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李杜】奉旨成婚之二

“承喜娘娘?”

杜玉章听婆婆简单说了来意,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说来也是,入了冬,确实是时候拜娘娘了。只是没想到这里这样早,一般不都是在正月初七?今日才是腊月初七啊。”

“那不一样,不能冲撞了正位娘娘的。”

阿婆慈眉善目,还专门端了汤水来。告诉李广宁和杜玉章外面天冷,叫他们暖了身子再出门。

“老婆子动作慢,我先去收拾收拾。你们后生两个喝了汤,咱们一并动身。”

杜玉章忙道了谢,替阿婆拉开房门。等他走了,李广宁有些疑惑,

“什么喜娘娘?玉章,皇宫中对各色节庆最重视不过,我却不记得正月初七还有这么一项活动。”

“宫中都是正节正典,能在宫中祭拜的神明那都是铸了金身,礼部登记在册的。可是咱们大燕之大,各地乡土神祇还不知有多少。陛下,这位喜娘娘是东南几个郡县非常崇拜的一位神祇,据说原本是前朝宰相府的小姐。当地另一姓徐的官员十分英俊年少,娶妻多年不曾有所出。这位小姐在庙会上见到那位大人,是一见钟情,愿意自降身价替他做妾。据说,那大人与夫人十分恩爱,多次拒绝,可挡不住这位喜娘娘的一片痴心。而宰相也对女儿这公开追求男子的行为十分痛恨,认为辱没门楣,在一个大雪夜将女儿赶了出去,宣布与女儿断绝了关系。”

“还有这种事?朕看这女子十分糊涂,确实辱没门楣。若是那男人家中无妻,她一片痴心倒还算可堪怜惜;人家夫妻两个好好的,关她什么事,却一定要插一脚?”

李广宁颇有些不屑,

“后来呢?”

“后来,这位小姐在冰天雪地中冻饿不堪,更遇到了歹人,差点丧命。她想在死前看那大人一眼,拼着最后力气来到大人门前,却被大人的结发夫人的侍女看到,要赶她走。

却不想,这动静被官员的夫人听见了,她便将小姐带回家去,细心照顾。小姐在官员家中住了几个月,回首前半生大起大落,痴心善恶,最终是大彻大悟,白日飞升了。飞升前,他感念这官员与夫人的恩情,赐他们一子一女,传了家中香火,也成全夫妻恩爱之情,日后这孩子也入了朝堂,成了栋梁。这就是所谓喜娘娘的来历——主管的是姻缘美满,子嗣繁衍。只不过,这传说里,女子不经父母媒妁之言便妄言姻缘,总归为圣贤道理所不容。所以,虽然这位喜娘娘在这边香火旺盛,也不入朝堂诸君的眼。陛下,您在东宫长大,所听所读都经过挑选,没听过也是正常。”

“哦。”

李广宁点点头,

“那玉章你呢?你也是高门大户,怎么你却听过这种稗官野史?”

“我?我幼时不爱读正经书,杂书却读过不少。后来被父亲狠狠打过几次,才知道上进。要论这种稗官野史,我还真读过不少的。”

“是吗?是朕孤陋寡闻了。”

“这算什么。陛下读的都是帝王学问,臣不过读些诗词小道,杂书闲论,这些事陛下本来也不必知道的。”

“有道理。朕本来也不用知道——玉章知道,就是朕知道了。反正下半辈子玉章也不会离了朕的左右,朕不知道时,就问问玉章就好了。”

李广宁说得理所应当,神气十足。倒好像杜玉章博闻强识,却比他自己懂得多,更叫他骄傲。他替杜玉章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将自己那一件大黑的貉子斗篷披在他肩膀上。

“虽然不如你那一身银白的好看,但这件更长些。雪地里寒凉,你小腿上那袍子太凉,别再受寒了。”

“好。听陛下的。”

从不喜欢黑色的杜玉章,这次却一点没有异议。他拢紧斗篷,长而蓬松的貉子毛拂过脸侧,更将他浑身都烘得暖暖的。

他突然想起昨夜那人将他牢牢锁在怀中,肌肤相亲,抵死缠绵。在那人怀中,他也感觉这么暖,这么踏实。

杜玉章又将斗篷紧了紧。他唇边带了一点笑,腮边却微微红了。还好,李广宁在他背后,看不到,更猜不到他这份情不自禁的联想。

这时候阿婆也披上了棉袍,二人随着她的脚步而去。昨日的雪先化了一半,之后才渐渐积了厚厚一层。雪底下是一层冰,一步一滑。杜玉章两次差点跌倒,都被李广宁扶住了。

到了第三次,李广宁道,

“玉章,恐怕是这个斗篷太大,你穿着有点绊脚。算了,还是我扶着你一起走。”

“陛……宁哥哥,这样不好吧。若是被人看到,恐怕要猜疑。”

“猜疑?猜疑什么?猜疑你我关系?”

