运来一车又一车公安学校在校生。所幸我们逆着人流在开始焰火表演前爬上了福州大楼楼顶。很多居民带着躺椅和板凳,旁边鸽棚里的鸽子在黑暗中休息,轻轻发出咕咕声。天空中升起第一朵烟花时,美得好像夜空本身的产物,是和闪电或者雨水一样的大自然。人们内心的赞叹也成为共振。但是那天没有一丝风,江面上燃烧以后的硫磺烟雾无法消散,反而在空中凝聚,很快我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焰火表演结束以后,人群渐渐松动,公安学校的学生先行撤离,接着是警察,到了后半夜,整片外滩只剩下巡逻队和成群结队不肯离去的中学生。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巨大的充气塑料玩具,从任意两个方向迎面遇见的队伍,瞬间汇拢开始战斗,又瞬间结束各自继续向前,直到遇见下一群对手。我们买了大号充气榔头,但不属于任何一支队伍,我们跟着胜利的队伍跑,也跟着失败的队伍跑。直到马路彻底空了,公交车都已经停运,我和群青回到防波堤,和剩下的人一起,围成一小堆一小堆坐着,在郊游的气氛中,等待清晨的到来。

那之后不久彬彬家里突然出事,临时决定举家搬去日本投靠亲戚,避避风头。学校里的人都以为群青和彬彬的恋爱就此到头了,出人意料的是,群青花了大半年时间就考出了日语三级资格证书。第二年春天,他放弃了美术类大学的专业考试,通过留学中介找到一所位于横滨的语言学校。当年出国留学在我们这样的破学校里并不常见,几位老师虽想挽留,却立场不定,于是不知怎么的便木已成舟。高考前夕我到机场和群青告别,之后独自坐大巴回到学校,跑去网吧打了一宿游戏。

高考失利以后我不想出去混社会,鼓起勇气回到补习学校复读,第二年春季招生勉强考上一所大专。报到第一天我就后悔了,学校里死气沉沉,没有住宿,我不得不搬回家里,和父母住在一起,这让我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蟑螂。但群青的情况比我糟一百倍。他刚到日本便发现学校的注册地在横滨,就读的学区却在偏远乡郊,不通新干线,每天从火车站发两班巴士,四周皆是荒野。而且按照规定,在校期间不允许打工,他相当于是被中介骗了。由于父母为他出国而背了债,他只能离开学校,回东京打黑工,到日本的第一个月就成为黑户。然而群青在电话里和我讲得惊心动魄,一点没有沮丧的意思。我问过好几次彬彬家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我看新闻里很多人去了日本以后打一辈子黑工,和家人十年没有相见。我的意思是他别把自己整个搭进去。但群青保证说彬彬家里只是被牵连,事情会过去的,他们每一个人都会重新获得自由。在此之前,他有他的计划。他要先还清父母的钱,如果政策允许的话,也想继续在东京找个学校念书,走一步看一步。

结果几年里平平静静的,群青打工的餐厅却遭遇同行举报,几个黑户都被遣返。他告知我的时候,已经坐上了虹桥机场的巴士。这对他来说是重创还是解脱,我也说不好。

我们逆着人流离开防波堤,提着一袋零食,回到楼顶的天台。鸽子已经回到棚里,天台上没有其他人,刮着秋季罕见的大风。晚上不会再有焰火表演,现在都改成灯光秀了,激光在对面的楼群上打出虚拟的浪,还有海豚跃出浪尖。但我们在楼顶看不到,前面的楼群遮住了视线,爬到水塔上面,还是不行,只能听见时断时续的音乐里,低音的轰鸣。群青费很大劲才在大风里点上一根烟。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我。我没想过,我没有什么打算。

“喂,那我和你说件事情,你考虑考虑。”他语气变得严肃。

“你说啊,我听着。”我回过神来。

“我和你提过我有一个朋友吧,之前往来东京和上海做二手衣物和古董买卖的。他要移民去加拿大,所以在人民广场的服装档口着急找人接盘。我昨天去见了他,也去档口看过,和以前老谢那里肯定不能比,但是气氛不错,都是同龄人。我在日本没少帮他忙,他答应前两个月不收我们租金,相当于送给我们练手。之后的合同我们直接跟台主签。我问了老谢的意见——”

“赶紧接下来啊,这么好的条件,别拱手让人了。”我有点着急。

“你听我把话讲完行不行。我现在的情况是,彬彬一时回不来,我五年之内签证受限也别想再回日本,从前的计划都泡汤了。但我得赚钱,遣返的罚款,外加父母那里欠的钱也都还没有还清。所以现在我没有回头路,也没有自由。你也得先考虑考虑清楚,可能会很苦,也可能会失败。过两天再告诉我就行。”

“别过两天了,过了这村没这店。”我心里泛起—些热浪,是很久没有过的感觉。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群青也站了起来,把烟头弹开很远。我们靠在水塔的栏杆上,能看到对岸巨大的白色光柱打向天空。

服装档口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念书时,我和群青在学校里几个青年老师的影响下迷上摇滚乐。傍晚他们在学校广播室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用高音喇叭放平克乐队的歌,我们在操场上一边跑圈一边听得热泪盈眶。当时能够找到的资讯极其稀少,书店里的音像制品柜台翻来覆去只有两排摇滚磁带。还有一档电台节目,但每周只有一次,而且主持人疯疯癫癫的,有时候整整半个小时听众们都迷失在失真的噪音中,不知如何是好。我后来从这档节目里了解到一则歌友会的信息,便叫上群青一起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参加过几次活动。活动多半在五角场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活动室里,组织者放一晚上演唱会的录像带,介绍欧洲和美国的摇滚新浪潮。大家七倒八歪坐在地上看,可能因为心情过分郑重,都看得疲惫万分,结束以后全体像梦游一样涌到门口大口大口呼吸和抽烟。来的人大多是附近大学里诗社和剧团的成员,都在练吉他,都在找排练场地,都说自己的乐队在招募乐手,人也都挺好的,又忧郁,又懂礼貌。

起初我以为老谢是歌友会的组织者。他年龄最大,体格如劳动者一样强壮,因为极度热情而显得笨拙,说一口滔滔不绝的脏话,与知识分子大学生们内向拘谨的气氛格格不入,却几乎每次活动都到场。我一开始以为老谢就是那位疯狂的主持人,打听下来才知道他是华亭路服装市场的个体户。他这个人夸夸其谈,特别容易动情,有时候让人受不了。有几次他讲述他亲眼见证的伟大演出时几乎要泛起泪花。但老谢因为搞服装的关系,交际甚广,常常能带来稀缺珍贵的演出录像带,所以大部分人虽然看不上他,歌友会却没他不行。

不过老谢不知为何却对我和群青刮目相看。他说群青是年轻版的窦唯,而我是年轻版的——他想了半天说出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外国人名字,他解释说反正也是传奇级别的朋克。他这个人夸起人来没谱到了不真诚的地步,不太能信,但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有一次活动上放的是平克乐队的迷墙现场录像带,结束以后大家的情绪格外激动,迟迟不甘心散去,于是我和群青又跟着他们去了大学附近的一间酒吧。这是我第一次去酒吧,没有带够钱,就只要了一杯啤酒,从头喝到尾。虽然我当时对柏林墙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其他人一路聊到布拉格之春,我昏头昏脑地听着,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结果出来的时候回吴淞的末班车已经没有了。我和群青也没有太担心,和其他人一起走在路上,陆续握手告别,最后只剩下我们和老谢,老谢的热情没有消散,还在说个没完。郑重其事的气氛随着夜晚的流逝而变得更为深邃,我感觉自己被当作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平等地对待着。我们又在路灯底下站了很久,最后老谢借给我们一百块钱打车回宿舍,我们问他留了联络地址。过了一个星期再去歌友会的时候却没有遇见他,于是我和群青按照地址去还钱给他。

当时的华亭路服装市场还在鼎盛时期,层层叠叠的露天档口罩着铁皮或者遮雨布。我和群青一头钻进迷宫般的通道,顿时懵了。原本只在音乐录像带里见过的事物突然变得触手可及。美军风衣,利维斯牛仔裤,阿迪达斯复古运动衫可以随意挑选。仿佛档口的世界不遵循外面的物质流通法则,专将幻梦变为现实。

老谢的档口是从自己家的天井延伸出来的违章搭建,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没想到我和群青会去找他,很高兴,提早收摊,领着我们去了他的仓库。他的仓库就是身后自己家的阁楼,也是违章搭建,楼梯又窄又陡,我的头几乎顶着前面群青的屁股。但是仓库里面整洁干燥,一股迷人的牛仔布料味道。挪开货物之后,是一块两米见方的狭窄空间,按照年代分类排列着各个国家的军队防寒大衣、战地迷彩、工作服和海军毛衣,墙上贴着海报和唱片封套。老谢说上面有的大明星都在他这里买过牛仔裤。群青指着一张窦唯的海报问,“窦唯也在你这里买过裤子?”

“魔岩三杰都来过。”老谢得意地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群青将信将疑。

“也就是香港红硼之后那两年吧,他们从南京一路演到上海。”老谢说。

“真的假的,都没听说过。”我说。

“你们知道什么,那时候还在听小虎队呢。”老谢说。

“窦唯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群青问。

“特别牛逼、特别时髦,穿美军风衣和鬼冢虎球鞋。当时没人那么穿。”老谢说。

“那他在你这里买了什么?”群青问。

“你们等等。”老谢说着在身后的书架上翻找,抽出来一本杂志来,指着里面的一张照片说就是这条裤子。那是一本日本杂志,通篇采访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但照片配的确实是极其年轻的窦唯,而且有好几张,是他和朋友们在北京郊区的水库玩耍。我和群青拿在手上看了半天,没有任何一张照片里能看清他到底穿的是什么裤子。但是群青立刻对老谢说,他要买这条裤子,就要窦唯穿着的这条裤子。

群青当时是同学里最有钱的,因为他自学网页设计,轻松找到好几份兼职,赚到的钱都花在老谢那里。升旗仪式的时候,他穿着从老谢那里买来的紧身利维斯牛仔裤和牛仔衬衫,大摇大摆地横穿操场,看得其他同学目瞪口呆。

渐渐的,学校里那几个青年老师都专门来向他打听裤子是哪里买的。于是群青找我商量,从老谢那里进一些裤子到学校里卖。起初我们小心谨慎,每周末只带两三条回学校。等现金流滚动起来以后,胆子也敞开了。直至生意被学校教导处出面取缔之前,我们陆陆续续卖出四十多条裤子,都是紧身到绷着蛋的款式。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每周一全校升旗仪式的时候,操场上有四十多个人穿着我们卖出去的牛仔裤,不时扯着裆部调整蛋的位置一一我觉得这几乎算是一场革命了。

群青要分给我卖裤子的钱,我没要,他想尽办法给我,我又想尽办法还给他。最开始用来进货的钱都是他做网页赚来的,而且他在上海寄住亲戚家里,各方面都需要钱。但是过了一个星期,群青送给我一双匡威球鞋,最正统的高帮系带,白底红边,整条华亭路都没有卖。我吃惊地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说他横扫了整个上海,最后在第一百货商店的运动专柜找到,仅此一双,英国制造,我至今都记得价格是375元,一笔巨款。这是我得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和群青一起去签档口合同的那天,我穿着他送给我的匡威鞋,他穿着从老谢那里买来的窦唯同款牛仔裤,这两样东西都不可避免地磨损和褪色,但在我们心中永远代表着尊严和好运。路上我不时去摸左侧肋下,那里的衣服内兜里插着一只牛皮信封,装着我全部存款。我们签下的档口在人民广场迪美地下城,转来的租约又续签五年。我对五年没有什么概念,我生命中还不曾出现任何一件事情是以五年作为计数单位的。

