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侗苦着脸倒在太师椅上,管事的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大人,您怎么又不开心了,您不是把问题解决了吗?」
李侗长叹了声,道:「本以为总算找到了条生路,落到最后才知道下了一盘珍珑(注二),这棋子无论如何摆,总归是被吃这一条。」
「这替死鬼也找到了,皇后与八宗亲王也没必要再关着了,福禄王与德仁帝那边都没有得罪死了,大人您还是不倒翁一尊,又何须担心?」
李侗呸地哼了一口管事的,道:「你这个兔崽子怎知道皇室人的厉害,现今我要是不判陆展亭的罪,这皇后要关,判了陆展亭的罪,这皇后还是要关。」
「福禄王何以要跟一个小皇后过不去?」
李侗看了一下四周,才招了招手,管事的将耳朵伸过去,只听他道:「老子不说心里憋得慌,这皇后怀孕了知道吗?如果说生下来是一个男胎……」
「您是说有太子了?」管事失声道,被李侗死死一把捂住嘴,管事的仿佛也知道事关重大,两只手也交叠在李侗的手外面。
「天哪,这可如何是好?」管事的哭丧着脸道。
李侗拿起了一壶酒,倒进了自个儿的嘴里,道:「妈的,你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今天收拾收拾,我再给你点银两,滚吧!」
管事的红着眼睛道:「大人是这样看小人的吗?」
李侗大笑道:「你不滚,以后可别怪老子连累了你。」
管事的脸突然一红,道:「我从来不会怪大人连累了小人。」
李侗将酒一饮而尽,道:「好,我四季风也刮够了,打今儿起,就刮一回西北风!」
管事的有一点担心地道:「大人,这是要帮皇后吗?」他犹豫了一下道:「我看如今这局面是福禄王胜算大,大人不怕押错宝?」
李侗听了哈哈大笑,道:「管事的,你真是一个可人。」
他抬手将桌上的书都扫在地上,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你知道。这读书的当了官却是最下品,跟条狗似的。像条狗也就凑合了,可是如今要我去害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那我李侗岂不是连条狗都不如?」
管事的仿佛已经想明白了,边弯下腰捡书,边道:「我不是读书的,也不知道啥叫上品、下品,大人到哪我就到哪,当狗也好,做人也好,做鬼也罢!」
李侗似乎忍了又忍才没去抱那个背影,隔了半晌,管事的转回头问:「大人打算怎么办?」
李侗沉默了半晌,才道:「先将陆展亭放出来,我想他会帮我这个忙!」
亦仁偏爱极静之地,他所住的地方靠近东直门,过去是宫内所设的一个学堂,如今学堂已经别迁他处,亦仁就将寝宫设于此处。
李侗前脚刚踏进院门,见亦仁立于桂花树下,正在舞剑晨练,他手中剑气如虹,青光过处,剑气横断落花,落英缤纷,亦仁收剑立定,浅白色的布袍上却不沾半片落花。他接过沈海远递给他的白布,细心地抹着剑。
李侗满面堆笑着走上前,道:「王爷,昨儿个这个案子我连夜细审了。」
陆展亭对皇太后用针之穴,分别是主穴隙门、涌泉,配穴是人中、耳门、天突、足三里、曲池。」
亦仁不答,低着头擦着宝剑,李侗又道:「论治疗症,这几处用穴用得是没有问题。」
「但是隙门、涌泉是极其险要的人穴,若是用针不妥,不是很容易出问题?」亦仁将宝剑转过身来,细看了一番淡淡地道。
李侗看着那光亮可鉴的剑身,眼皮跳了一下,道:「回王爷,刚开始下官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昨个儿无意中翻了一下过去的卷宗,发现一桩有趣的案子。」
「圣武帝治三十年,宋妃犯了不敬之罪,被摘尊号罚针刑,当时圣武帝宽宏慈悲,让宋妃自己来挑刑讯官。但是让人吃惊的是,宋妃却挑了太医院的陆展亭。」
「针刑一共是三百零九针,针长九寸,真要一针一针扎,只怕扎不过半就活活痛死了。好一点的刑讯官一般头几针都扎心下三寸,让犯人早死早超生。」
「当时别人提出陆展亭是一名御医,下针若是专扎穴位,岂非有舞弊之嫌。陆展亭当时提出用白布蒙眼……」
亦仁一笑,淡淡地道:「结果他蒙眼一连扎了宋妃三百零九个穴位,无一落空。」
「正是!」李侗道:「想那陆展亭闭眼都能将穴道扎准,更何况是睁着眼。」
「李大人的卷宗读得很细,看来把这案子交给你,不会有冤假错案。」
他说着一挥手,剑若脱兔,那剑直奔挂在树下的剑鞘,「哨」一声宝剑入鞘,李侗听着那「当」的一声响,心头不由得直跳。
李侗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别院,望着天长叹了一声,心道:「李侗啊李侗,当狗也就罢了,偏偏你还想直起腰,不怕树大招风么?」