李广宁嗤之以鼻,

“我早对你说过,不必这样遮遮掩掩。就算被旁人知道了又如何?谁敢对你说半句闲话?我一脚踩烂他的脸!莫说是这里,就算在朝……在京城里,当着那些人的面,我也敢给你个身份!”

“……”

杜玉章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可并不特别开心。他心中所顾虑,却从来不是李广宁的决心与诚意,而是其他一些东西。

但李广宁已经坚定地伸出手臂,揽住他肩膀。这不仅是替他稳住身体不要滑倒,更带了宣示主权的意味了。

杜玉章悄然抬头看了一眼那位阿婆。阿婆一直走在他们前面,时不时回过头来给他们指一下接下来的方向。按理说,她该会注意到两人分外亲密的姿势的。

但她只是第一次见到时微微睁大了眼,却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很快,几人与街上其他参加祭拜的村民汇合了。众人都踩着雪,向着村口一座娘娘庙汇合。其中有几个壮年男人扛着竹子扎成的步撵,上面潦草地扎了个棚子,样子很像是个花轿。只是上面没有什么大红喜庆的图案,却用素色粗布围了围,就算成型了。

“这是什么?花轿不是花轿,步撵不是步撵。这位喜娘娘出门就坐这个?看起来实在太过粗糙了。”

“这……先不论喜娘娘坐不坐这样的花轿。单说喜娘娘她是位送子的吉神,为何祭祀她的东西与多子多福无关,却看着像个花轿?真是有些奇怪。”

“你们说的,那是正位喜娘娘。”

阿婆却突然开口了,

“我们这里供的,是偏位娘娘。”

“偏位娘娘?那是什么?”

“那就是当初徐大人家中那位男夫人啊。”

“什么男夫人?”

“徐大人当初明媒正娶的,是个男人。所以他虽然官居高位,在他的故乡樟州却是个笑话。到如今,樟州还有骂人的话,叫‘你生个儿子娶男人’——在樟州,这是最重的话。若是对着人家这样骂,意思是诅咒人家断子绝孙,都便宜外人。那就成了个死仇了!”

杜玉章脸色变了。

方才他才给李广宁讲了那故事,当然知道那位前朝的大人就姓徐,他自然更知道,在民间传说中,那一位小姐之所以痴心不改,明知道徐大人已经有了妻室依然死缠烂打,是因为那一位“徐夫人”,其实是个男人。

男人可以为妾,可以私通,可以养来做房中一个玩物,却绝不能够做一人的“正妻”。

在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从前朝,到大燕……一直如此。

男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正妻。

李广宁听到这里,也是面色一寒,侧头看了杜玉章一眼。

“玉章,你脸色有点难看。是不是冷了?若是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这什么喜娘娘的庙——有什么好看?不看了!我带你回去。”

“不……没什么。”

杜玉章面色是有些白,却依旧笑了笑。只是这笑有点惨然,叫李广宁心里狠狠一疼。

“我们还是去吧。已经走到了这里,也不好再折回去。我也想去看看,这供奉了这位南夫人的祭祀,是什么样子的。”

“这……”李广宁却心疼。他握紧杜玉章手腕,“你不要勉强。”

“我不勉强。宁哥哥陪着我,怎么会勉强?”

这是许久以来头一次,听了这句“宁哥哥”,李广宁不觉得情潮翻涌,却只觉得心里绞着疼。他更用力地握紧杜玉章的手,向他点了点头。

那位阿婆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二人。她站立的地方距离二人稍微远些,听不清二人的低语。只是,看到李广宁握紧杜玉章手腕,她面上笑容似乎更明显了些。

很快,几人到了那喜娘娘庙前。阿婆突然开口了。

“二位后生,老婆子年轻时候曾经犯过一件错,后来悔之晚矣。后来在偏位娘娘面前发过愿心,却一直不能还愿。今日见了你们两个,竟好像是上天派来还老婆子这个愿,叫老婆子不要带着罪入土。你们能不能帮老婆子演一场戏,成全老婆子这一场心愿?”