我们入场的时候外贸市场已经发生过一次大震荡。华亭路市场2000年拆迁以后,有资本和人脉的老板在淮海路区域开设独立商铺,剩下的汇入襄阳路。老谢的档口和家里的违章搭建在拆迁中被全部移除。他这个人善于一蹶不振,无法适应时代的震荡,于是没有参与襄阳路市场抢占地盘的腥风血雨,在家里炒股票,荒度时日,一年之后才重出江湖,盘下两个小仓库,退居到七浦路市场,自此只做批发买卖。市场的大生意都在一楼二楼交易,三楼是废物们的荒漠。老谢盘踞三楼一角,手机信号若有若无,用电子设备联络不上,要找到他就得转两趟公交车亲自相见。整片批发市场以天桥为起点,乌烟瘴气,小偷成群。全国各地货源汇集,因为抢货和帮派斗争,巷子里的械斗时有发生。老谢的境遇表面看起来一落千丈,实际却因为陆续接了好几笔贸易公司的大单而交了好运。但他无动于衷,大声哀叹,坚持认为自己被流放了,从上世纪的幻梦中被流放。所幸,我们的友谊从那个幻梦中被保存下来。

当时的迪美地下城与其他地方垄断货源和势力割据的状况完全不同,进驻的多半是我和群青这样刚刚入场的同龄人。地下城是九十年代中期建造的新型防空洞,面积等同于半个人民广场,分区域招商,缓慢拓展。一半已成规模,另外一半还无人管理。我们的档口位于边界,编号A37。虽然与期待中的一切相距甚远,但这里的气氛极其地下,男孩女孩都没钱没背景,美院和服装学院的学生居多,也不着急赚钱,因此有一种不成气候的学校社团感觉。大家每天交换来自批发市场和服装厂各种无用的小道消息,使尽浑身解数打扮,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同于外面的普通人。

我和群青虽然干劲十足,却毫无头绪。头一个月我们搭乘地铁和轻轨,纵向和横向扫荡了上海市区和近郊的纺织批发市场,却始终无法在货源上达成一致,而且过多的垃圾货源像污染物一样伤害我们的意志力。之后随着气温断崖下跌,我们渐渐乱了阵脚。到了十一月底,无论什么样的货源消息都会追踪,孤注一掷的念头变得非常强烈,有好几次追进居民小区单元房里传销组织的老窝。我心里很清楚,再进不到合适的货就等着完蛋吧。这是我记忆中最冷的冬天,日以继夜刮着北风,我和群青沿着苏州河,从一个仓库摸到下一个仓库,像冰天雪地里迁徙的动物。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得到消息说虹口那边鬼市有批冬天的货天亮进仓,得赶早去抢。我和群青第二天凌晨三点按地址找到仓库,空无一人。我们在避风处等待,太冷了,只能不停聊天分散注意力和保持清醒。熬到破晓时,薄雾里出现一辆货车,远光灯照在我们身上。不等司机师傅卸货我们就跑过去看,是从山东运来的一批贴标羽绒服,日单户外功能性品牌。我和群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已经确定这批货无论如何都要拿下。只是我们热情过头,失去讲价的先机,全部的钱只够支付订金。死皮赖脸与司机师傅交涉下来的结果是,先交订金,晚上九点取货并交付全款,过时不候,订金不退。

我和群青离开仓库以后,双手插兜往轻轨站的方向走,外面是一片拆迁中的棚户区,气温甚至比夜晚更低。第一班轻轨还没出站,我们站在露天站台上,刚刚失去了全部的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我问群青,“我们去哪里?”

“去找老谢想想办法。”

“不是说好不找老谢吗?”

“我们说好了不从他那里进货,没说不能借钱。”

“这有区别?”

“从他那里进货是不思进取,从他那里借钱是走投无路。”群青的语气不如平时确定,但我心里清楚他说得没错,我们走投无路。到批发市场的时候,老谢刚刚发完一车皮的货打算回家睡觉,见我和群青披着一身晨雾,几句话就问清楚了我们的处境。他先领着我们去楼下出租车司机面馆里吃了一大碗面,然后叫我们等着,他自己去银行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上多出一只塑料袋,大大咧咧从里面掏出来几叠现金递给我们,数目远远超过我们实际需要的。我心里狠狠一暖。

“你们搞到车了?”老谢问我们。

“什么车?”我和群青都一头雾水。

“你们拿什么去运货?”老谢说。

“助动车行吗?”群青问。

“我爸有一辆。”我说。

“我操!你们闹着玩吧。”老谢拍掌大笑。我和群青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几百件羽绒服你们搞辆金杯车都得跑几趟。”老谢说。

“你有金杯车吗?”群青问。

“我不会开车,我骑三轮。”老谢说。

“三轮摩托?”群青问。

“三轮板车啊。”老谢回答。

“你骑板车送货?”群青问。

“操!你不是百万富翁吗?”我问。

“你们这话说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板车比金杯车能装啊,能和公交车抢道。”

“怎么样,你会骑三轮吗?”我问群青。

“这有什么难的。”群青说。

晚上我和群青在老谢的仓库碰头,骑着他的板车回到清晨的仓库,担心过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货已经全部清点好了,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司机师傅开着取暖器,一边吃盒饭,一边听相声。我被暖烘烘的空气里飘浮着的羽毛绒绒刺激得鼻涕眼泪横流。

“你哭什么?”群青问我。

“我没哭,你他妈才哭。”我一说话却呼呼流出更多眼泪。

这批货我们分两车拉完。第一车直接拉到地下城,但地下城那段时间消防检查,晚上十点以后不允许进出,所以第二车只能拉到群青家里。群青回到上海以后没再寄人篱下,自己在浦东轮渡码头附近租了便宜的屋子居住,那屋子破得惊人,没有空调,没有热水,不通煤气,住在那里像是每天都在军训。我俩轮流蹬车,轮流坐在车板上护货,碰到上坡就一起下车推,连滚带爬地赶上最后一班轮渡。那天的黄浦江上大风大浪,整艘船都往一边倾斜,我和群青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板车固定好。然后我们拆开两件羽绒服自己穿上,爬上甲板。没有云,空气冰冷干净,能看见明亮的冬季大三角。

“你闻闻,是不是有鸭子的味道?”群青突然把头埋进衣服里。

“废话,说明这是货真价实的鸭绒。”我说。

群青咔嗒咔嗒地点烟,我们被鸭子的味道围绕,暖暖和和,自由自在。

春节里我和群青高高兴兴地去给老谢拜年,正巧碰上老谢过生日,一定要留我们去乍浦路的大饭店吃饭。年初四的夜晚,整条乍浦路灯红酒绿,空气里浸着白酒的芬芳,每间酒楼门口的大水缸里都游着红彤彤圆鼓鼓的发财鱼,齐齐朝着一个方向挤,撞到玻璃再折返。酒楼里面金碧辉煌,桌面大小的枝形吊灯下面坐满人,食物被放在干冰里冒着烟端上来。蟠桃大会也不过如此。

“没想到你平时挺摇滚的一个人,这种做寿风格怎么和我爷爷一样。”我讽刺老谢。

“你们懂个屁。今晚迎财神,明年走大运。”老谢回答。

老谢大宴宾客,渠道上的合伙人、报纸和时尚杂志的编辑、电视台刚刚露面的年轻主持人……还不断有新的朋友从其他地方转场过来的,热情洋溢,都已经喝多了。老谢挨个给大家互相介绍。说到我和群青的时候,他说我们是他来自上世纪的老朋友。我挺感动的,我不知道老谢原来有那么多的朋友,而我们是里面年纪最小的。大家互相握手,拍打彼此的肩膀,坐下来喝酒。他们聊娱乐圈消息、股票、夜总会和世界局势。大部分事情我都没有经验,却听得津津有味。我觉得老谢的朋友们普遍过着既浪漫又务实的生活,在金钱的热浪里翻滚,却愿意为一些特别抽象的事物一掷千金。有位戏剧学院的老师问群青是不是本校学生,还是哪个剧场的演员,看着脸熟,肯定在台上见过。群青说他不是学生,没有念过大学。那位老师一定要留下群青的电话,说等开春招生的时候再联络他。之后服务生端上来一只裱花奶油蛋糕,于是那位老师带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我这才知道原来老谢三十五岁,而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岁,他是那种和具体年龄数字没有关系的人,似乎从未年轻,也不会衰老,但是再一想,自我们认识起,确实已经过去好多年。吹灭蜡烛之后,歌却没有停下来。我们一起唱了罗大佑,伍佰,《Hey,Jude》——“Na,Nana,Nananana”一首接着一首,越唱越激动,酒越喝越多。唱到《明天会更好》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哭泣,大家都站起来,嚎啕大哭的人站到椅子上,还要往桌子上爬,被拉住。酒楼里其他桌上的人也加入进来,人群啊年龄啊身份啊,诸如此类的差异都短暂消失,但是在集体的合唱中,整体气氛却突然不可挽回地跌向伤感。

“哎!”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冒出一句轻轻的叹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不是我吹牛逼,美校也好,地下城也好,我是在漂亮女孩扎堆的地方长大的。我刚刚进美校的时候,高年级的学姐们烫着头,个个打扮得像香港大明星,傍晚在操场上练习迈克?杰克逊的舞步,我觉得自己暗恋过她们中间起码一半的人。所以也不能怪我整晚都没留意到她。她长手长脚,个子中等,自然卷发费了很大力气用皮筋绑住,又随时都要挣脱出来似的。穿着不协调的长裤和短风衣,有种乱七八糟的流浪儿气质。我心里琢磨着她的那句叹息是不是有点讥讽的意思。

“你也是电台的吗?”女孩转头看着我,像是留意到我的内心活动。

“什么电台?”

“那是我搞错了。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体户,和朋友一起卖衣服。”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介绍自己。

“挺有意思。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时髦啊。”

“我还行吧,我可能是那种在精神上比较时髦的人。”

“哈哈哈,你是有种自暴自弃的气质。”

“那主要是因为我缺了半颗门牙。”

“你的牙怎么了?”

“你看过《古惑仔》吗?”

“哈哈哈,别闹了。你们的店在哪里?”她继续问我。

“不能算是店,没有名字,而且也没决定好到底卖什么。”

“那倒是挺酷的。”

“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那种酷酷的成天无所事事的人。我勤劳勇敢。”我几乎每说一句话都在后悔,不知为什么无法自控地想要表演拙劣的幽默。

“我问个正经问题行吗?”女孩问我。

“你说。”

“我能采访你吗?你和你的朋友——”

“你是说正经的采访吗?我们有什么可采访的啊。你是记者吗?”

“是啊。”接下来她说了一个报纸的名字,我没有听说过。

“我平时不看报纸。”我非常不好意思。

“我们还在创刊的筹备阶段,而且我还是实习生,今年夏天才正式毕业。”

“为什么要采访我们,不会有人要看的吧。”

“我在做一个叫做二十一世纪新浪潮的专题。”

“什么是新浪潮啊?”

