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联系(单桥视角)

又是一年寒冬。

机床厂的生意越发不好做,刚入秋那会儿就有人说,外面都在闹企业改革,不养那么多工人了,机床厂可能也要改革,将来没有大锅饭可以吃了。人人都怕下岗,又都盼着别人下岗,这样自家的生活才不会受到影响。

终于,第一场寒潮席卷大石镇时,机床厂第一批下岗工人的名单出来了。筒子楼里的邻里关系忽然变得很复杂,往日一起背着老婆打牌的男人、一起织毛衣聊闲话的女人彼此疏远,见着面了也不过尴尬地点点头。毕竟他们中的一部分刚刚下岗,而另一部分因为别人丢掉饭碗,而暂时保住了自己的饭碗。

搁在走廊上的麻将桌收了,往年早就挂出来的红灯笼不见踪影,没人再挽着别人的手臂说闲话,但是夜深人静时,总有几户人家传出哭喊和咒骂。

下岗,没钱,活不下去。

只有姓单的那家还是老样子。因为男人早就死了,当家的玉霞不拿机床厂的工资,靠几个来路不明的钱,拉扯着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单桥。

用她的话来说,下岗又不是下坟,有啥好哭的。都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干什么不能活,还能饿死不成?

老式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玉霞穿着火红色的大衣走在前头,瘦高的少年提着两个塑料口袋,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她身后,正是那死鬼男人留给她的儿子单桥

筒子楼是青灰色的,即便开着几盏橘黄色的灯,看上去也像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

玉霞就像从这具尸体上开出的花,颓靡,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妖娆。

下午,太阳被厚重的云层挡住,天空是深铅色,像一场过不了多久就要砸下来的洪流。玉霞走在一户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往那一户看去。

单桥也停下,却没有和玉霞看向同一扇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雨霞的侧脸,单薄的唇动了动,正要提醒玉霞别管闲事,玉霞却“啧”了声,往前走去。

门里传来细小的哭声,是那个叫“叶大船”的孩子又被打了。

玉霞骂了几句娘,“哐当”一声打开自家的门,哑着嗓子道:“冻死我了,明年你自己去看你那死鬼老爸啊,我不陪你去了。”

单桥嗯了一声,关好门,将上坟回来的路上买的土鸭蛋、土鸭子放在地上。

“嘿,你就这么答应啦?”玉霞大喇喇地喊:“我又不是不讲道理,明年你当个乖小孩儿,再撒个娇,我还能不陪你?”

单桥懒得搭理她,去厨房洗手。

玉霞来劲儿了,“又‘马’着一张脸,谁家小孩像你这样,成天没个笑?让你撒个娇怎么啦?给我撒娇,又不是跟外人撒娇。”

坟在乡下,中巴转面包车,两人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来回折腾下来,耗了九个多小时,中午只就着白开水吃了个面包。单桥早就饿了,打算烧水煮面,嫌玉霞堵在厨房碍事,将她从冰箱旁边挤开。

玉霞一下子就乐了,“小崽子,饿了啊?”

单桥取出鸡蛋和番茄,冷淡地说:“番茄鸡蛋面,吃吗?”

玉霞想揪单桥的脸,单桥头一偏,灵活地躲过了。玉霞手落空,骂道:“你要气死我,小白眼狼!”

她是笑着说这番话的,也不是真的生气。单桥可怜,没爹也没妈,她养着单桥,把单桥当亲生儿子来疼,知道单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她心里装着单桥,单桥又何尝不是将她当做亲妈。

单桥背过身去,将蛋敲在碗里,正要打,她将碗夺过来,“我来,你进屋看电视去。别家小孩都会玩,就你会做事。”

单桥迟疑了一下。

“看什么看?”玉霞板着脸,眼中却是含笑的,“这番茄鸡蛋面还是我教你的,怎么,还怕我做的没你好吃?”