杜玉章还没回答,李广宁已经将他扯到背后。他眉毛挑起,脸色不虞,

“这位阿婆,你打的什么主意?玉章心软,你有事别找他说。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就是。”

“宁哥哥,也不必这样……”

“别多话!”

李广宁回头冲他一声低斥,

“你最心软,又见不得孤老弱病,我还不知道你?她年纪大,求你几句,你便什么都答应了!到时候见你为难,我不着急?你别说话,我来说!你去庙里等着。”

“宁哥哥,你客气些。阿婆年纪这样大了……”

“知道!快进去!外面风大,吹着不冷吗?”

“哦。”

杜玉章乖乖进了庙里。李广宁等他走远了,才骤然沉了音调。

“你想干什么?”

“老婆子不想干什么。只想请你们做一场戏,成一场亲,全了偏位娘娘一个心愿,也赎了老婆子的罪过。”

“成亲?”

“是啊,就在偏位娘娘座前,扮做这偏位娘娘和徐大人的样子,成一场亲。”

“你开什么玩笑!”

李广宁第一反应是荒唐。他是什么身份?堂堂大燕的帝王!怎么可能在这荒郊野地,和这些村野愚民一起胡闹?装神弄鬼,那是乩童才做的事!

“难道你不想,有一次机会与他当真身着吉服,祭拜天地,成一次亲?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久,也见过许多痴儿怨女了。后生,你们两个谈吐衣着都不像凡人,怎么相伴着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这是罪臣之地,是前朝遗民流放之地,你们不知道吗?莫不是为了躲过世人的眼光,才能得了片刻自由,才能像昨日那样相伴相守?”

李广宁一顿,他没想到自己与杜玉章随意而走,竟然到了前朝遗民隐居的地方了——怪不得这里有别处不常见的“偏位娘娘”的习俗。

前朝已经被大燕覆灭了百年之久,遗民经过几代传承繁衍,也早就成了大燕的子民。李广宁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与玉章真的身着吉服,拜天地,成亲……只有躲过世人的眼光,才能真的相守?

“胡说八道!”

李广宁突然一声低吼,面色更加难看,

“只要他想,我现在就带他回家成亲!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没人敢指手画脚!这种神鬼之事,荒唐透顶,你不要想了!”

“后生,你与那一位徐大人当真是像。”

李广宁言辞激烈,阿婆却笑得怅然。眼睛里倒好像有一丝悲悯,有一丝怀念。

“偏位娘娘选了你们二人,后生,你就不要推脱了。不过是一日的梦境,到了傍晚,这仪式就过去了。你们之间依然是你们,不会有什么改变,也不会有什么长久的影响。可是这一日的梦,会让那一位很高兴。后生,他身上那件斗篷是你的吧?那是最好的黑貉子,价值不菲。你这么心疼他,不想让他高兴吗?”

“他根本不喜欢这种胡闹……”

“那却不一定啊。以老婆子的眼光,他只怕心里早盼着有这样的一场胡闹——借着胡闹的幌子,原本不敢想,不能想的事儿,才能假装成了一次真。”

又一阵冷风,卷着满地雪花打过来。李广宁有些愣神,阿婆却已经往庙里去了。

【李杜】奉旨成婚之三

李广宁心里有点发空。他突然很想杜玉章在身边,最好能用力将杜玉章搂在怀里,才能将心里这块空荡荡的地方给填补上。

李广宁踏进庙里时,正看到杜玉章站在几个喜婆身边,看着她们手中什么东西。杜玉章偏着头看得仔细,面上带着好奇。

“玉章……”

“宁哥哥!”

杜玉章回过头,对着庙门方向笑。不知道是不是门外积雪莹莹,反射到了他脸上。李广宁觉着他眼睛在发亮。

“玉章,你在做什么?你……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好。”

杜玉章拎着一条红盖头,高高兴兴到李广宁身边来。他将手里那盖头展开——那不过是红色粗布裁剪而成,周围用黄丝线打了绺子,上面缝了些鸳鸯图案。看起来十分粗糙,杜玉章却认真地捧在手心里。

“原来这边有个习俗,祭拜这位偏位娘娘时需要再进行一场成亲仪式,是模仿当年他嫁给徐大人的场景。只是因为他是男子身,所以这成亲双方都要是男子。阿婆对我提议,说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投宿庄子,说不定是与这仪式有缘分。她问我们要不要亲身扮上,去扮演这个成亲仪式……宁哥哥,你说呢?”

