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使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曾经付出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纪德

仲夏的周日傍晚,山顶的别墅整个都沉浸在午后的慵懒气息中,门口的保安大叔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花园里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夏蝉不知疲倦地叫着,正在逐渐西斜的阳光透过拱形的檐帘落在二楼那十来米长的红砖长廊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正在这时,保安陈叔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看到老林的黑色宾利,他赶紧升起车闸放行。

老林把陈非送到门口,问道:“小老板,下午还要用车吗?”

最近陈非已经很少自己开车了,一般都是老林接送,所以他才会这么问。

陈非接管泰盛已经半年多了,但在他的授意下,公司的人原来怎么叫他的现在还是怎么叫。不过老林的语气却比以前恭敬了许多,不为别的,这位少东实在是……

从他接管公司到现在,一周至少六天,每天早上八点到公司,晚上最早九点才离开,周日加班也是常事。

老林是不清楚他都在忙些什么,但是公司的改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有管理干部走起路来都跟脚底生风似的,尤其是业务部的人,简直恨不得能在脚上安一对风火轮。

他们业务部自己有好几台车,但是忙起来的时候难免调配不过来,有车没司机的时候,偶尔也会请老林帮忙送一两个业务员出门公干什么的。那些业务员在车上都会聊天,业务部的绩效改革、分红什么的,老林听得半懂不懂,但他们对这个改革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老林却是听得懂的。别的不说,这三伏天,一个大好的周日,大半个业务部都在自愿加班,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更何况,这半年来,陈非比以前更加沉稳,也更加沉默,脸上少有笑容,那种上位者的威严无形中就会给下属造成压力。不只是老林,现在公司里跟他接触的高管,谁跟他跟他说话时都会不自觉地把声音压低一些。

别人对他态度上的改变,陈非既不在意,也没有时间在意。每一天睡觉前,都恨不得明天起来的时候公司的盈利已经达到他的预期,每一天起床的动力,就是希望那一天他可以做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让他的脚步可以更快一点。

他一边心急如焚想要飞奔,一边又不得稳住自己的脚步,不敢乱、不能乱。一乱,也许就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陈非道:“我下午不出去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好的,那我明天早上还是七点四十过来接你。”

这会儿已经下午四点多,陈非还没吃午饭,他往厨房走去,想请兰姨给他煮个面。

走到厨房门口,却没看到兰姨的人,只有她的那台老式的卡带机放在橱柜上,幽幽的女声正在唱着一首伤感的老歌。

潮声浪声去又来

前事降在我心灵内

留低是琐碎片段

变幻抉择无奈

未知道可应该

留住你不必再分开

碰到真情谁愿拒人千里外

不过这刻怕被热爱

也许痴情全是恼人的意外

刚停住它却又来

如可预知到未来

谁又会害怕它变改

留不住的每段情

心中偏不放开

心仍然是怕情不永在

不过也许这就是爱

到底痴情原是恼人的意外

怎能预知到未来

陈非默默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兰姨捧着一篓干货从后门走进来,看到陈非呆立在门口,叫了他一声:“非仔,回来了?”

陈非立刻收起眼里所有的情绪,他转向兰姨,露出一个笑容:“兰姨,我肚子饿了,帮我煮碗云吞面吧。”

“我马上去做,你等等啊。”

“好,做好让小刘送我房间吧。”

兰姨应下了,看着陈非的背影,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非的饮食习惯她清楚,正餐之外他很少会吃主食类的点心,这会儿会喊肚子饿,多半中午送过去的午餐又没吃。

也不知道这孩子整天在忙些什么。

陈非回到自己房间,先去浴室里洗了一把脸,把脸浸在冷水中,直到眼眶的热度退下去,拿起毛巾把脸上的水擦干,他连镜子都没看一眼,转身走出了浴室。

这个周末Justin从香港过来找陈琪,他俩从在一起后一直是这样的约会模式:一周见一次,有时在香港,有时在珠海,每次两到三天。可能是因为没能天天见面的关系,两个人的感情热度反而一直保持得相当好。

他俩昨晚出去玩到很晚,早上睡到十点多才起床,白天天气热,吃了午饭两人窝在家里,陈琪要准备上课的课件,Justin自己打游戏打到睡着,到了五点多被肚子饿醒了。

“这会儿兰姨应该在准备晚饭,你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正餐又吃不下。”

