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岁除逼近,乔奉天惯常的心慌,多梦,不好眠。
梦里的东西,说出来还颇玄妙而文艺。
梦里多是俯视前行,像在脊背上安了一对羽翅。由上至下,能看清鹿耳山苍翠一片的翘枝雪松,零散混进去的几株红松,高拔于群木之中。
灰鸟翅尖染墨,掠过摇摆松枝,穿梭其中。乔奉天梦里陡然生出不可名状的焦炙,挣扎着一般追逐而去。逆风而上,躲避障碍,林间闲寂变得亮敞,高亢,惶惶不安的心跳也暂且融进了这一曲飞扬的交响。
乔奉天无暇再看郎溪,再注目清池,再瞻顾鹿耳峰底矮平零星的土色旧舍。漫长的梦境犹如一次穿山越海的低空滑翔,以一头扎进灰蒙蒙的小团云翳里戛然收束。
醒过来发现手脚汗湿,每次都是这样。
直到摸了摸枕头边的手机,看见乔梁发来的短信,才渐渐安定下来,回回神,想到自己是贴着床的,床是贴着地的。
除夕当天,满街的热闹喜庆,可惜了郑斯琦出门忘记瞅一眼黄历。牵着郑彧正在联家里给郑寒翁挑着箱舒化奶,给一通电话扰了温情脉脉的“父慈女孝”。
利大的教务系统的出现操作原因的部分故障,人文学院和电子通信学院的学生期末成绩丢失个精光。系主任以“怕学生查不到成绩过不好年”为由,催各班的课任班主任抓紧点时间,赶紧麻溜儿地回来重新誊个分。
“加班费怎么算,是一天三倍不?”郑斯琦把郑彧团成一团放进购物车里,噼里啪啦回了一串儿给系主任。
短信回的很快:“脸比正月十五的月亮都大。速度来学校,少废话。”
郑斯琦理理衣领,颇无奈地扶额。
“枣儿。”
“恩?”郑斯琦扎的羊角辫儿高低不均,奇丑无比,但不妨碍郑彧喜欢那朵毛茸茸的头花儿。郑彧把他团在手心里,一边捏,一边仰脸笑,“怎么了爸爸?”
郑斯琦弓下腰,点了点她粉红的鼻尖:“爸爸学校那边临时有点事儿,先把你送到爷爷家好不好?”
“不好!”
“姑姑也在,哥哥也在喔,陪你一起玩儿一不愿意吗?”
“不不不……”郑彧拨浪鼓似地摇头,还忙腾出一手把郑斯琦一拽,抬屁股要从购物车里站起来抱他:“不好不好,我要跟爸爸一起。”
“成成成。”把小人儿往怀里一护,“一起一起,咱老实坐回去别动。”
其实郑斯琦求之不得,就是怕女儿嫌吵嫌闷。
赶到人文系的办公室里,就一水儿的哀声载道。办事儿利索赶着回家做年饭的,就紧闭着嘴,一脸黑气腾腾地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把一沓卷子翻得哗啦啦直响。嘴闲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就正事儿不干,捧个茶杯这桌侃到那桌。
说的就是毛婉菁。
“哎老郑你可……哎哟我的枣儿哎!”
毛婉菁一下子咧出一嘴白牙,两步上前蹲下来把郑彧往怀里紧紧一抱,对着郑彧的小脸左右各嘬了一口,亲得她咯咯笑着往后直躲。
“今儿吹得什么风把咱小宝贝儿小美女吹来了,来来来,阿姨再亲亲。”
一听郑斯琦把闺女领来了,干活的不干活的男男女女,都伸头瞧了过来。
“吹得西北风。”郑斯琦把手提电脑往台面上一放,笑着托了托眼镜儿,慢悠悠道:“真喜欢就给章弋川也生个,文案写作回头我替你代。”
章弋川是毛婉菁的的丈夫,俩人刚蜜月回来,正处新婚期。
“得了吧,我俩赚这几个子儿供房就够受了。”毛婉菁又伸手捏了捏郑彧的脸,“先别让孩子出来跟我俩一块儿活受罪了,等两年再说。”
毛婉菁是在利南市中购的新房。近年利南土地资源稀缺,房价翻涨,跟燃气表似的季季往上蹦字儿。老一辈从牙缝里刮出一套首付,一份装修家电,剩下遥遥无期的车房贷,还是得落在小的肩上。
累心累神,吃力得紧。
比起来,郑斯琦房车皆备,独养个女儿还算轻松。虽然早早丧偶,但看着也并不拖沓凄惨。
“回头让她喝点水。”郑斯琦不知从哪儿摸了个粉色象嘴的保温小水壶,伸手往郑彧嘴巴上抚了抚,“出来疯半天了,也没记着给她喝。”郑彧伸出截舌头往嘴巴上舔了舔。
“成嘞。”毛婉菁接过水壶,“您老先忙着誊吧,枣儿我就拐走了。”
郑彧一听急了,挣扎着要从毛婉菁身上下来。
“不走不走,我要待在爸爸这儿。”
毛婉菁不撒手,一边把她软绵绵地身子往怀里收,一边看着郑斯琦直乐,“哎哟真羡慕你养这么个儿黏你的闺女,狗皮膏药似的拽都拽不走,等长大嫁了你不得哭死。”
“那我得一夜白头。”郑斯琦接着冲郑彧语气温柔地说:“枣儿听话,先跟阿姨去玩一会儿,一会儿爸爸忙完了去找你,好不好?”
