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利南市的霜雪寒流,并未迫近鹿耳郎溪。天上滚了几颗闪亮的碎星,晚风干冷,吹乱了房顶上坐着的乔奉天半长不短的一头头发,分外提神。
乔奉天重新染了发色——檀棕换成了浅浅紫红里发着灰白的薄藤色,杜冬还给精心弄了个渐变的效果。衬的人苍白单薄,看起来并不健康。
乔奉天年前前脚刚进了家门,一头发色就先惹了林双玉不高兴,嘴角的括弧似的一双法令纹登时抿深了不少。
把锅碗瓢盆摆弄得叮当作响,嘴还要不饶人地念叨,“一会儿是精,一会儿是怪。”
乔奉天把从利南带回来的降压药,豆浆机,新衣新裤,一水儿吃的用的东西往出一样样拿。林双玉不听,不看,闷厨房里张罗晚饭,不愿和乔奉天多喧喧。乔思山捧着茶缸默默地挨着小儿子坐着,看他不言不语地低头忙活;乔梁乐呵呵地把小五子从楼上叫下来,招呼他来试试小叔给他置备的一身衣服。
堂厅一年到尾也是不大热闹,如今一家都在,也依然显得冷清而拘囿。
乔奉天叹了口气儿,捋了捋压皱的衣摆,挺了挺弓着的腰杆儿,把包里的一小沓钱币揣手里,回身漫不经心地往乔思山手里一塞,说,留给家里过年的,收好了。
乔思山不要,枯草似的眉毛一撇,反手攥着小儿子冰凉凉的手不撒。慢吞吞地笑说,哎,阿爸不要你钱,阿爸又不花钱,你自己攒着用。
乔奉天不耐地皱了皱眉眉心,手往回一撤一揣,接着道,不是给你,让你给阿妈,多了没有,给你你就收着。
小五子上房顶的时候,乔奉天正有一搭没一搭吃着一盘五香毛豆,小平桌上的壳子垒了小山高。边上锡铸的一盏热水壶也喝空了。
小五子小细胳膊挽着一截木梯,从洞口探出一只脑袋,嗓子清越像枝蔓上的清凌叶露。
“小叔,房里有饭。”
乔奉天回头一看,把脸上的头发拨拉开来,笑着招招手让小五子过来。
“哎!”
小五子理了个近似光瓢的圆寸,脑门油亮鼓鼓,眉宇平和。人精瘦精瘦的,大棉袄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直晃。小五子眉目浓重,眼皮上的褶痕深重,皮肤不怎么白,笑起来却是一口齐垛垛的白净糯米牙。
乔奉天走过去,把小五子往身前拽拽,蹲下来替他把新牛仔裤往上多卷了几道。
“穿着挺好看,就是买长了。”
“长了不怕,小五子能多穿几年……”小五子重心摇摆,虚扶着乔奉天的肩,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的浅色的头顶,没忍住就伸着小手往上小心翼翼地抚了抚。
乔奉天笑了,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叔不短一条裤子钱,不用给我省。”
小五子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家庭使然,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他天生是这副玉米棒似的的脾性,小五子年纪不大,看着却异常的温和缄默,心智成熟的不像个八岁孩子。
乔奉天回身往平桌边走,小五子不言不语地跟身。
“嫌冷就下去吧。”乔奉天往他脸上拍拍,“大堂多热闹啊,去,让你奶多给你包俩红包。我等等就进房吃饭。”
小五子摇摇头不说话,也没表现出想走的样子。
乔奉天呼噜呼噜他长着层发茬的脑袋,趁人没回神,把他拦腰一提,疾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打横把一截短甘蔗似的小五子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放。小五子害羞了,不太好意思让人抱了,就伸着胳膊在乔奉天身上轻轻拱着,夜色里也看不清他的脸上的正泛着红。
乔奉天不理,把下巴往他肩上一搭。
“小五子长大了,不愿让小叔抱了。”
小五子立马摇摇头,手贴着乔奉天的胳膊,挠挠脸蛋,眨巴眨巴眼,不再乱动了。
郎溪人的矮平屋舍正落在鹿耳山脚。乔家的地皮平坦开阔,一开屋门正对着其中的高耸一脉。说起来,鹿耳郎溪也能算是山清水秀,山虽不怎么出名,却被人说灵得很。沾了半腰有座前明的古刹的光,掬一捧溪里的水饮,都能尝出淡淡的香火味。
利南政府心明眼慧,大前年翻修了破落古刹,前年又在镇边建了仿古旅游区,看游客季季只多不少,今年就又筹备着要修环山缆车。
看着工程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郎溪人都捏着拳头暗暗攒劲着急,着急这上头人什么时候能走进村里,什么时候能发上那一沓充家底儿的政府拆迁款。
有点闲钱的,在仿古镇承包了门面卖点吃食或者手工物件,像林双玉一家舍不得下本儿不愿租铺面的,就在政府制定的活动摊位点,卖点瓜子饮料乱七八糟的。
“开年去上小学了,高兴么?”