陆展亭从天牢里被放了出来,看着有几日不见蓝蓝的天,眯了一下眼,伸了一个懒腰。他见李侗愁眉苦脸地站在不远处,便笑了一声,道:「李大人,莫非展亭的脑袋还在,你瞧着不痛快吗?」
李侗细细看了他一眼,道:「陆兄弟,我发现王爷心思虽然难测,但好像有一点还是很明确,他有心要保你!」他见陆展亭避开了他的视线,又道:「你想,若是你有谋害皇太后之心,皇后难脱其罪,他居然弃了这么好的一局先手。」
陆展亭打了个哈哈,笑道:「我闲人一个,何德何能能得王爷垂青,李大人你想多了!」
李侗凑近陆展亭,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道:「王守仁今天前去慈宁宫要给皇后问诊,被皇后以无不适给回了。你知道例诊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王爷登基在即,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风吹草动。」
陆展亭沉默了半晌才道:「只要皇后少安勿躁,福禄王也不是一个血腥之人。」
李侗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福禄王只是不愿自个儿沾上血腥,可却有得是办法让别人替他铲除异己。」
陆展亭笑道:「你对他似乎有一些偏见。」
李侗似乎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一些,隔半晌才道:「今天福禄王将服侍皇后的人给换了……陆兄,想必你对三年前的宋妃案还是有些印象的吧!」
陆展亭眉一皱,不答。
「福禄王当年分管皇朝粮草兵马,供应西北重兵,当时手握重兵的是年轻气盛的十一皇子,西北一仗败得极修,皇朝损失了近三十万大军,他将败仗之因归结于粮草押送延误,砍了福禄王的两名粮官。」
「福禄王也因此受到牵连,即便后来立了大功,灭了西金,还是被罚去川西剿流寇,整整两年。」
「他回来之后,却处处与十一皇子交好,与十一皇子党交往密切。后来十一皇子的母妃宋妃被发现私藏龙袍,不可一世的十一皇子党一朝间分崩离析,十一皇子被圈禁,家从被贬往关外。」
「而离奇的是,与他们交往密切的福禄王却安然全身而退,还被委以处理十一皇子相关事务之职。但是,十一皇子二个已怀有身孕的小妾,却在前往关外途中相继意外身亡。」
「这当然不是福禄王下的手,他只是将十一皇子的家人,交给了当了衙差的粮官儿子……」
陆展亭没来由地一阵厌烦,他忍不住吼道:「你不要再说了!」
李侗叹气道:「我只想告诉你,斩草除根才是福禄王的本色,想当年把十一皇子家从贬往关外的文牒由我草拟,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然恍若噩梦一场。」
陆展亭转身快步而去,他越走越快,最后在天牢外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桃花渡口,对着那滚滚的水流喘着气。
一个女人在梁上高高吊着,人影绰绰,却无人哭泣,无人怜惘,有的只是众人的窃窃私语,那个女人长发蒙盖着自己的脸,仿佛即便是死也无颜见人。
陆展亭带着一点晕眩抬头看着这个女人,她正是前不久自己刚救下的宋妃。
眼前的景象晃动不息,让陆展亭觉得有一点恶心,他往后退了一步,却像是撞到了一个人,淡淡的龙涎香让人觉得舒适。
那个人的双手环住了陆展亭,笑道:「你刚出天牢,我就看到你了,没想到你跑这么快,害得我追了你老半天。」
陆展亭半仰着头去看亦仁,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俊俏的面目模糊不已。陆展亭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张脸,可还没碰到那张脸,他的唇就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一番口舌交缠,两人亲热过后,坐在柳树下,陆展亭枕着亦仁的腿看着蓝天,道:「瞧那鸟儿,飞得真欢!」
亦仁轻笑了几声,手缠绕着陆展亭撒在腿间乌黑的长发,道:「展亭何必去羡慕那只形单影只的鸟儿,哪里及得上红尘中,有你我作伴呢。」
「我真能陪伴你么?」陆展亭一笑,又道:「王爷当真需要人来陪伴吗?」
亦仁微笑地对着陆展亭的眼睛,温柔地说道:「你当然是要留在我身边。」
陆展亭与他对视良久,才有一些困惑地问:「为什么是我?」
亦仁一笑,望着风吹涟漪起的河流,似乎在自言自语,含糊地道:「因为你有我没有的东西,你有着我不能保留的东西,有你我才能完整。」