“就是写写我们大家都是怎么瞎胡闹的。”

“哈哈哈哈。你叫什么?”我问她。

“消失的象。”

“什么,这是什么破名字?”

“这是笔名,我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时候用这个名字。”

“用这样的名字能写出正经报道吗?”

“不都说了是瞎胡闹吗。”

“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喜欢动物还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一本书的名字。”

“是小说吗?我书读得少,但我会去找来看看的。”

“不必不必,我也就是随便起的。”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小象?别人叫我什么的都有,我没所谓。”

“那我就叫你小象好了,我觉得你比较像一头小象。”毕竟我从未在真实的世界中见到一头小象啊。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我在手机通讯录里保存了“消失的象”。

接近零点的时候酒楼里的人都开始往外涌,大家合力抬出整捆整捆的满地红,手臂粗细的高升和冲天炮,桌子大小的焰火盒子,垒成一座座碉堡,我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第一支焰火呼啸着窜上了夜晚的天空,震耳欲聋的,我缩起脖子感觉自己身处战场。如果此刻财神正在巡游,他一定也会驻足观望。

“恭喜发财。”老谢拍拍我的肩膀。

“太厉害了,钱的味道应该就是硫磺味的吧。”我说。

“你还没见过前几年更厉害的时候,放焰火放到警察都要封路待命。”

“生日快乐啊。”我也拍拍老谢的肩膀。

“别提了。三十五岁,一事无成,在这里空许愿望。”

“一事无成挺好的,这不正是时代的潮流嘛。”

“后来你还去过歌友会吗?”老谢突然问我。

“再也没去过了,歌友会还没解散?”

“早就解散了,我最后一次见到那群人还是千禧年的元旦,你能想象吗,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们去了好几所学校做放映,其实就是玩命玩了三天三夜。后来大家都开始使用互联网了,感觉是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取了不同的网名,比自己的名字酷多了,从此再也不需要在现实中见面了。”老谢大声叹气,又动情了。

“我觉得那样挺好的,我其实没有特别喜欢那些人。”

“我知道,那种臭傻逼知识分子味儿呗。但我有时候就是会被这种东西迷住。”

“我不懂知识分子什么的,我只是不喜欢那里的一种阴郁气氛。”

“做生意不能太执着于气氛。”

“你是说我吗?我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在做生意,没那种正儿八经的感觉。”

“那你境界挺高的。”

“别笑话我了,我是说真的。我不知道做生意的感觉,你是过来人,你教教我。”

“你见过那些在海里冲浪的人吗,在明晃晃的水里长时间地等待一个完美的浪,等浪来的时候,奋力跳上板子,在浪尖上划出一道又长又美的白色弧线。”老谢这样说,好像我们正置身于虚构的海,而他奋力向前伸出手去说,“你看。”人们踩着厚厚的红色纸屑,引爆更多的引火线,站在硫磺的浓雾中许下新年愿望。我看见群青被点燃的哑炮烧着了头发,却没再见到小象的踪影。

“我们现在看到的也是浪的景观。”老谢说。操,他这句话真的太煽情了。

那批货一共三百七十五件羽绒服,开春前就几乎卖完,提前还清了欠老谢的钱。功劳主要归群青。他会说日语,模样像日本青年,每天只要坐在档口便是一种广告宣传,让人不由自主也想穿上他的衣服,成为同样的颓废派。我们为了更进一步地渲染氛围,从老谢那里要来不少九十年代的日本杂志海报贴在墙上。而且我们只卖一种衣服,特别硬核。不少人以为我们直接从日本进货,有海外关系,对此我们从来也没有否认,口碑很快便传了出去。

赚到钱的虚荣心稍稍鼓舞了我和群青,之后只要那位司机师傅从山东拉货到上海,我们便第一时间去候着。为此经常凌晨便各自出门,沿着苏州河,摸黑骑车去仓库,在冷雾中等待他的货车入库。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空手而归,但其实我从心底里来说,也没有对好运的再次眷顾抱有期望,倒是师傅被我们倔强的意志力弄得挺不好意思的,建议我们说,要想找到称心货源,还是得亲自去北方沿海地带跑跑,那里遍地都是服装厂。

于是我和群青去驾校报考了B型货车驾照。自此以后每星期都有两三天清晨,我们在人民广场公交站见面,一起坐驾校班车去嘉定的练习场学车'第一次去广场集合的时候天都没亮,有霜冻,为了节省体力,我们坐上班车以后彼此都不讲话,打着瞌睡。但车厢里很冷,窗户漏风,很难真的睡着。驶出市区以后两侧是宽阔的土路。天始终不亮,像在大片的阴影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个春天。

这期间老谢提议我和群青去一趟北京,说那里搞服装的气氛很不一样。这趟旅行我和群青都期待已久,想从野狗一样的生活里喘口气。

到北京的第一晚我和群青在鼓楼的青年旅馆睡大通铺,都是背包客,晚上八点以后淋浴间就没有热水,拉屎得去外面的公共厕所。但附近的胡同里都是二手衣服店、乐器行和酒吧,卖各种意想不到的破烂;去小饭馆里吃刀削面,旁边坐着一群穿匡威球鞋的朋克。特别野,特别贫穷,特别嚣张,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成为这个公社的一员。

接下来的四天里,我和群青每天都去世纪天乐和动物园批发市场报到,大铁皮棚底下都是满口京腔的男孩女孩,又疯狂又颓废,个个都像在演王朔的电影。我们在世纪天乐的一个档口狠狠心,拿下几件美国的二手皮夹克,价格高得离谱,但老板特别能聊,最后还给我们留了一个地址,叫我们离开之前一定要去那里看他们乐队的演出,他请我们喝啤酒。回去一查才知道他是那种教父级别的鼓手。

最后一天傍晚我们真的按照地址找了过去,却在什刹海背后的胡同里迷了路,天黑以后整片胡同都没有路灯,我们饥肠辘辘摸进一间酒馆,意外发现二楼的露台在办派对,碳盆里烧着火,很多吃的,很多酒,有个流浪汉在拉手风琴,跺着脚唱悲怆的俄罗斯歌曲。那里卖十块钱一杯的鸡尾酒,一股酒精和香料味,但我和群青喝了一杯又一杯,全部都喝多了。走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突然置身什刹海边,那里的冰还没有完全化开,湖面上停着白色的鸭子船。而我们什么都顾不上,蹲在树下,哇哇乱吐。后来我们运回来的那几件皮夹克,还没有来得及上架就被隔壁几个摊主一抢而空,早知道豁出去把那批货全包下来了,这件事情我至今想来都有些遗憾。

第二天我和群青宿醉着坐夜班快车回上海,驶出北京没有多久,我便接到小象的电话,黯淡的电子屏上闪动着“消失的象”这几个字时,火车正开进山里的隧道,周围一片黑暗,这个电话像是来自于另一个地方,其他的世界,以至于我接起电话傻乎乎地问:“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宿舍,站在阳台上。你呢?”小象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又清晰又确凿。

“我在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也不知道开到哪

里,刚刚穿过了好几座山,现在外面是平原。”

“真好啊,你去了北京。”

“我猜你肯定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我没忘记。”

“那就是反悔了,发现我们的采访不值一做。”

“我一直在写毕业论文,废寝忘食的,刚刚写完就给你打电话了。真的很抱歉。”

“抱歉什么,我很高兴你没有消失。你的论文是关于什么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肯定会觉得特别枯燥。”

“你不说说怎么知道,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枯燥。”

于是小象认认真真从头说起。起初我们都还有点紧张,她只想尽快说完,渐渐的却越说越远了。中间她偶尔会停下来,等等我,于是我发出一点声音,让她知道我始终在,无需担心。我握着手机蹑手蹑脚地从上铺爬下来,在过道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我一点都不觉枯燥,反而入了神。中间我打断了她一次,是因为手机提示没电了,于是我拿着充电器来到车厢交接处的插座旁边,坐在地上,接缝处不断涌进来潮湿柔和的季风,我想火车已经离开了华北平原。她问我还在听吗,我说是的,我可以一直听下去。所以一直等到她讲完以后,我才告诉她,“火车已经离开华北平原了。”

“那明天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吗?我们可以开始采访。”她问我。

“明天是指醒来以后的明天吗?”我问她。

“是啊,醒来以后的明天。等你回到上海以后。”她确定地回答。

于是我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照理应该道别,但我们都沉默着不想说再见。这样的时刻我应该说些什么呢,我心中有着千言万语,我可以说说美校后山的四季,吴淞码头靠岸的远洋船,还有黄鼠狼的头骨。我还可以问她,你知道吗,北京的公共厕所没有隔断,拉屎的时候正对着对面人的脸。我不记得前后的顺序,但是这些话我全部都说了,直到车厢里的人陆续从无边的梦中醒来。我站起身,窗外已经是黎明的农田和天际线的霞光。

“哎呀!”我惊呼。

“怎么了?”

“我本来想好要在火车过长江的时候告诉你的,现在已经过了。”我告诉小象。

火车到站以后我和群青告别,没有回家,却直接坐上了通往五角场方向的公交车。歌友会时代我曾去遍了那里所有的大学,没有想过几年后重返是要去见女孩。我在校门口给小象发了一条消息,然后凭记忆穿过操场,往学生活动中心的方向走。我猜想小象还在睡觉,但是她立刻回复了我。她也醒着,而且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似的,好像我们本来就说好要在学校见面一样。我却紧张起来,走进旁边的小卖部里想买些什么,口香糖或是可乐,结果只买了一小盒避孕套揣在口袋里。这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我和小象没有任何计划。

我原本还在担心是否记得小象的长相,但其实她刚刚进入我的视野范围,还只是一小片模糊晃动的光晕,我便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和冬天见面时不太一样,穿着不长不短的裙子,头发没有绑着,迎面走来像一把乌黑的小小火焰。步伐飞快,手指上挂着的一串钥匙响个不停,转瞬便来到我跟前。

我们逆流穿过去教学大楼上课的学生,来到学校后门,各自吃了一碗面条。一夜没睡,却都感觉不到疲惫。小象问我想去哪里,我没有什么想法。于是我们坐在排球场边看了好久排球队的训练,然后才穿过草地回到她的宿舍。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干燥的青草轻轻擦过我的裤脚。

“当心脚下。”小象在草地上灵巧地跳跃。

“当心什么?”我跟上她的步伐。

“天热起来以后,草坪上就会有前一天晚上留下的避孕套。”小象回答。

天黑之前我和小象在她的宿舍里用完最后一枚避孕套才抱在一起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斗转星移。我们在一起待了两天,离开小象的时候,外面温度骤降,我再次穿过草坪,凌晨的露水降落在我的身上,我的心里怀着无限温柔和无限混乱。

三个月以后,我和群青考出了驾照。从老谢朋友那里买下一台几近报废期限的桑塔纳。车是从希尔顿酒店淘汰下来的,之前跑了八年的酒店出租,虽然和梦想拥有的吉普越野相去甚远,但开价只要一万块钱,是我们所能负担的上限。而且车被维护得很好,里外看起来都干净体面,后窗遮着干净的白色纱帘。引擎自然是老化了,动不动就温度过高,车里必须常备一箱水给水箱补给降温,但老谢允诺说开上两年没有问题。我们也觉得跑短途拉货足够用了,于是验车之后当即付了款。拥有车以后的第二天,我和群青便打算开车去杭州近郊的服装工厂碰碰运气,顺便在高速公路上拉拉车速,清理引擎积碳,算是为之后去北方跑长途练练手。