“不是。”单桥说:“你回家之后还没洗手。”

玉霞气了半天,“还管起我来了!有得吃都不错,你看看隔壁,那小孩儿又挨揍了。我说啊,那姓叶的一家就他妈不是人,虽然不是自己的血脉,但养了就该尽心,哪有他们那样的……”

单桥打开电视,肥皂剧的吵闹很快盖过了玉霞的骂骂咧咧,更盖过了从叶家传来的哭声。

单桥不爱看电视,坐在沙发上出神,莫名就想到了玉霞说的那个小孩儿。

小孩儿名叫叶大船,才六岁,小时候吃百家饭,后来邻居都不愿意帮叶家养孩子了,叶大船就成了筒子楼里的人见人嫌。

叶大船好像很怕他,因为他好几次看到叶大船对别人咧着嘴笑,他经过时,叶大船却缩着脖子躲到一边。

我很可怕吗?他偶尔思考过这个问题。旋即明白,自己至少在这栋筒子楼里算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叶大船怕他倒也不奇怪。

楼里小孩不少,但他能记住名字的就一个叶大船,说不上是因为叶大船最可怜,还是有一次叶大船悄悄看他时,他发现叶大船的眼睛特别明亮。

“来端碗!”玉霞在厨房扯着嗓门喊,单桥回过神来,毫不怀疑玉霞如果去江边拉纤,喊号一定比那些纤夫还响亮。

两碗清水煮的面淋上浓稠的番茄鸡蛋,再撒上一层绿油油的葱花,色香味俱全。单桥注意到锅里还剩一点浇头,玉霞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儿子,冰箱里还有一碗冷饭,一会儿你吃完了面,把番茄淋上去,给叶家的小子送去吧。”

单桥愣了下,“你送。”

说完,就端着碗走去客厅。

玉霞又开始骂骂咧咧,单桥没理。叶大船经常吃不饱饭,叶家一天一小碗白米饭就将他打发了,如今叶家的女主人下了岗,叶大船的日子就更难过。

单桥吃着面,脑中浮现出叶大船眼巴巴望着别人手中鸡腿的样子。那次是夏天,一楼一个男孩拿着自家卤的鸡腿坐在树下啃,叶大船就远远地看着,时不时咽一下口水。

他刚做完工回来,看了叶大船一会儿,但直到他上楼,叶大船也没看见他。

吃完面,玉霞到底没把剩菜冷饭送出去,因为她出门听了听,叶家的哭声听了。说到底,她这一碗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叶家再混账,也不至于将叶大船饿死。

拉扯单桥已经算她管的一桩闲事了,要再去管一桩,她得累死。

过了小半个月,天气更冷了。玉霞出门就裹着那件招摇的大红色羽绒服,别人要对她指指点点,她转过身就骂:“老娘偏要穿红色,碍着你了?你天天穿得乌漆嘛黑像个号丧的乌鸦,就不准别人喜气洋洋?日你妈!”

玉霞嘴脏,筒子楼里没人骂得过玉霞,玉霞攒了些钱,想给单桥也买一件鲜艳点的羽绒服,省得自家儿子跟那些人一样,也像只黑黢黢的乌鸦。

但单桥不领情,把她买来的鸭黄色羽绒服给退了,气得她又想骂“白眼狼”。

“你去年才给我买过羽绒服。”单桥说:“把钱攒着,别乱花,我还要读高中。”

“读高中”三个字成功把玉霞堵回去了。

但过了一会儿,玉霞又问:“那你不冷吧?冷一定要给我说,买件羽绒服的钱我还是有的。你看这一天天的,越来越冷了,冻感冒了才是不划算,进医院得花更多钱。”

单桥忽然想到叶大船。

他上一次见到叶大船时,也是个降温天。叶大船穿一件单薄的棉衣,冻得直哆嗦。看见他,叶大船还是跟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给他让出上楼的道。他不习惯关心人,心里想着穿这么少肯定会生病,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从叶大船身边经过时,余光从叶大船脸上扫过,一句话都没有说。

羽绒服这个话题让玉霞一时兴起,打开衣柜清理衣服。单桥正在长个头的年纪,裤子过几个月就穿不了了。

玉霞一边收拾一边自言自语:“长得快,浪费,要不送给叶家的小子吧?”

