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1996年夏 巴黎?蒙马特高地

20岁的顾靖扬一身典型美国大学生的装扮,黑T,白色百慕达短裤,脚上一双nike运动鞋,肩上一个大号双肩包,他手里拿着一份破烂不堪的巴黎市区地图,在蒙马特区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上走着。

这是他的毕业旅行,他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巴黎,虽然他的很多朋友都跟他说,巴黎人又高傲又做作,明明会说英文却不肯使用,特别乐意看到外国人因为不会讲法语而吃瘪的样子,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他喜欢这个风华入骨的城市。

还好他没听朋友们的劝告来了,他庆幸着。巴黎人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至少他所遇到的路人都十分友好,他也没有什么语言上的困扰,巴黎人的英语水平总体来说还是相当高的,到目前为止,他的旅途都相当愉快。(作者画外音:那是因为你长得特别帅好吗……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蒙马特是巴黎一个特别的城中村,那些趣致的房屋、鲜艳的花朵、错落的阶梯,轻易捕获了过路者的心。这不像是巴黎,这更像是某个欧洲小镇,而她,却又曾是现代艺术的中心,那个年代波西米亚运动曾经在这里诞生,那么多如雷震耳的伟大艺术家曾经在这里居住生活、来来往往:梵高、毕加索、劳特雷克、雷诺阿、郁特里罗……

她是世界艺术之所以发展成为如今这个模样最重要的见证者,即便在巴黎这样每个街角都有艺术、每个地区都有历史的城市,蒙马特也依然是所有巴黎人的骄傲。

6月的天气还带着仲春的凉意,下午的阳光明亮而不炙热,但是对于一下午都在走路的年轻小伙子来说,这点热力也足以让他全身冒汗。

又走下一段下坡路,路的尽头有一条长椅,对面是一家鲜花店,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店门口整理她的红玫瑰,脚边一桶一桶的花花草草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顾靖扬走到长椅边坐下来,把背包放在脚边,从旁边的网格里掏出矿泉水,咕噜咕噜往嘴里倒了半瓶。

拧上瓶盖,正要把水放回包里,这时,他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然后一辆单车从上坡拐角处出现——是巴黎市区随处可见的那种线条流畅简洁的黑色单车,没有前框没有后座,超大的黑色轮胎让单车看起来比别处的都要更加优雅。

踩着单车的是一个亚裔少年,他身上穿着浅灰色圆领薄毛衣,露出里面一道浅蓝色衬衫领子的边,腿上则是一件深蓝色直筒牛仔裤。因为是下坡路,他调皮地伸直双腿踩着脚蹬站起来,双手撑直在单车银色的手把上,沿着青石板路俯冲下来。阳光穿过树叶照耀在他清秀稚嫩的脸上,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显出快要飞起来的得意神气。

顾靖扬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幕。

少年一边俯冲一边对花店的中年妇女喊了一声:“Bonjour Madame Dubois!”

花店的女子听到声音转头一瞧,直起腰来笑着对他招了招手:“Bonjour Fred!”

少年骑到花店门口,一个急刹车,灵活的身影跳下单车,和花店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几句。

顾靖扬一手撑在椅背上,惬意地看着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闲聊。

他真可爱,他想。

我等下得找他问个路,也许能顺便跟他交个朋友也说不定。

少年结束了攀谈,牵着单车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正打算要踩上去的时候,顾靖扬站了起来——

顾靖扬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房间里静得连暖气的声音都十分清晰,他睁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意识慢慢回笼,梦境里的阳光和少年退去,现实涌入意识里。

这不是他的毕业旅行,他也早已不是20岁的少年。

这是他旅馆的房间。

扭开台灯,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3:42。

他掀被下床,拉开窗帘,外面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如雨后一般的湿润光泽。

顾靖扬轻轻呼了一口气,怎么会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

他的毕业旅行的确是在巴黎,他也的确在蒙马特见过一个骑单车的亚裔少年,但他并没有像梦中那样上去跟人家搭讪,当然他也听不懂人家的名字。

那只是他人生中小到不值一提的一个小插曲,小到早就已经从他的意识表层消失。

他竟会以为那个小男生是陈非……

他一定是想他想到疯魔了。

顾靖扬揉了一把脸,梦中属于青少年的悸动彻底消失,现实的思念和怅惘沉甸甸地涨满了胸口。

一年了。

他们分开,已经一年了。

虽然他从来不承认他们已经分手,不管家人还是朋友问起的时候,他总是说他们只是暂时分开,但是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其中一个人坚持要分手,另外一个人就算再不愿意,又能如何?