“好,但是我不要吃蛋糕那些的,我要吃兰姨做的椰汁糕。” Justin说着站了起来。

“被你一说我也想吃了,一起去吧。”

陈琪把备好的课件收拾起来,两人一起往外走,经过陈非门口的时候,Justin问了一句:“Fred今天不会还在加班吧?他都快变成工作机器了。”

陈非的事,陈琪终究忍不住告诉了未婚夫。心里藏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实在太痛苦了,尤其是年初那一段时间……

春节过后,哥哥本来要去美国,但他最后没有去,陈琪就猜测,他和靖扬哥哥大概是分手了。

后来他去了一趟广州,在那里呆了两天,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做什么、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来后,无论谁问起来,他一概沉默以对。

这对哥哥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一般来说,就算他有不想说的事情,他也绝不会让你知道他不想说。陈琪之所以会知道他这个习惯,还是因为以前在深圳跟他住在一起,知道他很多“小秘密”,有时候阿爸正好问起来,他总能用漫不经心的方式随便塘塞,然后把话题岔开。

然而这一次,他却只是沉默。

没过多久,父亲就把股权变更的手续办了,哥哥正式成为公司的新董事长,一切都那么平静,顺利得让陈琪有点害怕。

但后来,事实证明陈琪的害怕都是多余的,她的哥哥还是从前的那个哥哥,认真、负责、疼爱她。他对工作全心投入,对阿爸关照忍让,他比以前更成熟,也更内敛。

按照道理说,对于这样的结果,陈琪是应该开心的。她不用再担心父亲发现哥哥不同寻常的恋情,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对他们家的声望会带来怎样的坏影响。

只是……每次看到哥哥越来越消瘦的脸,还有那双越来越沉默的眼睛,陈琪就忍不住会心疼,她现在自己也在恋爱中,于是懂得了将心比心。

后来她试探着把这件事告诉了Justin,她未婚夫倒比她豁达得多,最初的惊讶过后,Justin严肃地跟她说:“Gigi,我们应该支持你哥哥。”

陈琪有点茫然:“支持……?”

怎么支持?

Justin在香港的时间再长,他也是个英国人。在他的观念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唯一主宰,首先应该为自己负责,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为了照顾家人而牺牲自己的幸福快乐,这在他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

“你哥哥有他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他没有义务为了照顾你们而牺牲自己的爱情,你应该鼓励他去寻找他的爱人。”

陈琪最终没有采纳Justin的建议,虽然那听起来很动人,但是……太不符合她家的现实了。

并且陈琪也知道,哥哥不会接受这个建议的。

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陈琪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试着旋了一下门把,门一打开,琴房里的琴声才微微地泄漏出来。

她让Justin先下楼,自己走进哥哥的起居室。走到琴房门口,里面的声音又更清晰了一点。不是CD,是哥哥在弹琴,弹着一支她不认识的曲子,舒缓而沉思,内敛又温柔,既不像古典,也不像流行,应该是哥哥最擅长的爵士乐吧。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默默离开了。

陈非的确是在弹爵士乐,Bill Evans的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不过他倒不是单纯在发泄情绪,而是在做功课——DB杂志让他写一篇关于这张专辑的乐评。

DB是当今世界爵士乐坛最权威的一本杂志,它在爵士界的地位就相当于Rolling Stone在摇滚乐界的地位,陈非长期订阅这本杂志已经十年之久,当初顾靖扬第一次在陈非家里看到的那本英文杂志,就是DB。

这样的乐坛权威,按照陈非自己的个性,是绝对不会想到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的,他一直认为自己压根算不上音乐人,连半调子都算不上。之所以会变成他们的约稿人,是因为Steve。

那年他和靖扬去罗彻底特,回来之后他就恢复了跟Steve的联系,他按照老师交代的,把自己写的音乐分析发给他,Steve看过之后大加赞赏。

面对他的鼓励和鞭策,陈非不敢懈怠,从小曲到大部头作品,从古典乐到爵士乐,做的乐曲分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

到了去年年中,陈非收到DB的当月期刊,刚拿到就觉得有点奇怪,DB往常寄给订户的杂志都是一个透明薄塑料袋子包着,上面一张白色不干胶纸写着订户的联系方式,但这次竟然用了快递,而且上面他的名字还是手写上去的。