陆展亭似乎没能听清他的话,只觉得亦仁似乎在沉思,他漂亮的唇角微微抿着,这让他平时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容带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倔强。
陆展亭心头一软,侧过身抱着他,亦仁没有低头,却突然淡淡地道:「展亭,把你保留的那部分也给我,好吗?」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含糊地道:「突然好饿。天牢里都没好好洗把澡,我先回去泡个澡。」
亦仁看着他跑远的身影,原本淡定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起来,他嘴角一弯,露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沈海远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道:「这个陆展亭看起来糊里糊涂的,只怕很有自己的主见,主子要真想降服他,恐怕要凭空多出许多麻烦。」
亦仁站起身来,看着天色渐暗的天空,悠悠地道:「你知道吗,像陆展亭这样的人,你只有让他去飞,看着他摔落,才能让他明白,他永远不可能是飞鸟,因为他有一根绳索牵在别人的手里,所以他只能是纸鸢。」
沈海远笑道:「期盼着他能挣扎得少些,摔得轻些。」
亦仁听了,笑道:「你怕他疼吗?」
沈海远轻叹道:「我怕主子觉得疼。」
亦仁一垂眼帘,起步向前走去,道:「走吧,陆展亭这会儿只怕已经在想法子救他的庄家妹妹了,我怕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陆展亭对着一块腰牌发呆,这块玉制腰牌是亦仁给他的,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宫庭,去见慧敏或者去见他。可是陆展亭足足看了那块腰牌半天,也没有能从上面想出什么好法子去救深陷在慈宁宫的庄之蝶。
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连忙将那块腰牌塞入怀中,随手抓过一本看起来。
亦仁微笑着提着盒子走进来,道:「怎么牢饭吃上瘾了,今天叶府的人告诉我,你什么也没有吃。」他将手中的八角镂空雕花食盒打开,取出一碗碧绿粥成功地吸引了陆展亭的注意。
「好看吗吗?」亦仁笑道。
陆展亭拿起汤勺挖了一勺话在嘴里,惊叹地道:「好香。」
亦仁笑道:「这是拿绿豆磨成粉,放了一点板猪油一起熬的,出锅前洒点松子,稍冷后又添了桂花蜜。」
陆展亭惊讶问:「你做的?」
亦仁点了点头,笑道:「似我这样的皇子,不知道哪一天就被圈禁了,所以培养一、两个的手艺以备用来打发时间。」
他说着很随意,陆展亭却是心中一酸,将那碗粥吃了个干净,舔了舔嘴角,讨好地笑道:「真好吃。」
陆展亭他这个无意的动作,让亦仁眸中火焰跳动了一下,但他却起身告辞。
陆展亭将他送至门口,突然打了个哈哈道:「今天无聊死了,本想你来到还能聊会儿天,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了。」
亦仁转过身来,看着陆展亭的眼睛,半晌才轻描淡写地问:「你是不是想留宿我?」
陆展亭摸了摸鼻子,又挠挠头,道:「其实也无所谓了,你要是太忙……」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亦仁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两人从门口到床上,衣服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亦仁按住陆展亭笑道:「风流才子留宿他人,该有更风雅的话才对。」
陆展亭歪着头装深想了一下的模样,道:「你的技巧不错,我想念了!」
亦仁呵呵一笑,将陆展亭的亵衣撕开,道:「这句我喜欢。」
两人一番如同恶斗似的床技较量,陆展亭以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他像被人拆了似地躺在亦仁怀里,闭着眼睛连开口聊天的劲似乎都没有。
亦仁见他将睡未睡,问他什么都不答,就轻轻爱抚着他的身体,捏着陆展亭的乳珠,终于陆展亭轻哼了一声,叹道:「好哥哥,你饶了我吧!」
亦仁轻笑一声,罢了手,歪过头在陆展亭的耳边说:「展亭,不管我做什么,想要让你开心,我是真心的。」