郑彧噘了噘嘴:“一会儿是多久啊……”
“这样。”郑斯琦蹲下来,“你从一数到一百,数一百个一百,数完了爸爸就好啦。”正好学校里才教了这个,勉强算学以致用。
“哦……”
毛婉菁简直要给郑斯琦点赞——不给纸不给笔,别说个六岁小毛孩儿了,华罗庚也得数乱了。
郑斯琦把小水壶往女儿脖子上一挂,看毛婉菁把手从她腋下穿过,活像抬花盆似的把正嘟囔着掰指头数数的郑彧生端了起来,一对儿企鹅似地踩着小步子往其他老师那走。
“哎来来来大伙儿,我把老郑闺女搬过来了!”
男女老少应声而动,把抽屉里的硬糖水果沙琪玛一股脑全掏出来摆桌面儿上了。
得,抱来个得买票参观的活猴儿。
郑斯琦班里的学生严于律己的占多,挂科的算少,分重誊起来顺心顺眼。誊到詹正星的时候,不由得停下来手里的速度,多翻看了两眼。
字不俊逸,但胜在端正工整。答题思路明晰准确,言之有物,一言一语都能答在个中关节之上。仔细看,詹正星是个勤勉而头脑利索的好学生,所以郑斯琦并不会特别关注他。但的确不能让郑斯琦忽视的,是他身上的一点点“异”。
同学也好老师也好,他与周遭有疏离。
不是一种气质,不是一种个性,而更似一种深埋在骨头里的内核,透过处人处事的谈吐举止徐徐体现,不可名状不可捉摸,正如“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与那个人微妙的相像,但其实又很不同。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染了头发,皮肤很白,很消瘦,先打了詹正星,又替自己理了发,还理得非常好看的那个。
叫什么来着?
郑斯琦盯着窗台上的一株水绿萝,把钢笔往桌台上轻轻叩了叩,才发觉到现在连那个人的名字都忘了问。
等郑斯琦折腾完了临时任务,窗外已经天黑,且飘着微雪了。昨儿听天气预报,是说今晚要降温变天。老天爷闲的也是闲的,随手撒点白片子,给利南的正月隆冬,添些辞旧迎新的年味儿。
郑彧一路小跑地回到郑斯琦的腿边,脸涨得苹果似的扑红,零食小糖抓了满手,早把数一百丢到九霄云外。虽然在意料之内,但郑斯琦还是觉么出一小点儿失落。
“好玩儿么?”郑斯琦把鼠标丢进包里,接过她手里空了的水壶。
“恩!”用力点了点头,甩了甩脑袋,小辫子跟着一跳一跳,“爸爸你看!毛毛阿姨帮我重扎了头发,他们说你扎的太丑。”
“……”
“但是爸爸扎的我也很喜欢。”
“恩。”郑斯琦乐了,在闺女头上揉了揉,“我们枣儿最喜欢爸爸了对不对?”
“恩!”
郑斯琦比换了新车还满足。
出了办公大楼往车库走。郑彧的外套没带帽子,郑斯琦就把自己的围巾在她头上缠了几道,像个阿拉伯女人似的单露出一双清亮亮的眼睛。郑斯琦一手紧牵着她,一手接着郑斯仪的电话。
“哪儿呢还不回来!鳖都熟了!”
“煮鳖干嘛。”郑斯琦摘了落雪的眼镜,“枣儿怕那个,枣儿不吃。”
“哎你闺女不吃我儿子要吃成不成?你亲爹要吃成不成?你亲姐要吃成不成?别这儿七个三八个四嘴皮抬抬,明年你来烧着一桌子饭,你再给我啰嗦?”
忙笑着回:“哎姐,姐,姐,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成么,今天碗我全刷了你看我够诚心么?”
郑斯仪挺了半晌,噗嗤乐了,“行了,别跟我这儿贫,赶紧回来!挂了!”说完“啪”就挂了机。
“是姑姑嘛?”郑彧裹得像颗球,欢快地踩着覆在地上的一层剔透薄雪。
“对啊。”郑斯琦冲她低头挑了挑眉毛,“姑姑给你烧了一个四条腿一个尾巴的东西喔。”
“鸡!”
“不对,比鸡要小。”
“鹅!”
“鹅比鸡大,傻枣儿。”
“鱼!”
“鱼有腿儿么?”
“那、那、那是……”
前方的教工宿舍有小孩儿嬉笑着在暗处放长杆烟花筒。“砰”地一声,带着流金小尾巴似的烟火团飞出流潋一线,在一幕淡黑夜色里陡然绽开,四散出斑斓缤纷的星星点点。
在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脸上,映出五彩的斑驳。
“啪”
小五子在热热闹闹的堂厅摔破了一只瓷碗。
一声动静吓得喝酒吃菜聊天瞎侃的大人俱禁了声,纷纷回头盯着懵了的小五子。
林双玉的脸色登上不大好看,举着的筷子犹豫了两下,又落回了碗边上。
“哎!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乔梁站起来,一边笑眯眯地解释,一边从饭桌上往下撤。众人经过这么一句解释,才将将回了神,都乐乐呵呵地继续端酒下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吉祥话。
林双玉及时伸手把桥梁一拽,侧头低声:“哪儿去?!大过年的不陪你舅爹多喝一杯!”
“血压成天飚那么老高还让他多喝?”乔梁皱了皱眉,“差不多得了……我再去给奉天送点菜。”
说完就扭头走了,把小五子的手一牵,蹬蹬蹬踩着木梯,上了二楼。
郎溪村有规矩,小孩儿不上主桌。
老乔家多一条,乔奉天也不让上主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