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谢问柳的头上,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黑衣蒙面人。那人将刀往前送了几分,谢问柳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刺痛,刀已经刺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谢问柳甚至能感到热热的鲜血已经顺着脖子淌下来。

“你不答应是死,你如果答应了,一夕间就成了兰都最大的富翁之一,你选择。”那人的声音沙哑但又彷佛充满了诱惑力。

若是依照谢问柳平时的性格自然是先答应了再说,反正过了眼前一关,日后口说无凭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说任何背叛亦裕的话,哪怕是在说谎。

“我不会答应你的!”谢问柳脱口道,然后他好像认为这句还不能表达自己的决心,又说了一句:“死也不会!”说完他就闭起眼引颈就戳一般,可是隔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脖子一松,谢问柳心中一阵好奇微微睁开眼,房中空空一片,蒙面人早就不知道了去向。

谢问柳重新点燃了烛火,发现自己的颈部只是划伤了一个小伤口,并无大碍,似乎是有惊无险一场。他有一些纳闷,将刚才与那蒙面人的对答仔细想了一遍,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莫不是新君对自己信不过,故意找人来试探自己,想到刚才若是有一丝半点犹疑,此刻只怕早就成了刀下冤鬼。方才的那一瞬实在是凶险之极,他心里一凉,跌坐了在床上。

正如他所想,蒙面人回到了亦裕处,将谢问柳的答话反应一五一十的回报了。旁边的鹤发老者诧异地道:“没想到这个一万两银子就能改宗认祖的小子能对君上如此忠诚……想必是为君上德威所感。”

亦裕已经换了一身淡黄色狐腋袍子,乌黑的头发用金冠高高束起,已经一扫前几日的狼狈,显得俊美无双。他依旧用他清冷声音道:“让他明白目前的形势也是好的,明日一早就宣他进殿。”

殿里两个人同声应是,亦裕的目光却投到窗外,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目光似乎看的很远,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地方。

谢问柳第二天忐忑不安的被人带到御书房,他几乎一晚没睡,只觉得四肢冰凉,直到看到穿着一身紫红色箭装的亦裕,那份怦然心动都没能使他暖和起来。

那身紫红色紧身骑装让太过俊美的亦裕看起来英气勃勃,他刚去马场上跑过马,看起来兴致不错,看到跪在御书房外的谢问柳吩咐了一声进来,虽然声音还是淡淡的,但与他往常那份冰冷相比,已经还算温和了。

亦裕坐在椅中接过太监递上的帕子,轻轻将额头上的汗拭去,然后挥手让所有的人都退去。谢问柳跪在地上,听着亦裕喝茶的声音,心中七上八下。

“你坐吧。”

谢问柳一错愣,亦裕又淡淡说了一句,道:“叫你坐,难道还要我来搀你?”

谢问柳连忙应了一声,爬到了旁边椅子上,小心的搁了屁股的一角。

亦裕又沈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地道:“贵都是怎么袭击我的,你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谢问柳连忙斩钉截铁地道。

“……他怎么做的?”

谢问柳连忙将贵都是如何训练蛇袭击他,那春药发作起来以后,贵都是如何胆大妄为脱掉他的衣衫,以下犯上的侵犯于他。他说着如临其境一般,比手划脚,却听砰的一声。谢问柳一抬头,只见亦裕满面怒容,他的手捏碎了茶碗,茶水沿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谢问柳吓了一跳,脚一滑坐到了地上。

“我觉得你记错了……”亦裕咬着牙道:“你再说一遍,他是如何袭击我的?”

谢问柳这下子才转过弯来,他暗恨自己平时的那份机灵不知道上哪去了,只好结结巴巴地道:“那,那贵都提着一把剑,想要将中了天山雪蛇之毒的君上谋……谋刺……”

亦裕拿过帕子擦掉手上的茶迹,淡淡地道:“你说得很对,你上了三司会审的公堂就这么照实说好了。”

谢问柳连忙应了一声,他垂头丧气趴在那里,椅子是再也不敢坐了。隔了一会儿,亦裕口吻似乎变得和气起来,道:“其实此次在天山山谷,你有救驾之功,你想要什么赏赐,尽可以说……”