他见陆展亭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淡淡地道:「这个月下旬是慧敏皇太妃的寿辰,你想不想搞个戏班什么的让她高兴高兴,我听说最近外地来金陵有几个戏班很不错。」
他这句话一出口,陆展亭的眼睛完完全全睁开了。
亦仁微笑地看着慧敏皇太妃所开的宴客清单,沈海远苦笑道:「主子,我们就任陆展亭搞花样么?」他见亦仁微笑着将清单放置一边,又急道:「这皇后已怀有身孕,若是落入那保皇党手里,岂不是大大的麻烦。」
亦仁淡淡地道:「皇后在慈宁宫里,他们就不会蠢蠢欲动了吗?」他嘴角一弯,笑道:「我从不逼人太甚,但是天要让她自寻死路,我也不能不放任自流。」
沈海远会心一笑,道:「是,主子。」
月色下有人在唱《桃花渡》,「桃叶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波无所苦,我自来迎接」。那声音既清且柔,穿透了月色里重重的夜雾,引领着陆展亭前行。
陆展亭向着声音的方向奔跑着,他仿佛看见了蛛儿的背影,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他都还差着那背影少许。蛛儿的背影在雾里若隐若现,尽管陆展亭已经拼命追赶。
「蛛儿,你是怨我的逃避吗?你是在怨我吗?」陆展亭问。
那背影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头来,长长的直发里是一张空白的脸。
陆展亭满头大汗,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坐在榻另一边的慧敏一挑黑眉,有一些鄙视地道:「你瞧你,奴才就是奴才,让你在太妃榻上歪一会儿,就睡得你满头大汗,如果在龙榻上睡一会儿还不生生把你折福死。」
陆展亭摸着脖子,讪笑道:「太妃,我还真睡不惯你这龙王白玉床,都歪着脖子了。」
慧敏丢下书,坐在陆展亭边上道:「自个儿睡相差,倒埋怨起我的床,转过去,我给你揉揉。」
陆展亭嗯了一声,高兴地翻转过去,慧敏揉了一阵问好些了吗,他含糊地笑道:「太妃你的手按在上面不疼,一抽就疼得厉害。」
慧敏好笑道:「你这泼皮猴子,倒赖上我了。」她说归说,手倒是继续揉着,又道:「就你这德性,怎么倒被一个端庄的小仪赏识,真是奇了。」
「也难为我为她鞍前马后啊,她的病我没少费心思。」陆展亭笑。
慧敏奇道:「你那会儿就开始替小仪治病了吗,不是最近的事吗?」
「娘娘大人……」陆展亭舒服趴在床上,笑道:「那会儿是哪会儿啊?」
「你被贬进韶华宫之前,她三番五次跟我提及你,一直说你跟我有几份面缘呢。小仪这丫头打小就深沉,这么开口夸人的,你是第一个。」她突然觉得手底下陆展亭的肌肉一阵紧绷,诧异道:「怎么了?」
陆展亭一个翻身转了过来,伸了个懒腰,笑道:「现在想起来要回王府一趟,别错过了替福禄王妃问例诊。」
慧敏失望地道:「不是说吃了晚膳才走的嘛?」
她说着陆展亭已经一溜烟地跑出了门口,只丢下一句:明儿再来陪你。
陆展亭皱着眉刚出了东直门,听人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他转头一看,见东直门外的马驿站附近,叶慧明正骑了一匹乌黑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陆展亭一瞥见那黑马足下四撮白毛,便笑道:「恭喜大哥新得一匹雪蹄乌骓马。」
叶慧明跳下马同,冲陆展亭一竖大拇指,道:「兄弟识货。」
「踏雪无痕,千里追风。」陆展亭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鬃毛。
叶慧明见乌骓马竟然温顺地任他抚摸,不由得有一些诧异,道:「兄弟有你的,乌骓烈性无比,从来不事二主。」他话音一落,陆展亭已经足踩马蹬,翻身上了马,不由得更是啧啧称奇。
「大哥,乌骓马虽好,却不配将军。」陆展亭抚着马笑道。
「乌骓马天下难求,有了此马,哪个武将不是如虎添翼?」
「天下之大,何人勇猛赛过西楚霸王?项羽不也是一样自刎于汉江边,空留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离不逝的遗憾。可见将之力不在武力,大哥你说是不是?」
叶慧明眼皮跳了几下,苦笑道:「你这小子没由来触你大哥的霉头,被你这么一说,这乌骓马还真是不吉利。」
陆展亭在马上给叶慧明作了一揖,笑道:「大哥,这匹马只要归在我的名下就可以了。想我陆展亭至多做过几年太医,手不能提肩不能担,遇上个把抢匪,用这乌骓马逃之夭夭最合适不过了。」