他抬起脸,唇边眼角弯弯,带了点期待的光。李广宁心里突然一堵。他低声问,

“玉章,你愿意?你不觉得荒唐,不觉得……莫名其妙?”

“我……”

杜玉章嘴唇张了张,抿了起来。他低头看了手中盖头一眼,眼中那雀跃神色不见了。再次抬起头时,他语气如常,带着笑说,

“陛下说的是。咱们在外面这么久,胡闹习惯了。我……我也忘了陛下的身份,是不该做这种事。我也是一时兴起……”

“玉章,你很想去吗?”

“……也不是很想去。陛下不去,我也不去。虽说是随意找两个男子也行,可若不是与陛下拜堂……”杜玉章又顿了顿,摇头失笑道,“自然,是做戏,都是假的,胡闹而已。但就算是胡闹,若不是与陛下,我也觉得心里怪怪的。陛下,你在这里等我,我将这盖头给他们送回去。”

说着,杜玉章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了。他吃惊回头,看到李广宁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手腕上拉力渐大,将杜玉章越拉越近,几乎撞进了李广宁怀中。李广宁的声音在杜玉章耳边响起,

“别送回去。朕愿意。咱们先在这里成一次亲,就当是个预演。日后,朕一定迎娶你为朕的……”

“陛下!别说了。”

杜玉章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陛下,这就是一场胡闹,什么也不代表。就当是一场梦,咱们放纵一次,做一次梦,做完了就接着上路……陛下别乱说,更别乱想。行不行?”

“玉章,你……”

李广宁声音有些艰涩。他轻声道,

“玉章,朕是天子。朕说能给你个身份,就能给你。你若是不想要那是另一回事,可若是你想要,朕什么都能给你!你何必这样……”

“陛下!”

杜玉章打断了他,

“我不要身份。那对我没有用。若是我想要那个,早年陛下叫我入宫做个妃子,我为何不去?”

“那时候都是朕对你不好,而且妃位总归是妾,你又有和谈的抱负未曾实现。但现在我可以给你后位,也可以……”

“都一样。我真的不要。我只要我的宁哥哥好好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说罢,杜玉章伸出手,将李广宁的手握在掌心,

“宁哥哥,咱们走吧。”

……

阿婆听说杜玉章和李广宁答应了,显得很高兴。她似乎在这庄子里地位很高,这场祭拜也是她在张罗。在她的指挥下,两人很快被妆扮起来。

李广宁还好。不过是普通的新郎行头,虽然布料粗糙些,也不算特别合身。但好在他本人器宇轩昂,穿好了行头也叫众人眼前一亮。

杜玉章这边,身为“新娘”,倒被那些村妇婶子好生捯饬了一遍。多亏吉服本来就是给男子准备,尺寸宽大,他穿上倒不至于特别局促。只是那个布料,那个款式,实在是俗气。连李广宁看了都皱眉头,觉得难以忍受。

杜玉章自己照着镜子,也是一愣。他抬起手摸了摸那有点翘起的衣襟,和歪歪扭扭的刺绣,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显得一脸茫然。

李广宁将他拉到一边。

“这什么衣服?太辱没你了。我刚才问了旁人,也不是非要今日成亲不可。祭祀七日,哪一天举行这个仪式都行。玉章,我叫侍卫拿着你的尺寸去前面找个大裁缝铺子,好歹用绸子裁一身喜服。”

杜玉章这才回过神来,他用手摸着上面的贴片绣花,忍不住露出苦笑。

“宁哥哥,你觉不觉得……其实绣工差到这样,连是鸳鸯还是母鸡都看不出来,反而还挺质朴有趣的?”

“玉章,你是在逗我玩么?我可是记得从前你的宴会礼服,不过是刺绣的针脚勾花了一条线,你就不肯再穿了。当时我说没人会看得那样仔细,你却告诉我——别人不会知道,我心里却知道。我知道了,这一整晚我心思就都在那一根勾花的刺绣上,根本没心思管什么宴会了。这会子,你告诉我这东西质朴有趣?”