“赏赐……”连连被一惊一吓的谢问柳一直觉得能保住一条小命就很不容易了,没想到亦裕突然提赏赐。

“比如说你想要黄金,或是珠宝……还有如今百废待兴,你想要一官半职也不是不可以……”亦裕微笑道。他平日里难得笑,因此总给人冰冷,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之感,展开了笑容俊美的脸平添了一种清新。可惜趴着的谢问柳却看不到,他被亦裕连番打击,心里盘算道如果要个一官半职,只怕资历不够,出了洋相,平白又要让亦裕看不起,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要点钱实际一些,自己也可以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于是便道:“多谢君上,奴才才疏学浅当不了官,君上赏点奴才钱就算了!”

御书房里又是一阵冷清,最后只听亦裕冷冷地道:“就这么着吧!”

他走了出去令笔官拟旨赏谢问柳黄金千两,府邸一所,谢问柳听着,他万万没想到亦裕出手如此大方。只听到亦裕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另外,如今春风袭人,看来春天确实到了……召告天下,北国新君的封号……就叫东君吧!”

新君虽然号东君,可与温暖如丝的春风完全无关,倒似二月里凛冽刺骨的寒风。

天山山谷的事并没有以定贵都密谋行刺罪而终结,整个呼儿金家族都受到了牵连。新君的营地按照尸体的腐烂程度,显然与土拔营一样是最早被灭的营地之一,那么后来死去的营地是谁干的那就不明而喻了。

新君秘密参与军考是这些贵族没有想到的,现在所有朝中的人都认为一手遮天的呼儿金家得知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之后策动了这场谋杀。他们不但招揽了西域毒王想要毒杀新君,还想连着除掉其他颇有军势的贵族,死去的几营便是明证。原本以呼儿金的势力,东君要想动他绝非易事,可是现在加上那几家在军考中死了子弟的豪族,他就兵败如山倒了。北国最大的贵族的倒台,可以用血流成河来形容,在东君冰冷的目光下,是呼儿金家九族人的尸体。所杀的人之多,以至于兰都人在呼吸间,都觉得喉口泛着血腥味。

但是东君以念及血脉之情为由,留下了呼儿金与贵都命,但与其说是彰显仁德,不如说是给所有的贵族留下了一个不寒而栗的前例。

只有谢问柳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天大的破绽,那就是谁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兵解这种古怪的药物存在。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即便自己烂了,也不能把它透露给第二个人的大秘密。他听说东君让人一根一根砍了贵都的手指头,不由叹了一口气,心想当时自己一剑要了贵都的命,也许还是一件积德之事。

还有一件事是谢问柳万万想不到的,那就是在后来十天的混战中,老疯子带着博野他们几乎打败了大多数的营地。博野找不到谢问柳,老疯子不服任何人,一番较量,他以武力取胜,夺得了营地的控制权。然后一反谢问柳居中的策略,一连偷袭了几个营地。等其他的营地反应过来发现葛尔朗家开始疯狂攻击时,他已经指挥牙将夺了好几个阵地。好在老疯子始终认为自己在同谢问柳玩游戏,打归打,倒是没怎么伤人,在他看来棋子若是弄坏了,那下次可就没得玩了。胜利让崇尚武力的北国人兴奋,老疯子在营地的威望与日俱增。博野无奈只能由着老疯子疯狂地攻击,他则将谢问柳的分析与他们的发现告诉那些降将,以期望出去之后能得到这些家族的帮助,事实证明博野的做法起到了作用。那些被击败的家族出去之后,即使没有公开倒呼儿金,也都保持了沈默。

老疯子俨然是一名经验丰富,善于出奇制胜的大将,再加上贵都对于亦裕的逃脱惊慌失措,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追查亦裕的下落上,自己又是身受重伤,已无余力管其他的事,以致于才让老疯子所向无敌。可是老疯子所带来的震惊远远小于呼儿金家的阴谋。因此他还是疯疯颠颠地待在葛尔朗家,见到谢问柳回来,他立刻欢呼一声,拖着破鞋冲过来将谢问柳一把抱起转着圈子。