我们清晨出门去接小象。她早早等在路口,背着旅行袋和水壶。这将是采访的最后一站。我原本以为所谓采访不过是聊一下午的天,结果却从春天一直持续到夏天,小象跟随我和群青跑遍了上海的批发市场。她有种热忱到奋不顾身的劲头,甚至比我们更忘情地投入我们的生活中,以至于所有让我和群青感到疲惫和重复的事情,以她的视角被重新看待之后,又再次具有了意义。

群青向来对我找女孩的审美嗤之以鼻,却意外地和小象非常合得来,毫无防备地接纳了她。我觉得这一方面是因为小象有种能令人敞开心扉的天赋,而且完全没把群青心事重重的性格当回事。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我和小象并没有能够发展成真正的恋爱关系。我对小象的感情强烈且真实,但在我想要付诸真正的行动之前,她告诉我,她的男友在法国念政治学。他们相处多年,感情坚固,互相支持,约定两年后在巴黎重聚。所以她每周末都去法语培训中心上课,打算去法国念书。我想象过和她恋爱,无数次的,但能想到的场景和事情却都非常有限。我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情感教育,缺乏勇气,而且目光短浅。但不管怎么说,我和小象成为了朋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是伤心万分的朋友。

我和群青第一次真正开车上路都争先恐后要握方向盘,又都很紧张,两个人不断熄火和踩急刹车,在市区磨磨蹭蹭,等开上高速公路已经烈日当头。车里的冷气修不好了,不得不开着车窗,一旦提起速来,猛烈的风灌进来把群青的烟灰吹得到处都是,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与公路的噪音震耳欲聋,只有把音乐的声音也开到最大与之抗衡。而小象兴致高昂,她大声跟着唱歌,朗读高速路牌上面奇怪的美丽的地名。

到了杭州以后,我们沿着钱塘江进了山,山里大片大片的茶树令人流连忘返,我们把车停在山腰处,顺着溪流的方向走,在茶林深处遇见一间小庙。庙里的气氛平静温和,有两棵挺拔的银杏,有香火,但没有人的踪迹。我们被一种少见的心情驱使,纷纷抽了签。小象抽的是大吉,我抽的是小吉,群青抽到凶。我想看群青的签上写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把那张纸扔进香炉里烧了,说这样菩萨才会帮他解决问题。小象的签上说的是宝塔和星辰,我的签上说的是迁徙的鸟。我们也没有看懂,模棱两可,但都把签留了下来。

我和群青第一晚便已经在网吧搜索了杭州所有制衣厂的地址,在地图上做好标记,规划了路线。第二天出发前群青叫我把现金都拿出来,不要全部放在包里。

“那放在哪里?”我问。

“都分散开来,袜子里、裤腰里都塞一点。”群青回答。

“有这个必要吗,又不是在穷乡恶土。”我虽然不服气,也还是照做了,两只袜筒各塞了一卷钱,其余的钱卷在信封里塞进裤腰,有种郑重闯天下的荒唐感。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循着地图分片扫荡,去了十间工厂,却一无所获。于是第四天,我们抛弃了地图,过复兴大桥以后,沿着钱塘江一路往北,落日前在临海工业区里找到一间工厂,打听下来有一批日本订单的惠比寿牛仔裤正在加工五金配件。我和群青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装模作样,冷静讲价。这批货的量很小,厂里的人显然没当回事,只想随意将我们打发,给出的要价却低得惊人。我们找机会掏出藏在袜筒和裤腰里的钱,赶在对方反悔之前把货拿下。

然而刚刚返回停车场,便有三四个人大声吆喝着从两个方向走对角线朝我们靠拢。我大脑空白一片,用眼角余光看到群青和小象都朝着车的方向冲刺,于是我也拔腿要跑,却被人从侧面猛踢膝盖和肋骨,滚到地上,下意识地紧紧蜷住身体,以缓冲肩膀和后背受到的重击。好不容易挣脱起身,看见一个人仰在地上,鼻梁歪了,他正茫然地伸手去扶。而群青抡着从后备箱里取出的千斤顶,仿佛青年哪吒。其余几个人见这阵势也颓了下来,垂着手,不再逼近。于是群青举着千斤顶和我一起缓缓后撤,掩护我拾起地上的货,跃进车里。接着群青放开手刹,踩下油门,从未有过地一气呵成,车子剧烈抖动着冲出厂区。

外面暮色降临,空气湿热,群青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肩膀笔直,令人平静。小象靠在我身边,手指蜷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休息的鸽子。我们的货都在,一件没少,我们的桑塔纳在关键时刻经受住了考验,自此以后也成为忠诚可靠的老友。我捏了捏小象的手指,想说一句话,但稍稍吸一口气,胸口痛到眼前发黑。

“停车。”我突然剧烈反胃到背脊都汗湿了。

“你别瞎动,要是肋骨断了扎进肺里就完了。”群青说着靠边停车。我原想反驳两句,但打开车门便立刻吐了,吐的时候太痛,只能吐一会儿,休息一会儿,靠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喘气,再继续吐。群青下车抽烟,见我吐得差不多了,便点了根烟,猛抽两口以后递给我说,“抽几口,会好受点,能镇痛。”我浅浅抽了一口,适应以后又抽了好几口,烟雾进入身体以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痛感真的退去一点,至少又能开口说话了。

“刚刚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问。

“不像是厂里的,没准是当地黑社会。”群青说。

“黑社会来弄我们干嘛,我们就拿了这么点货。黑社会那么小气啊。”我说。

“我觉得那几个人多半是搞错对象了。”小象说。

“那你说我们都心虚跑什么呢?”群青说。

“任何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想要跑吧!”小象说。

“你在日本没少打架吧?看你刚刚那架势,不是我们美校的做派。”我问群青。

“装装样子,现在虎口还是麻的。”群青说。

“我至少为采访贡献了精彩的结尾。”我说。

“我觉得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结尾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小象回答。

“要是按照电影情节的发展,刚刚那个人被群青打死了,我们在这里抛下车告别,各自消失在荒野,永远不会再相见。”我说。

“你别胡扯,那个人不会死的。而且这里是杭州,也不是荒野。”群青说。

“别那么严肃,哪里都可以是荒野。”我说。

“那天你抽到的签到底说了什么?”小象问群青。

“你真的相信这种东西?”群青问。

“就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才问你啊。”小象说。

“但我也没太看懂,就说了螳螂啊黄雀啊之类的。”群青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小象问。

“原话不是这样,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群青说。

“真够无聊的。”我说。

“是啊,真够无聊的。”小象说。

“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在这个采访上到底值得吗?”群青问小象。

“当然值得,你们等着瞧。”小象说。

“这种虚无的事情,你怎么能那么确定,可真羡慕你。”群青说。

“再给我一根烟吧。”我问群青。

“我的烟快没了。”群青说。

“我还有薄荷糖你要吗?”小象问我。

“我们现在在哪里?”我问。

“不知道,但我们一直顺着钱塘江,再往前可能就是入海口。”群青说着拿出地图。我们凑在昏暗的顶灯底下琢磨许久,对照工厂的位置和行驶的方向判断,我们所处的位置在海宁观潮台的对岸,这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潮水。

“我们要是在这里不走,说不定能看到巨浪。”我说。

“哪来的巨浪?”群青分给我一根烟。

“不知道,潮水是行星之间的引力造成的。”我在胡说八道,我觉得我的脑子摔坏了。

“操,油灯亮了。”群青说。我没搭理他,找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车门全部打开着,但是车一停下来就没有风了,密密麻麻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仿佛近处就将有一场风暴。而小象带着她的傻瓜相机跑出很远,闪光灯在黑暗里打出的光晕在我的视网膜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这一趟回来,我断了两根肋骨,轻度脑震荡,有阵子往右侧翻身就会头晕。因为必须在家里静养,吃喝全部依靠父母照顾,持续了一年多的谎言终于说不下去了,意志力也已经瓦解,便干脆从香港公司遣散说起,直到在杭州工厂被打,全部都告诉了家里人,中间一度说得情绪激动,却不敢停下来,怕一旦停下来,那股劲头就消失不见。说完最后后背发凉,等着大闹一场,但好久都没动静,回过神来,发现我妈背转身去,正轻轻擦去眼泪。弄成这样我特别难受,差点也要落泪。

之后老谢不听劝阻非要来探望我。酷暑天,抱着一只西瓜从地铁站走到我家,又爬了几层楼梯,一身臭汗站在我家狭小的客厅里,像退潮以后搁浅的海豹,满身泥沙。我父母本来就怀着对个体户的偏见,不太待见我那些所谓社会上的朋友,老谢横冲直撞的模样无疑印证了他们的疑虑,于是他们冷淡地打过招呼以后就回避了。老谢自己浑然不觉,放下西瓜以后,从包里掏出一套《战争与和平》说是给我解闷。之后他情绪激动,绕着沙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堆,概括起来就一个意思,我和群青出名了。

“什么意思?怎么出名了?”我莫名其妙的。

“你们两个傻逼堂而皇之闯进外地黑工厂拿货,械斗之后抢了一批牛仔裤回来。”

“是不是群青跑你那里吹牛去了?械斗个屁,就是个乌龙罢了。”

“报纸上登了啊。专题大报道,厚厚一叠。”

“今天出刊了?那你给我带报纸了没?”

“哎,我把这正事给忘了!”

尽快把老谢打发走以后,我缠紧胸托去楼下溜达了一圈,第一间报刊亭说这期是创刊号,送赠品,已经卖脱销了,第二间报刊亭还剩五六份,我只买了一份,我为小象高兴,希望有更多人能买到剩下的。报纸出乎意料的厚,小象的文章是特刊头版,我站在路边迫不及待地翻到那一页,是一张占据了半个版的黑白照片,我们泊在观潮台对岸时小象跑出很远去拍的。画面里没有我和群青,只有车门全部敞开着的桑塔纳,以及我撑着车框,夹着烟的手。天将暗未暗,我们的车像一台搁浅了的飞行器。周围的风景虽然被定格,却仍然给人瞬息万变的印象。这是整篇报道里唯一的照片,而文章本身竟然占据了接下来的整整六个版面,我明白了小象说等着瞧的意思,这几乎是抗洪救灾级别的报道了吧。

回到家里,我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始读这篇文章。读完以后又回过头去,把重要段落重读了一遍,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里面全部的事情都是我和群青经历过的,我们不断移动,在各种交通工具上,从浦西到浦东,从长江流域到华北平原,带着一点点的钱和可有可无的决心,游荡在批发市场铁皮大棚闷热的通道间。

文章的结尾,没有人消失在观潮台对岸的荒野,小象转而描述了之前一个普普通通的凌晨,我们从浦东江边的仓库出来,珍惜春天仅剩的几个夜晚,没有着急回家,反而往纵深处越走越远。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刚刚浇灌的道路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大陆的尽头是什么,便来到了尽头。那里是一个通宵开工的地铁工地,冷光灯像好几枚巨大的人造月亮,不见人影,但是机器全力运转,一根根直径惊人的管道将那里的泥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卡车上,再运送出去。我们无所事事,在吞吐的轰鸣声中看得如痴如醉。直到灯光熄灭,机器一部接一部地停止运行,天快要亮了,从公共绿地里跑出来一大群觅食的猫,轻轻穿过马路。

“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猫?我问他们。而群青摆摆手说,不是我养的。”

文章至此结束了,最后的署名是——消失的象——就好像我和群青以及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小象虽然没有消失在荒野,却依然在奇异的氛围中消失在了时代的这一边。我想起在采访持续的这三个月里面,很多个夜晚,我们三个人从地下城走出来,季风潮湿柔和,我们行走在延安路高架桥底下,如同行走在沉默的鱼腹下面。我极其想念小象,回过神来,拨了她的电话。

“你写得真好,你把我们写得像堂吉柯德一样浪漫。哎!”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在叹气?”小象说。

“因为在所有浪漫的事实中,你还是漏掉了关键性的一项。”

“不可能,你说说。”

“我们会开手动挡,持有货车驾照,是不是很浪漫,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吗?”