“那时候小嘛。”

杜玉章笑了,

“加上宁哥哥那时候惯着,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现在我也惯着你。咱们不穿这个,什么玩意!”

“别这样讲,这是吉服啊。现在咱们可是一对终成眷属的新人。我方才听他们说,这位娘娘为了嫁到徐家,也吃了不少的苦。既然我扮做他,就要像他——他在成亲之时,恐怕心思也不在这礼服上,只在对面那位心上人身上。”

说着,杜玉章伸手整了整李广宁的外袍,勉强将那件衣服的褶皱展平了。他低声道,

“宁哥哥,我现在也一样。虽然这新郎服也不怎么样,不过宁哥哥穿着,就不觉得难看了。”

“这……行吧。反正衣服再差,里面都是我千金不换的小玉章。”

说句实话,看着杜玉章穿这种笑话一样的喜袍,李广宁心里是一百个不舒服。可杜玉章自己兴致却还不错,他就只能勉强忍下了。

就在这时,几个村妇捧着个妆钿匣子过来。其中一个拿出一张大红胭脂,就要往杜玉章脸蛋上按。李广宁挡开她的手,

“做什么?”

“给新娘化妆啊。”

“他已经很好看了,用不着。”

“哎呀,新郎官看新娘子,当然是越看越好看。可是这位小官人长相是一等一没的说,只是总归是男子样子,不像位夫人。总要涂抹一番,多少与女子有点相像才好——不然,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怎么给人家做夫人呢?”

“你这人真是!”

另一个村妇捅了她一下,

“当着偏位娘娘的面,你就这样讲,也不怕偏位娘娘怪罪?”

“偏位娘娘才不会怪罪呢!他当年不也是舍了那些功名,再也不抛头露面,穿了一辈子女人衣服,才进了徐家的门?”

说着,她那粗大的手又要往杜玉章脸上招呼了。李广宁冷着脸,再次将她挡开。

“你别碰他!”

“这小郎君你好不讲理!护得这么严实,这是真当小官人是你家娘子了?”

那村妇说完,还吃吃笑了起来,好像讲了个特别滑稽的笑话。

“我可是村子里的喜婆,这村子里要上花轿的姑娘,都是我给开脸妆扮。你放心吧,‘新郎官儿’,我准保把这位小官人给收拾得漂漂亮亮,比真正的大姑娘更水灵标致!”

“我觉得他这样就很好看,用不着浓妆艳抹,更不用一定像个女人。”

“可这是仪式……”

“仪式?不是拜神的仪式么?若是你们那位偏位娘娘真的这么想要一个像女人一样的新娘,你们怎么不去找个真女人?让开!”

说着,李广宁将那张胭脂纸拈起,塞回女人手中的妆钿匣子中,直接牵着杜玉章走开了。

等到偏僻处,李广宁还蹙着眉头,一脸不高兴。杜玉章看着他,忍不住地笑。

“宁哥哥,我发现你今日火气特别大。怎么这样容易生气?你就这么不喜欢做这场戏么?”

“我是不喜欢你被她们搓圆捏扁的。我的小玉章,是叫她们随便上手糟蹋的么?你看看那老婆子自己画的跟妖怪一样,她还想荼毒你?做梦!”

李广宁越说越气,伸手用力捏住杜玉章的脸,狠狠蹂躏一番。当真是“只准皇帝放火,不许村妇点灯”——杜玉章这张脸,搓圆揉扁也只能他自己来。

却不想,方才指头上沾了胭脂纸,还留了许多红色在上面。这一捏,就在杜玉章脸上留下两个圆圆的手指印。李广宁一愣,忙用手掌去抹——那胭脂本来就是做这个用的,哪能一抹就不见了?反而是半张脸蛋都红晕起来。

“这……”

李广宁无奈,只能将掌心残余的胭脂也往杜玉章另外半张脸上抹过去。杜玉章就垂着眼,任凭他一点点揉开颜色。虽然是荒野地方,这胭脂颜色竟然还真的不错,是一点桃花红,晕开后,就像是从骨血里沁出的一点血色,带着点人比花艳的柔媚,更带着不胜娇羞的温柔。

李广宁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柔。将那一整张脸都慢慢揉抹过一遍,他手指托起杜玉章下巴。