博野与曾经共患难的家将也纷纷跑来探视,谢问柳被他们的热情感染,想到数次死里逃生,忍不住热泪盈眶。谢问柳回来后才发现,不但是这些随自己应考的家将对自己尊敬不已,上至葛尔朗下至普通的奴仆也是对自己毕恭毕敬。了解一番才知道,葛尔朗娶的霍金正是呼儿金的亲生女儿,按理葛尔朗家是呼儿金九族以内,但东君已经颁旨免去葛尔朗家灭族之罪,除了着令霍金从即日起出城伺奉真神,其他的人一律豁免。葛尔朗还因为教子有方,而官升一级,任御都府,北国的御都府是一种掌握所有言官的要职,同时兼又有广纳贤士,直谏天听的权力。这在北国,几乎是文官所能达到的极限,是一个看似没有实务,却是权力极大的职位。惹得贵族羡慕无比,纷纷议论葛尔朗家看来要取代呼儿金家,成为北国第一贵族。

自然谢问柳成了所有贵族巴结的第一对象,每天宴请的函件多如雪花,有的时候去了西家就去不了东家,谢问柳心中一烦,索性对外称病不出。他其实也确实有心病,他到现在才想明白一件事,他没有要亦裕赏赐官职,不见得就能置身是非之外,但多半是再也见不着亦裕了。每次午夜梦回,他都能梦见亦裕穿着那身紫红色的箭装坐在龙椅上,乌黑的头发垂在他的颈间,修长的食指描着茶碗的边沿,轻描淡写地问他,要金子,珠宝还是当官?每次谢问柳都会在睡梦中冲口而道当官,我要当官,我要留在你的身边。

可是醒来,依然是葛尔朗家的房间,外面竹影婆娑,似在摇晃着皎洁月色,掉落一地的白露。谢问柳每每郁闷地长叹一声,翻了一个身继续昏昏沉沉的大睡。

隔了几天,呼科庆来找过他几次,谢问柳见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才知道他看上了土拔家的小姐,听说他们二公子已经几次邀请谢问柳前去赴宴,便问谢问柳可否带他前往。谢问柳一拍他的肩膀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不如在家设宴邀请土拔家兄妹前来,这样也方便安排他们单独相处。呼科庆听着激动不已,连连称自己去安排,谢问柳转念一想,不要请了西家,不请东家。于是将前阵子来邀请自己的信函翻出来,给所有邀请过他的家族都去了一封邀请函。

葛尔朗家第一次举行这种盛大的宴会,府里上上下下忙了个底朝天,呼科庆特地吩咐将后花园重新装修一新。宴会的那一天,那些豪门贵族的人未到,礼物却挤满了谢问柳的屋子,均是些极其名贵的非凡之物,更甚者有人在送来的珠宝匣中夹层里放了大额的银票。谢问柳最近一段时间的耳薰目染,知道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虽然爱财,但也知道这种钱万万拿不得,若是收了,必定后患无穷。

春季开游园会,是最近才从南国传来在北国流行起来的,还保留着大量北国的特色。没有牡丹菊黄,桃园竹林,北国腊梅花期长,因此园内处处梅花开。若有风吹过,便会飘落几朵昨夜的春雪,有时伴着梅花四处飘扬,乍一眼看上去,都洁白无瑕,却有暗香浮动,让人疑是落了一地的香雪。

花树下烤架上是鲜牛羊仔肉,在火光上滋滋流着香油,飘出的肉香与台上的酒香,园内的花香交织在一起,人未到便已经觉得喧闹无比。

不一刻,葛尔朗家车水马龙,来的都是豪门贵族家的继承人,谢问柳与呼科庆亲自在大门口迎接,倒是让来人都受宠若惊了一番。不过让呼科庆和谢问柳始料未及,来宾中还有大量的女子。北国女子素来野性,好奇新冒出来的英雄,自然要抢着第一时间打量一番,于是与家兄么弟一起来做客也就不稀奇了。她们见谢问柳只不过是一个样貌老实,略为清秀的长相,远非她们心目中身材魁梧,威猛的好汉,不禁都有一些失望。

谢问柳安排来宾坐定之后,先取过酒饮了一碗以示欢迎。北国人最喜豪爽,见他一番痛饮,纷纷叫好,女子心中也对他略略改观几分,却不知谢问柳其实是想要行酒壮胆。

谢问柳一碗饮尽之后,只觉得腹中一热,借着酒胆一拍桌子沉脸道:“我谢问柳将众位请来,是诚心跟各位交朋友,若是合得来,以后便是兄弟,可惜我在众位心中始终是一名磨豆腐的小子对吗?”

