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娇

三天前,郑梨见了外公最后一面,在他的床前。

外公此时枯瘦,就和遭此病魔折磨的人差不多形貌,看着让人难过,又无可奈何。郑梨问他,疼吗?他摇摇头。问他,冷吗?他也摇摇头。又问他,饿吗?他居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前几日,郑梨母亲还在家庭微信群里说,医生说他排便稍微有一点隐血,但眼下大概是不要紧的,今年过年一定挨得过去。可突然之间,他似乎就不行了。最后在要不要送医院的问题上,郑梨的外婆与母亲爆发了争执。最后母亲哭了起来。外婆的意思是,送医院也没有用。他刚刚从医院里出来,又进去,又出来,是给国家添麻烦,家里又没有车。外婆说,每次从医院里出来,站在寒风里叫不到车,都很想跟外公一心去死。不过,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极少的、真心地想和丈夫同归于尽的时刻。

郑梨母亲看到灶头上有一碗鸡蛋羹,也是干枯的形状,隆起的黑色酱油都僵住了。问外婆这是什么,外婆说,几天前给他吃他不要吃。母亲问,那留着它干什么?外婆说,他要吃就给他吃。母亲说,你为什么只换床单枕套不给他换衣服?外婆说,上个礼拜换过了。母亲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是你老公欸。外婆说,他马上要走了,话也不能说,吃了就要拉,不吃就不拉,他就是肠子的恶毛病,你说吃好还是不吃好。他现在这样,吃和不吃一样难过的,拉和不拉都没有感觉。母亲把这些话用语音复述给父亲和郑梨听,整件事情的原委被碎成一段一段,充满了不忿的情绪。郑梨母亲最后说,外公走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外婆亲手去帮他拭掉的,外婆说:“你看,你爸爸是舍不得你们啊!”

她们母女俩吵吵嚷嚷,折腾了一个晚上。郑梨母亲忙不迭通过手机把这些琐事汇报给家里,最终也没有给外公叫上救护车,外公就这样走了。夜里九点,外公没了呼吸以后,外婆悉数通知了,子女们,通知了外公的老单位,通知了外公的堂表兄弟,最后才通知了外公的亲兄弟。母亲说,这种通知顺序表现了老太太一定是早有准备的,她和外公的亲兄弟们关系并不好。也有人在电话里说,在家里走,比在医院里走要好,持这样观点的人还不少。外婆说,是呀是呀。郑梨母亲说,其实她等这一刻等很久了,都没有耐心了。郑梨父亲问,那老太太现在人还好吗?郑梨母亲说,还好,通知完亲朋好友她就睡觉去了。

贾俊叫来专车的时候,郑梨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来,他们俩是牵手进的电梯。结婚五年来,她已经很少会这样。从一个神秘的时间点往后,贾俊好像也不会再主动拉她的手了。贾俊比从前成熟不少,至少遇上这样的事,他再也不会问,“你外公外婆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啊”(“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是啊……”)。但是偶尔,郑梨会怀念起贾俊每天有很多问题的时候。她从前觉得他中二极了,现在又怀念他单纯的时候,看起来一身正气,特别受不得委屈。他俩年轻的时候一言不合就火冒三丈,如今倒是都投奔通情达理而去,谁知道,激情也由此洇散了。郑梨还希望贾俊能问她些什么,又怕他真的问到了什么。

贾俊对此倒是没有异样的感触,他牵着郑梨的手,自言自语道:“郑梨啊,你不是还给外公送了巧克力?那时候他吃了吗?”郑梨记得是吃了。但她没有说出话来。她那时不知道外公不肯吃鸡蛋羹,外公点头的时候,她是觉得有点疑惑。外婆那天还对她说,外公半夜自己偷偷爬起来找饼干吃,搞得床上都是饼干屑。然后外婆说,你们小青年工作忙,忙就不要来了,还是上班要紧,你爸爸妈妈过来就可以了。郑梨本来想跟外婆说,外公好像很饿。没想到外婆抢先一步对郑梨说:“外婆在家里啊,想想你的事就要哭,外面的人都很坏的,肯定都在说你,你们两个压力也很大的,你没事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出去旅旅游,不要到这里来了。”