乔奉天看着小五子黑翘翘的睫毛。小五子低头抠了抠手指头,憨憨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高兴。”
“去市里住,人都不认识,怕不怕?”
“怕……”小五子点点头,眼瞧着隔壁几家的零星灯火,“怕阿爸供我供得太辛苦。”
这话听得乔奉天心有点疼,又有点火,往他脑门上戳了戳。
“别听你奶一天到晚十字儿八个不离钱!安安心心念你书,别学大人想东想西琢磨你不该琢磨的,恩?”
小五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乔奉天从小到大一直最不待见的,就是把负能量拼命丢给小辈的大人。自怅自悔,长喟短叹,三句不离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要懂事,如何如何要知足惜福别不规矩,要认命。听林双玉说了大半辈子了,乔奉天打心眼儿里不想让小五子跟着一块儿捱罪。
教他自卑自怯?教他始终记着自己比别人低一等?
纯属有病。
乔奉天拨了拨头发,把小五子搂紧了些。
“我记得,你刚生下来就白生生的一小团儿,不足月,就跟小狗崽儿那么大。”乔奉天在怀里比划了个襁褓的大小,着三不着两,张口就拿亲外甥跟狗比。
“当时你奶乐成朵大菊花似的抱着你让我给取名儿,实在话,这么多年我也没瞅见她冲我笑这么开心过。不过我也认认真真想了,琢磨半天,说要么取个‘乔峤’吧,好记。”
乔奉天牵过小五子的小手,揉揉他手掌心,端端正正虚写了个“峤”字。
“一个山,加一个咱家姓乔的那个乔,也念乔。意思是,高耸的山峰,像对面那座鹿耳山。”
小五子手心儿痒痒得慌,一缩一缩地往回抽,跟着咯咯笑起来。
“乔峤乔峤乔峤……咋又不叫这个呢?”觉得好玩儿似的连念了几遍。小五子收回了手还觉着痒意不退,背着手悄悄往裤腿上蹭。
“因为你奶立马就给我挂了个驴脸。”
乔奉天砸砸嘴,提住口气儿,装模作样地捏着嗓子,半掐腰,眯缝眼:“‘哎哟瞅瞅瞅瞅啊,瞧瞧?!瞧谁啊?啊?给谁瞧啊?我老乔家的宝贝大孙子就叫个这四不着六的?你个小王八羔子书都读狗肚子里咯,屁用没有,取得个什么四五六不通的破烂玩意儿!走走走给我边儿待着!”
乔奉天添油加醋地又给原景重现了一遍。
“像,小叔学奶奶学的真像!”
小五子弯着眼睛乐得不行,仰着小脸把乔奉天的话拿来当戏听,“后来呢,后来呢,小叔说说呗。”
“后来?后来你奶不就给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呗。又献宝似的把你抱去给初中的老校长,塞人了两包好烟,让人从课本儿里给择了个善知。”
意思是善知善行,也是个不落俗的好名字。
小五子歪了歪头,挠了挠脖子,“小五子觉着乔峤好听。”也不知道是真觉得好听,还是嘴巴一抹蜜想讨乔奉天高兴。
“好听你现在也叫乔善知,别搁心里惦记了啊,给你奶听见又得抽你。”乔奉天往他后脑勺山轻轻一盖,“刚才说的睡一觉就都给我忘干净喽,可别学你奶说粗话。”
“……小叔你自己也说来着。”
“我……”乔奉天转转眼珠子,讪讪挑眉:“我那都是跟你奶学的,都怪她,离了别人爹娘的都不会说句完整话。”
不知哪家提前放了鞭炮,冷不丁响起噼里啪啦一连串儿的脆响,惊的村里看门的小狗对着天空汪汪一阵吠,暂时掩上一楼时不时传来的响亮热闹的说笑。淡淡的硝烟味拥着凉风,弥散在除夕夜里。
乔梁手里托着条双面绒的薄毯,攀梯上来,把毯子给叔侄脸兜头一盖,一裹。
“什么天儿啊搁楼顶上坐着。”往房檐边一蹲,拣了个毛豆米进嘴,“怕冻不死啊?”
“哟。”乔奉天把毛毯往上抬抬,露出眼睛,放小五子从身上下来,“阿妈能放你撤席了?”
“聊不来,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的,手伸的老长啥都想掺一脚的。”边说边从屁兜里掏了盒硬壳的红旗渠,抽了一根叼嘴里。
乔奉天乐了,“保准又都忙不迭给小五子说后妈了。”
“小五子,去你小叔房里玩儿吧。”乔梁转头摆摆手,随嘴把小五子支走,才对着乔奉天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
“那完了。”
乔奉天手支着额角,“阿妈那么好面儿的人,大过年跟她饭桌提这个,凭他那针尖大的心眼能搁心里堵一年。”
乔梁迎风嘬了口烟,没说话。
乔奉天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红色一点,被一阵冷风吹得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