“哈哈哈哈。”小象的声音始终确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

一个月以后,我胸侧和背后的淤青已经愈合,老谢帮我挑了一个良辰吉日返工。等我回到地下城才意识到老谢为什么说我和群青出名了,我不得不对着各种人,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那段经历对我来说,便成为了他人的冒险。

正逢迪美地下城新一轮扩张,成为时髦大学生和年轻白领的乐园,周末总有记者来这里捕捉浪潮的走向。似乎想要赚钱,便总能找到捷径。这样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档口的现货第一次被彻底卖空了,我和群青因此决定把去山东跑货的计划提前。

我们不在档口的时候雇了老谢的远房表弟帮忙。表弟十九岁,蓬勃开朗,前一年高考失利,不想复读,也没有正式去混社会的决心。家里情况不错,于是打算送他出国读书。所以他上午学英语,下午来我们这里,周末晚上去酒吧跑堂,和客人练习英语口语。

出发前我们又和那位跑长途的司机师傅见了一面,带着香烟和白酒,算是感谢和告别。师傅爽快地给我们牵了几条服装厂的线,又兴致勃勃传授了一通在路上找小姐的经验,帮我们调整了离合器,最后以昂贵的价格卖给我们一台从广州带回来的新款导航仪。

第一次去山东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我们计划从潍坊,到胶州,即墨,最后至崂山和青岛返程。每到一个城市,我们都按照惯例先找网吧歇脚,吃泡面,搜索当地的服装厂和市场,标记在地图上并且规划好路线,为了省钱,轮流在招待所或者网吧或者录像厅过夜。因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进入厂区的时候我们都小心谨慎,避人耳目,对门卫通通谎称自己是来招工的。最终抵达青岛时,已经过去了十几天。除了导航仪不断导致的方向混乱外,其他一切顺利,约定的货都将在年底前陆续发往上海。返程前,我们去海边看了看,天冷了,海滩浴场一个人都没有,移动更衣间都锁起来了。秋天已经彻底结束。我们踩着湿滑泥泞的沙滩走出很远,死去的海藻被留在砾石里,海面起着湿冷的雾,往陆地移动,流动在植物和楼房之间。

回到上海以后我和群青晨昏颠倒,几乎每天凌晨都去地下城接货。我们和其他几十个人一起,各自等待晨雾中一辆辆来自四面八方的长途货车。天寒地冻的,我们都精神抖擞,如同置身战壕。

十二月底我和群青第二次去山东,走相反的路线,从淄博到济南再到泰安,最终在泰安耽搁了很多天。我们在当地一间小工厂觅到一批日本订单,户外冲锋衣,那个品牌当时还没有进入大陆市场,群青想要把整个厂的货全部买断。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匪夷所思,我们的策略始终是小批量走货,保持更多选择的自由,也不至于被利益压垮。群青的突然冒进令我感到不安,彼此无法妥协。我认为群青利欲熏心,他认为我随波逐流。

第二天清晨群青便出门了。我醒来发现他的旅行袋不见了,手机关机,我去停车场一看,他把车开走了。操你妈,群青。我以为他已经一走了之,于是去附近的火车售票处查了一下当晚回上海的火车票,走到半路开始下雪,我冷静下来,回到招待所,意志力也随之消失殆尽。

然而接近傍晚的时候,群青推门进来。

“我去爬泰山了。”他放下旅行袋,拍去身上的雪籽,仿佛远方来客。

“泰山?”这真是他妈的出人意料。

“一上山就开始下雪,我坚持了一段,没有要停的意思,见势不妙赶紧折返了。”

“还在下雪吗?”我起身来到窗边。

“好大啊。”群青回答。

“我一直在想拿货的事情。”

“你怎么想的,我觉得你要是实在不同意——”

“不是这样,可以都拿下来。但是想想去年这个时候。”

“我们像野狗一样从一个仓库到下一个仓库。”

“我就问你,你没担心过眼下的一切都会消失吗?”我问他。

“当然都会消失啊,不然呢,建成一座纪念碑吗?”群青头也不回地回答。

晚上我们勉强找到一间没有打烊的饭馆,喝了不少白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漫天暴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风景,被强烈震慑,想着纪念碑的事情,又一个人在无序混乱的大寂静中走了很久,才愿意回头。两天以后雪彻底停了,空气清澈寒冷,高速公路重新开放。我们清理了车身的积雪,用热水浇灌冻住的雨刷,离开泰安之前先去了那间工厂,一路沉默,交付了全款订金,拿下整个厂里的货,然后联系老谢,向他临时租用在虹口的仓库。

回程途中,高速公路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堆在护栏两侧,冻成连绵的灰色冰原。一路上看到好几起事故,追尾的,侧翻的,调了个头撞进护栏的,司机们缩着脖子站在外面的积雪里等待救援。我们像极地中的破冰船,筋疲力尽地龟速行驶,精神紧张到不敢打开收音机。直到驶出了积雪的区域,风景瞬间开阔,两旁是冬天的山和冻住的湖。我们的车虽然无法制冷,却能放出十足的暖气,群青突然精神起来,一脚油门踩到底,我们似乎在重力加速度中穿越到了虫洞的另外一侧,周围都是飞艇的残骸。

回到上海,圣诞节已经结束,于是我和小象说好一起跨年。市区的交通从下午起便瘫痪了,所有人都想在这一天终结旧的事物,我也一样。从一个地方缓慢地移动到下一个地方,经过高架、隧道和桥,电台里播放着冬季的热门金曲,主持人不断接听打进来的热线电话,互相高高兴兴地说着美好的愿望。马路上的年轻人都精心打扮过,穿着靴子,戴着贝雷帽,去和喜欢的人见面。我的心里也不免流动着极为温柔的物质。

到小象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挣扎着从行军床上爬起来,毯子还保留着半个人的形状,她嫌碍事地把头发全部绑在头顶,戴着眼镜,套头衫从领口到胸口都是脏的,像是已经在办公室里住了很久。我从没见过比小象和她的同事更疯狂更热爱工作的人,他们的办公室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备着折叠躺椅、睡袋和各种生活必需品,如同夏令营地。

时间还早,小象让我稍等片刻,她要把手里的校对稿看完。她的二十一世纪浪潮项目还在继续,关于我和群青的采访文章让她在报社获得了年度奖励,也获得了更多支持和自主权,包括可以调用的摄影记者。这段时间她都在追踪一个本地乐队,我因此也跟着她看了好几场演出。乐队还在自我塑性和调整阶段,整体气质摇摆不定,既愤怒炽热,又柔软放浪。成员的数目也说不好,少的时候两个,多的时候五六个。主唱是体育学院的学生,国家一级运动员,不会乐器,但一心想做乐队,想成为帕蒂·史密斯那样的人,在台上的能量和嗓门都很大,跳起舞来像悬崖上的羚羊。小象毕业以后便和她一起合租了一间旧公房,在五角场附近的教师小区里,走路就能去排练房。大开间带阳台,窗边和门边各摆着一张床,中间用桌子和沙发隔开,装着极其吵闹的窗式空调。她俩都不收拾房间,衣服在椅子上堆成小山,地板缝里全是朋友们通宵畅谈留下的烟灰,锅碗瓢盆和唱片书籍一起摆得到处都是,硬币一旦掉在地上,就别想再找到。

但我和群青都挺爱去那里的,每次赚到钱了就从超市买一堆吃的过去找她们涮火锅。配菜都是群青弄的,要不是见他利利索索地切葱花和剁蒜泥,很难想起来他在日本待了好多年。乐队的其他成员也会带朋友过来,多的时候十几个人,都端着碗坐在地上,有的人还得合用一只碗或一双筷子。这样从头到尾吃上好几个小时,电闸跳两三次也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有一次散场以后,小象在电脑键盘底下找到五百块钱,我们分析下来这笔钱肯定是有人故意留下的,估计是发了笔横财,便想帮助一下这里贫穷的朋友们。

小象递给我一些过期的报纸,于是我坐在行军床上边看边等她,毯子像小动物的窝一样热烘烘的,床脚放着她的法语参考书,厚厚一叠,每本上面都是无数标签和折角。她已经完成了法语考试,我没有问她成绩,但不用说,她可以通过世界上任何一场严苛的考试。我把那些书整理好,挪到一边,胡思乱想着睡着了,被叫醒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小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穿着快要拖到地上的大衣,戴着绒线帽。走出门外,像很久没呼吸过新鲜空气的人那样,打了一个寒颤。其实天气回暖了,我们开车穿过淮海路,马路上有种纸醉金迷的气氛,巨型的广告牌和霓虹灯全亮着,以至于我们关了车里的暖气,打开车窗。空气又潮湿又暖和,像是春天提前到来,小象把胳膊伸出窗外,来回摆动,轻抚着风,直到开进隧道。

“我在报社做实习生的时候,跟着我师傅做的第一个采访就在这里。”小象说。

“隧道里吗?”这里开始堵车,前面亮着无尽的尾灯。

“是啊,当时还只造到一半,正深入水下。我们戴着安全帽,跟工作人员去过水底的工地。工作人员讲解了盾构法的建造技术,但我没听进去,完全被这里深邃的气氛迷住了,感觉空气的密度和振幅都和外面不同。”

“哪里不同了?”我摇起车窗,外面都是废气。

“现在不行,现在感觉不到了,我也再没感觉到过。”

“到底是什么感觉?”