杜玉章就笑盈盈地,抬眼看着他。

“玉章,你真好看。”

说着,李广宁将指尖上残留的胭脂分别点在了杜玉章两眼角上,又用指甲挑成上勾形状,再慢慢揉开边缘。本就是绝色的人,这样眼角晕开薄红,更楚楚动人了。

若真的是新娘子成亲前一刻,带着期盼与希冀,又带着一点娇羞……恐怕也就是现在含着笑的杜玉章的样子了。

李广宁心跳一声一声,他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玉章,这样一来,就显得你唇色有点淡了。我给你点唇。”

“好。”

杜玉章乖顺地仰起脸。李广宁凝视着他,将掌心的胭脂都搓在手指尖上,再伸出手去。

可他没有去点杜玉章的唇,反而在自己唇上揉了一层。然后直接吻了下去。这个吻轻柔却缠绵,最初不过是蜻蜓点水,却渐渐揉在一处,难舍难分。等到二人分开,杜玉章唇间果然已经染上嫣然桃花红,眼睛里更是湿漉漉的,叫人怜惜。

“宁哥哥,你……你怎么突然这样。这里人多,虽然我们在角落里,可若是被人撞见……”

“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不怕任何人知道。被人撞见又如何?”

李广宁却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

“走了,这妆扮算是完事了,我们去看看仪式何时开始。”

【李杜】奉旨成婚之四

“来,新娘子,新郎官,先来在偏位娘娘面前许个愿,求偏位娘娘赐喜赐福,来年保佑这庄子风调雨顺,喜事应门,心想事成。“

随着阿婆低声的祝祷,李广宁携着杜玉章的手,两人在偏位娘娘神龛前合十行礼。杜玉章抬头看去,那台子上塑着一个泥胎神像,一身大红的嫁衣,这乡村工匠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只看那神像艳红俗绿的样子,根本分不出男女。

神像手中还拿着两把长棍子一样的东西,也是一样歪歪扭扭,涂着银闪闪的漆。杜玉章多看了几眼,依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偏位喜娘娘了。正位娘娘手中捧着莲花,那莲子众多,是多子多福;偏位娘娘手中却拿着一根笔,一把剑,和正位娘娘不一样的。”

听了阿婆的话,李广宁也抬头看了片刻,问道,

“看这嫁衣虽然红,里面的袍子是个书生样子。这位偏位娘娘跟着徐大人之前,莫非是个文人?”

“二人是同窗,都在太学读书。光看那时候的前程,只怕偏位娘娘还在徐大人之上。但偏位娘娘硬是自己断了前程,跟着徐大人进了门,做了个男夫人。”

阿婆回答了二人的话,语调却有些怪,好像有些惋惜似的。她摇着头说,

“是偏位娘娘自己选了这条路,自己一条路走到了黑。”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杜玉章,

“那一位后生,与当初的徐大人脾性真有几分相像。却不知你这小官人,与偏位娘娘相比,脾气如何?”

“我不过是一介凡夫,怎么能与神仙相提并论。”

“后生说的对。做个凡人,莫做神仙。凡人比神仙聪明得多,便不必吃那么多苦头,受那么多委屈。”

她好像话里有话,叫杜玉章心头一飒。但没能仔细琢磨,阿婆再次开口了。

“新娘子,跟我们来。花轿在那边等着呢。”

阿婆一边说,一边将大红的盖头给杜玉章盖在了头上。眼前突然失了远近,只有一片红色。

杜玉章心头突然一空,仿佛这转瞬间就换了一片天地。他忍不住呼唤一声,

“宁哥哥?”

按理说,李广宁听到他呼唤自己“宁哥哥”,是绝不会不答应的。可此时杜玉章身后却寂然无声。杜玉章就要去掀盖头,却被阿婆拦住了。

“新娘子,新郎官要在堂前等着你。快跟我们来吧。”

说着,一只枯槁的手牵起杜玉章,带他往外走。这是阿婆的手,虽然皮肉因为年纪有些枯瘦,却意外地有力气。杜玉章连迟疑的余地都没有,就被她一路带出了喜娘娘庙,一脚踩进了雪里。

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多亏阿婆还牵着他,他才勉强站稳了。

“小官人,徐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为人妻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接下来的路,就得靠你自己走了。”

——徐家?阿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路……不是要去祭祀吗?