郑梨和贾俊于是辞别了外公外婆,他们本来打算过两个星期再过来的,走了几步郑梨发现手机没拿,又折返外婆家。推开门正看见外婆在客厅打开了折叠床。当时她觉得惊奇,外婆怎么睡在客厅里。外婆看见她,愣了一愣,又当没看到。圆桌上摆满了眼花缭乱的保健品,茶几下还堆着各种小纸盒包装。母亲每次去,都要帮她丢掉无数包装垃圾。想来,对于外婆家,郑梨还是有很多不了解的事。这些事,认真说起来也不是很重要的。比方说,在专车上,父亲说,昨天老太太让我帮他洗个澡,替换衣服直接拿了一套寿衣。父亲问:老太太是不是悲伤过度,脑子坏掉了?按说,恨也算不上啊,老头对她一直都很好的,一直都很好的……郑梨没有回答,反正她觉得外婆的脑子,肯定是没有坏掉。外婆一直都是外婆。外公生病以后,外婆没法出门旅游,脾气就越来越坏了。但脾气虽坏,她脑子很清楚。一直对着外公念“我们不要给小辈添麻烦,他们都很忙的”。郑梨当时觉得这是讽刺她,现在又觉得也许不是针对她,这些话啊,真是让人想不清楚。倒是贾俊抓着她的手一路都没有松开,久违了,郑梨心下有些百感交集。贾俊突然说,我们买个车吧,还是方便一点。郑梨不响了,以往郑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说,我们又没有小孩,根本不需要车。

到外婆家的时候,姨妈和舅舅正要出门。郑梨问,你们要去哪儿啊?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姨妈说,没什么,既然不送医院,也只好明天再说了。舅舅说,其实你们也不用来,来一个人就可以了,陪陪老娘。你妈妈留下来陪夜,明天通知居委会,再去医院开证明吧。我们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了。你们也快点回自己家吧,你们两个明天上班吗?

外公外婆的床,郑梨小时候也躺过的,那时候她躺在外公外婆中间,跷着脚看《封神榜》,姬昌吃伯邑考的肉所做的肉饼;看《三国演义》,夏侯惇大喊“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然后吃掉了自己的眼睛。以前的电视剧,现在想起来都很吓人的,当时倒是不觉得。童年的郑梨很喜欢外公外婆,因为父母经常吵架,郑梨心中对于模范夫妇的定义反而是外公外婆的样子。后来上中学的时候喜欢贾俊,也是因为贾俊长得有一点像外公。可惜这样的心里话,永远也不能说出来了。这些微弱的念头,伴随着熄灭的外公的生命,永远地在家族生活的雷达上消失了。

卧室看起来有些狭小,床上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洋溢着一股可以忍受的怪味。郑梨父亲关了暖气,打来了水,让郑梨和贾俊去客厅坐着,他心里倒也有点避讳的,觉得小辈不应该参与这些事情,何况他们本来的压力也够大了。郑梨母亲一直在客厅里啜泣,精神恍恍惚惚的。她反而没有了微信里气愤的声音,整个形容都显得很凄酸。月光下,郑梨仿佛看到了地上的饼干屑,又仿佛没有。外公这样一个老好人,最后居然是饿死的,在这样的时代,居然还会有人饿死。这个念头让郑梨不禁毛骨悚然。当然,不受饿,外公也会死的。他不愿意吃东西,也许是因为绝望;他夜里起来吃饼干,可能是因为人还是有求生的本能的。夜里,他看到那碗放了那么多天的鸡蛋羹,心里会有多难过。

大家原为他可以死在半年后而感到高兴,后来为他死在眼下而感到一丝丝震惊,但似乎并没有人觉得外公本来此刻还活着这件事有多么重要。郑梨明明把外公很饿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奇怪的是,母亲似乎也没有做什么。郑梨自己也没有做什么。

半小时过后,郑梨父亲为外公穿上了前几天没穿上的寿衣。他推开卧室门出来,问为什么客厅也不开灯,又不知道在对谁说:“人已经梆梆硬了。”

“妈呢?”郑梨父亲问。

“就在阳台里啊,你刚给爸爸擦身没看见吗?”郑梨母亲回答,“她每天睡不一样的地方,她真的老糊涂了,想怎样就怎样。”

此时郑梨看见微信家庭群的名称换成了“永远最爱的父亲大人”。小姨妈改的。完了还说:“大家辛苦了,早点休息。”

