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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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回。
见字如晤,阿回。
亲爱的阿回。
……
春日好,阿回,展信佳。
燕城今日下了雨,我听说江城也是。
犹豫了很久方才第一次提笔与你写信,措辞局促之处,望你可以谅解。
首先,阿回,非常抱歉缺席了你在学校的家长会。听秘书在电话里讲,你昨晚在广播里为全校师生做了一场演讲,语调从容,不卑不亢,结束时教室里都是夸奖你的声音。你应该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即使我未能到场,你所听到的掌声中也永远都会有微不足道但诚挚的一刻来自于我。
有件事一直没有同你说,事后想要提起,又不知从何开口,思考了很多次,最后仍然只敢写在信里。
宿溪,你的好友,我与他谈了谈,内容不多,只有关暂缓你二人进一步关系的话题。他将毕业离校,秋季计划赴美念书,你小他一级,未来变数许多,我不愿看见你为了任何人轻易折改自己的前程——包括为我。
但我不知这样的大家长作风算不算是以爱为名给予你的另一道枷锁。
与宿溪的谈话其实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你的班主任履行职责向我提起他与你在同学中的传言时措辞很温和,而比起有同性可能心仪于你又或你们其实是两情相悦所带来的简单错愕,我当时的情绪还要更复杂些。
喜欢什么人其实都无妨,但我意识到你正在长大,阿回。
我总觉得你还小。
可因为不堪诉诸的缘由,我近日时常陷入混乱,不断思考我们的关系,甚至开始隐隐盼着你快些成人……但我确实不该这样。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阿回,你小时候曾经问过我,你被遗弃,是不是因为对于亲生父母来说自己其实是多余的——一直没有提起,我其实寻找过你的家人,但很抱歉,我竟然真的未能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你像是从天而降到我面前的礼物,有的时候我甚至会突然觉得,你也许是专门为我而来的——虽然很可笑,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我当时却回答你: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
冷漠,不近人情。
你却在之后笑了起来,说:那我与先生便是一样的人啦。
我记了许多年。
你的确还小,阿回。
我企盼你自由。
程恪行
另,你送的风暴瓶被我放在了阳台上,晴雨预报效果很好,我想你不必担心这学期的化学测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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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回敬启。
收到你从剑桥递来的明信片,回信刚刚送走,但此刻我坐在桌前,还是又一次提起了笔。
很抱歉,阿回,我好像总是在道歉,但很抱歉,未能如约陪你毕业。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挪好了行程,除了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我那一天并没有任何其他安排。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自你来到雁清山,这好像是第一次,我们相隔这么远、这么长久。但你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阿回,我其实单方面地去见过你几次。
每一次心血来潮前往你的城市,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毫无计划,只有终点是唯一的。又或者说其实还是有计划的,行程通常起于你给我发的信息,考试、辩论赛、舞会……我会拿想陪伴你完成一切仪式的理由当作一次次去见你的借口,但我从来不敢真的见你。 你和我提起过,加州的那间公寓楼下有一盏永远不亮的路灯,我嘱咐你夜路不要走那个方向,但那却是我自己据守的港湾。我从机场开车过去,到的时候通常很晚,你住学校一般不会来此,很多次那扇窗户都是暗下去的,偶尔亮起,我便猜测那是不是你读书的夜灯。
程恪行是只敢在暗色中窥伺的懦徒,所能做到的全部就是靠坐在车里出神,并赶在日出前原路返回。
有一次我到的时候你的灯依旧是暗的,我走到那盏路灯下,突然收到了你的通话请求。
我永远也无法向你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茫然,惊讶,忐忑,我下意识地将手机铃声静音,抬头看向你的窗台,你就站在那里,阿回,我忍不住立刻后退藏入更暗的阴影中,但心里却也同时在可耻地期待,或许你能不经意低头,看见我。