单桥说:“随便你。”

他只是随口一说,不想没过多久,那些他穿不了的衣服,真的全被叶大船捡了去。

那是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他有事晚归,在筒子楼的角落里捡到了差点被冻死的叶大船。

那个总是很怕他的小孩向他伸出手,抓住他的裤子,带着哭腔喊:“哥哥。”

哥哥,你救救我。

在单桥的印象里,叶大船一直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吃不饱,总是被打骂。但他从来没见过叶大船这副模样,更是第一次听见叶大船叫他哥哥。

又饿,又冷,“小动物”出于求生的本能,终于克服了对他的畏惧,向他伸出手,求他救救自己。

那天的寒风特别大,刮进人的骨子里,他觉得叶大船的眼睛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因为那里面飘着细碎的泪光,像是雪和风被揉碎之后的残影。

他老是叮嘱玉霞不要多管闲事,自己却管了一回闲事——将冻僵的叶大船抱回家中,把玉霞吓了一跳。

那年头,住在筒子楼里的人,没哪家是富裕的,但玉霞偏是能省出钱来,隔三差五炖一回肉。叶大船大约是恶狠了,也冻狠了,进屋后戳在屋中间,动也不动,不止地吸鼻子,脸蛋和眼睛通红。

玉霞炖了酸萝卜鸭子汤,单桥本想叫叶大船去洗手,却看见他嗅到从厨房飘出来的香味,痴痴地吞了吞口水。

单桥第一次觉得,这个叶家从福利院捡来的孩子,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可怜。

饭桌上,叶大船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狼吞虎咽,吃得饭粒粘在下巴和脸颊上,看得玉霞直乐。单桥竟然也有些想笑。

玉霞总是埋怨他成天冷着脸,从来不笑一笑。他也搞不懂玉霞,一天到底在笑什么。他很少遇到让他想笑的事,而玉霞哪怕是骂人,最后都要夸张地笑几声。娘俩儿一起看个电视剧,他全程无动于衷,玉霞却能笑得歪倒在嘎吱作响的沙发上。

那沙发是凉板沙发,一动就嘎吱,玉霞的笑声也是嘎嘎的。电视剧不好笑,倒是玉霞的笑声比较好笑。

但他也懒得笑。

此时看叶大船吃饭,他那迟钝的笑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可是还没真的笑出来,就接触到叶大船湿漉漉的目光。

吃饭吃得太急,又喝了一碗热汤,叶大船脸红得比刚才还厉害,鼻尖也是红红的一团,像个……

单桥脑中闪过一个词——小丑,却很快否定。因为小丑很丑,而叶大船显然与“丑”不沾边。非要形容的话,叶大船像个乖巧又有些笨的小动物。

“我……”叶大船捧着碗,声音很小,怯怯地说:“我可以再吃一勺子吗?”

单桥刚酝酿起的那些笑意顷刻间消散。

因为他明白叶大船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叶家向来只给叶大船一碗白米饭,有时加一勺咸菜,有时加几片菜叶子,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时,能吃到点儿肉渣。叶大船若是没吃饱,想添饭,那就得挨打。叶大船害怕被嫌弃,又确实还想吃,于是问能不能添一勺子。

不是添一碗,只是添一勺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叶大船这么小心又期待地望着自己,单桥胸口泛起一缕酸。

到底是有多饿,过着多苦的日子,才会连多吃一口饭都如此胆战心惊。

单桥回过神,正想拿过叶大船的饭碗,去厨房盛满满一碗,玉霞忽然嚷开了,“添什么一勺子?我们家从来不兴添一勺子,要添就添整碗!”