先前因为看病,郑梨已经用完了今年的年假。按规定,丧假是必须直系亲属过身才可以请的,郑梨识相地什么也没敢说。她让贾俊代为守夜,贾俊也没有怨言。这些日子,郑梨在单位的处境不好,台里这一年一直在重播旧片,没有广告收入。再这样下去,感觉频道关门是早晚的事。单位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接私活。有一次她和贾俊接了一个片子,钱还没领到,就被人举报了,两人被领导约谈,都写了保证书,搞得像中学里一样。郑梨觉得自己早晚是要被开掉的,这才使得“怀孕”又添一些拯救的意味。万一现在怀上了,大概还能赖上一阵子。

两个晚上,郑梨在娘家陪母亲睡觉,母亲都睡得不错,听得到稳稳的鼾声。郑梨久远没有听见母亲打鼾了,这让她突然有点想哭。出嫁前,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和母亲在一起睡的。母亲的鼾声有时候会吵到她,后来听贾俊说,她也打呼,声音还不轻,也许是遗传。可惜自己的鼾声,自己是听不到的。自己的梦境,别人也看不到。亲人睡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普通人家的房子足够大,也许能把这种问题想得更加深刻一点、透彻一点。同床异梦,年纪越大越觉得平常得可怕。我们根本不可能和一个人睡在一起就做起同一个梦来,最最相爱的时候,也是不可能的。反而是鼾声,能让母亲成为母亲,父亲表现为父亲,妻子像一个心平气和的妻子。

郑梨父亲和贾俊,两代女婿,在郑梨的外婆家守夜,陪着外公的大体。郑梨外婆因为害怕,自己在阳台里支了张床。两天以来,郑梨下班后就赶去外婆家,火急火燎的。真的到了外婆家,又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帮不上什么忙。郑梨问贾俊白天的事,他都有一说一,但基本说不出个大概,他分明有很多困惑不得解。比方他说,今天外公的堂兄弟们来过了,问为什么不设灵堂,外婆说,要么设一个。贾俊问,不设灵堂,那我们前两天的通宵叫什么?郑梨也不知道。就问他补眠了吗?他说,其实白天没什么事,睡过了。郑梨外婆出来看到他们俩,也不热情,也不悲伤。她问贾俊,你都不用上班吗?贾俊说,外婆我是周日周一周二周三周四上班。郑梨心想,不就是周日到周四上班,为什么要一天一天说出来,一天一天说出来,也不会听起来比较多。郑梨问外婆,有什么东西要烧吗?外婆答,你外公是党员,不烧也没什么的,他不相信的。

郑梨父亲忙前忙后,仔细看看似乎也没在干什么要紧的事。主要就是帮忙丢垃圾,外公的衣服、被褥、垫子、毛巾、手巾,甚至是喝过水的茶杯、吸管……本来应该要烧掉的。外婆说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说她要整理房间了,让郑梨父亲去丢。郑梨父亲老实,就只好拿去丢了,一趟一趟。丢的时候说:“衣服上都是味道,作孽,什么味道都有的。”郑梨母亲趁机也帮老太太丢了不少药盒子。那些奇异的三无产品,一点一点快把这户人家的空间吞噬掉了。它们的说明书、包装盒、保证书、防潮剂散落在这个家的角角落落,沙发缝隙的灰尘与药丸的粉末,嵌在一股尿液、胃酸、胆汁的混合味道里。怎么丢也丢不完,怎么清扫也扫不干净。它们明明是带着健康长寿的愿望而来的,却散布着疾病和衰老的气息。外婆有时出来说两句叮咛,有时在阳台甩甩手甩甩脚做一些轻微的运动。殡仪馆车把人拉走以后,家里像是送走一位麻烦的客人一样,大家都主动承担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氛围。小姨妈是会计,发挥了特长,在微信群里做表格记账,以便未来公摊。郑梨刷了一下手机,看到表格末尾有一项写着“牡丹一包,三十一元”。那烟,显然是小姨妈从家里带来的。

郑梨母亲问,爸爸还有什么钱没有拿的吗?销户之后,到银行处理就很麻烦了。外婆说,他一分钱也没有,你们不要想他的钱。郑梨母亲去派出所销完户回来,外婆却拿出了一张存折,说这张漏掉了,还没有拿。第三天,郑梨因为同事要外出干私活,硬要郑梨跟她调了班,郑梨于是憋着单位的气回到外婆家,陪母亲去了趟银行。说来也怪,他们排了很久很久的队。有个人拿了张一百块假钞去兑换,但他的钱半张是真的,半张是假的,因而他主张要换五十块。工作人员说不能换,因为钱已经收进来了,假钞就要没收的,如果你刚刚撕掉了,那么这张钱有一半是真的,可以作为破损,还能给你五十。他说那我现在撕,柜员说现在不行了。他说,上个月明明还可以换的,不信你们调阅监控,我来换过的。然后银行就放着柜台的事不管,派人去调监控。郑梨母亲说,要不是因为销户了,今天就不排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场等待虽然无聊,却令母女两个有了难得的独处时间。

