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人间游4(邬岳孟怀泽)

他们沿着一条小道下了山,山下最先迎面撞入眼中的是一片海棠林,此时非是花期,只能见到一片绿意,入了秋也显得极为葱郁。

渡平不禁有些惊讶:“这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一大片海棠林?”

邬岳的视线定在那处,随后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拽着渡平倏然拐了方向,想要绕过那片海棠林去。

“怎么了,”渡平奇怪,“不过去么?”

邬岳头也不回,只生硬地甩出一个字:“不。”

他走得极快,像是那片林中有什么他厌恶至极的事物,想赶紧离了去。然而不巧的是,未等他们走太远,便听林中传来一声惊呼,随着是一声落地的闷响,林中扑啦啦被惊出了好几只鸟,绕在海棠林上方盘旋,片刻后才又各自拣枝落了下去。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那些声响其实并不算大,但两人并非凡人,五感都敏锐异常,林中随之断续传来的呻吟声也听得清楚。

邬岳并不想管那人的生死,然而渡平却停了脚步,向他道:“过去看看吧。”邬岳紧抿着唇,不动脚步。

片刻沉默后,渡平有些试探地问他:“那里面有什么你不喜欢的吗?”

邬岳抬起眼来,与渡平对上视线,他像是经历了一番挣扎,最终还是换了方向,一声不吭地牵着渡平朝那片海棠林中走去。

林中地上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正抱着腿低低地抽气,一张脸都疼得拧成了麻花。突然见两个陌生人出现,这孩子警惕心倒是很强,戒备地拖着伤腿往后蹭了半步,紧张地盯着他们:“你们是谁?”

渡平连忙制止他:“你摔伤了腿,别乱动。”

他又紧接着安抚道:“我们只是路过,听到林中有动静所以进来看看,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或许是他的模样实在温和,那孩子神情间的戒备逐渐淡去,重新被痛楚取代。渡平没贸然走近,站在原地问他:“可以让我看看吗?”

男孩犹疑片刻,还是在他的视线中松开了紧紧捂着伤处的手,当是应允了。渡平这才走近过去,在他身前蹲下,帮他撩起脏兮兮的裤脚,轻轻捏了捏红肿的伤处。

男孩有些窘迫地撇过头去,他觉得有些难堪,或许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太干净俊朗,也或许是因为自己脚上的泥太脏。可那人却毫不在意,反倒松了一口气,笑道:“幸好只是扭伤,没有伤到骨头,不打紧。”

他从旁边捡了些树枝,打理干净粗糙的边缘,帮男孩固定住脚踝。他的手法熟练老道,男孩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大夫吗?”

“也?”

男孩嗯了一声,伸手指向林子深处:“这里埋的就是一位很厉害的大夫,这片海棠林也是他坟上的那棵海棠树变成的。”

渡平顺着男孩的手看过去,繁茂的海棠林中立着一个小小的黄土堆,千年的时光已然将它磨平不少,甚至那男孩不说,他都难以看出那是一座坟。

他愣愣地看了那土堆片刻,然后猛地回过头去看邬岳。

邬岳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视线也凝在林深处的土堆上,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处坟墓。

渡平忍不住唤他:“邬岳”

邬岳的视线从远处落回到渡平身上,语气很淡:“好了是吗?那走吧。”

他向前走了几步,不甚温柔地拽起了地上的男孩,男孩本要呻吟两声,抬眼看到他的神色,又讷讷地闭上了嘴,忍着疼被他拖着往海棠林外走去。

直到他们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渡平才抬步跟上去。邬岳走得快,看起来潇洒得一如往昔,可渡平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那张挺直的背好似紧绷得就要折断了。

他们刚从海棠林中走出来,便遇上了前来寻找男孩的他的家里人。女人应是男孩的母亲,一开始怒气冲冲骂得厉害,转眼见到男孩受伤的脚踝,怒气便瞬间偃旗息鼓了,嘴上虽仍是不肯放过那调皮的孩子,气势却弱了许多。

她从邬岳手中将男孩接过去,千恩万谢之后才离开了,一直到走出很远,渡平还听到她气乎乎的骂声。

“一首诗背不出来,被先生说了两句,你就使性子跑出来。行,到明个你也不用去学堂了,我也能多活两天,不然早晚被你气死"

渡平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当初在人间的时候他就没少听村里的大人教训孩子,也是这一套差不多的说辞,如今再听来竟还有些怀念。

他的视线从那母子二人身上移开,向周围看去。

九移山上长梦一场,人间已是几度王朝变换,他原先生活的那个村落在战火中毁去,由帝王亲自下旨改成了药田,而千载之后,那些药田又改换成了新的村落,却仍是残存了许多千年前的影子,比如种草药成了此地绵延千年的传统,该处因此得了个别名,“药乡”,再如村中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栽种着海棠树,传言说那是千年前的大夫生前最钟爱的树。

而他原先小院所在的位置上现如今也有一处院落,只不过改换成了村中的学堂。

他的海棠树应是在漫长的年岁中死去了,院中新种的那株海棠并不如原先的高大,却也算是雅致。学堂里先生敲着戒尺,正在教孩子们诵读功课,童真的读书声从屋内传出,穿过飒飒枝叶,落在院外的阳光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邬岳和渡平蹲在院墙外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听着学堂里的读书声。有一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渡平心中也有些乱,这一日经历的事太多,要开口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邬岳突然从地上捡了根小棍,问他道:“你的'云舟'是哪两个字?”