杜玉章愣住了。可阿婆已经放开他的手,留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风更大了,阵阵刺骨寒意将他从头裹到了脚。李广宁为他披上的那件黑大氅也留在了庙中,杜玉章一个激灵,忍不住拢住身上单薄的嫁衣。

“夫人,上花轿了。大人嘱咐我来接您回府。”

一个漠然的声音响起,一点也不像是喜事来临。好像来接这位新娘回府根本不是他所愿,只是被逼无奈,所以语调里也带了冷漠。

“花轿……在哪里?”

“呵。”那冷漠的声音轻蔑地笑了一声,

“夫人,你们张家没人愿意来送亲,那些腻腻歪歪的仪式都可以免了。我们大人被老爷留在家中——老爷说了,既然大人翅膀硬了,敢拿自己的性命要挟老爷。那好,老爷就准他伤风败俗,娶个男人回来。只是,他绝不准大人出来丢徐家的脸,所以这个花轿我们大人不能来接。夫人,您就快点坐上轿子,我们也好快点将您抬回去!就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在樟州的街坊邻居面前丢人现眼了!”

那声音忽远忽近,却清清楚楚在杜玉章耳边响起。杜玉章禁不住原地退了半步,盖头下的一张脸煞白白的。

……这是仪式?这是什么鬼仪式?为什么要在偏位娘娘的神龛前,这样羞辱偏位娘娘的替身?

“还磨蹭什么?夫人嫌弃这花轿不好?再磨蹭也不会有人送亲,更不会有别人来接亲了!夫人是上还是不上?若不上,今日这亲结不成——夫人,您可别说是我们徐家看不上您!”

说着,那人声音渐渐小了,似乎真的要离开。似乎雪地里就只有杜玉章一个人被留下,他心里一抖,忙道,

“你别走!我们快些将仪式做完……我……我要找我的宁哥哥去……”

“宁哥哥?哈,叫得倒亲!”

那人声音更加不屑,砰地一声,将什么东西砸在杜玉章脚下。却是一挺轿子的轿杆。杜玉章摸索着上了轿子,没等他坐稳,那轿子就抬了起来,开始走了。

杜玉章猝不及防,被颠得摔倒在地,头也重重磕在座位上。他爬起来,却感觉轿子越走越快,越来越不稳当,而且那路线好像绕了好远——

可是娘娘庙不过十步见方,就连整个村镇都没有这么大?这轿子要抬到哪里去?

他心中惶急,伸手就要去掀盖头。可轿子猛然一颠,停了下来。

却不知是因为方才受了冻,还是一路被颠簸太过。杜玉章突然觉得胸中一阵憋闷,有些恶心想吐。他捂住胸口,干呕几下,眼前一黑。

恍惚听到耳边传来阵阵人声。

“真不要脸……勾引徐家的公子……”

“徐大人是前途无量的……却被他给耽误了!”

“不能生育……耽误徐家传宗接代……”

“还问为何不能出门?出门去丢人么?就老式待在家中,别去惹麻烦!”

“那可是宰相家的小姐!怎么能做妾?大人胡闹了这些年也该够了!为何不休了他,将宰相小姐迎娶回家?”

“上天赐了一对儿女又如何?终究不是亲生的……”

“都是他……连累少爷和小姐在外面被人耻笑!小姐哭得吃不下饭,哎,造孽哟……”

“你不是我娘!别人都没有你这种娘!他们说你是怪物!你是耻辱!你……你……你怎么不去死,让我爹另娶一个正常的娘亲来?”

……

一阵阵天旋地转,杜玉章坐都坐不稳,直接半跪在地。那红盖头也随他动作掉落地上。杜玉章浑身几乎被冷汗打湿了,他勉强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眩晕,一时看不清四周。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响起。

“你还要继续么?”

“什么……?”

