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手机,也没有表,回家的时候不知道几点了。

但应该挺晚的。

黑走廊的尽头有亮,门开着。我哥张着腿坐在门槛上,头垂得低低的,顺着后衣领子望去,肩胛骨的轮廓若隐若现———他好像瘦了一些。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里还夹着烟,地上散落了几个零零碎碎的烟头,房里微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

奇了怪了,那么讨厌的齐晗,我现在竟想跑去抱他。

我拐进走廊,板鞋踏地一瞬发出的声音引得我哥抬头来望。

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在我心里冒出来,像被他用眼神钉在十字架上了一样,我站在原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

他没起来,只把烟掐了,咽了口唾沫润嗓,声音还是带着点沙哑,在漆黑空荡的走廊里响起:“去哪儿了?”

楼道灌进一阵凉风,禾川的五月早就热了起来,此刻的走廊温度却低得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挪开眼珠不去看他:“送胡遥回家。”

“还有呢?”他起身,一步一步朝我走近,“你们还做了什么?”

我想了想:“亲嘴儿。”

齐晗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冷:“还有呢?”

肩上承了一只手,锁骨隔着校服的涤纶料子被拇指上下摩挲着,我这才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烟味,摇头道:“没了。”

“没了?”我哥指节发了力,拇指摁着我锁骨不放,我被捏得直皱眉,又听见他问我:“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被他逼问得心里起火,不耐烦啧了一声:“不知道。我又没表。”

“十二点半了。”他抬手用食中指的二指节夹着我耳垂摇了摇,轻柔得不像话,眼里却像是有什么情绪积而不发,俯下身强迫我和他对视,开口一股挡不住的烟草味儿朝我脸上喷:“崽崽,哥在这儿,等了你一个小时。抽了八根烟。”

我手指不自觉蜷起来捏着校服下摆,心跳没由来乱了一拍。我哥现在的样子让我第一次冒出一种名叫害怕的情绪,直觉告诉我他在等我说些什么来平息怒火。

像小狗讨好主人一样,我仰起脖子去贴我哥的唇,向我哥索吻。

他碰到我嘴唇的那一瞬间僵了一下,片刻后起身躲开。

我慌了,抓着他刚才夹烟的两根手指含在嘴里吮,他抽出来,转身朝房里走去。

我不甘心,上前一步抱住他,啃他的肩胛骨,左手环着他的腰,右手准备去解他裤子。

他一把把我扯开,转过身时终于发怒了:“你干什么!”

刚刚被他降到冰点的情绪吓得不知所踪的火气现下被他一吼,顷刻之间在我心里如暴雨前夕般的乌云骤拢起来,我跟个二流子一样笑了一下:“齐晗,你他妈这几天装模作样的不就是想我哄你吗,为的不就是这个?”

我哥嘴角抽了抽,两瓣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呼吸越来越重,盯着我看了好久,眼里的怒火渐渐转化成一片失望,隐隐起了氤氲水汽,过了半天,对着我长长舒了口气,“齐野,我这些年,就是太惯着你了。才任由你拿着我的感情这么践踏。”

十七年,我第一次听他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

“我是你哥,你对着我怎么撒野都行。但是对被你给予了身份的女孩子,你要学会责任两个字怎么写。”他眨了眨眼,转身迈向房门,“你已经有女朋友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都该考虑有她感受的一份。”

齐晗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脊背好像也没那么直了,逆着光映在我眼里,说不出的落寞。

我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背影轻而易举地读出了难过。

今晚和胡遥告别的时候,我问她怎么忽然确定自己喜欢成鞠了,她的回答于这一瞬间在我耳边回响起来。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看见他难过,会想把自己对他做过的错事全部撤回从头来过。”

“那他要是从没在你面前难过过呢?”