在渡平的记忆中,邬岳这条狼大字不识一个,听他这样问不禁有些惊讶:“什么?”邬岳低头,兀自拿着那根小棍在地上写了起来。

云、芸、昀、匀、耘、筠他一连将与“云”同音的字都写完了,又在旁边将与“舟”同音的字全列了一遍。

见渡平发愣地看着他,邬岳笑了笑,说:“怎么了?”

“我之前在一棵树上看了一个人几十年,他读书的时候,我跟着他去了几次学堂,也听了一些,但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就把这两个音的字都记了下来。”

他说得很是随意,好似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往事,渡平却没吭声,仍是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邬岳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然后他移开视线,伸手想要将地上的那些字抹去。

渡平突然伸手拦住他,从他手中将那根小棍拿过来,在地上的那一堆同音字中将“云”“舟”二字圈了出来。

圈罢,他又在旁边的地上,将那两个字一笔一划地重新写了一遍。“云舟。”

写完“云舟”二字,他又另起一行,在下面写了“怀泽”。最后,是他的本名,“渡平”。

邬岳被抢走了手中的小棍,便又在旁边拣了一根,渡平写一笔,他在旁跟着学写一笔。

日色已经西沉,橙红色的夕阳光暖柔柔地笼罩着地面,给他们的手和地上的字都镶了一抹金。远处有人间生起炊烟,柴火烟味飘散过来,偶尔夹杂着几声赶着牲畜归家的吆喝,身后学堂中的孩子还在拉着长腔念书。

六个字写完,还没等将小棍放下,便听院中的先生一拍戒尺,怒声喝道:“书读得都要睡着了,重来,读不好都不准回家!”

那些孩子显然被震慑到了,从头再读起来,声音果真比先前精神不少。

周围尽是人间烟火气,邬岳低头还在看他写的那些字,渡平凑在他身边,低头与他一起看,学着学堂中的先生一般评点:“你写得好,不用像他们一样受罚,反倒要奖。”

邬岳看向他,问:“奖什么?”

渡平未答,他站起身来,又伸手将邬岳拉起来,笑道:“走。”他们去了堇阳城。

千年过去,堇阳城仍在,城名也未变,还是原来那古朴高大的城墙,只是不知这其间添补了多少次。这夜城中竟是异常热闹,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渡平一问才知他们赶得凑巧,竟是逢上了人间一年一度的中秋。

城中有许多卖花灯的,千年过去灯的样式更加繁多,兔子模样的,各种花,还有许多民间话本中的人物图样。

渡平见邬岳的视线黏在那花灯架子上,笑道:“你要哪一个,我买给你。”

卖灯的小贩也赶紧上来招呼,将最时兴的花灯往两人眼前递,邬岳却看也不看,伸手指了挂在灯架最角落的那个灯笼。

小贩有些惊讶:“那是许多年前的旧款式了,早已不时兴了,挂在那好多时日了也没人要,客人不如看这些最新的,你看街上都拿的这种呢"

渡平的视线也凝在那灯笼上,笑着摇头:“不了,谢谢,我们就要这一个。”

灯架角落里的旧式灯笼被取下,递到了邬岳手里,里面灯火摇晃,在地上投下一两朵梅花的影子。

城中热闹,他们拎着那绘梅描金的灯笼,沿着金河一路向前走去。渡平想找之前他们一起看焰火时坐的那块大石头,然而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在金河边上转了两圈仍是没找到,最终还是另寻了一个背对人群的隐蔽处。

两人刚坐下没多大会儿,渡平便站起来,扔下一句“等我一会儿”就离开了。邬岳看着他穿过街,进了对面的一家酒肆,过了一会儿,他再出来,手里拎了两坛酒。

他坐回邬岳身边,当宝贝似的将那两坛酒给邬岳看:“这是桂花酒,你闻闻香不香?”封纸打开,果真是扑鼻的桂花香气。

城中的焰火放了起来,绵延千年的金河在他们身前缓缓流淌,他们并肩坐着,一人手边上放着一坛酒,时不时地喝上两口,邬岳的灯笼放在他们中间,光落进河水中荡漾成虚幻的影子。

渡平扭头看向邬岳,突然说道:“你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来堇阳城看过焰火。”

邬岳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过去这么久他们几乎从未提过旧事,然而此时他们身处喧闹的人间,渡平就这样微笑地看着他,与他说起很多年前人间的生活,像是一些不打紧的闲谈。