叶大船被吓到了,居然将碗拿了回去。

单桥知道玉霞是好意,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泼辣的女人。他叹了口气,向叶大船伸出手,“给我吧,我去给你舀。”

叶大船还是有些怕,迟疑地握着碗。

单桥没那么多耐心,即便是对小孩子。但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居然柔和下来,“饭还多,你尽管吃。”

叶大船的眼睛顿时闪烁起来,像是这一整间屋子的光都涌进了眼中。

单桥听见他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哥哥!”

叶大船在单家蹭的第一顿,吃了两碗米饭,一个鸭腿,好些鸭肉,还喝了两碗汤。

饭后,看着捂着肚子打嗝的叶大船,单桥想,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吃得这么饱过。

“去,给弟弟找几件你不穿的衣服。”玉霞说:“幸亏老娘没给你扔了。”

单桥找来旧衣服,叶大船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哥哥,是给我的吗?”

单桥心说不给你我费劲找出来干什么。

玉霞在叶大船的事上老热心了,又让单桥去把床收拾一下,给弟弟腾个位置。

这套房子其实只有两间,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但玉霞把客厅隔了一下,楞是折腾出一间小卧室。她自己住在小卧室里,把真正的卧室留给单桥,理由是单桥要写作业,得有一个大窗户,还得有个大书桌。这些小卧室都没有。

单桥的床是双人床,但一半堆着棉絮,他只睡外面。

一听玉霞的意思是让叶大船和自己睡,单桥本能地抵触,“他和我睡?”

玉霞白眼一翻,“咋,不跟你睡难道跟我睡?你床那么大,挤个小孩儿还能压着你?”

单桥:“……”

玉霞说话跟机关桥似的,“你总不能让船儿去睡沙发吧?”

叶大船赶忙道:“我可以睡沙发。”

单桥一想那动不动就嘎吱的沙发,脸色微微一沉,嘴上没答应,却进屋收拾床去了。

玉霞冲叶大船眨眼,“哥哥心肠好,只是不爱笑。你别怕,将来有什么事儿啊,就找哥哥。”

单桥听到这句话了,也听到叶大船稚嫩的“好”。只是那时候他和那个说“好”的小男孩都没有想到,这话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支柱,不用许诺的誓言,在往后的岁月里,将他们紧紧拉扯在一起。

西南的冬天很难熬,叶家却连保暖衣和保暖裤都没有给叶大船准备。这大晚上的,玉霞也没办法出去买,只得用单桥的棉衣棉裤给改了一套。叶大船洗了澡,穿上时还挺不好意思,一个劲儿说“谢谢”。

床一边贴着墙,单桥让叶大船睡里面,防止半夜掉下来,没想到这家伙爬上床就缩到了墙边,生怕多占一点位置。

单桥从来没和别人挤一张床,本以为会很不习惯,结果叶大船根本不敢打搅他,半夜想上厕所,都强忍着,好在他不是一睡就睡死的那种人,听见细小的呜呜声就醒了,这才发现叶大船蜷缩着发抖。

“你怎么了?”单桥连忙打开灯,第一反应是叶大船晚饭吃多了,这会儿肚子痛。

叶大船却苦哈哈地看着他,“哥哥,我想上厕所。”

单桥还没大半夜地被这么折腾过,一时有些生气。他脸一沉下来,叶大船就更胆怯了,“哥哥,我快憋不住了。”

单桥语气不太好,“我不让你去厕所吗?”