“你从没伤害过他,或者你从一开始就在伤害他。”

我大概是后者吧。

其实胡遥没说全,感情里那些被辜负后依旧维持着波澜无惊的表面的人,心底下隐藏的无非是毫不在乎或者被伤到麻木这两种情绪,但如果有人一直对你给他的伤害熟视无睹,还有可能是你伤他伤得不够深。

心死的那一瞬间是真的有声音的。

听得见的那个人是十恶不赦的蠢人。

我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我眼前难过着,在胡遥看不见的地方打了我的脸。

我喜欢上我哥了。

或者说,我终于承认我喜欢我哥了。

房里的光熄了,我从书包里掏出了去年生日我哥存钱给我买的MP3,里面放着Eason的红玫瑰,男人哼着那两句人人耳熟能详的歌词,唱着我过往无数年的劣迹斑斑。

我在走廊坐下,地板冰凉的触感帮助我清醒地回忆着以往我与我哥之间的点点滴滴。

是每一年他生日都要给我留的那块水果最多最后却总是被我当着他的面倒进厕所的生日蛋糕。一个乐此不疲地留,一个乐此不疲地倒。

是从小学到初中总是一不小心被我偷到,趁他给我妈看以前被我撕得粉碎的一张张奖状和证书。那时我还在心里暗笑,我妈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偏偏书包给他买个崴杆子货,拉链随时拉不上,什么东西都能被我驾轻就熟地找到。

是每次路过商场我多看了两眼,第二天晚上就静悄悄出现在我被窝下面的玩具。

是他永远三分钟激情缠着我妈去超市扫荡一圈结果买回来就不想吃而恰好都是我喜欢的零食。

是我所有同学都能一眼识破而他永远都会在我这里吃亏的鲜耻伎俩。

后来我长大渐渐明白,我对我哥所有的歪打正着,都是我哥对我的早有预料。

离我不远的那扇半开的铝合金门,里面藏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爱人和一颗一触即溃的真心。

月光黯淡。

有花借着这抹黯淡在我眼前悄然复活。

我仔细看,是十六岁那年夏天我哥低心下意送到我面前结果被我冷嘲热讽最后一脚踩得叶烂枝折的那捧蔷薇。

第二天我拿着这件事到胡遥面前嘲笑我哥,说他娘们兮兮喜欢蔷薇,胡遥当时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顽固不化的恶徒,她似乎在那时就懂了什么,却没点破,只一脸正色地教育我:“爱花儿不是女生的特权,喜欢男人也不是。”

现在想来我哥喜欢我这件事,早有人指点过。

怪我当时耳聋目浊,一腔爱意窥不破。

我缓缓起身,蹑手蹑脚走向电梯,下楼以后,趁我哥还没发现,撂蹶子跑了。

一中后面有片野蔷薇,我今夜作了采花贼。

回到公寓,我在电梯里不停做着深呼吸,临迈步前煞有介事地把花藏在了身后,心如擂鼓,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转念一想,我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而已。

我走出去,一脚一个泥巴印。

房里的灯果不其然又亮了起来,我听见我哥在里面来回踱步的声音。

我咳了一下,声音在走廊里清脆嘹亮。

房里脚步声戛然而止,片刻过后我哥急急奔了出来。

我握花的手紧了一紧,打直了背,站军姿似的等着我哥朝我走过来。

他跑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把我仔细打量了一遍,伸手像是想抱我,我背后还藏着花,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怔住,对我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前言不搭后语地惶惶说着:“哥哥今晚话说重了你你别跟哥闹脾气”

我看着我哥手脚仓惶的样子,笑不出来。

这个世界情欲泛滥,随便什么人都能把爱挂在嘴边,偏偏我哥逆道而行,怀揣着自己不可告人的感情在我身后走得步履维艰。

这次换我宝贝他。

我压着心疼笑了一下:“我跟胡遥没在一起。”

“”他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以后以为我还在为刚才的事赌气,只哄着我:“好。没事,哥知道了,没关系的。”

说完拉着我转身想往房里走。

我挣开:“她有喜欢的人。”

他转头,疑惑等着我的下文。

“我也是。”我笑着开口,期待着他的反应。

我哥愣了一下又回过头去,步态蹒跚徐徐走着,只后脑勺点了两下,声音低低传到我耳朵里:“知道了。别再乱跑就行。”

这个人,被我折腾了太久,什么好事儿都算不到自己头上。

“我现在要给他告白呢。”我冲他喊,看着他背影僵住,像不确定自己听错没有,慢慢腾腾转过头凝视着我。

我忙不迭把藏了好久的蔷薇从身后掏出来,朝他站的方向伸出去。

“哥,我为你偷了花,你做我男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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