片刻后,邬岳移开视线,看向身前的河水,里面倒映着天上焰火的影子:“我在其他地方又见过很多次,但那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渡平伸手戳了戳他们中间放着的灯笼,里面的光晃了晃,他的声音也像喝醉了般有些轻微的晃:“但你当初买的那个灯笼我一直留着,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挂两天,然后就再好好地收起来。”

又是良久的沉默,邬岳的唇角紧了又松,那些话堵在他的喉头间,涩得说不出口。渡平像是真的醉了,撑着一条腿,拿着酒的那只手支在膝盖上,脸也低下去贴在膝上,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邬岳,像是非要等他开口。

“我看见了,”许久之后,邬岳终于低声道,“那天夜里,外面挂的就是这个灯笼。”哪天夜里他并没说清楚,渡平却听明白了。

他嘴角虽仍是含着笑,声音却哑了:“其实除了灯笼,我还留了很多你的东西,但你走了没多久,人间就起了战乱,我只能进到川箕山里去住。那些东西不好带,有些我也害怕来回给弄坏了,就把它们都藏在了墙根底下,掘了好深的土呢,却也都没能留下。”

“那几年里死了很多的人,你不在,我也看不见那些小妖精,那时候我常觉得太累了,就总是忍不住想,你要是在就好了”

邬岳低声道:“我知道。”

渡平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时灵草会储存记忆,后来我再进川箕山的时候,遇上它们,看到了很多你在山里时的影子。所以我才在回妖界前去了趟大湖边,找了那两只小妖。”

渡平愣了一会儿,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他又小孩子般不服气道:“我还有呢”

缓缓流淌的金河边上,两人一言一语,将各自的那些年——说过,血淋淋地挖开过去,眼底含着泪,却谁都不肯移开视线,谁也不肯停下诉说。

“我还每天都在厨房里给你备着肉呢,那些年下来不知花了我多少银子,最后你都没进厨房看一看。”

“我我还给你带了一朵花”

“那朵蓝色小花?你还好意思说,把我的床和院子都毁完了,我都没跟你计较!”“不是。”邬岳轻声道,“是一朵淡青色的花,雪招让我带给你的。”

周围倏然陷入沉默,城中的焰火已经停了,河岸边的花灯映入水中,是另一重的流光溢彩。

“是吗,可惜我没能见到,好看吗?”

邬岳点了点头。

渡平突然扔了酒,伸手将他们之间的灯笼也拿到了一边,凑到邬岳身上去吻他,清冽的酒香纠缠在两人的唇齿间。

渡平的声音被酒气也熏染得热腾腾的:“那我也还你一个礼物,好不好?”他将手伸进邬岳的衣襟里,未等邬岳反应过来,又已拿了出来。

他手里攥着的是一团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草茎。它曾经被编成一头小狼的模样,却因是人间的事物,捱不过漫长的年月,即便邬岳再勉力维持,它也不可避免地衰朽腐烂,可无论它变成什么模样,过去千年里邬岳都始终带在身上。

渡平攥着那团草抬起手来,邬岳以为他是要扔掉,紧张地喊道:“云舟。”

或是被酒气熏得,渡平的眼睛微红,他看着邬岳,好似有些委屈:“我不扔它。”

“但你看,”他摊开手心,将那团草给邬岳看,“它是过去的东西,已经快要烂完了,我们不要它了好不好?我给你新的"

他拉过邬岳的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个新的木头做的小狼。那是他在见到邬岳身上带着的那只不成模样的草编小狼之后,一点一点地亲手刻出来的,用的是神界生长的长生木,无论经历多漫长的岁月都不会再腐烂。

邬岳的视线从手中的木头小狼看到渡平手中的那团草,又落到渡平的脸上,他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渡平等着他。

终于,邬岳合起手心,他笑起来,说:“好。”

渡平的眼中泛着光彩,与多年前与邬岳在此地看焰火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看着邬岳,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向他道:“邬岳,我没有骗你。”

“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这里。或许不是你的山洞,或许也不是九移山,但你永远不会再找不到我。”

邬岳攥着那只木头小狼,看着渡平没吭声。

渡平伸手揉了揉他的脸:“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邬岳的神色倏然生动起来,他扬了下眉,仍是多年前那个跋扈的狼崽子,慢悠悠道,“你给了我这么好的礼物,我该怎么报答你?”

“不用”

“我带你看月亮吧。”

没等渡平反应过来,他揽在渡平腰间的手臂便猛地用力,直身起来,下一瞬两人已远离了热闹的城中心,落在了城外一棵高大的树上。

远处焰火已歇,夜空中只一轮橙黄的圆月,邬岳对上树这件事轻车熟路,找了根结实的树枝,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渡平被他不打招呼地惊吓一回,本要恼上两句,然而抬眼看到邬岳舒展开的英俊眉眼,还是忿忿地噤了声,爬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月亮。

邬岳抓过他的手,和以前一样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捏过,喊道:“云舟。”渡平嗯了一声。

邬岳却也不说是什么事,听他应了便不吭声了,只是看着夜空笑。

金月挂天际,圆圆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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