这一年里,陈非没有跟他联系过,只言片语的问候都没有,他就像从来不曾在他人生里存在过一样,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顾靖扬起初还尝试着给他发信息,遇到有趣的事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他……想念他的时候。

每条信息都显示已阅,但是他从来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他甚至会在发送之后,神经质般地盯着信息的窗口,希望至少能够看到typing的字样——那至少说明,他挣扎过,试图给他回复过。

但他每次都失望。

发出去的信息,从sent到read的状态都无声无息,有时候是立刻,有时候要隔一会儿,有时候则要隔上很久,久到他已经没在盯着屏幕。等他下一次打开,那一条勾才悄无声息地变为两条勾。他甚至无从知道他是何时打开的。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把他忘了。他真的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有空就看一眼短信,没空就晚点看,一切都如此随机。

后来他不再发信息给他。

不是因为这种自言自语让他觉得无趣或尴尬,也不是因为气他如此绝情。他知道陈非的意思,他要自己move on,他不想自己被困在这段前程未知的关系里。

被困住,就无法重新开始。

而他的每一条信息,都证明他还活在有他的生活里。

Fred,我会向你证明,即使我的世界里不再有你,我也一样爱你。我不要重新开始,我只要你。

但是也请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复。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里挂着一枚戒指,和他留给陈非的一模一样的戒指,连内侧刻的那行字都一模一样。

带着体温的金属圆环似乎给了他一些安慰和力量,他勾起戒指放在唇边亲了亲,睡觉吧,明天还有一场战斗。

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直到你回心转意。

顾靖扬这次来巴黎是为了一场并购案。

说起来,GMJ投身电影界这么多年,从来都是独善其身,顾靖扬有事业心不假,但是就像顾靖岳所说的,他的野心从来没有膨胀到要成为业界最强之类的程度。他做的每个决策都是为了让公司更好,但他从来不刻意追求漂亮的数字,更对碾压别人没有任何兴趣。

但是,或许命运就是这样,你越专注于自身,当你成就自身的卓越时,往往也已经在无形中超越了无数的人。

GMJ这三年在顾靖扬的领导下,每年以15-20%的速度在成长,他们负责动画特效的几部好莱坞大片都取得全球票房佳绩,其中一部更是成为电影史上票房前五,两个月全球票房超过8亿美金,其中单单中国市场就贡献了2.93亿美金的票房,这也再度证实,顾靖扬当初提前布局中国市场、以及在他回国之后保持中国分部独立的策略是正确的。

所以这几年GMJ在业界名声大噪,股票更是一路飙高,从顾靖扬接手时的每股21.02美金到现在每股43美金,直接翻了一番。

即便如此,顾靖扬也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他依然专注于GMJ擅长的两个领域:动画与发行。他既不介入影片制作环节,也不参与兼并扩张的资本游戏。

这一次会加入这场并购案,最初也并非顾靖扬本人的意愿。

他们的竞争对手Paxar公司于去年十月份发起了对知名游戏公司PW公司的恶意收购,Paxar公司以低价竞争闻名业界,早在顾靖扬还在中国的时候,他们就曾以价格优势从彼时不善控管成本的George手上抢了不少客户。

后来顾靖扬回归,GMJ在成本和产品效果上逐渐取得平衡,并且在他的压力下,能够专心于技术的George连续取得几个重要的技术突破,成本更是一降再降。可以说,GMJ这几年的业务之所以能够发展得如此迅速,与George的贡献也是分不开的。

PW游戏公司一直以磅礴大气的剧情和细腻精良的动画制作吸引消费者,如果被Paxar兼并成功,且不说PW公司的前途未卜,对GMJ也势必会形成巨大的威胁。

PW公司不愿意被经营理念不合的Paxar公司兼并,他们聘请了高盛公司为他们的反兼并做顾问,而负责他们case的投资顾问Michel Freitag,正是GMJ的个人大股东Robert Freitag的亲弟弟,Michel一向信任哥哥的眼光,在Robert的推荐下,他找上了顾靖扬,并向PW公司的总裁John Johnson推荐了GMJ做他们的白衣骑士。

于是在Michel和Robert的牵头下,John Johnson和顾靖扬在加州见了两次,他们两人年纪相近,脾气和经营理念也颇为相合,反兼并策略于是很快确定下来,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准备,他们基本已经进入反击的最后阶段。

元旦过后,Paxar公司发起最后一轮进攻,他们已经把他们的兼并价格提交纳斯达克,等待股东的最后表决。

John Johnson这段时间正在欧洲为他们新游戏的欧洲首发做巡回演讲,昨天巡回到了巴黎。时间紧急,所以顾靖扬带着他的团队特地飞来到巴黎与他碰面。

也不知是因为故地重游勾起了顾靖扬遥远的回忆,还是因为陈非特别喜爱这座城市的缘故,顾靖扬竟做了那样的一个梦。然而曾经最亲密的人现在却形同陌路,他甚至没办法问问他,96年你是不是来过巴黎?当年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第二天上午,JJ在演讲结束之后立刻与顾靖扬的团队、双方的投资顾问团碰面,由于此前的沟通一直非常顺畅,双方都有极大的合作意愿,最后报价很快确定下来,GMJ决定以每股17.3美金的价格买下PW公司,一半以现金支付,另一半以股票形式支付,并且这个价格比Paxar公司的最终报价高出两美金,对PW的股东也算是交代得过去了。