但幸好你没有。
我看不清你的脸,阿回,但我能想象到你的笑。你根据听筒中的风声问我此刻是否站在花园里,你向我讲起这一周的生活与教授在课上讲的笑话,然后你说你很想我。
阿回,我总是很想你。
我年幼失怙失恃,少时曾无数次盼望人生像一本书,可以追寻目录索引直接翻到最后一章。
你来到我身边之后,我的愿望未改,但如果真的可以将那纸薄薄的目录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只可能一次次回到过去,去到我遇见你的那个雨天,抱着小小的你再走一次雁清山的一千六百八十一级山阶。
迟来的毕业快乐。
虽然你不会知晓,但不必遗憾,阿回,我其实并未缺席你的夏日。
那个恋慕了你一个世纪的人
书于寂静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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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安,阿回。
这是你第二次在北方过冬了,上一次你说,燕城的冬天要比江城暖和许多,我认为这个定论下得或许稍显草率,特别是在我有预感这即将成为你延长回家期限的借口之后。
但燕城的冬日的确很美,下一次赏雪,希望我们可以同去。
你刚才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是留在燕城的信。
你终于看到了最早的那一封,还没有拆开,先来问我为什么这一封的厚度那么与众不同。
我没有回答,只是叮嘱你不要拆开,但我想你会看穿我的口是心非,并且善解人意地装作的确未曾看见。你总是那么好心,会为我随年岁增长的愈加嘴硬留足面子。
不过我还是决定亲笔告诉你。
在你高二春假后的返校日,我抵达燕城,决心为你写一封信。我措了很多次辞,手边堆满了许多张只才开了头便被废弃的纸张。每当看到那些残缺的信件,看到那些酸涩的笔触开头,我便会无数次想起自己当时梗絮纷乱的不宁心绪,我以前看不得,于是将它们封进了同一纸信封。
如今虽仍未敢说完全坦然,但至少我已拿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全部坦诚。
阿回,我从前曾一次次卑劣地想过,你或许终有一天会知晓我的心意。后来我又觉得自己运气终究不好,竟被你以那样的方式知晓,自苦不已。但转念想一想,或许所有运气都用来遇见你,倒也划算。
后来,你说你也爱我。
我昨晚做了场梦。
梦里又回到你小时候,家里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便来请教我。
但其实我也不知。
我回头看你,你却突然是长大的模样,笑眯眯地也在看我。
应该叫你什么好呢?
梦里面,我用钢笔点了点你的额头,轻声试探了一个称呼。
你便弯弯眼睛,答我:“在哦。”
那画面太真,我几乎无法分辨究竟是否是梦。
盼归,程太太。
我和珍珠鸟都在家等你。
恪行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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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爱的程先生:
展信佳。
已记不清是今年第几次与你通信,但之前都是在楼下的花园写完后,交给家里的小鸟飞上楼给你的,所以这大约能算今年第一封拥有邮戳的信件吧。
千言万语汇于心头,突然又不知该从何写起——其实每一次给你写明信片时,我总是这样。
燕城近日的天气很好,我昨天去见了那个叫我哥哥的孩子,他叫程皎,你还记得吗?他有喜欢的人和新的生活了,我并未打扰,只是去远远地看了看,单纯为他开心。而我当时看着他在蛋糕店里笑眯眯地逗那个男孩玩的时候,突然便想起了你。
下午的时候我整理书房,看见了一本顾城的诗集,大约是你上次留在这里的,里面还有一页夹了书签。
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
春天在每个夜晚数她的花朵
我也很喜欢这两句。
一直没有说过,与你对视时,我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在你眼中过完了这一生。
你不要皱眉头,亲爱的阿回的先生,我向你保证那是非常好的一生。
而之后更让我欣喜的,是醒来之后发现,我们的确还有很长的一生可以相伴。
燕城的工作快要结束了,我很快就会回来,没准还会比这封信更早抵达你的身边。想想觉得很奇妙,虽然效率更慢,但书信却可以把此刻的我交与未来的你。
很高兴爱上你,程恪行。
来自一个即将恋慕你再一个世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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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阿回。
给阿回。
给阿回。
给阿回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