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才七月初,夏季的热浪已经初显威力,两个人睡到快十点,又在床上腻歪了好一会儿,起床之后,早餐和午餐就并在一起解决了。

陈非给自己做了皮蛋瘦肉粥和烫青菜,食材下锅之后手脚利落地帮顾靖扬煎了一份培根omelet,顾靖扬则在旁边煮咖啡、烤吐司。两个人各忙各的,眼神偶有交汇,却充满温馨,外面是炎炎夏日,屋内却是一片宁谧舒适的春意。

两人吃完饭,顾靖扬自觉地去洗碗,洗完关掉水龙头,才发现室内安静得有点儿不同寻常。他环顾一圈,沙发后面露出一个黑色的脑袋,走过去,陈非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埋头看得入神,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出他白’皙脸上的细毛,皮肤在阳光下好像透明似的的。

突如其来的满足感盈满胸腔,他突然很想永远留住这一幕。

陈非属于那种一次只能专心做一件事的类型,不管是看书还是看电视,别人在他边上怎么吵闹都很难影响到他,跟他说话都得先把他叫回神。

他最近正迷维特根斯坦的传记,却因为要上班,一直读得断断续续,好容易等到周末,他一捧起书来就什么都忘了。

突然,他咦了一声,抬头想说点什么,却看见顾靖扬支着画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别动。”

陈非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画自己,有些呐呐地又坐回去了。靖扬以前开玩笑地说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还以为是随口一说,原来却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顾靖扬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至少得有半个小时了。”

陈非倒也不扭捏:“那我现在……”

“你坐在那儿就行。尽量保持刚才那个姿势更好。” 他轮廓早就勾勒好,陈非稍微动一下对他下笔没太大影响,“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是吗?”

陈非嗯了一声,把封皮竖起来给顾靖扬看了一眼:“你知道维特根斯坦吗?”

“嗯,我看过他两本关于逻辑的书。”

“他曾经有过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但是跟她分手之后,他后面的几个情人都是同性。”

他正好读到哲学家和一个叫做斯内金的青年之间的忘年之恋,作者Ray Monk顺便八卦了一下哲学家后面的几任情人,巧的是,男性居多。

顾靖扬的笔顿了一下,他看向陈非。

沙发上的青年单手支着下巴,手肘垫着书搁在膝盖上,眼光却不知道在看哪里,看来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

顾靖扬看得好笑,平时挺稳重成熟的一个人,看起书来却总是显出几分呆气。他缓缓道:“据我所知,贝多芬也有过几任同性情人。”

这么一说陈非也想起来了:“啊,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梵高对高更的感情也不是纯友情。”

顾靖扬干脆搁下笔:“你想说什么?”

他不意外陈非会对这种问题感到困惑,他只是没有想到陈非会那么坦然地跟他讨论这个困惑。

陈非看向顾靖扬,目光带着十二分的认真:“你觉得他们这样,算双性恋吗?”

顾靖扬沉吟了一下:“我觉得这是case by case的问题,我不了解维特根斯坦的情况,不过贝多芬应该不算双性恋,对他来说,恋爱最重要的应该是激情本身,或者说——灵感——而不必拘泥于恋爱对象的性别。”

陈非笑了出来,玩笑了一句:“博爱是艺术家的通病吗?”

收敛了笑容,他偏头想了想,耸耸肩:“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case by case的问题,梵高的情况跟贝多芬似乎又有所不同,他所执着的对象似乎只是高更那个人,不管高更是男是女,梵高都应该一样会爱上他。”

顾靖扬以为他还要发表什么高见,结果说完这些,某人就继续埋头到书里面去了,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神态,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不曾发生。

顾靖扬不禁摇头笑了笑,提起笔,细细观察画纸上已经勾勒出来的轮廓,重新培养情绪。

室内复归沉寂,只有冷气微微响着,衬着间或响起的铅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书本翻页的轻响,显得格外安静。

画完收笔,顾靖扬从画纸上抬头,陈非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顾靖扬走过去,轻轻把他放平。陈非睡得很沉,顾靖扬拿过毯子盖在他身上,他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只下意识地往毯子里缩了缩。

刚才那番对话犹言在耳,顾靖扬看着陈非的睡脸,默默地想:“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只要知道你爱我,这就够了。”

他不是梵高,他也不是高更。

无论性别性向,有些人只要遇到,就会相知、然后相恋。

或许是前一个晚上体力消耗太大,陈非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

顾靖扬用完电脑,一看时间,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抬眼望过去,陈非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

“醒了?”

