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陪同客户对于陈非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在泰盛担任业务总监的时候,每有重要客户来中国,客户来几天他就要招待几天,白天要谈判、陪吃饭,晚上要安排适当的娱乐,把客人送回酒店休息之后,他还得加班抽空处理日常的工作和review第二天开会的内容,每天如此连轴转,没时间睡觉还在其次,大脑每天得有20小时处在工作状态,这才是最消耗精力的部分。相比之下,这次的任务非常轻松,他只需要陪着逛一逛,都不用费什么脑力。

要说唯一有点挑战的,反而是纯翻译的这部分,他没有当过导游,关于那些诸如故宫为什么叫紫禁城、太和殿、养心殿的作用是什么、明清的历史、故宫的藏品之类的问题,用中文问他都不一定回答得上来,更别说用法语。

为了这次接待,他事先做了一些功课,但等到了实地他才发现,导游这活儿实在比他想像的更令人蛋疼,大殿的飞檐上站着的那几只祥兽叫什么?干嘛用的?保和殿后面那块巨大的云龙石雕怎么翻译?还有刚才,他们经过的那排现在已经改作钟表馆的房子,据说以前是太监们的住所,“太监”这个词有对应的法文么?!

这一早上陈非几次默默冷汗,他人生中还真是很少遇到那么囧的时刻,兜了一大圈给JP一行人解释太监产生的背景和作用,对操作方法语焉不详地跳过,只希望几位贵客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搞艺术的人对于事物的阴暗面总会特别感兴趣,那几人对这个话题竟一时止不住,听得津津有味之余,问题层出不穷。

Delphine第一次听说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为了防止男仆与女仆勾搭,竟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对待他们,她既惊讶又好奇:“什么人会去当太监呢?他们的家人怎么会同意呢?”

陈非对历史掌故了解并不深,不过反正一早上丢脸的事情也不止这件了,他抱歉地笑了笑,实话实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在中国古代,进宫给皇帝做事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而且有些穷人家,如果自己养不活孩子,送进皇宫反而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Emeric皱着眉头道:“太残忍了,统治阶级尽情享乐,后宫三千,仆人却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陈非点了点头,平和地说:“非民主时代,社会的权利总是不可避免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没有经济保障的平民便等同于贱民,中西皆如此。”

他看向JP:“我记得,欧洲在17、18世纪,也有歌剧从业者买下男童进行阉割,只为了让他们保持不变声的,对吗?”

JP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是的,确切地,这风气起源于18世纪初的意大利,当时天主教会是禁止妇女在教堂唱歌,就想出这种办法来保证有声音可以完美诠释歌剧和教堂音乐。跟中国的太监一样,很多被阉割的男童也是因为家庭贫穷而走上这条路。”

Emeric和Delphine都大吃一惊。

JP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助理:“所以我总叫你们多读点书,历史书读得多了,人的眼界就开阔了,不会妄自尊大,也不会固步自封。”

两个人都不敢吭声,Emeric是始作俑者,他朝陈非眨了眨眼睛,被Delphine瞪了一眼。

JP像是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般,转过头,意犹未尽地对陈非说:“不过,无论多么黑暗的年代,这世界总会用它的方式来达到它内在的微妙平衡。”

陈非明白他的意思:“是的,就好像,那些贫穷的男孩也会成为万人空巷的音乐家,而宦官们也可能权倾朝野。”

JP笑着点头:“这个我也听说过,你们明朝的时候,有些宦官的权利似乎是很大的。”

陈非有点惊讶JP对明朝也有所了解,不过转念一想,对方既是知名大导演,博学是必然的。而既然要来中国,想必他也为此做了一些功课吧。这么看来,JP也许未必像靖扬说的那样,对中国不太感兴趣。

他一边想着要留意试探JP的态度,一边浅笑着说:“明朝确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宦官干政很严重,甚至传闻有宦官软禁过皇帝。”不过他忘了是哪一个皇帝了,于是略过,“不过,明朝有一位很出名的航海英雄,叫郑和,他就是一名太监。”

他顿了顿,看到JP很感兴趣的样子,又继续说了一些郑和的事迹,最后又补充道:“我记得看过一本杂志,里面提到郑和画的航海图有一份保留在西班牙的皇家图书馆,当年西班牙女王把这张地图给了哥伦布,所以他发现美洲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到了亚洲。”