叶大船说:“可是你睡在外面,我害怕吵醒你。”

单桥想,你现在已经吵醒我了。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侧身下床,“走吧,我带你去。”

叶大船上完厕所,终于不难受了,回卧室的途中牵了牵单桥的手,讨好地说:“哥哥。”

单桥没兴趣和他聊天,只说:“赶紧回去睡觉。”

“我睡外面吧。”叶大船乖乖地提建议,“这样我就不会吵醒你了。”

单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让六岁的小孩儿睡外面,万一掉下去脑袋撞到地上怎么办。

“进去。”单桥冷着脸,“想上厕所就去,不用担心我。”

“可是……”

“没可是,睡觉。”

“哦。”

叶家对玉霞帮忙养儿子相当满意,叶大船暂时住了下来,名字被玉霞改成了叶小船。玉霞“船儿”、“小船”地叫,单桥却不喜欢这么亲昵的称呼,要么“喂”,要么“叶小船”。

天越来越冷,单桥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家,都带回来一身寒气。

叶小船已经不怕他了,即便他和以前一样很少笑。他在家里,叶小船就缠着他,哥哥长哥哥短,但叶小船也很有分寸,他一开始写作业,叶小船就不出声了,和玉霞一起待在客厅看电视,他从卧房出来洗漱,叶小船才再次黏上来。

他偶尔觉得,家里不是多了一个弟弟,而是多了一个会说话的动物。

没多久,这只动物将自个儿变成了热水袋。

单桥有天放学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烤火炉。玉霞喜滋滋地告诉他,百货商店清仓,她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这个就放你书桌下,写作业时烤火。你字写得难看,肯定是冻出来的。”

单桥在心中辩解,我又不是用脚写字。

玉霞又说:“我还给你买了一床电热毯,今晚就试试。”

单桥皱眉,“你呢?”

玉霞说:“我有热水袋。”

单桥二话不说,就将电热毯从床上卷起来,往玉霞床上放。叶小船懵懵懂懂地也跟着搬,还笑嘻嘻地对玉霞说:“铺好啦!”

晚上睡觉之前,叶小船感受了一下有电热毯的被窝,回来对单桥说:“哥哥,我们的被窝好冷哦。”

单桥说:“睡一会儿就好了。”

床头灯一关,单桥给叶小船掖了掖被子,见被子里没动静了,已经叶小船已经睡着。结果后来他都快睡着了,忽然察觉到叶小船在扯他的被子。

“嗯?”他转过去,“要上厕所。”

“不是。”叶小船自从不怕他了,就不再缩在墙角,总喜欢贴着他,“哥哥,明天你写作业时,我就不陪玉霞姐看电视了,我钻被窝里。”

单桥不明白他想干嘛。难道是天气冷了,打瞌睡?

“这样你写完作业睡觉时,我们的被窝就像玉霞姐的被窝一样热了。”叶小船那兴奋的劲头就跟发现自己很有用,献宝似的,“电热毯贵,我可以发电。”

这句“我可以发电”终于把单桥逗笑了,他揉了揉叶小船的头发,“你能发电,你能打雷吗?”

叶小船认真思考起来。

单桥隔着被子怕了拍他,“睡了。”

单桥写作业时,叶小船还真就躺被窝里了,起初小声说“好冷好冷”,没过多久就自个儿睡着了。

他睡在中间,单桥睡外面也不是,睡里面也不是,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放在里侧。

他睡得太沉,没有醒来。而单桥睡的那一块还是冷冰冰的。

单桥想,这“电热毯”可能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冬天过去,寒冷终于被春风取代,叶小船却被叶家逮了回去——龚彩和叶勇恨不得他不再吃自家一颗米,又受不住街坊的闲言碎语。叶小船被龚彩拽回去时,单桥还在学校,并不知道叶小船哭破了嗓子。

晚上,单桥回到家中还愣了一下。因为平时他的钥匙一插进锁孔,叶小船就吧嗒吧嗒跑来了,门一打开,叶小船一定会望着他喊“哥哥”。

“哥哥,你回来啦!”

“哥哥,我帮你拿书包。”

“哥哥,你饿吗?我给你热牛奶去!”

那天,家里却只有电视的声音。玉霞张嘴就骂,“一家子贱人,还怕丢脸呢,那死黄脸婆出门就被撞死!”

单桥皱眉,“叶小船被带回去了?”