他当时也没多想就拆了包裹,里面不仅有一本期刊,还有一张非常精致的小笺和一张cheque放在一个考究的信封里,用一个漂亮的黑色回形针别在一起。陈非打开来看,然后就彻底愣住了——

亲爱的陈非先生,

您关于Nina Simon的乐评已被本期杂志录取刊出,非常感谢您对DB的厚爱,也感谢您独到而精妙的评论,您糅杂了音乐技巧和历史社会等相关知识的评论方式,令我等老乐迷耳目一新。我谨代表DB杂志,衷心希望未来能够再次读到您的文字。

随函附上本次稿费。

您真诚的

Ed Cohen

陈非迫不及待地翻到夹着标签的那一页,看着自己的文字刊印在殿堂级的音乐期刊,那真的是非常奇妙而激动人心的体验。

是Steve。毫无疑问。读过他乐评、并且会帮他投稿的人,只有Steve。

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后来DB又刊了两次陈非的乐评,到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们开始主动联系陈非,请他针对某些专辑写乐评。

DB杂志有一个reviews的专栏,每个月会刊出二三十张专辑的评论,这些专辑五花八门、年代不限。新锐乐手的第一张作品也有,耳熟能详的大师经典也有;当月新出热卖的也有,六七十年代至今长盛不衰的也有。

DB杂志也有几位专栏写手,每个月每人随机分三四张作品,文字短长随意,基本都在三四百字之间,当然,若是乐评人兴之所至并能言之有物,写个上千字也不是不可以,至于最后选择哪些评论刊出,则取决于编辑们的品味和选择。

他们希望陈非能够成为他们的专栏评论之一,这样的邀约对当时刚分手的陈非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救赎。他迫切需要做点别的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的话,他真怕他会忍不住把他所有的痛苦迁怒到别的人和事上面,而他知道那是不对的,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不该怪任何人。

这种半契约性质的合作关系,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一头扎进音乐的世界里。

而那的确很有效。

或许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如果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是顾靖扬,那他最爱的东西,是音乐。

他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

小时候不敢承认,因为身上肩负着家族的希望、父亲的骄傲,他几乎从不曾想过他最想做的事情会否有可能跟商业无关,他一直告诉自己那就是他要做的事。在初显天分就被迫放弃的时候是如此;在大学的时候是如此;在离开美国的时候,亦如此。

长大以后就更不敢承认了,他已经比他的同龄人落后了那么多,而那些从小就走在音乐道路上的同龄人,有多少已经被时间无情淘汰,又有多少虽未被淘汰却在苦苦挣扎?他真的还来得及吗?一头扎进去,真的不会后悔吗?

或许,人都是只有在彻底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那对自己的意义。

DB的肯定激发了陈非对音乐的所有热情,精神上的困顿则加深了这种热情。他几乎是把音乐作为他的救命稻草一般,除了工作,他把所有个人的时间全部给了音乐,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练琴、不停地听音乐、不停地拆曲子写分析。

杂志社发来的曲目名单他听,名单之外的作品他也听。别人听完写个三四百字的评论,他不仅写评论,还把其中感兴趣的曲子拿出来自己打谱、分析、即兴改编。他的琴房里迅速累积起了一摞又一摞手写的乐谱,在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泻在音乐里。

而这一次,DB发过来的曲目里,就包含了这一张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

当年,这张专辑是陈非爱上Bill Evans的契机,在这张专辑里,钢琴家展现了他绝佳的技巧和复杂的乐思,三首曲子overdubbed在一起,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创新。

伟大的音乐作品,永远不会只停留在听众的记忆里,它们会随着听众的成长而从容展开它们丰富的内涵。当年的陈非听得懂作品中巧妙而新锐的技巧,但是现在,陈非却听懂了那琴声中失去知己的悲痛和孤独。

或许他应该直接跳过这一张的,陈非想着,一边想,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走,狠狠揭开还未愈合的伤口,自虐般地反复弹奏。

一曲弹完,他没有给自己伤春悲秋的时间,他刷刷刷把自己刚才即兴创作的部分写下来,然后才开始动作写评论。

他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做完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答应过那个人会去找他,而那个人也承诺过会等。

所以他得更快一些。

他还欠他一句话。

他希望他还愿意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