于是四个人就哥伦布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和东西方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定数的那些愉快不愉快的交集又聊了好一阵,当然也无可避免地谈到了19世纪末列强对中国的侵略。

对于历史,陈非的态度一向是:尊重历史,但是向前看。历史上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国家和人民固然有各自的立场,然而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历史不过是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向前进,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下,一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力量制衡;一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周期循环。弱的要么被消灭,要么在谷底崛起,没有国家会永远处于挨打的地位,当然也没有国家可以永远以霸权凌人。

JP何许人也?作为举世闻名的艺术片导演,他对历史、乃至对于整个人类的看法,当然也不会狭隘地局限于一国一家,他最擅长的就是发掘人性之中的共性,于是,这一老一少的历史观一拍即合,两人热络地交换意见,从历史谈到文学到艺术再到民生。

JP的知识渊博,谈资纵横交错,比如他们聊Jackson Pullock,他能从那些动荡而稳定的线条与大自然的关系聊到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再从宇宙的发展扯到时间空间的变异转移,偏偏陈非也是一个杂学而深耕的人,无论艺术还是经济还是宇宙,他都应对得头头是道,令JP大叹相逢恨晚。

不过一上午的时间,这一老一少的忘年交迅速形成。

中午按照安排,陈非陪他们在王府井的全聚德吃午饭,这是JP他们的第一餐中餐,所以席间他又尽职地为他们介绍了中国主要菜系的特色,和全聚德的出名之处。Delphine和Emeric原先对中餐的印象就是法国价廉味寡的中餐馆,菜式单调、食材不新鲜、什么菜吃起来都一个味道是他俩对中餐馆的唯一印象。JP更糟糕,他从来不去中餐馆,对中餐的印象可想而知。

但是这顿午饭完全颠覆了他们对中餐的所有刻板印象,烤得金黄肥亮的烤鸭在厨师精湛的刀功之下片成肥瘦适中的薄片,搭配擀得细腻透明的面皮、甜酱和大葱,吃起来口感层次丰富,油而不腻;鸭骨架煮的汤鲜而不腥;几道小炒也十分精致可口:色泽素雅的龙井虾仁,味道爽口的山药芥兰笋、还有他们一致的最爱蚝油牛柳。

Emeric不知从哪儿听说中国人都爱吃蛇羹狗肉,他来之前就一直在忧愁自己的肠胃,如果真的被招待了,不吃吧,显得太不礼貌,吃吧,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吐出来。于是在吃得满嘴流油之际,他笑着跟陈非说起自己的担心。陈非听了倒也没有抗议那不是真的,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蛇羹神马的……

但他没有嘲笑Emeric少见多怪,只是呵呵一笑:“我虽然没有吃过狗肉,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各地饮食习惯不同而已。”

“但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Delphine满脸惊恐,就差没有尖叫了,“狗儿可是我们的朋友,朋友!”她特地加强重复了朋友这个字。

陈非对她的态度并不生气:“可是你知道,在我眼里,蜗牛也是很可怕的食物。你知道,蜗牛的触角会伸缩,而且是透明的,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在朋友家见过他妈妈洗蜗牛,从那以后吓得我再也不敢吃了。”

Delphine和Emeric听得俱是一愣,蜗牛可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大餐之一,从没听谁说过蜗牛很可怕的。

两人还在呆楞中,听到JP冷哼一声:“丢人!”

Delphine先回过神来,霎时满脸通红,陈非的举例让她立刻明白了什么是换位思考,比任何辩驳都有用。

Emeric也不好意思地笑,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惭愧,先前心里的那点优越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啊,谁有资格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并认为与自己不同的一定就是错的呢?