“那不然?”玉霞将遥控器“啪”一声拍在沙发上,“回去又会被虐待,你要有空多去看看他。”

单桥应了声,走去卧室。

玉霞虽然嗓门大,口无遮拦,但只要他开始写作业,玉霞就会将电视声音开到最小,自己也不说话。所以他每次坐在卧室的书桌前,都觉得这个世界是无声的。直到叶小船的到来。

叶小船也不会打搅他,但是会钻进被窝给他“发电”,会悄悄坐在小板凳上守着他。

一个人的存在是很神奇的事,即便没有声音发出,他的一举一动也会经由空气传达到你身边。仿佛空气是液制的,他的呼吸激起的涟漪轻轻触碰你的指尖。

单桥难得在写作业时走了神,几次看向身后的床,那里不再有睡着的叶小船。

第二天清早,单桥出门就被扑住。

叶小船扯着他的衣服,眼中全是委屈,“哥哥!我不是主动回去的!”

单桥错愕一瞬,忽然明白叶小船是在跟他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

他其实不需要解释。解释这个词,这个举动,都代表着关联、牵扯。两个陌生人之间不会彼此解释,他和叶小船虽然不是陌生人,但似乎也没有到需要解释的地步。

叶小船抱着他不放,“哥哥,我等你好久了。”

单桥问:“你一直在这里?”

“我六点就出来了。”叶小船瞳孔又黑又湿,让人无端想到需要被保护的小动物,“哥哥,你别生气。”

生气?单桥琢磨着这个词。他没有生气,也不可能生气,昨天得知叶小船走了,他有些走神,但那种情绪绝对不是生气,非要说,那应该是隐约的失落。就像以前念的小学附近有一只流浪狗,他偶尔遇见了,会喂一些水和食物。流浪狗认他,远远看到他就会追过来,有时他没有带食物,流浪狗还是冲他摇尾巴,他挠挠流浪狗的脖子,流浪狗就开心得呜呜叫。后来流浪狗被好心人带回家,他看着那条空荡荡的小路,觉得心脏在轻轻下沉,不到难过的地步,只是失落。

“我不生气。”单桥说。

即便生长在一个畸形的家庭中,叶小船仍旧是个很简单的小孩。因为昨天没有跟单桥说再见,他难过了一宿,怕单桥生他的气。现在单桥说不生气,他立马开心起来,眼睛像落着晨曦的湖水。

“那我还可以来找你吗?”叶小船说:“哥哥,我想吃玉霞姐做的饭。”

早上时间紧迫,单桥态度不免敷衍,“想来就来。”说完拨开叶小船,快步向楼梯走去。

叶小船竟然追了上来,“哥哥,我送你去上学吧!”

单桥眼皮跳了跳。他长这么大,上学还没有被谁送过。正想拒绝,叶小船却牵住他的手,“哥哥,走呀。”

大石镇小得很,小学中学都是机床厂的子弟校,就在厂区里,几乎不存在什么安全问题。到了校门口,单桥想叮嘱叶小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却见叶小船傻乎乎地望着自己笑。

这之后,叶小船成了他上学放学路上的常客,直到后来叶小船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叶家不舍得在叶小船身上花一分钱,好在玉霞手巧,硬是将旧衣服旧裤子改成了叶小船能穿,且不会被同学嘲笑的样子。

单桥有时看着叶小船穿着他的衣裤,背着他的书包向他跑来,都会有短暂的愣神,好像这个可怜的小孩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叶小船是叶小船,他是他,他们只是碰巧住在同一栋楼里,他碰巧在那个冬天将又冷又饿的叶小船带回了家而已。