叶慧明哈哈大笑,道:「你说了半天,原来是看上我的马了,也罢,就送与了你!」
陆展亭跳下马,笑道:「哥你先用着,我什么时候要用再跟你讨来,横竖这匹马现在归我名下,有什么灾我替你挡着。」
「你这小子白饶了我的爱马,反倒头还是我欠了你的。」叶慧明无奈地笑道。
「叶大哥你这就已经换防了么?不是说下个月吗?」
叶慧明打了个哈哈,道:「这是王爷的指令。」
陆展亭听了拍叶慧明的肩,道:「王爷的指令那就照做就是了。」
叶慧明哈哈一笑与陆展亭作别。
陆展亭踏进了福禄王府,在叶慧仪的院外犹豫了半天,如今已经是深秋时分,院内的菊花种类极多,只是这一瞬儿都是菊,原本单株已可见其效霜凛然风姿的菊,全都堆放在一起,却都全没了脾气。
陆展亭叹了一口气,转身想走,院内急匆匆跑出来一个婢女,道:「陆公子,我家王妃有请。」陆展亭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叶慧仪的房间。
他在屏风外坐着,听叶慧仪道:「把屏风撤了,叫展亭进来。」
婢女应了一声,将屏风叠了起来,叶慧仪正靠在床上,她笑道:「陆大夫好久不见啊。」
陆展亭避开她的目光,道:「最近忙!」
叶慧仪微微叹息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展亭烦了我,不想见我呢。」
她见陆展亭尴尬地摇头,挥了挥手示意婢女出去,才道:「展亭……是为了王爷的事吗?」
陆展亭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喃喃地道:「我、我真的是很羞愧……我确实无颜面对您。」
「展亭,你真像一面镜子……」叶慧仪轻轻叹息了一声。
隔了半晌,她温和地道:「可是展亭你想多了,王爷喜欢你,我也喜欢,我一直都认为我们能和平共处的……」
陆展亭听了,隔了良久才轻轻一笑道:「多谢娘娘抬爱,陆展亭有这份自知之明。」他站起身来,道:「娘娘您有孕在身,要多加休息,展亭就不多打搅了。」
叶慧仪见他突然言词冷漠,转身要走,不由得焦急,慌忙起身下床,一边道:「展亭,你先别走……」
她下床脚下无力,刚起身就摔倒在地,陆展亭大惊,慌忙跑过来扶住她。
叶慧仪抓住陆展亭的手,道:「展亭,别走……」她见陆展亭点头,才仿佛吁出了一口气,道:「你要是走了,他不知道该多心痛,那可如何是好?」
陆展亭将叶慧仪扶上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叹了一声,道:「娘娘,您以前跟我说过,哪一个人待在王爷身边都会没了自己的喜好,有的都只是王爷的。」
「您可有曾想过,王爷又怎么会喜欢一个没有自己喜好的人。娘娘才貌举世无双,又有多少人艳羡,何必去做他人的影子,做自己都不喜欢的事。」
叶慧仪沉思良久,才微微一笑道:「若是展亭也曾情到深处,就该明白世人多痴,只要他高兴,这世上没有我不爱做的事情。」
陆展亭点了点头,轻声道:「娘娘体虚多半是由于烦心所致,您多保重,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的孩儿着想。」
他说着轻轻挣脱叶慧仪的手,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他拉开门,看着满院的菊道:「很遗憾,娘娘,我做不到,即使我对一个人情到深处,陆展亭也还只是陆展亭。」
他出了福禄王府,原本想要问叶慧仪一些话,见了又仿佛用不着问了,可是不问却又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一个人百般无聊地在大街上闲逛,一直逛到掌灯时分,觉得腹中空空,刚想找一间酒馆吃点什么,才穿出胡同,就见一个青衣女子裹着一件黑色呢连鼠帽披风,从眼前匆匆走过。
她戴着个帽子,左手捏着一块帕巾捂着半张脸,右手提着一个双层镂空八玉食盆。
尽管如此,陆展亭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是苏子青,他见苏子青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四周,像是生怕有人跟着,不由得好奇,尾随着苏子青到了桃花渡口。
苏子青沿着河滩,找了一块临水的杨柳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才从食盒里掏出香烛供品,告过四神,就脱下鞋子狠狠地敲打一张小纸条。
要不是情形太过诡异,陆展亭差点想笑,苏子青偷偷摸摸跑河边来打小人。他听到苏子青连哭边恶毒地咒骂,道:「打你这个小人,叫你死了永世不得超生,打你这个小人,叫你下辈子做猪做牛……」