没有反应。

顾靖扬走过去一看,好吧,他眼睛是睁着,但是眼神一片空白,还不知道在哪里神游太虚。

靖扬亲了亲陈非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起来了,不然晚上会睡不着的。”

“不要。” 陈非随口答道,随着顾靖扬俯身的动作,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要睡过去。

顾靖扬被他这个无意识的亲昵动作激得心情一荡,想说算了吧,让他多睡一会儿好了,陈非却又慢慢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 低沉温柔的声音,带着无限的耐心。

陈非惋惜似的叹了口气:“不要了,晚上会睡不着的。”

话是这么说,人却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陈非的眼睛转向窗外,有点浮生若梦的恍惚感。从他的角度仰望,天空似乎离他特别近,北京难得明媚的蓝天点缀着朵朵白云,下午四点多的光线明亮而不刺眼,眼珠稍转,旁边的男人正认真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宠溺的笑。

顾靖扬看着他那涣散的眼神从窗外游移到自己脸上,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睡得红扑扑的脸:“想睡就睡吧,晚上如果睡不着,我们就做点别的。”

某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眼神也不涣散了:“别的什么?”

顾靖扬发誓,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潜台词,他本来想的是看张碟什么的。但是陈非这么一问,他发现自己的话确实很容易引起歧义。

转念之间,也不纠正了,低下头亲亲那个人干燥柔软的唇:“你说呢?”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没有刮胡子的脸颊胡渣点点,是另外一种有别于平时精英模样的颓废性感。陈非定定看了一会儿,晃过神来,不客气地抓住他的领口:“要做也可以,我要在上面。”

开玩笑,他的屁股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咧。

顾靖扬又亲亲他,干脆又温柔:“嗯,你在上面。”

顾靖扬不算纯1,虽然从他过往情史来看,他在下面的机会的确是少之又少。但当陈非这么说,他心里却没有闪过任何犹豫,相反,陈非能够这么直接地跟他计较谁上谁下,他觉得这样很好。

从陈非答应跟他在一起到现在,他的努力和改变他都看在眼里。

他喜欢陈非处理问题的成熟态度——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再瞻前顾后,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而不会迁怒于对方。

他也喜欢陈非对性的态度:开放而认真,坦诚而直率。

相处越久,他对这个人的喜爱和迷恋越深,陈非的每一个反应总是那么符合他的心意,交往的时候也是,在床上也是。

尽管他早就过了那个不切实际地盲目推崇爱情的年纪,他对陈非却时常有一种错觉——徘徊彷徨行走了半生的路,就是为了遇到这个人。

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陈非呆了一下,他还以为顾靖扬至少会挣扎一下下。不过他也就是那么一说,他现在根本还是个理论派,在上面什么的,来日方长吧。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那么计较谁上谁下的问题,否则昨晚他也不会主动了。

违背正常生理法则的贪欢,总要付出一点代价,哪怕让步的那个人是自己。

但他并不觉得后悔。

有些快乐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感受,哪怕是解出一道世界级的数学难题,甚至堪破一个思考了一生的哲学命题,或是抓住一个转瞬即逝的美妙灵感,写出一支自己认为再不可能更美的旋律……这样的快乐,就算得到所有人认同,进而普天同庆,当下的那个moment,是无法被分享的,再极致的狂喜,也只能自己品味、自己收藏。

爱情却不一样。

在爱情的世界里,无论喜怒哀乐,都有另外一个人与你感同身受,因为心意相通,所以悲伤会被分摊,而快乐则会叠加,爱情是魔法,越经历过人生,陈非越明白它的珍贵。

戏里总是咿咿呀呀地唱着“韶华易逝;似水流年”,我们觉得时间是在不停流逝的,因为过去永不再来,每一刻都留不住。然而,陈非却觉得,时间是永恒的,它就像那棵参天老树,永远立在那里,巍然不动,树下的人一茬一茬地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他在某本书里读到的一句话:流逝的不是时间,流逝的是我们。

何妨与君狂欢一场。

进入热恋期的两个人难舍难分,开始尝试同步彼此的生活步调,周一到周五在陈非那边住,周末随意,虽然有两个窝,但也算是步入了正式的同居关系。

任何两个人一起生活,生活习惯上总会有些不同,摩擦在所难免,顾靖扬和陈非算是特例,二人世界居然意外地和谐。

就说日常作息吧,两人难得都是对睡眠时间要求不高的人,睡得不算晚,起得却绝对够早。

顾靖扬就不用说了,他是那种天还没亮就已经在健身房跑步的人。

陈非没那么夸张,但是他的生物钟也差不多在六点到六点半之间,如今有了“男朋友”,新婚燕尔的,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早起的习惯受到了挑战,但是顾靖扬接管了早餐的准备工作,又省去了赶公车的时间,正好能够让他偷个懒赖个床。