若是换一个小孩,他或许还是会这么做。因为那毕竟是一条生命。

从小,他就不是情感丰沛的人,母亲早早离去,父亲也在他只有九岁时离世,他唯一感受到的亲情来自玉霞——一个人们眼中的妓女。

他与玉霞相依为命,严格说并不算母子,只是彼此有一个依靠而已。有时他甚至觉得,他好像根本不需要这个依靠。他没有太多在乎的事,大石镇的天空时常是阴沉蒙灰,如同他的心境,偶尔有情绪波动,几乎全是来自玉霞。

玉霞和邻居吵闹,他感到心烦,玉霞被人们辱骂,他会挡在玉霞面前。

类似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和玉霞之间有某种联系,这区别于他和其他所有人。而现在,和他有联系的多了一个叶小船。

他无法定义叶小船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一只捡回来的流浪狗吗?不对,他会喂流浪狗食物,但绝对不会将流浪狗带回家——不管那只流浪狗跟着他走了多远。而那个冬夜,当叶小船牵住他的裤脚时,他直接将叶小船抱回了家中。

弟弟?好像也不是。弟弟是亲人,而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亲人是最无足轻重的存在,他们随时会离去,就像给与他生命的父亲和母亲。而每一场离别都不是无形无质,它们像一团不断膨胀的灰雾,沉沉压在胸膛。

不想再经历离别。

也不需要什么亲人。

叶小船的存在让他觉得矛盾,一方面他觉得叶小船有点烦,总是跟着他,甩也甩不掉,一方面他又觉得叶小船身上有光,没有多亮,就萤火那么小一团,驱散不了黑暗,反而会被黑暗吞噬,隐约的一点,偶尔牵引着他的视线。

其实叶小船并不像同龄小孩那么聒噪粘人,叶小船只是喜欢围着他转而以,而且如果他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情,叶小船就会退开几步,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可是这样的距离似乎对叶小船来说够远了,对他来说却仍是一种困扰。他知道叶小船就在身边,感觉得到那道目光。

要怎么来形容这样的目光?

它像冬天的阳光照在玻璃弹珠上所折射出的光线,来自太阳的热度被过滤掉,取而代之的是玻璃质感的缤纷。

许多次,他想跟叶小船说,不要跟着我,去做你自己的事。可是每每触及叶小船的视线,他都将话咽了回去。

琐碎的日子漫长却又短暂,好像所有人都在争取自己想要的,又好像所有人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单桥看着叶小船长大,却没看到玉霞变老。

他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将玉霞带到家中。那时的玉霞和现在似乎没有什么分别,泼辣、漂亮、满嘴脏话。他没有看过玉霞慌乱的样子。唯一一次,就是玉霞在终于瞒不过去时,承认自己得了癌。

他厌恶离别,但是在玉霞不告而别时,他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被浸入深渊的感觉。

他独自待在玉霞的房间,身边放着玉霞留下的钱和信,脑中空旷作响。他想,也许自己应该离开大石镇,这是他长大的地方,可是这里给与他的,却是一段又一段告别。和他相依为命的人不在了,而他也即将成年。

他想将过去十八年的一切都放在原地,然后背起行囊。

但有人却拉住了他的行囊。

“哥哥。”叶小船眼睛和鼻尖通红,正卖力忍着眼泪,“你不要走。”