众人吃了一惊,不晓得谢问柳这通无名之火从何而来,纷纷道绝无此事,所谓英雄不问出身,他们又怎么会如此狭隘。谢问柳挥了一下手,家丁们抬着一供桌放在了中间。众人张口结舌看着堆在上面的各式名贵事物,有眼尖的都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贺礼。

“若各位诚心与在下为友,今天我一不做寿,二不办喜丧,各位为何都送来如此大礼,知道在下穷,是想接济我吗?”

众人尴尬无比,纷纷道绝无此事。谢问柳本以为多半要得罪这些贵族,但没想到自己一番吆喝,居然将他们都镇住了。他自然知道打铁趁热,拿着酒碗走到场中道:“我是一片诚心与各位结交,若是今天收了各位的礼,倒是显得我谢问柳是为了这些阿堵物才与各位在一起,那是对各位兄弟的一种侮辱。我们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叫作礼轻情义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土拔家的小姐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于是走过去笑道:“小姐,你的糖葫芦能送我吗?”

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土拔小姐身上,那女子连忙红着脸将糖葫芦塞到谢问柳的手中。谢问柳晃了一下手中的糖葫芦道:“这糖葫芦算是大家合送在下的礼物,至于桌上的礼物在下也当作收下了,不过谢某只是葛尔朗老爷的义子,无官无职,无以为报,只好将这些礼物再分送给各位。请大家各取一物,算作在下诚心结交各位的一份诚意!”

这些贵族原本也有一些轻视谢问柳之意,但眼见他千金散尽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豪爽气度不凡,心下颇为佩服。土拔家的长子惨死,原本呼儿金家权势遮天,若非谢问柳扳倒呼儿金家,他们只怕要哑忍这不共戴天之仇。刚才谢问柳又拿了土拔小姐的糖葫芦当作礼物,给足了他们面子,因此土拔二公子赤朱立刻第一个回应。他拿了一把嵌金宝剑,走到谢问柳面前,握起右拳击了击左胸,又与谢问柳拳头相交,然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北国人最高的敬意,意即愿意从今之后与此人兄弟相称,患难与共。

众人立刻醒过神来,深悔让赤朱抢了先,都急急上前挑选礼物。虽然不好意思似赤朱这般直露,但说几句结交之言,说两句好话总聊胜于无。

谢问柳没想到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心中大喜,他与来人一个个握手,称兄道弟,脑袋因为烈酒而显得亢奋无比,忽然看见人群外站着一个青衣男子特别的熟眼。谢问柳心头一跳,连忙睁眼细看,只见亦裕穿了一件青色的便衣,站在梅花树下,面带微笑,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拂了拂肩头的落梅。

谢问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往前走了几步,刚要开口,只见远处一声圣旨到,葛尔朗领着一个太监匆匆走了进来。园内的人连忙跪下,太监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咳嗽了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考生谢问柳虽出身微寒,但才识过人,智勇双全,乃北国不可多得的人才,着封正三品,拜长侍郎一职,望君克守己任,不负朕望。钦此。”

谢问柳磕头谢恩,膝行几步接过圣旨。长侍朗是北国君上近身守卫,兼守皇城与兰都,从来都是君上的心腹之人才可以担任。葛尔朗家一举拿下了文武两个重中之重的要职,葛尔朗心中之喜简直是难以言喻了,连声答谢众人道贺。

谢问柳却是一路小奔,追着亦裕的方向而去,他奔出后花院没多久,就见亦裕正背对着他坐在池塘边的亭子内。葛尔朗知道新君是汉人,所以房屋,花园布置处处拟南国的风味,便是这个花园内也赶筑了一个睡莲池塘,可惜北国气候极其寒冷,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大半池塘水寒积冰,连微光波澜都难现,更不用说开睡莲了。

谢问柳见亦裕一身寻常人家的青衣小袍,一头乌黑的头发用帕巾很随意的束着,发梢随风轻拂,只那背影便似邻家的读书郎,哪里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君主。

谢问柳咽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靠近,他站到身后,亦裕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熏衣香让他本有一些醉意的脑袋更加眩晕。