郑梨母亲说,有个小姊妹告诉她,有个朋友,五十多岁,钻石级别的单身汉,去美国办了代孕,找了一个日本女孩子生了儿子。小孩照片都辗转发过来了,她看到了,挺不可思议的,但蛮好的。唯一的问题是,小孩子回到上海就没有妈妈,这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真是很作孽的事情。吃遍天下盐好,走遍天下娘好。这种事爸爸都想不到的。对了,你们想去美国生吗?

郑梨说,我们的问题是没有钱。单位也是每况愈下。我们自己生都花了很多钱了,不要说叫别人生。母亲说,我还有套房子。郑梨于是沉默了。她心里肯定是不情愿的,何苦呢。哪有这样的事,花那么多钱,得到一个别人轻而易举就有的东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如果她和贾俊真的走不下去了,母亲还有个房子,不是蛮好的。这些日子,婆婆索性也不来烦她了,婆婆当时抓着她的手肘说,谁有问题谁出钱。郑梨没有说婆婆动作粗暴,但这话她是说给母亲听过的,母亲居然听进去了,这让郑梨有些心酸。时间一分一秒挨过,叫号极其缓慢地增加了十个数字,天都黑了。郑梨母亲说,你想好不要就算了,我也就是说说,我们家无所谓的。我看贾俊人蛮好的,像你外公。你再找,也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

郑梨母亲又继续唠叨,两个人啊还是走得早的好,有人照顾……

回到外婆家的时候,郑梨心情有些沉重,但不是因为外公。员工群临时通知,第二天开大会,每个人都要到。郑梨心里觉得不妙,转而跟父亲母亲打招呼,明天要和贾俊晚点过来。郑梨转头对贾俊说,我觉得大概是坏事。这样一来,我们的事又要延后了。贾俊苦笑一声,说,其实都是天意,勉强不来的。郑梨知道,贾俊如今的说话之道,是前三年轰轰烈烈的争吵换来的。什么叫天意。到如今,两个疯狂过的人突然平静下来,表面上是没事了,可从那时起,平日里说出来的很普通的话,听上去都不止一个意思了。这是不是也是天意。

要说这段婚姻里,郑梨最怀念的,是有一次错把排卵试纸当早早孕测怀,发现粉印后的一个小时是她和贾俊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一个小时,心中充满了感恩的人和事,眼眶含泪,却一丁点都不是因为历尽过苦辛。那之后,郑梨经历了连环的手术、经历了宛若炼狱般的心灵苦行。每一次失望,贾俊都会带她出去旅行。国内好多地方、周边国家他们都走遍了。很多人都羡慕他们感情好,同时又问他们,有好消息了吗?还有人给他们发红包,好像赈灾。

大殓被安排在五天以后。郑梨问父亲,为什么那么晚才办仪式?父亲说,你小姨妈不肯用丧假。郑梨问,为什么?父亲说,丧假她说留着还有用,一定要放在周末。郑梨更加纳闷了,丧假还能留着还有用的?她还有直系亲属要死吗?谁啊?父亲说,你别再问了,我也不懂。

周末,殡仪馆人头攒动,天气说不上是寒冷,但也不让人自在。上海的风物也就在这个季节最苍茫不过。天空没有一块是蓝的,可能是白的,有时是灰的,像一种心情,中年人的心情。沉重的,但又是光明的。粗略看是看不出个情绪来的,只觉得平常。仔细想呢,又很怕想破了什么缘故,真正坏了心情。

正在发呆的郑梨,远远地看到一个人,从一台大巴上下来,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照理说,在这里看到这样装扮的女性并不稀奇,但这张脸,郑梨太熟悉了。