“那时觉得前方阻断的淤泥被渐渐清除之后,通往的不是江的对岸,而是其他地方。”

“其他什么样的地方?”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去其他地方吗?”小象问我。

“我不是刚从其他地方回来吗,还遇见了暴风雪。”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为专心地踩着离合和刹车,向前挪动。我们的头顶究竟是黄浦江的哪一段,我尽力想象其他的地方,想象四壁的混凝土和越来越浑浊的废气外面都是无尽的水和平静的浪。而我们的车已经缓缓沿坡道驶出了隧道,遗憾的是,外面虽然起着雾,楼群的分布一如既往,是我见过无数次的江的对岸。

我和小象去了浦东一间现场酒吧和乐队的朋友们见面,他们在那里做暖场演出。因为在路上堵了很久,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演完了。那个地方是很早以前的防空洞改造的,一半沉在地下室,要走过—段楼梯和一段又长又曲折的走廊。里面空气浑浊,两面墙上贴满海报和照片,舞台跟前的方寸之地挤满了人,撞来撞去。我们在后台的休息室里找到其他人,他们正好叫了盒饭,于是我们坐下来一起吃了迎接新年的晚餐,互相祝愿新年快乐。

但我们都没能在那里坚持到零点,外面演到一半的时候,消防接到投诉,过来拉掉了电闸,于是所有人都挤在狭窄的楼梯里往外涌,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烟,确实快要烧起来了,但是井然有序,也没有人感到危险。好不容易走到外面,干净清澈的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氧气饱和到头晕,门口围着很多人,都不甘心就此散去。在这种地方我总会想起歌友会的老朋友,但其实压根没有相像之处,全变了,过去那种压抑的气氛早就荡然无存,我也不知道那些在学生活动中心门口抽烟的青年后来都去了哪里,来到二十一世纪以后,他们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们那样郁郁寡欢又彬彬有礼的人了。

晚上主唱要去男友那里过夜,我便和小象一起回到她那里。房间里比外面更冷,我们下载了一部电影来看,但小象在办公室里住了两天,特别累,很快就睡着了。于是我把电脑调成静音,独自看完了下半部。窗外传来庆祝新年的焰火声,像来自远方的炮火。接近清晨的时候,我做了极度混乱的梦,在梦中无声地大哭,继而惊醒,伸手在真实的世界中摸索,小象仍然在我的拥抱中,我抚摸她的脸,却惊慌失措地摸到一手真正的泪水。

新年里我和群青都不打算休息,元旦第一天便去市场找老谢,看见批发大楼门口拉着警戒线,漩涡状的人群正在向外疏散。我以为又是群殴,见到老谢以后才知道,是有人爬到大楼顶上跳了下来。二楼东北帮的,我和群青也有点印象,平时穿得珠光宝气的,专卖韩国衣服,二楼连着好几个档口都是他的。去年开始不做外贸了,直接从韩国拿版过来找工厂做假货,胆子肥了,货都是用火车皮装的。结果有一批货被对手抢版先做了出来,导致他这里大批货物积压,资金链立刻断了,借了高利贷,垮掉的过程有如一场雪崩,没能撑过年底。

“我得去庙里拜拜菩萨,新年第一天怎么那么不吉利。”老谢说。

“你太迷信了啊。”群青说。

“你们完全捕捉不到风向,没听消息说襄阳路的市场要拆了吗?”老谢问我们。

“听说了,但没那么快吧。”我回答。

“事情都会有连锁反应,这里的台费已经翻了两倍不止。你们的档口签了多少年?”老谢又问。

“我们签到北京奥运会,还早着呢。谁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情况。”我回答。

“是啊。讲不定我们半途就发财了。”群青说。

“你说赚到多少钱算是发财?”我问他。

“一百万?”群青说。老谢嗤之以鼻。

一百万究竟是多少,我和群青心中都没有概念,然而周围的事物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一场缓慢的持续的地壳运动,塌陷、挤压、崛起,我们身处其中,不可能察觉不到。租约到期的摊主撤走一批又一批,随即便填补进来新的,从未有过断档。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造假体系的建立和扩张,乌泱泱的假货带来乌泱泱的人流,每到周末,长途大客车拉来四面八方的旅行团。“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我和群青都试图向表弟描述地下城的光辉岁月,但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那根本称不上是光辉,只是更贫穷,更混乱和更诚实。倒是表弟在这里交到了不少朋友,打烽以后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滑冰或者去KTV。他还确信自己见到了谢霆锋。

我和群青都不愿在地下城里待着,觉得那里乌烟瘴气,于是等北方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的时候,又或长或短地,跑了好几趟山东。一方面为了拓展货源,寻找新的方向,免得在地下城同流合污。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主要在我,我以最愚蠢的方法逃避与小象的告别。在外面待的时间最久的一回,我们在菏泽的一间小厂订下一批冬天的防寒风衣后,离开山东地界,前前后后总共游荡了将近三个星期。原本只想沿着黄河往西行驶一段,而水域逐渐开阔,大片大片的水鸟突然从栖息地起飞。我们下了国道,走地图上没有的小路,中间不时停车、撒尿、抽烟、望野。我没提回程的打算,群青便也不问,两肋插刀,一路奉陪。住招待所,找网吧,泡公共澡堂,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黄河转角。在那里的水库遇见一群游野泳的老人,送给我们一袋煮好的玉米,又指点我们去附近山里看瀑布。

进山之前,我和群青前后收到表弟发来的短信,两条短信一模一样,“老谢有事,速速回电”。但我们看到的时候手机已经没信号了。是座小山,荒蛮迷人,昆虫齐鸣,穿过几片荆棘以后已经能听见激流和岩石的碰撞声。但我们心神不定,惦记着老谢的情况,决定不再深入山脊的背阴处,转而朝平坦开阔的地方走,寻找手机信号,结果一路走到公路旁边才接通了表弟的电话,表弟在那头颠来倒去地告知,老谢被警察带走整整一个星期,档口也被查封,现在不让联络,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什么叫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啊。”群青又拨了几次老谢的电话,当然不可能接通。

“别打了,现在就回去。”我打断他。

“你说老谢干什么了?”群青问我。

“他能干什么啊?”

“嫖娼还是吸毒之类的,都不像是他会干的。”我们瞎琢磨了一阵,回到车上。按照地图和路标指示的方向开上高速公路,开始折返。因为怀着坚定的决心,一刻都没耽误。夜深以后的公路上都是跑长途的重型货车,像梦游的幽灵,彼此拉开很长的距离,远光灯的范围内都是寂静。我和群青在休息站买了几罐红牛,轮流开车,另外一个人也不敢睡着,大声放着最吵闹的音乐,大声交谈,尽量不打扰地穿梭在那些幽灵之间。

“你知道黄河的尽头在哪里吗?”群青问我。

“在哪里?珠穆朗玛的雪峰吗?”

“我也不知道,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没想过,我一点也不想去那里。你呢?”“我想过啊,但我想的是,我们的终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里。”

十几个小时以后,我们从内环转到延安路高架,清晨,下着雨,空空荡荡,展览中心尖顶那颗黯淡的红色五角星出现时,便预示着下一个岔道口我们即将返回的现实。

我们刚出菏泽没多久的时候,老谢便出事了,被扣在拘留所审着,一审审好多天,像个要犯似的。后来弄清楚事情原委,是有个浙江帮的小子背后插刀,那段时期全市批发市场都在打假整治,那小子趁此形势举报老谢走私。老谢稀里糊涂被人盯了一个月,两车渠道不明的货栽在警察手里。警察顺着老谢的线索,端掉了一整条运输链,牵连不少人。

老谢十五天以后被放了出来,但意志消沉,不愿见人,不接电话,也不回复任何短信。从表弟那里辗转传过来的消息说,家里托了很多关系找到一个被追债的人替他顶罪。到了老谢这里已经算是运输链的最末端,轻轻判了八年。说好的价格是一年十万,但对方家里有小孩和老人,于是老谢送去了全部积蓄,我们都不清楚那一共是多少钱。我和群青去批发市场找过他几次,他的档口始终贴着封条,不出一个月再去看,便易主了。浙江帮那个小子我们都认识,是一个面容苍白、尖嘴猴腮的青年,在防火楼梯抽烟时碰见,还聊过两句。应该也是一个棋子罢了。老谢出事以后,他在市场里也待不下去,突然间销声匿迹。

之后表弟的父母也不敢再让他晃在社会上,把他送进全日制的英语补习学校,着急送他出国。我和群青在这种形势下当然没有挽留,除了结算清楚他的工资之外,还额外给了他一个红包。之后如果他真的要出国,足够他买一张价格合适的往返机票去任何地方。这一年地下城有人一夜暴富,就有人一夜退场,金钱的味道不再是比喻和想象。我所认识的时代冲浪手都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了白色泡沫里,而我和群青没有被席卷而走,不是出于我们的头脑或者野心,只是因为尚存一些好运。

等到老谢终于露面,天已经凉了。这期间我和群青奔波于仓库、批发市场和地下城,一天都没休息过。所以老谢来找我们,我们决定无论如何要一醉方休。

我在延安路高架下面一路小跑,大老远便看到老谢站在涮肉店门口。寒流突袭,他穿着皮夹克,戴着帽子,面容严肃,像个保安。我想起来我从

没见过他严肃的样子,但他严肃起来也一点都不威严,甚至有点可笑,还有点可怜。因为太久没有见过他,我们彼此都挺不好意思的。涮肉店门口摆着烧热的炭,火星一阵一阵地无序飞舞。老谢不知怎么的伸出手来,于是我们郑重地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我这才看到他的脸上,我以为是灰尘,其实是纹了一颗空心的小小泪珠——“操!真浪漫,牛逼啊老谢!”我说。

我们三个人都怀着没有明天的决心喝酒,喝得地上都是啤酒瓶和黄酒瓶,被炭火的热气熏得神志不清,频频举杯共饮,愿世间所有的卑鄙者,所有的白痴暴徒胆小鬼,所有的杂碎恶棍匪徒废物混蛋无赖,愿他们万劫不复,愿他们自食其果,愿他们坠入深渊。

“我要去结婚了,祝福我吧。”老谢突然像要去赴死一样地告诉我们。

“别闹了。”我说。

“说真的,我要结婚了,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老谢说。

“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群青问。

“我们在eBay上认识的。我把我那些宝贝都卖了。”老谢说。

“都二十一世纪了你竟然还玩网恋。”群青说。

“你把那些衣服都卖了?”我问老谢。

“卖了。阁楼里面那些衣服全都卖了,但你放心,杂志和碟片我都为你留着,全部转移到你们在用的那个仓库里。仓库那边我预付过租金,现在还剩下几个月,到时候你们可以续租,要是不想再租了,我的东西卖了也好,留着也好,随意处置就行。”老谢说着说着真的严肃起来。

“发疯了,你不打算再回来了吗?”我问。

“我做这行十几年,没有回头路。既然想好要走,就不会再回来了。”老谢说。

“你要去哪里?”群青问。

“我对象在悉尼。”老谢说。

“你会说英语?”我问。

“操。”老谢说。

“无论如何你的东西我们都会给你留着的。”我说。

“不用了,我不会再碰那些东西了。我的前半生,都在幻觉中。”老谢缓缓说。

“谁不是呢,你能确定你的后半生就能摆脱幻觉吗?”我想到那些衣服心都要碎了。

“我本来想不辞而别的,再也不见任何一个老朋友,但我还是不够酷。”老谢说。

“我们能找到那个杭州小子。”群青说。

“都到这个地步了,找不找都不重要。”老谢说。

“你这个人啊,还说什么幻觉,你真是一个大傻逼你知道吗。”群青说。

“哈哈哈,行吧,我是一个大傻逼。”老谢说。然而他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便泪流满面,“那我们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再见吧!不见也行。”

“那好。”群青说。

“不见也行。”我说,说完便转身吐了。

恢复意识以后我已经身处医院的输液室,第二袋生理盐水快滴完了。我努力回想几个小时前的事情,老谢的眼泪,我们的交谈,最后我一屁股坐在树下,不愿再站起来,留下手掌的挫伤和额头的乌青,无论如何,记忆的一小片区域已经埋入泥沼,不会再现。然而输液室里暖气十足,护士不见踪影,群青和老谢却都没有离开,在旁边的长凳上睡得四仰八叉,轻轻打呼。我找不到手机,也不清楚时间过去多久,但我一点也不想叫醒他们。我仔细想着老谢和我们告别的话,那些话啊,我一个字都不会去相信。但我知道他要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了,今天过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