“这个池塘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家,家内的园子里也有着一个池塘,里面娘亲养着许多从琉璃岛来的鱼,红红的,随便洒一把吃的下去,它们就蜂涌而至,好像腾起了一朵红云。”亦裕声音仍然清冷,但是不知怎么谢问柳觉得有一点心疼。

“君上喜欢,奴才去给你把那池子鱼弄来!”谢问柳大声道。

亦裕微微侧过脸,嘴角一弯,含笑道:“你替我弄?”他漆黑的眸子半掩在长睫毛下,微露着轻视的意思,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

谢问柳在烈酒刺激下所展现的那一刻豪情壮志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嗫喃了几下,也没说一句成形的话。亦裕微皱了一下眉头,他起身靠近了谢问柳,轻声道:“抬起头来!”

亦裕要比谢问柳高着半个头,因此就算他的睫毛很长,谢问柳还是能看清睫毛底下那双泛着迷离之光的眸子。谢问柳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想好就一把抱住亦裕将他按在地上。亦裕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散落在白大理石的地面上黑白分明,白皙的颈脖在那身青袍的衬托下闪烁着玉石一样的光泽,亭外有微风吹过,几株近亭腊梅枝头轻颤,几朵粉色梅花飞入亭中,悠然落在亦裕似笑非笑俊美无双的脸上。

谢问柳只觉得鼻头一热,一股血流喷了出来,全数滴在亦裕的身上。他吓了一跳,连忙抬袖笨拙地去擦,却把那血迹抹得亦裕前襟到处都是。亦裕似乎猛然惊醒了似的,不禁嫌恶地将谢问柳一把推开,他素有洁癖,看着自己血迹污渍的衣服,不由恼怒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谢问柳则腿脚发软地坐在地上,眼见亦裕离去时怒容满面,想到贵都轻薄于他,被砍了十指,自己不但轻薄了,还喷了一衫的鼻血,这看来已经不仅仅是十指的事了。他四肢发软,直到有家丁找到他,搀扶了他几次,谢问柳才能勉强走路。众人都以为他不胜酒力,哪里晓得他是被吓的。谢问柳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想此次必定命不久矣。与其活活受罪,不如一死了之。他想着从怀里摸出无名,在脖子比划了几下,终于狠心划了一刀,无奈他手脚无力,无名又其钝无比,除了划出一刀白印子,毫发无损,更不用说断命了。

谢问柳将短剑往床上一扔,心想自己此番死了,丢下年老的父母情何以堪,再说亦裕想必会认定自己是懦夫,自己在他的心里形像更加不堪。他想了想,爬了起来,将自己这几个月来所得的财产清点了一遍,分成了三份,最大的一份留给父母,一份留给了老疯子,足够他渡过余生,给博野也留了一份。此次回来之后,博野对谢问柳是大大的佩服,现在跟前跟后,俨然成了谢问柳的私人护卫,他人也算机警,谢问柳心想往后自己在牢狱还得靠他打点。又把一些细碎的物品一样样捡视出来,再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裹成一个包袱,以免宫廷侍卫一来扣押自己的时候来不及收拾。天一亮他就带着银两去看自己的父母,谢问柳的父母见到谢问柳喜不自禁,他们托儿子的福,卖豆腐这种辛苦活早就不干了,在兰都郊外的村子里买了一个宅院享享清福。

谢问柳一见他们华发盖头,风霜满面的样子,就心里一酸,老父母强留他吃饭,他也不忍推却,一直到日落西山才脚步沉重的离开。谁知道一回府就听说宫里有太监公公等,他心中一抖,心想必定死期已至。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颤抖着扛起那个包袱,定了定神才大踏步向客厅方向走去。

黄太监已经在客厅里等得相当不耐烦了,葛尔朗在旁边不停地陪笑说话,见谢问柳进来不禁嗔道:“你跑哪里去了!”

谢问柳垂头丧气地道:“我去再看一下我的父母!”他心里想着为何没有见到押解他的侍卫,难道说亦裕还念着自己总归救过他,所以也不让他受这些零碎的罪,直接一杯毒酒赐死?他心里胡思乱想着,只听那黄公公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还是把君上的话传了吧,我也好回去覆旨。”

葛尔朗连忙应是,退过一边,黄公公清了清嗓子,用他尖而忸怩的声音道:“君上让我传一句话给你,今天是你长侍郎第一天当职,你一不去军司处报到,二不去君上那儿当职,君上让我问你,你是不是嫌他给你的官太小了?”

