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好不容易被被窝捂热的手,好像一瞬间变凉,我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也控制不住思绪的飘忽。

刘医生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能听到病房外头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他的妈妈说,别吵,病房里禁止喧哗哦。

我想,如果是我妈在,她大概只会告诉我,笑声会打扰到痛苦中的人。

她会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爸会支持她环球旅行,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一致认为我会“钻牛角尖”,然后统一用隐瞒的方式来“保护”我。

看来我在他们眼里,真的是个固执、消极且多虑的人。

这么乐观的家庭出了我这么号人物,大概是我爸妈没想到的吧。

想着,我决定不流一滴泪,学我爸潇洒向前看。可眼睛真的好不争气,不管我怎么学电视剧里仰头或扒拉眼眶,还是有水珠吧嗒吧嗒地掉。

靠,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钻牛角尖的结果是,我打完吊针后偷偷跑到了海边。如昨的海腥味,如昨的晚风,只是我永远不可能再过一遍2018年的重阳节,海岸线边也不会再出现一个戴灰色贝雷帽的男人。

可海里永远会留有一个人的骨灰。她这一生平淡又壮阔,拥有十分爱她的丈夫和不怎么让人省心的儿子。她自学了两门外语和小提琴,几乎人人夸她优雅美丽。

她不算长寿。

被海风吹得久了,脑袋也开始疼。

海浪拍在裤腿上,我重重跪了下去。从来不知道海水这么苦,又咸又苦。

沙滩很软,像儿时的床。太阳刚刚落下,地面还有些余温。我就躺了下去,海浪在身侧或身下游走。我想,那是我妈的手。

她在抚摸我。

我把脸埋在沙子里,没一会就留下一小片水渍。没错,那一定是被海潮打湿的。

其实还没完全入夜,可我冷得发抖。身上没有任何力气,悲哀的是,我很难站起来。

我选了个僻静无比的地方,现在却没法自己站起来。

直到胃里一阵翻腾,我才想起今天的药还没吃。可我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只有眼泪抑制不住地流。胃的抽搐带出一些呕吐物,我只能平躺着望天,像一条死鱼,任自己鼻口被堵塞住。

后来我的眼皮也支撑不住,眼前模糊一片。闭上眼前我感觉身体被一双热乎乎的手稳稳托起,虽然鼻子被酸馊的东西堵住,但衣服的触感是柔软干净的。

我还看到一片强光,光里是我妈留给我的遗书。

扉页用铅笔写着,心存希望,接受死亡。

***

刘医生比平时还要严肃,脸黑得像鞋底——不对,我不能用这么不礼貌的词去形容一个救死扶伤的人,总之他脸色不好。

看大家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病一定是恶化了。我在门外看见了我爸,比上次见他时老了至少十岁。

多可怜的男人啊,失去了伴侣,没过多久,也许还要失去孩子。他没进来,我也没勇气面对他,就隔着玻璃门,遥遥望了很久。

现在我身上插得管子比原来还多,但是痛感没那么明显了,也许是麻药劲还没有过。我拿手摸了摸肚子,发现裹着很长的纱布。

刘医生看我醒了,神色凝重地说,别担心,虽然有扩散,但是已经摘除了。只是以后饮食起居都要更小心一点,因为耐药性已经产生,需要换一种治疗方案,也许换药早期会出现不适症状。

我只剩四分之一个胃了。

第一个进病房的人是方岷。我看到他紧紧攥着拳,腮帮子也因为用力而鼓起来,一副痛苦又隐忍的样子。

我不禁心疼,苦笑道:“谁能想到呢?本来以为分就分了,结果因为我妈,你又得回来。”

我没有问他从哪里得知我的住处,也不敢去想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只是觉得这一刻很难得,值得我忘掉病痛全身心去享受。

方岷把手覆在我的伤口上,怕我疼所以没有按实,虚虚搭着。温暖,干燥。

这么温馨的一幕如果不是发生在病床上,大概能被我写进回忆录里,然后认认真真在题目上写着:致方岷。

可偏偏我刚得知病情恶化的消息,而我俩已经不是恋人关系。我如果真想写回忆录,估计还得拿到他的授权。毕竟,我的男孩日后说不定就成了商界大鳄。

哦对,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男孩了。

恶化说明什么呢?如果预后好,我本来有99%的希望活得很好,现在概率直接减了个半。怎么会这么倒霉啊,明明我不喝酒不抽烟,除了睡得晚和吃饭不规律外没有别的坏习惯,怎么上帝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想着突然嗤笑了一声,问:“今天小方总怎么突然这么有空?”

他迅速收回了手,像被烫到或蛰到一样,望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我觉得我该读出些什么的。悲伤或自责?似乎都有,又都不是。

他只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最终摇摇头,不停地说对不起。

不必了,我说,你也要注意身体。

毕竟我见过小方总喝起酒来的样子,像是不要命的。

他像是在憋泪,喉间发出隐忍的颤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