老谢具体是哪天走的没有告诉我们,之后我和群青去整理仓库,把他留下的东西都封箱保存了起来。而去年从泰安厂里订回来的那批冲锋衣原封没动在仓库里放了将近一年,终于赶上应季的销售时间。由于数量庞大,群青顺势提出,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在淘宝上试水。我对网络销售向来提不起兴致,觉得不够老派,也不够古惑仔。但是群青两年前便已经注册好了账号,早已有了跃跃欲试的启用打算。

网店的事情上,我们尽力而为,却没有怀着任何期望,然而经历了缓慢的销量爬坡之后,竟然每天最少也能卖出去三十来件,巅峰时能达到一百件,远远超过在档口的零售。我们总结下来,一是出于季节需要,二是我们前前后后在美校和广告公司学会的东西用在页面设计上绰绰有余,三是我们赶上了网络销售的第一波红利。两个月以后,账上总共多出十万块,以前摸爬滚打得到的任何一笔收入都比不上。这个数字过于不真实,以至于我和群青都感到必须庆祝一下,才能克服强烈的虚无感。

然而我们从来没有庆祝过,我和群青的人生中似乎都从未出现过任何值得庆祝的事物。在过去的三年里更是已经习惯了最低能耗的日常生活,像是一场漫长的锻炼,在物质与精神上始终保持着相对贫穷的状态,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庆祝,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庆祝。

星期五晚上我们叫上了小象和主唱,一起去了外滩江畔的楼顶酒吧。谁都去没过,是从购物指南杂志上找到的。因为要去好地方,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喜欢的衣服。置身于陌生的昂贵的事物之中,来自于地下城的风格格格不入,但我们自由自在的,并没有因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感到拘束。酒吧有宽阔的露台,正对江面,刮着料峭的春风,很冷,但是烧着一盏盏的煤气灯,大家都围坐在蓝色的火苗底下,脸被烧得又烫又红,喝了一轮又一轮的酒。这大半年来我狼奔豕突的,忙得跟狗一样,而小象申请好了法国的学校。我们因此很少再单独见面,两个人都克服着自己的脆弱,将情感的需求奋力限制在友情范畴之内。小象剪了很短的头发,像是在做非常具体的出征前的准备。我总能被她心里常存的坚定所打动,此刻变得更为强烈。

“我们打算春天去北京。”主唱说。

“又去演出吗?”我问她。

“这次不是演出,是搬去北京。这一年里去全国各地参加了好几次音乐节,认识了不少乐队的朋友,大家都想往北京跑,都说好了,也都鼓励我过去。北京的能量场真的特别厉害,每次从那里回到上海,都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主唱说。

“那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啊。”我说。

“都打算好了吗?”群青问。

“打算好了。有朋友在通县乡下租了一个大院子,还空了两间平房。我在那里住过,他们吃住排练都在一起。我打算先在那里住一段时间。”主唱说。

“你男朋友呢,和你一起去吗?”群青问她。

“分手了。你们没看出来我很痛苦吗?但我不能被这种东西打败了。”主唱说。

“到北京了再另找,鼓楼东大街上遍地都是玩乐队的男孩。”我说。

“小象也和我一起去啊,你没告诉他们吗?”主唱拍拍小象。

“我还没说,之前不是一直没能决定时间吗。”小象说。

“去北京?”我的血液瞬间涌向大脑,手脚发麻。

“你去北京干嘛,你也组乐队?”群青问小象。

“报社的师傅调去了北京的新闻杂志,我决定跟他。我一直想当调查记者,北京的杂志辐射面更广一些,可能有更多伸展的空间。”

“你不去法国了?”我打断了她。

“不去了。”小象回答。

“不是都申请好学校了吗?”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申请好了,但我决定放弃了。”小象尽量平静地回答,仿佛在安慰我,而我分不清自己是混乱还是难过。

“你们两个真太突然了,北京有那么大吸引力吗?”群青说。

“你们不也去过北京吗,那里有种公社的气氛,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主唱说。

“我理解。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我说。

后来对岸楼群的霓虹在一瞬间熄灭,但轮船仍然缓缓行驶于黑暗的江面。酒吧里的驻唱乐队已经开始收拾设备,主场跑去和他们交谈了两句,接过麦克风朝着我们清唱起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大家这时候都已经喝多了,变得极其伤感,但我看着小象,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才缓缓意识到,我的心脏所遭受的重击不是痛苦,而是极其难得的喜悦。我为小象感到高兴,她不再是年轻的女孩,她在自己的世界实践中成为了年轻的女人。这让我羡慕极了。我们都为主唱拍手,露台上零零星星剩下的几位客人也都在拍手,不是热烈的掌声,但持续了很久很久。

酒吧打烊以后,我们穿过马路,来到清晨的防波堤,庞大的货轮从晨雾中驶来,每个人的身上都罩着薄薄一层水汽。我们像是身处无边无际的梦,轮流传递着剩下的最后一根烟,小象递给我,我珍惜地抽了一口,又递了下去,轮了两圈。星星在冷冷的光线里逐渐消失,出租车在我们身后排队等待着,而司机都站在外面抽烟,一点也不着急,任由我们继续待着,什么都不做,连烟都抽完了。

“抱歉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小象坐在我身边。

“别这么说,我没那么小气。”我安慰她。

“当时你从北京坐火车回来,在车上,我们打了一晚电话。”小象说。

“下车我就去见你了。这是我做过最浪漫的事了,以我的智商,只能做到那样了。”

“等我坐火车经过长江和华北平原的时候会告诉你。”

“可别忘了。”

“我的决定没错吧,真不知道啊。我以后说不定会后悔至极。”小象说。

我想说那你随时都能回来,但没有说出来,我并不希望她真的回来。当时我们身处的世界里连一件大事都还没有真正发生过,但我知道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总会发生,到那时,小象只会步入世界震荡的深处,越去越远。要说我感到难过,那是因为我们即将告别,却并没有真的在一起。而此刻,对岸的天空笼罩着水雾和早春粉红色的光。小象坐在我身边,一如既往地清晰、确凿,尚未消失不见。

我们的庆祝才刚刚结束不久,外贸市场便发生第二次巨震,襄阳路市场确定了整体拆迁的时间并且发出公告,随之产生的连锁效应导致地下城档口租金再次急剧上涨,相比三年前翻了四倍不止。从襄阳路涌入一批实力雄厚的摊主接手了半边地下城,抹去了这里最后一些浪漫和无序的气象,行业内不正当竞争白热化,从此成为真正的角斗场。我们的档口处于激流中如一粒小小顽石,所幸我们还剩下两年合约,以及几条长期且稳定的货源。因此收到租约到期通知时,我和群青理所当然都认为是搞错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台主本人找上门来,一看,根本不是当初和我们签合同的那个人。一番交涉以后才弄明白,三年前将档口签给我们是二道贩子,如今租金水涨船高,而且随着地下城的版图不断扩张,我们的位置竟然在格局的迁移中渐渐占据了中心地带一隅,导致附近板块几个制假的帮派都在打着吞并的主意。台主是温州人,看似是客客气气和我们商量,实际已经和接盘的下家有了协议,完全没有给我们留下余地。

我们负隅顽抗了一阵,然而这期间卷帘门两次被撬,货物没有失窃,却遭损坏。管理员置若罔闻,二道贩子联络不上。我尚且怀有鱼死网破的傻逼决心,但第二次恶行发生之后,群青联络了台主,谈拢了价格。一周过后,台主约我们在附近银行见面,现取了十万块钱给我们,算是违约赔偿。事情的发展过分迅疾,令人来不及做出任何情绪上的反应。

从地下城撤走的当天,气象预报挂了热带风暴预警,外面飞沙走石的,地下城里却仍然挤满放暑假的学生。暴雨在午后降临,滞留的人只能等待风暴转弱或者过境,好几个档口放着粤语怀旧金曲,竟然涌现出些许昨日重现的伤感气氛。但排水系统很快就不堪重负,地底开始渗水上来,于是大家又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纷纷惊醒,恢复了各自为阵的面貌,从漫起来的大水中抢救货物。

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和群青去抢救,我们留在这里的大部分货物,连带着情感,本来就已经毁坏了。于是我们坐在浸水的纸箱上面,无动于衷,看着其他人众志成城,用防火沙袋徒劳地阻拦正从地底泛起的浪。而群青当着管理员的面,点了一根烟。

暴雨在傍晚终结,档口整片整片陷落,大家停下手里的动作,在水里发呆和叹息。外面的马路也被淹了,车困在漩涡里,没有交警,于是司机们自己下车疏散,有几个还穿着睡衣,流浪的狗湿漉漉的,都像从一场梦游中醒来。一年里白昼最长的日子已经过去,接下来,暮色将一天比一天提早降临。但是空气干净,流动着深邃的泥土清香,折断的大树横倒在地上,树叶和断枝堵塞了下水口。我和群青光着脚,淌水走出地下城,原本想带走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拿,至此与这里告别。我们在这里听过不少都市传说,自己却一样都没有遇见。没有见过窦唯,没有见过谢霆锋。我们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却很遗憾,没能在他们消失前发展出任何坚固的友谊。

失去档口使得大部分事情暂时停摆,而我和群青终于得以度过一个暑假。于是群青三年里第一次回贵州看望父母,杳无音讯,直到八月底才返回上海。他已经还清了家里全部的欠款,因此心情轻松,而且在贵州的时候每天爬山,晒得漆黑,精神抖擞。

我们的心情都发生了变化,说不上是沮丧或者消极,但确实有种类似及时行乐的愿望。既不想返回地下城,也不愿入驻批发市场,于是除了保持网店运转之外,干脆打起游击战,每天都装着货物去市场里挨个兜售。要是好运,跑一个上午就全部清空了。而我们两个人仿佛游戏界面里的宝物小贩,行踪不定,无足轻重,不会影响任何一条叙事线的发展,却给他人带去惊喜,同时也收获劳动的喜悦。

年底平凡的一天,我们从仓库出来,去熟识的修车师傅那里给车做保养,顺便把脱落很久的保险杠复原回去,修车铺就在批发市场旁边,于是我们把车放在那里,顺道去市场里面看看行情。刚刚从地下层出来,便看到外面的人仿佛管道里的污水一般,从天桥的方向往市场里涌。我和群青本能闪开,知道又是一场群架。去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楼顶和天桥就有人往下跳,还有人跑去更远一点的河边。恶性械斗也或大或小地发生过好几场。楼里不相关的摊主都司空见惯,利落地拉起自己的卷帘门。

我和群青从未见识过规模如此庞大的斗殴,手持钢管的人乌泱泱往里涌,大部分不是市场里的,也分不清到底哪边是哪边,两方面的人进来以后一时都很茫然,盲目地示威。直到赶来的警车警笛齐鸣,仿佛突然吹响的开场哨,两边的人随之自然分出一道空地,对峙片刻以后分成两股洪流,从防火楼梯和电梯往二楼跑,一路打砸。我和群青跟随一小撮群众往外面走,而大楼两头出口都已经被警察封锁住了,不让进出。我们只好回头,找到安全的角落待着,等待风头过去。