为了尽可能低调,他们开会所使用的会议室是位于左岸Saint Germain des Prés 的Montalembert酒店,与JJ团队和顾靖扬团队入住的酒店都离得远远的。开完会,顾靖扬团队又在这里沙演了一遍回国后应对媒体和股东的问题,之后才各自离开。

走出酒店大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在室内窝了一天的顾靖扬精神为之一振。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但他并不急着回他的旅馆,谢绝了门童为他叫车的好意,他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逛起来。

巴黎是一个非常适合步行的城市,在顾靖扬走过的城市里,除了纽约,大概再没有任何一个跟巴黎一样适合步行。这个城市不大,以国际大都市而言,它的人口居住密度也不高,而且它实在太美丽,每条街巷都能见到历史保护级建筑,每个拐角都有让人忍不住进去坐一坐的咖啡馆,让人走上半天也不觉得累。

顾靖扬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不辨方向地往前走,遇到红灯就转弯,遇到绿灯就直行。走了十来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他走到了塞纳河边。

“站在冬天的塞纳河上,再糟的心情也会变好。”

有人曾经对他这么说过。

他还记得当时那个人脸上生动的笑容。

昨晚的梦境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梦境中那张稚嫩的笑脸,不知何时竟与记忆中那张脸合二为一。

思念一点一点地发酵,沿着他的五脏六腑攀爬上去,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慢慢收缩,紧得他的心都发疼。

插在口袋里的手攥成了拳,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桥上走。

那座桥上有一座不知道是谁的雕像,围绕着雕像的那三面雕花铁栏杆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锁,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爱语、心型图案,和一对对情人的名字。那是恋爱中的人最真挚也最脆弱的希望,似乎只要在这个浪漫的城市、在这浪漫的河水边共同挂上一副锁,就可以把他们的爱情永远地锁住。

顾靖扬缓缓走过,走到桥中央,从那里能看到La Conciergerie那造型独特的漂亮建筑,也可以眺望到远方埃菲尔铁塔的塔尖。正在逐渐下沉的夕阳把整个天空和周边的建筑都染上金色——不是那人说的灰蓝色的天空,却也一样美丽。

河上的风特别大,他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半天,冷风透过薄毛衣,吹得他胸口一片冰凉。

他刚完成了一桩并购案,这桩生意将会把他的事业再度推向高峰。如今他站在这个被无数人称为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入目是油画般美丽的景色,但他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好。

陈非,你这个骗子。

此时的珠海已经是深夜两点。陈非刚刚洗完澡,正准备就寝。

他拿起手机准备调闹钟,一打开界面,whatsapp上一个艳红色的“1”映入眼帘。

他的手顿住了。

这个时间……

会是……他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了。

刚分手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地发信息过来,或问候,或倾诉,或抱怨。随着时间推移和他永远的沉默以对,他发信息的间隔越来越长,过了夏天,就再也没有了。

他想,他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跟他分手,是希望放他自由。

如果他接受他的问候,回复他的思念,安慰他的抱怨,那么他们见面不见面、分手不分手,又有什么差别……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发来的信息,看到每个字都刻进脑海里,看到连标点符号和发信的时间都能倒背如流,却连把光标移到编辑栏都不敢。

就算他自作多情吧,但是他总觉得,如果他试图写些什么,他一定会知道。

所以他只能忍着。

他拿着手机坐了一会儿,自我安慰道,我只是看看,没关系的。

他打开whatsapp,第一排第一行,联络人的那张脸并不清晰,但陈非的唇角却不自主地勾起一丝微笑,他记得那张脸上的每一道弧度,他记得他五官的每一个细节,他疑惑的时候一边的眉毛会挑起来;他大笑的时候眼尾会有淡淡的褶皱;他的唇角即使不笑也微微上扬;吻住他的时候,丰润的下唇触感特别迷人……

陈非点开那个信息。那似乎是一张映着桔光的风景照,他打开照片,大片似要燃烧起来一般的天空映入眼帘,与天相接的是粼粼闪耀着金色波光的河水,河上一座一座的桥在视线中远去,如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还有河两岸的那些建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漂亮得像一副油画。

他只发了这一张照片,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可陈非却读懂了。

在这个冬天的深夜里,思念再一次无法遏制地弥漫——我也很想你……

我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

我为什么要让他这么难过?

我们明明彼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深夜总会让人格外脆弱,压抑得太久太深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短暂地占了上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他的手点在会话框里,不够理性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浮现在屏幕上。

他把那些话看了又看,一遍又一遍,仿佛出现过的就是真实,仿佛存在过就是表达过,仿佛这样对方就已经收到了他的心意。

但最后,他还是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删了。

顾靖扬发送完那张照片,就把手机放回兜里。

这样就够了,我只放任自己这一次。他告诉自己。

他转身往桥下走,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依旧是来时的那个姿势。

塞纳河上成群白色的飞鸟从他身后掠过,在一大片灿烂的晚霞和夕阳中,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东方男人卓然不群,英俊迷人,引得路边的行人纷纷注目,对面马路不少女孩甚至拿起了相机。

我们都只看到他外表如此美丽,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在乎,他内心有多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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