经过中午一餐,三人对陈非的亲近感更甚,尤其是Delphine和Emeric,虽然陈非声称他们最爱吃的蜗牛很可怕。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物理上的差距并不是造成隔阂的原因,他们或许拥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饮食习惯、甚至不同的价值观,但如果彼此都能够站在对方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对立就有被解决的可能,矛盾也将不再成为矛盾。

于是,下午的胡同一游三位外宾都游得更加尽兴,尤其是Delphine和Emeric,由于抱持尊重之心,暂时抛弃与自己国家的比较,他们眼里的风景变得更加美丽,听陈非说什刹海的历史、老北京的生活方式,也只是觉得新奇有趣。

令陈非比较意外的是JP的态度,之前靖扬曾经说过他们是如何辛苦才说服JP到中国一行,然而一整天下来,他惊讶地发现,JP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并不比他这个中国人少多少。

晚上在老舍茶馆,看完京剧大闹天宫片段,利用节目空档的时间,JP给两个助手讲解西游记这个故事的梗概,陈非终于忍不住道:

“我没想到您对中国文化这么了解。”

JP爽朗地笑道:“我一直都非常仰慕中国文化,尤其是唐宋的书法、字画和明清的瓷器。”

陈非更惊讶了,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能够说得出具体喜欢什么,JP对中国文化的喜爱绝不是猎奇的欣赏,而是深入地研究过。但靖扬的信息应该也不会是错误的,这是怎么回事?

JP何许人也?看到陈非的眼神就知道他在疑惑些什么。他微微一笑:“你以为我对你们国家的事情一窍不通是吗?”

陈非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微笑。

JP并没有立刻解释,他举目四望,老舍茶馆内宾客满座,陈非他们虽然坐的是最好的席位,也不过是离舞台更近一些而已,四周的桌椅摆得满满当当。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茶馆内人声鼎沸,有喝茶聊天高谈阔论的,有小孩四处乱跑家长高声呵斥的,真真正正是看戏的热闹气氛,正在此时,离他们桌稍远一些的一台靠边的桌子,一个中年男子响亮地咳了一声,“呸”地豪爽地往满是瓜子壳的地上吐了一口痰。

陈非顿时脸有些烧,正如白天在大街上看到行人无视红灯强硬地穿越马路,正常行驶中的汽车被迫刹车时;正如胡同里卖章鱼烧的店家挤满了人,每个人推推搡搡争抢着往前凑时……尴尬转头,看到JP温和的笑脸,对方包容地看着自己,道:

“我不喜欢的,是现在的中国。”

陈非很想说,我们国家正在发展,正如你们资本主义也经过了两百多年的发展才有了如今的文明;他很想说,我们是有很多问题,教育的、经济的、环境的,社会的,但是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解决……

中国当然不是一无是处,如果面对的是心怀恶意的政客、或是抱有偏见的狭隘分子,他可以说出很多理由来辩驳,然而,看着面前这位睿智却犀利的长辈,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的,对方都知道;而对方看得到的,他也不能假装自己看不到。

最后,他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明白。”

看完表演,陈非把他们送回去,把客人进到电梯口,三个客人与他握手道别,JP满脸笑容地对他说:“我们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非常感谢你的陪伴,Fred。”

陈非连连摇头,诚恳地说:“这是我的荣幸,与您聊天令我受益匪浅。” 他顿了一顿,“我只是一个翻译,不过我想说,中国有很多懂得美也追求美的人,他们一定非常期待能够在大屏幕上看到您的作品。”

JP了然地颔首微笑:“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把客人都送进电梯之后,陈非拿出电话来,拨通了顾靖扬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陈非,结束了?”

“他们上楼去休息了,” 陈非笑道,“怎么接这么快?”

顾靖扬也笑:“我正在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

这么心有灵犀?陈非本来想这么说,话到了嘴边硬生生收回去了。

放在以前,这样的玩笑话无伤大雅,但现在……还是别说一些容易造成歧义的话比较好吧。于是没有接这一茬,直奔主题道:“是这样的,你提过JP对进入中国市场不是特别感兴趣对吧?”

“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靖扬问得认真,他并不否认,请陈非出马的时候,自己心里是有一些期待的。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是哪方面的原因,但是还不确定。”

“哦?”

“你们在谈判过程中,关于盗版和侵权的部分是如何拟定的,你介意让我知道吗?”