“你看那个人。”群青压低声音捅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消防通道入口站着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青年,面容苍白,尖嘴猴腮,从自己人的队伍中失散了,握着一把警用手电,倒退着环顾四周。

“操!没看错吧?”我确认了一遍。

“不会错,肯定是今天被他们那伙人叫回来充人数的。”群青说着已经跟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我们各自从被捣毁的残骸里捡起一截角铁,握在手里又冷又锐利。

那个人步入消防通道以后,停住脚步,背对着我们,似乎也在彷徨。如果要动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但我肌肉紧绷,精神崩溃,心脏的噪音让大脑混乱涣散。直到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迈出步子往上走,打破了刚刚寂静的平衡。我在意识中已经伸出手去,他却突然大叫一声,往后踩空一步,继而像被子弹打中的大鸟,滚下半截楼梯坐在地上,发出蜂鸣般的呜咽。两个抡着三轮车铁把式的人自上而下,从他身上踩过,冲下楼去。留下那个人,额角到耳朵被抡开了,像一页翻开的书。

眼前的场景过分古怪和阴暗,我一步也不愿继续靠近。无论刚才在我心中燃烧着的是什么样的火焰,都已经彻底熄灭。我和群青远远扔开手中的角铁,发出哐当巨响,那个人竟然回头看我们,像是求助,又像是示好。

不出半个小时,整栋大楼已经哀鸿遍野,特警入场,拉网兜人。封锁打开以后,我们穿过废墟,和其他群众排队等待放行,出示和登记了身份证以后,得以离开大楼。外面飘着细小的雪籽,刚刚清过场,四处都不见人影。我和群青走到修车摊,师傅问里面的情况,我们还处于惊愕中,什么都说不上来。师傅递了烟给我们,说我们的车不行了,随时都要报废,别再折腾了,补点润滑油,再凑合帮我们把保险杠复原回去,等过段时间彻底坏了再找他换辆别的——“吉普行吗?”他问我们。我们都不吭声,抽着烟,站在门口等他把车开出来。

“刚刚你有没有动过一丝那种念头?”我缓过来以后问群青。

“嗯。”他回答。

“我们没动手是对的,你说呢。”

“不知道。但我当时想好了,万一我俩真的动了手,不管是谁,都算在我头上。”

“算在你头上是什么意思?”

“作为感谢。”

“感谢什么?”我懵了。

“我打算走了。他们不会再找到我的,不管出什么事,我都算是畏罪潜逃了。”

“你去哪里啊?”

“我托关系搞定了签证的事情。”

“不是说回不去日本了吗?”

“不回日本,我要去加拿大。彬彬家里人没有回来的希望了,事情已经定局了。但是她考上了加

拿大的学校,所以我打算先过去以后再想其他办法。无论如何,到了那里,我和她就都自由了。”

“你确定那是自由吗?”

“不确定,但我现在是这样想的。”群青回答。批发大楼周围的路障还没有解除,缴械投降的伤者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七倒八歪地排成一排,一直排到了大楼拐角,都松了口气似的,大口大口吐着烟。师傅把我们的车开了出来,保险杠用好几层封箱带给重新粘了回去,绑得结结实实。这车早已过了说好的两年期限,但它体体面面,和我们珍惜的每件东西一样,保持着尊严。师傅打开车门说:“你们听说里面的消息没?又打死一个人。据说几个核心成员当场抽的生死签去认的罪。我在这里十几年了,这种阵势前所未有,门口那些人处理到现在还没处理完。我告诉你们啊,我们今天在这里也算是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了,自此往后,里面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考虑接下来的打算。”这话说得挺牛逼的,我端端正正敬他一根烟。

我和群青也重新考虑了接下来的打算。我们中断了进货,计划在他离开之前将仓库里的存货清空。至于那以后,群青让我早做打算,但他不会再参与其中。我一如既往地接受和应允,心里却一片空白。回想起来,那一段时间里,我仿佛置身于一场被动的梦,而这场梦早在我意识到之前便已开始,起点在哪里,自然无法追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困扰或者沮丧,相反,我精神百倍,每天在仓库和市场间摸爬滚打。直到告别的前一晚,我们在仓库里彻夜结算帐务,做完的时候也差不多该出发去机场了。路上天慢慢亮起来,广播里通宵的音乐节目正要说再见,我想着这些年里,一起见证过四季的清晨,不由有些激动。而群青歪在旁边睡着了,头枕着玻璃,在颠簸中发出轻轻的咚咚声。因为时间还早,我把车停在机场高架的岔道口,摇下车窗抽了一根烟。冷风灌进来,群青醒来打了一个寒颤,茫然四顾,问我,“到哪里了?”

“到机场了。”我告诉他。

“我梦见我们在高速上,出口全封了,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山洞。”

“这像是现实,不像是一个梦。”我说。

“嗯,这像是一场历险。”群青说。

将群青送走以后,我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大睡一场。醒来以后翻出老谢当年大老远跑来送给我的《战争与和平》,发现这套书竟然是他看过的,不仅看过,书页被翻得柔软,还留下不少折角和划线,想必是真的很喜欢才送给我,我不禁有些感动,随之再次感到羞愧和懊恼。我在家里不分晨昏地看书,忘乎所以地置身于书中多雨的旷野,与几支纵队一起行走在浓雾里。在老谢重重划下粗线的段落里,士兵们几乎都处于中场休息,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吃饱了,还喝了酒,在篝火旁边烧得暖烘烘,虽然失去行动和精神的自由,却被有规则的东西限制和引导着,战场之外的世界荡然无存,反而感觉无忧无虑。对此,我感同身受。等我终于从书里缓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正好是战地医院里一个伤员能下床呼口新鲜空气的周期。

我从家里出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医院补好了门牙。然后我锁了仓库,并从银行里取出三年来的全部存款,交给我妈,作为交换,却不知道自己要交换的到底是什么。我妈看着我的牙,又看着我的钱,百感交集,又气急败坏,大哭一场。第二天钱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我的抽屉里。我才意识到这真的是很大一笔钱,我不知为何赶上了一次浪潮,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搁浅在了岸边。

之后我从邮箱里找出主唱发给我的一条音乐网站的招聘,职位要求写得很模糊,只强调对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流行音乐具有热情。我按地址写过去一封邮件,立刻得到回复,约好去面试。对方是一个知识分子打扮的青年,比我略略年长。他坐在会议桌的尽头,看起来却比我更羞怯和紧张。我为了缓和气氛,说了一些十年前歌友会的轶事。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当年也曾参加过不少活动,还因此在电台做了一年实习生。但千禧年还没到来的时候,他便出国念书了。如今刚刚回国,想要参与互联网文化的发展。他说这里的工资微薄,但我们会共同见证新事物的诞生。这样的话无法打动我,而且我负责的具体工作是条目输入,每天对着同样的表格页面输入唱片信息,如同流水线的工人。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的打算,我对新事物的诞生毫无兴趣,我只是失去了无所事事的勇气,并且还在等待旧梦的彻底终结。于是我按时上班,专心致志,丝毫不感觉枯燥。在工作的第一个星期过后,我在网站试运营的内部论坛里看到魔岩三杰的演出消息,他们要在连云港的海边游乐场里举办一场迎接北京奥运会的义演。时间是七月最后一个周末的晚上。

三周以后的星期六,我按照巡厂的习惯,清晨从仓库出发,七点前便开上了高速公路。两边都是熟悉的夏日风景,距离我和群青上一次开在这条公路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打开音响,还是伍佰,《夏夜晚风》,是一个演唱会的翻录版本,伍佰唱到一半说,“我来过这里好多次,好干净哦。和我住的地方很像,我们那边也下雨,也一样炎热。”

我反正已经习惯了高速公路的酷暑,汗在椅背留下身体的形状,柏油路面的反光像一个又一个的水洼。中途遇见一段暴雨,我在漫长的水幕中同时开着远光灯和雾灯,于无穷无尽的寂静里突然钻出乌云,看到右侧山坡上连绵的白色风车,缓缓转动。

下了高速以后我去麦当劳里大吃了一顿,吹了空调,活动了身体,傍晚出发去往海边。顺着公路驶离市区,大海便在身侧,有时错觉自己正行驶于海面。太阳没有落山,月亮已经升起,同时散发着浅浅的温柔的光。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却没有任何游乐场的迹象,远处的沙滩空空荡荡,突兀地立着几根被海风腐蚀的罗马柱。

我一度以为弄错了日期或者地点,但门票确认无误。于是我尽量朝着海岸线的方向行驶,直到被植物和堤坝阻拦,只能下车继续步行。没有舞台,没有白色的光柱,没有人。我在粗糙如砾石的沙滩上奋力往海边走,经过无人使用的沙滩排球网,天迅速暗下来,粉色的光消失殆尽以后,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凭空矗立在我跟前,是沙滩上的金字塔,我叹息着抬头,尖顶旁边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太牛逼了,这是我见过的第二座金字塔。美校的第二年暑假我和群青一起去西安,通宵硬座,下火车以后便直接从游客集散中心坐车去看兵马俑。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巴,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上车便睡着了,醒来时置身于荒漠,眼前是一个简陋庞大的铁皮棚,像废弃已久的竞技场。我们虽然心怀疑虑,但在高音喇叭的循环下,被下了迷药似的购买了昂贵的门票。里面竟然也分成一号、二号和三号坑,中间用小火车连接。小火车是免费的,直接跳上去就行。我们坐火车转了两圈,仿佛游览月球陨石坑的旅人。一号坑很大,厚厚的土里稀稀落落放着几个兵马俑,探照灯的强光把空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二号坑和一号坑一模一样,尺寸稍小。三号坑是露天的,还在建造中,没有兵马俑,却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巨大、压抑。火车会从金字塔的内部穿过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段长长的干燥的黑暗和一些风的回声。

我用手机拍下了海边的金字塔,想用电子邮件给群青传送一张照片,但信号时断时续。于是我沿着沙滩一路往前走,将手机举过头顶,尽力收集来自虚空的回响。前面的沙滩上出现了一小堆一小堆聚拢在一起的人,搭着帐篷,烧着炭火,伴着音箱放的歌轻声合唱。我走到他们中间,像走入一段回忆,仿佛那些郁郁寡欢的年轻人自学生活动中心门口失散以后,便始终被困在这片沙滩上。

“朋友,你也是受害者吗?”有一个人大声问我。

“我吗?”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那个人朝我走来,他穿着一件解放军空军夹克,看样子是那种或许能成为朋友的人。

“你也是来看演唱会的吗?”他问我。

“我可能弄错了,我没找到游乐场。”我回答。

“你没弄错,我们也一样,我们都是被骗的。没有演唱会,也没有游乐场,都是虚构的。这里只有大海。”他大声叹息。

“都是虚构的啊。”我却放下心来。

“你要加入我们吗?都是朋友,来都来了,我们在讨论怎么维权。”他指指身后。

“不了,我的朋友也在等我。”我指指前面,感谢了他,和他告别,继续沿着沙滩往前走。我不再怀着寻找任何事物的决心和愿望,反而感到轻松和自由。没有浪,海面漆黑宁静,与天空连接在一起,泛起薄薄的雾。我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提示我邮件发送了出去,黑暗中金字塔的照片,咻的一声,在某一个瞬间,便穿越了雾的防火墙。

202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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