谢问柳本来一直在点头,连连称是,眼见黄公公脸色一变才转过神来,脱口道:“什么?”

黄公公的脸已经黑如锅底,倒是葛尔朗精明,他一眼瞥见谢问柳身上的包袱,连忙道:“黄公公莫怪,我这义子出身市井,不懂当官的规矩,也是我这几天太忙,忘了提点他。我看他收拾包袱,想必是以为要进宫住,好贴身保卫君上呢!”

黄公公冷哼了一声,道:“寻常的男人要想住进皇宫,只有住在天牢,不知道谢公子愿不愿意啊?”

谢问柳刚才只顾得惊喜,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他立刻机灵地将黄公公一路送出大门,临末了握住他汗渍渍的手塞了一张银票给他。黄公公刚才还乌云满面,一握到银票立时拨云见日,脸色红润直追艳阳天。他用力握了一下谢问柳的手道:“英雄出少年,谢大人必定前途无量。”他看了一下四周,贴在谢问柳的耳边道:“君上今天大发脾气,听说四千卫兵都没能抓到藏在天山山谷的一个逃犯,谢大人明天去务必要小心。”

谢问柳一连声黄公公美言,站在门外见了那辆马车消失方才回屋。他心想原来亦裕一直没放弃追查洞内那人的行踪,竟然派了四千卫兵去搜山谷,想必他对那人极其在意。不知怎么的,谢问柳觉得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闷闷不乐地在床上翻了半宿才入睡。

第二天他穿着新长侍郎的官服先去军司部报到,然后领了牌子就进了皇官,刚进御书房,却见亦裕勃然大怒地喝斥跪着的侍卫统领,道:“你前天不是说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怎么今天回答还是找不到呢?”

那侍卫统领唯唯喏喏说不出话来,亦裕盛怒之下反手抽出悬挂在柱子上的佩剑,眼看那侍卫首领的性命不保,谢问柳连忙大声道:“奴才谢问柳叩见君上。”

亦裕被他的大声叫唤一惊,那剑抬高少许只砍下了统领帽子上的几许红缨,冷声道:“如果你下次再办事不力,就自行了断吧,无需我再动手了。”

那统领吓得汗湿重衣,连连称是,退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谢问柳,眼中有不胜感激之意。谢问柳见统领出去了,亦裕也没有召他进来,他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跪在外面。他刚才救了统领一命,倒也不是什么发善心,他只是本能觉得亦裕这一剑劈下去是大大的不利。

亦裕虽然通过对呼儿金一战,在北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与威望,可说到底还是凭着血腥震慑才能站稳脚跟,绝非以德服人。若是因为一个无端的逃犯就杀戳近臣,很容易惹来闲话,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更何况大内的近身骑兵侍卫绝大多数都是贵族子弟。

做事不落把柄是谢问柳做人的信则之一,他正在外面忐忑不安间,突然听到亦裕轻哼道:“还不滚进来,要我去请你吗?”

谢问柳听亦裕虽然措词不佳,但语气倒也还好。他连忙爬起来,但是跪得太久,走到门前脚一软,御书房的铁皮门槛实在太高,他脚一绊,直接摔进屋,趴在亦裕的脚边。

谢问柳听着亦裕深深地呼吸声真是欲哭无泪,他越是想在亦裕面前表现,就越是要在他面前出丑。

“还不快起来!”谢问柳趴在他脚下良久不动,亦裕终于忍无可忍地喝道。谢问柳这才想起要爬,连忙手脚慌乱地爬起,谁知脚踩住了自己的外袍一滑,一头栽进亦裕的怀里。即使暖暖的熏衣香让人陶醉,谢问柳也早就骇破了胆不敢享受,顶着一个大红脸站过一边。

亦裕似乎也没跟他计较,只是坐回案前提笔将一幅未完之画完工。然后又对着它出了一回神,才指着它对谢问柳道:“你拿着这幅画去督促御林军追拿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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