“他担心的是这个?但是这部分合同草本中都有涉及,全部依照国际惯例来处理。”

“我不确定我的判断对不对……” 陈非犹豫着,顾靖扬鼓励他道:“你愿意给我任何意见,我都会很感激。”

“那么我随便一说,你也随便听一听吧,有用没用你自己判断。我在想,也许你们可以把防止盗版和侵权的部分做一个重点说明,让他可以感觉到你们对这部分的重视。”

陈非把自己这一天的观察和他对JP的试探简要地向顾靖扬说了一遍,JP说他不喜欢现在的中国,如果从这里引申的话,与他的行业相关的,盗版问题应该是他最关注的问题之一,毕竟,作为一个叫好又叫座的艺术导演,他要的绝对不只是在电影中表达自己那么简单,艺术与商业的平衡必定是他所擅长也追求的,那么从商业利益的角度来说,他没理由拒绝中国这样大的市场,会影响他决定的,很有可能就是最会影响商业利益的因素。

他说完自己的看法,总结道,“所以我猜测,如果你们在盗版方面有一些比较有建设的解决方式,我想他应该会感兴趣的。”

顾靖扬没有插一句话,他静静地听陈非讲完,然后果断地说:“好,明天我们立刻调整合同草本,我会让他们出两三个方案。”

顾靖扬这么完全信任,陈非反而有点不踏实:“我也只是瞎猜的,要不,等明天我再确认一下他的态度你们再做决定?”

“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加强了某一部分,并不是要做任何修改或者删减,对整个谈判的结果即便没有加分,也不会扣分的。而且……” 顾靖扬顿了一顿,“我相信你,陈非。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陈非的心里暖融融地如温水流淌而过,顾靖扬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透过话筒直接传进了他心里。他处在人生最彷徨的十字路口,对自己的来路去路都是一片迷茫,看不清前路的方向,于是连带否定了过去的自己。然而这时候却有这样一个人,他如此耀眼出色,但他却用欣赏赞叹的眼光注视着自己,肯定地告诉他,无论过往成败、无论未来如何,他曾经走过的路都是有价值的。

陈非站在中国大饭店的门口,虽然是仲春的深夜,空气却已经没有了前阵的料峭寒气,一阵和煦的微风吹过,带着一股慵懒放松的气息,陈非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夏天到了。

第二天的行程一半观光一半商务,上午的时间安排的是实地考察,原本不需要陈非陪同,但是由于前一天的相处融洽,Delphine回酒店之后向顾靖扬转达了JP希望陈非在场的意思,好在陈非的假条递上去之后赵紫灵很爽快地批了,于是这一天上午,陈非陪着JP和GMJ的几个相关主管走了京城几个大的影城,倒真担起了翻译的职责。好笑的是,除了Max以外,其他人竟以为陈非是JP带过来的随行翻译,纷纷向陈非献殷勤刺探情报,而唯一知情的Max不仅不解释,反而推波助澜瞎起哄,弄得陈非很是尴尬,费了一番口舌才解释清楚。

按照JP的意思,工作的时候以效率为先,排场靠后。本来Max还想尽量把午餐前的那一站安排在国贸或者三里屯这样餐厅选择多一些的地方,但是JP坚持午餐不要超过三十分钟,加上他们下午要去颐和园,路线只能从东往西走,于是Max跟陈非商量之后,把午餐定在西单大悦城的大快活港式快餐店,正好在看完首都电影院之后。

Max起先对这个安排很有些忐忑,毕竟对方是名动天下的大导演,对衣食住行的讲究从平时的种种就可以看得出来;何况他们来自于以精致美食著称的法国巴黎。

但陈非与JP沟通过后,再三向他保证不会有问题,Max只好请示顾靖扬,得到的答复是让陈非安排,于是不再犹豫,派两名陪同的员工先下去排队占位,参观完影院便把客人带到6楼的快餐店去。

正是饭店的时间,餐厅里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人知道餐厅里来了一位当今影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JP饶有兴致地观察店里食客的餐点,最后在陈非的建议下点了一份看起来烧味双拼和一杯冻奶茶,地道的港式午餐。Max通过Delphine问他味道如何,他笑眯眯地点头赞好,又补充一句:“Fred推荐的总不会有错。”

Max再转头看陈非,那家伙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叉烧饭,在喧闹的快餐店里优雅得像在米其林餐厅,听到JP的夸赞,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作为回应,眼里没有半点得意,倒仿佛JP的老朋友一般。

Max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像陈非这样让他完全看不出深浅的,真的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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