“若是出嫁当日,便知你一生要这样度过——再无人记得你也曾是青年才俊,能文能武,胸有韬略;再无人记得你的抱负无双,诗书理想;所有人都轻蔑你,讥讽你,对你冷言冷语,为你加上层层枷锁,将你锁在深宅大院,一世不能再踏出半步……他们为你立下层层叠叠的规矩,教你如何去做。而你却永远也不能达到他们的要求,只因为你是男人。哪怕你着女装,习女德,哪怕你谨小慎微,委曲求全,可你不能为他带来一子半女,你永远是不合格的妻子。

哪怕上天赐你一对儿女,你倾尽心力,依旧不能得一个善终。

身为男子而为妻,你便为家族蒙羞,为你的子嗣蒙羞。而那个发愿与你携手半生的人,因为你的存在,众叛亲离,与家族决裂,为乡民不容,生前死后都成为故乡的一个笑话,口口相传……”

“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是谁并不重要。”

那声音愈加低沉,

“重要的是你。身着嫁衣的是你,坐在花轿中的也是你。只要你在此止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不会娶你,你不会嫁他。你们依旧可以过正常的,世俗的,前途无量的人生。

妻妾二三,子孙绕膝,宏图大展,人人称羡。

只要止步于此,就可以成全彼此的一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进了徐家的门,你就不能回头。

所以,你,现在还不回头吗?”

长久沉默。杜玉章不说话,那声音也不再出现。可杜玉章却有种感觉,那声音的主人在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等待他的答案——那声音心中,已经早就想好了唯一的答案。

——是啊。明知前路艰险,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那为何不回头?为何还要继续?

——不过是爱……那又如何?甚至两人还能在娶妻生子之余,私下私通约会,两个男人并非认真地要共度一生,那反而算是风流韵事,不会有人去难为他们!不过是爱……不过是忠于你的心……可这有什么重要,又有什么大不了?

——回头。不要再继续。

杜玉章忍着冷汗淋漓,忍着翻涌而上的恶心与无力。他几乎瞬间就听懂了那话外之音,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为什么要回头?”

“……为什么?”

那声音似乎有些惊讶,“方才那些你没有听到么?你一生都将……”

“那又如何?你真的以为登上这花轿之前,我没有想到过这些——他没有想过这些么?”

这一刻,杜玉章仿佛真的成为了“偏位娘娘”——那名曾经前途似锦,如今却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为所爱之人彻底奉献一生的男人!

“你当真以为,谩骂与耻笑,压抑与误解,这所有一切他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凭借一时冲动才踏入徐家的门吗?”

——“你太看小了他!你有何资格对他提出忠告?就算那一刻他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他依然不会有片刻迟疑!你懂什么?让开!别挡在我的花轿前!”

轰隆一声,仿佛平地惊雷。那声音再没有响起,只有突然席卷而来的大风猛然冲入花轿中。

杜玉章被震得头目一眩,再次跪倒在地。冷风冲击着杜玉章的身体,吹动他的嫁衣,更将地上那块盖头也吹得飞起,正扑在杜玉章脸上。

这妖异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瞬而过,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只是杜玉章耳边再没有半点人声,只有阵阵唢呐,奏响喜庆的曲调。

花轿并没有停,依然被抬在轿夫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前进。而轿子也很平稳,没人故意颠簸,更没有人在一边谩骂讥讽。

就连落地,都是轻轻一声。阿婆的声音响起,

“新郎官,接亲吧。”

盖头下,杜玉章看不到前面的情景。但他能听到有人踩着雪,沙沙而来。那人一步一步,郑重前行,掀开了帘子。

“玉章。”

那人声音很低,却带了点责怪,

“你怎么走的这样急?外面风大天冷,你连个斗篷都不披,就不怕染了风寒?”

不过是日常话语,甚至带了责备。可杜玉章听到耳中,却是眼底一热。

“宁哥哥……”

“怎么了?!”

听他带了点哭腔,李广宁明显被吓了一跳。他赶紧扶住杜玉章胳膊,“委屈了?怪我说你了?我不是怕你病了遭罪吗?别哭啊,你真是……下次我不说你就是……”

“不是的。”

杜玉章摇摇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轻叹口气,张开胳膊,

“宁哥哥,我想你了。抱抱我吧。”

“……”

李广宁完全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他的玉章在难过,需要一个拥抱。

于是他用力抱住了他,将他裹在自己的斗篷里,抱着下了花轿。

“这……”

一边的村妇们都有点傻了。哪有新郎直接将新娘抱下花轿的?实在是,太不合规矩……

“新郎官,你们……”

有一个心急口快的想要开口。阿婆却抬起手臂,阻止了她。

“随他们去吧。”

“可是阿婆,这是祭祀,他们怎么能这样胡闹?若是偏位娘娘怪罪下来……”

“你们放心,娘娘不会怪罪的。”

阿婆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他自己,也根本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