刘童。

身边的贾俊显然也看见她了,几秒钟后,他扭头回了礼堂。

郑梨看见,刘童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

人死了为什么要穿寿衣?据说是为了让远古的祖宗认得出来这是自己宗族的后代。但现在什么东西都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意思意思就是最大的意思。什么是远古的祖宗,如果没有遇上大的迁徙,那么街坊邻里、宗族乡亲,总要比隔一个户籍地来的亲近。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其实都是装饰,不作数的。有的人永远在台面之上,有的人永远埋在心底。有的人不管跑多远,他都是家里的鬼。有的人即使睡在一起,那也不是一条心。总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贾俊记得自己爷爷过世的时候,从断气到入棺到出殡到做七,轰轰烈烈。哭丧歌都有各种套头,最热闹的就是散哭,仔细听调头里面的词,还能听到爷爷的生平事迹,做了什么好事,吃过什么苦头,借给过谁钱,帮助别人渡过了难关。五七祭奠,那是一点不马虎,家里人无不披麻戴孝,孩子上学也要请假。无论空间大小,家中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都要用八仙桌摆好祭品,爷爷的灵牌、香炉烛台、贡品礼器自不必说,还有一些小心意,会镶嵌在这些程式里。比方贾俊奶奶在主祭台上悄悄放了一盒范雪君的评弹磁带,特别不起眼,却是贾俊亲眼看到的。奇怪的是,奶奶放磁带的时候一声没哭,啜泣都没有。正经要哭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特别卖力,跟表演一样。在一干道士诵经的调头里,可不是随便唱唱的,还包括了点歌,都是付过钱的。贾俊母亲特地提醒他听,他们家一共给爷爷点了四首歌,不仔细听会以为是诵经,这样钱就浪费了。仔细听来也不好辨认,有一首是爷爷的确挺喜欢的《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歌,除此以外的贾俊都没有听出来,浪费了三首歌的钱。许多年后,贾俊已经不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发生过些什么事,那个漫长又还挺有趣的告别仪式,倒成了他生命记忆的一个节点。听到《千年等一回》,也会想念爷爷。那时,作为长子的父亲,引领着爷爷的灵牌,跟随手摇铜铃的法师,在不知所谓的吟唱中,带着看不见的爷爷一步一步走向奈河桥,一步一步平安地走过奈河桥。然后,爷爷就把他们都忘记了。作为亲属的他们,围桥而立,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却看得十分认真,气氛极为庄严。

所以人跟人、家与家还真是挺不一样的。比方贾俊觉得郑梨家简陋,也不是头一回了。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他想不到很好的词来表述这种感受,说着说着,郑梨就觉得他是不是看不起她,是不是不要她了。贾俊倒不是这个意思,但郑梨十分敏感,还在越来越敏感中。贾俊心里的简陋,并不是那种家庭环境方面的简陋,而是人情世故。按说,郑梨家不算清贫,人丁也不少,并没见他们老吵架,但就是让人感觉到一种逼人的简陋。郑梨外公的事,是个外人恐怕都看不下去。外公亲兄弟来家里的时候,大骂郑梨外婆是毒妇,成天佛口蛇心,连个灵堂都不舍得花钱给丈夫,把钱都送给外面的骗子,上当了也不知道。这些话,贾俊一个字都没跟郑梨说。郑梨也怀疑外公是饿死的,但丧事能办得这样冷清,家人还能如此相安无事、井井有条,公账连表格都做得出来,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反而让人无话可说。贾俊尽量不去想,自己要是有一天死了,是会像郑梨家一样潦草,还是像自己家一样铺张。这似乎也是这几年以来,他和郑梨婚姻生活中巨大的乌云。他原来以为这只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现在才一点一点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在礼堂门口抽烟的时候,远远地,贾俊也认出了刘童。他们很多年没见了。早听说刘童嫁到澳洲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真是冤家路窄。