陆展亭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谁知又听苏子青道:「打你苏子青这个小人,打死你……」
这回陆展亭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苏子青偷偷摸摸竟然是在打自己。
「打你这个小人,你竟然拿针去扎你的宝贝,他不是你一手带大的吗,你居然害他去当人家的小相公,打你这个小人,你贪生怕死,爱慕虚荣,一对东珠就把展亭给卖了,打你打你。」
陆展亭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有一阵子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再抬头看,苏子青仿佛发泄够了,她将那张纸条系在一个布人身上,然后吊在杨柳枝上,嘴里诅咒道:「让你这个小人终日风吹雨打,一刻不得安宁。」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对东珠耳环,看了又看,犹豫不决,最终下了决心,一圈牙狠狠地将它们丢在河里,才又戴上帽子,用手帕捂着脸慌慌张张地走了。
她走了良久,陆展亭才能挪动脚步,他凝视那个布人良久,才深深叹息了一声,将它解下。
看着那张被砸得破烂的纸条,刚想将它揉揉丢水里,一瞥上面的生辰月字,他不由得错愣了一下,片刻才苦笑道:「子青,你是圣武甲子年丙时出生的,什么时候变成了圣武乙丑年丁时,你好歹有点诚意么。」
陆展亭找了一家小酒馆,喝得个醉醺醺地,迷迷糊糊见叶慧兰坐到了对面。
叶慧兰穿了一件鹅黄的八卦裙,比平时一身利落的短装倒显出了几分女子妩媚,只是她一开口,那种小家碧玉的温馨就一扫而空。
「喂,丑八怪,怪不得吃饭的时候不见你的影子,原来偷躲在这里喝酒。」她说着自顾自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就连忙吐掉,擦着嘴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北边的烧刀子,不会喝别糟蹋。」陆展亭将酒坛拎了过来,抱在怀里。
叶慧兰哼了一声,道:「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才子,人家才子喝酒都是次要的,吟诗作画才是主题,你倒好,喝得活像一个烂酒鬼。」
陆展亭听了微微一笑,懒散地问:「不就是吟诗吗,我也会啊。」
叶慧兰见他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不由得心头一跳,脸有一点涨红,她嘴里则吼道:「你除了会损人,什么时候吐出过象牙。」
陆展亭又倒了一杯酒在嘴里,笑道:「吐几颗给你瞧瞧。」
他捏着酒杯,醉眼朦胧地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独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彬阳幸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纵然叶慧兰平时不爱读书,但也不由得得为这首词的意境倾倒,不由得仰慕道:「你这个人平时一副不争气的样子,没想到还不坏,词作得倒也可以。」
陆展亭听了扑哧一笑,道:「这个作词的人都死了好几百年了,词是不坏,人只怕早就坏了。」
叶慧兰一听就知道陆展亭戏弄自己,又羞又气,道:「你这坏东西,不教训你,你还当姑奶奶好欺负。」
她刚一提鞭子,陆展亭就身体一歪滑倒在了地上。
叶慧兰跺了跺脚,也只好无奈地将他扶起,陆展亭的发丝戳着她的脖项,他一身的酒气,不知为何叶慧兰竟然不恼,心里反倒有一丝甜甜的。
她搀着陆展亭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亦仁一身的便装走了过来。「姐夫!」
叶慧兰看着穿一身月牙色锦缎背心,头戴黑色束发帽,清爽俊朗的亦仁慢慢走了过来,他笑问:「这么晚了,你们俩上哪去了。」
他说着,像是非常顺手似的,将陆展亭搂了过来。陆展亭头也很自然地靠在他的脖子旁,那么简单的动作,却让叶慧兰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气氛。
注二:「珍珑」是指围棋残局,有高手布下的一个局,让后来的人来破,通常都是极难破之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