他低头看着叶小船,有一瞬间,竟是生出一种近似迟疑的情绪。玉霞还在时,玉霞是他的牵挂,玉霞不在了,他本以为自己将了无牵挂,此时却忽地想起,叶小船该怎么办。

他对叶小船说,我们只有邻居,你有你的人生。

可是在进入军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想起叶小船。

叶小船才十岁,从未被叶家当做一个人来对待,而如果逃走,外面的世界也不是一个十岁小孩能随随便便生存。

他做过一个梦,梦里,叶小船冻死在了西南最冷的冬天,就在那个他将叶小船抱起来的角落。

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小孩,好像成了他的另一份牵挂。

入伍的第二年,单桥进入了西部最强悍的特种部队,他的肩章上,有一只翱翔的雄鹰。

在部队里待得越久的人,骨子里越是温柔。

西北边疆和西南小镇截然不同,天地辽阔,风雪刮在脸上,有刀一样的质感。

单桥很多队友喜欢将家人的照片带在身上,偶尔也会讲起家乡的发小、女友,讲完了问单桥,你呢?单桥只是笑笑,从不作答。

他没有在精疲力竭时可供想念的家人,别人怀念过去,他却只想丢下过去。只是极少数时候,当每一个人都在说自己的家乡时,他会想起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道身影总是在他身后紧紧追赶,明明追不上他,明明摔了无数个跟头,还是从来不曾停下,一边跑着一边喊他——哥哥!

“哥哥!”叶小船喘着气,声音稚嫩,语气焦急,“哥哥,你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单桥有一瞬的失神。

三年前,当他离开大石镇时,就将过去十八年的一切放下了,包括追着他奔跑的叶小船。它们就像从他身侧吹过的风,飘过的树叶,自有它们的去路,他管不着,也不在意。但是这三年里,大石镇的一切都在慢慢模糊,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得泛白,他以为他很难再清楚地想起叶小船的模样,可是闭上眼,他还是能看到那一双潮湿而明亮的眼睛。

入伍三年,终于有了一次假期,队友们情绪高涨,都要回家探亲。单桥却没有那么高的兴致,他没有家乡可回,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可去的地方,与其漫无目的地出去跑一趟,还不如留在军营中休整。

但他到底没有提交留队申请,买了回西南的火车票。车轮和铁轨发出的声响催人入眠,他眯眼看着从窗玻璃透进来的日光,沉沉睡去。

离队那天,队友问他回家干嘛,他说,给父亲扫墓。

但那其实并不是他回大石镇的真正理由。

和三年前相比,大石镇还是老样子,时间在这里走得很慢,来来去去,人们还是做着和过去一样的事。

单桥庆幸自己回来了——“庆幸”这种感觉,他似乎是第一次体会到。

叶家又搞出幺蛾子,若不是他及时出现,那群愚昧残忍的成年人就会将叶小船打死。

他发现叶小船的眼神变了,阴沉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他没有问叶小船,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知道,叶小船一定过得不好。

可是他还是不会带走叶小船。

他是个现役军人,叶小船还是个小孩,他能将叶小船带到哪里去?

他将玉霞留下的钱全都给了叶小船,再次离开大石镇时,他想,将来也许不会再遇上叶小船了,当年的那一场际遇到这里,终于能够划下一个句号。

往后五年,枪林弹雨,生死一线。

那个燥热的夏天,他与许多队友名义上退伍时,叶小船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已经成为一个苍白的剪影。

他没有想到,会在大石镇再一次遇见叶小船。更没有想到,在遇见叶小船的一刻,剪影上忽然滴了一滴颜料,晕染,展开,顷刻间鲜活而明亮。

他印象中的叶小船还是个瘦小的孩子,而站在自己面前,颤声叫着“哥”的却是一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成年人了。

叶小船小时候很白,秀气漂亮,长大后皮肤被晒黑了,剃着贴头皮的板寸,站得那么直,像刚入伍的新兵。

夏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在叶小船的眼中被揉碎。他沉默地看着叶小船,陌生像一层纱,轻易就被熟悉所撕开。

但他还是在叶小船眉眼间看到了和五年前不一样的东西,那种直白的眼神提醒着他,叶小船已经长大了。

他本可以拒绝叶小船跟他回远城的要求,可是叶小船抱着一大袋廉价的食物,嘴里咬着无座车票望着他,那倔强又小心的样子让他心软。

他不禁想起,当年玉霞离开时,他感到除了玉霞,自己与叶小船也有某种联系。八年时间,他觉得这种联系已经近乎虚无,但是叶小船又找到了他,忐忑又偏执地将联系塞到了他手中。

他只需要牵一牵,叶小船就会向他跑来。

叶小船一直在追赶他。

可也是他,亲手将叶小船牵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