刘童和贾俊倒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人在十八岁以前的履历几乎是复制的。两家家人也都认识。贾俊小的时候,刘童家比较有钱。他眼睁睁看着刘童一步一步长成了一个万千宠爱的青浦区小公主,从小就经常浪费食物,还到处分发零食。贾俊开始也看不上她,觉得她虽然大方,但是胖。刘童瘦了以后,那就另当别论。以貌取人的年纪,人人都会分到长长短短的因缘。中学以前,两人太熟悉了,熟到什么程度呢,刘童就仿佛是自己家里有钱无脑的堂表姐,过年都要走动,他俩横在屋里看周星驰看三眼神童,跑到户外踢踢毽子、放放鞭炮,推推搡搡也是常见的事情。贾俊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很久都看不到刘童。刘童那会儿也没看上贾俊。因为她母亲看不上贾俊,老跟她说,结婚是第二次投胎,眼睛要睁大。刘童第一次把贾俊当一个男人来看,就是因为把眼睛睁老大了,贾俊帮她点眼药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记得那个青春片般的场景,贾俊抱着篮球跑到教室里对她吼:“眼药水拿出来,我去洗个手就来帮你点。”班里同学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只有刘童知道郑梨喜欢贾俊,他们俩也许能成。这取决于郑梨的眼神,实在是摄人心魄地痴心。贾俊的想法,在那时反而是不重要的。郑梨对刘童说:“你的眼睛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我也想得这个病呢。”刘童觉得电视里的林黛玉活生生爬出来了,像贞子似的。但后来郑梨和贾俊真成了夫妻,居然也是因为刘童大学时的加火添柴。刘童不是没有后悔过,但这样的事和谁细讲?谁没有年轻过呢?

且不说郑梨从一开始就坦坦荡荡对刘童说,我中学的时候跟你玩,推荐歌给你听,借你MP3,推荐电台的主持人给你欣赏,没一件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因为我喜欢贾俊。但因为喜欢贾俊,我的确也开始觉得跟你做朋友蛮好的。刘童心想,呸,不就一个贾俊吗,至于吗。刘童几乎是尽其所能将贾俊从小到大的事情,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姑姑婶婶姨妈的矛盾,跟画宁国府荣国府的人物纲要一样画给郑梨看。但郑梨不要看,她对此没有任何兴趣。郑梨只问,那贾俊喜欢什么样的人?他最喜欢哪个女明星?他喜欢你吗?刘童心想,当然是啊,不然呢,可是我看不上他啊,其实我也看得上他,但我妈看不上他。刘童于是对郑梨说,贾俊这个人啊,自尊心强。心里都明白的,但是倔,好啊,你就刺激他就行了,他一定会往相反方向走的。那要不我来刺激刺激他,虐贾俊,我拿手啊!我好人做到底,可是你真的想好了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吗?

郑梨说,嗯,为了他我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

刘童心想,你是有病吗?你哭你也不跟我说,果然是没把我当真朋友,只是利用我。你也太不是人了。但刘童又想,不就是个贾俊吗?那我连带你郑梨一起虐好了。男朋友,有的是。

刘童对郑梨说,你要有耐心。我妈不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我妈携带着背后大概几十号大姨大婶都会劝我们分手,这事吧,贾俊肯定受不了。所以你得忍耐一阵我和他一起的日子,在此期间我会跟他说你有多喜欢他,你也多跟我说说你到底哭了些什么玩意儿。完了我再把他甩了,我保证他会来找你的。你要保守秘密,永远!

郑梨说,好的呀。

那年她们二十岁。贾俊和刘童谈了七个月的恋爱,刘童就甩了他出国了。

贾俊后来果然来找了郑梨。郑梨一直记得她的诺基亚收到的第一条贾俊发来的短信是:“今天星期天欸,你无聊哦?”

郑梨问贾俊,你们老家是怎么办葬礼的呀?是不是比我们城市里要复杂一点?

贾俊没说话。

告别的时候,小姨妈哭得梨花带雨,但姿态还是矜持的。舅舅也眼睛涨得红红的,虽然自从外公过世那天以后,他们也没怎么见到过他。最后在选择谁陪去火化炉的时候,家庭成员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僵持。郑梨父亲说,那我去吧。贾俊说,那我也去吧。他们二话不说就上了车。郑梨本来也想去的,但不知为何又突然想陪陪妈妈和外婆。

郑梨外婆看起来很憔悴。也许是因为家里太暗的缘故,放到户外还是高亮的灯光下,她便难得显现出风烛残年的那一面来了。奇怪的是,她这样衰老蹒跚,到底是怎么去的免费旅游,又是怎么买回来的那么多奇怪的保健品,真是一个谜。她看起来连跨越一个区都要废掉许多体力,今年听说已经去过四次黄山了。听母亲说,那些销售员都会跪在地上对老人们说“妈妈,你怎么那么久不来,我好想你啊”之类的肉麻话。小姨妈和舅舅也一致表示鄙夷,现在的时代,为了钱,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啊。我们真的做儿子女儿的,这种话反而说不出口的。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