两人下班的时间不一样,晚上一般各自安排。

顾靖扬公私两忙,如果没有应酬,他一般四点多就会在家,所以陈非回家的时候,如果他在,就准备两人份的晚餐;不在就自己解决。连短信报备都免了,倒也方便。

两个人的兴趣爱好有许多共通之处,生活作风都讲究干净,性情又都是粗中有细、能商量知进退的人,所以传说中“一同居就发现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那种神奇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既没有人会把脏袜子藏在沙发缝里,也没有人会在半夜打呼声音大到把对方吵醒。

当然,即使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美好,烦恼也不是没有。比如说陈非,这样的生活过了半个月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好像有点太忙了。

上班族不管工作多么轻松,白天八个小时在公司,下了班回家,买菜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洗衣服,只要不是太邋遢的人,这些事就能占掉不少业余时间。

原先陈非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这些事情虽然烦琐,却也不至于令他忙乱,买菜打扫洗衣服都放到周末,平时也就是煮一下三餐。他再讲究,一个人吃饭总不至于煮个满汉全席,有时候煲一个咸饭、或者炖个大份的土豆牛肉就能连吃三天。没心情的时候,啃个面包泡个泡面更是难免。

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比如说做饭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只是多了一个人吃饭,花费的时间却1+1远远大于2。

首先是食材的消耗速度快了,隔天就要补充一次。早上时间紧张,他也没工夫去菜市场,只能在下班的时候拐去超市,有时候也会在吃完晚饭再去,但是这样一来他那天晚上的时间就基本没有了。

再者,两个人吃饭至少要两个菜一个汤,更何况他们正在热恋期,陈非打心眼里愿意让对方高兴,做饭便不肯马虎,每次看靖扬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就不自觉开始琢磨下一餐要煮什么,这样一来,做饭又占去他许多时间。

与此同理的,打扫和洗衣服的频率也都加倍了。虽然顾靖扬很自觉,他的衣服大部分依旧是送干洗店,但陈非自己也要洗衣服,看到脏衣篓里对方换下的衣物,当然就一起丢进洗衣机了。说是顺手,但这样一来,以往一周洗一次,现在就变成一周洗两次,洗了要晾、晾了要收要叠,都是时间。

更何况……还有床单。一周洗三次床单这种事,陈非都不知道要找谁说理去。

再加上周末两个人经常外出,要么在靖扬那边住,就算住在陈非这里也不会呆在家里,这样一来,所有的家务全部挤在了平时。

必须说,陈非会变得这样忙,并不是因为顾靖扬袖手旁观的缘故,每次吃完饭他都十分自觉地包揽了洗碗的工作,打扫卫生他也一定会撸起袖子帮忙,但是大部分的事情最后仍会落到陈非头上。

这很好理解,顾靖扬本来就没有这个习惯,他的公寓都是保洁在收拾,如果不是偶尔碰到陈非在打扫,他都不会想到这件事;再说这是陈非的房子,要怎么整理他自己心里才有数更何况,交代顾靖扬做比他自己弄还麻烦。

更何况,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腻歪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打扫房子这种事,通常都是他不在的时候,陈非才会想到这些琐事,自然也就自己弄了。

因为都是十分琐碎且细微的事情,陈非的这些忙碌,顾靖扬其实并不太感觉得到。反正对他来说,能够天天抱着心爱的人入眠,他就似在天堂了。

上司心情一好,下属自然如沐春风。

按说顾靖扬本来就是那种情商极高的老板,在公开场合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在休息室遇见,偶尔还能听你八卦几句别家长短,真正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对于这一点,GMJ上下所有员工都是喜闻乐见,听说时下都流行“酷帅狂霸跩”的冰山总裁,但他们却由衷觉得,有这么一个擅长沟通、凝聚力强又有人格魅力的老板,才是他们真正的幸运。

尤其是这大半个月,所有跟他直接接触的下属都能够明显感觉得到老板的好心情。他的整个人都特别放松,那双漂亮的眼睛即使不笑也带着愉悦的光芒,放电指数爆表,简直无法直视。

对这变化感受最深刻的,就是顾靖扬的贴身助理Christine,她大胆下结论——老板一定是谈恋爱了。

接了公关部的电话,Christine脚步轻快地走向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

Christine旋开门把:“老板,林经理刚才来电,总部过来视察的人选和日程都确定下来了,他已经发到您邮箱。您收到了吗?”

“我等下会看。”

“好的,对这次的接待林经理有一些疑问,想要向您请示。您看完之后通知我一声,我再为您安排。”

“OK。”

Christine说完关上门出去,顾靖扬看着合上的门板,脸色细微地变了变。他摘下眼镜,揉了一下眉心,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忘记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跟陈非提过,他年底就要回美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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