外婆仿佛要晕倒的时候,零星的家人又显得一团乱。

是不是低血糖啊?这么一大早的。谁有巧克力?小姨妈问。郑梨于是从包里取出一块来。上一块,她还是给外公吃的。好在,外公再也不会饿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饿,不会有人假装不知道,不会有人知道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梨心里还牵挂着刘童。但她也不敢回头再去找她,郑梨甚至希望外公这里能快点结束,或者刘童那里仪式的时间能长一点。她家族里是谁过世了呀?贾俊一定也认识的,真可怜。都把她从国外喊回来了,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她看起来有点胖了,一胖就显得矮了半个头。但气色还是挺好的,黑色的套装也看起来不便宜。她这些年都在干吗呢?她会不会还记得他们俩呢?

想起来,郑梨早早就把刘童发给她的最后的短信删掉了。但那台手机她始终没有丢掉。那台手机实在知道她太多秘密了。她要把它像石头一样埋在家里。比方刘童对她说,贾俊被我气走了,你放心,他恨我,他不会再来找我了。郑梨问她,我能问是发生了什么吗?刘童说,我说我妈看不起他,要我跟他分手。他不信,每天来我寝室楼下找我,给我送早餐。我给他看了我的签证,给他看了我的财产担保,然后丢给了他两千块钱,让他来找你,带你玩。两千块钱,够他在网吧玩两千个小时玩到中年危机,也够带着你玩到生娃了。郑梨问,他说什么呢?刘童说,你不是人。

郑梨本来是想琢磨,最后这句话是贾俊说刘童的,还是刘童顺便说给她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贾俊是真的喜欢刘童,还给她送早餐,这真令人伤心。郑梨越想越难过,最后不想理刘童了,真是的,有钱了不起啊。隔天郑梨又觉得,这事根本不是她想出来的,她错在哪儿了?喜欢人不犯法啊。这就更加生气了,索性不再回复刘童。在校内网上,郑梨看到贾俊把刘童删掉了,删掉之前,还去她的页面看了一眼。然后,郑梨也把刘童删掉了。删掉之前,去那里看到了贾俊的脚印。

但时过境迁,尤其是经历了巧克力囊肿、四次取卵、三次放胚胎、输卵管介入……之后,郑梨忽然想起刘童最后一条短信中的话,是不是一个无心的诅咒呢?后来贾俊经常对她说,不要着急,一步一步来。到底哪一步才是第一步,她又已经走到了第几步呢?在一次一次取卵的手术室外,郑梨都感到十万分的恐惧。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中真心想和丈夫同归于尽的时刻。她已经感觉到贾俊问她的一万次“疼吗”中掺杂了越来越多的礼貌和厌倦。有时例行公事一般做爱完毕之后,贾俊用纸巾拭去身体上残留的液体,也会自嘲般地说上一句“我们的孩子啊”,有一回郑梨听到这话就哭了,原以为贾俊会紧张,没想到贾俊反而看着她说:“你们妈妈舍不得你们啊,都哭了。”然后高喊着“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假装要吃掉点什么,一跳一跳地跑走了。那个表情真是太吓人了。郑梨吓到连自怜都忘记了。

“你要保守秘密,永远!”记得刘童说。

“好的呀。”郑梨说。

2004年12月28日,上海下了一场大雪。

那天放学后,大家都很兴奋。郑梨对刘童说,想去外滩玩一玩,看雪看江。她知道刘童会叫上贾俊。贾俊那时正在操场上和其他同学一起疯疯癫癫地滑来滑去。这节是体育课,上得十分涣散。老师们也知道,这样的天气,收不住学生们兴奋的心了,不受伤就好。郑梨和刘童则躲在楼上窗台前,两人捧着一模一样灌满热水的味全每日C塑胶瓶,眼看操场上其他同学滑来滑去。南方的冰雪天,最好看的永远不是雪,而是自以为不会滑倒的人。

窗台上有一些冰,冰上又敷着一层冰霰,可以划开写字。郑梨写了一个“JJ”,刘童以为是林俊杰,说“风到这里就是黏”是什么意思啊?郑梨没有睬她,说:“26路人很多的,我们早点走。”

江边风雪里,贾俊一个人打着伞,他不知道该走向谁,走向谁才是对的。有辆卖热珍珠米棒子的小店正放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歌曲。郑梨和刘童瑟瑟缩缩戴着帽子,越走越近,近到看得到彼此挂着冰霰的眼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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