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人间游3(邬岳孟怀泽)

他们到人间的第一个地方是川箕山。

千年过去,川箕山仍是生机勃勃,飞禽虫兽四处可见,妖精却少了许多。没了呼牢在此招聚灵气,川箕山再庞大浩荡,也不过是人间的一处平常山系,很难再孕育出开灵识的精怪。

渡平与邬岳在山中走了许久,才看到了一只妖精。

那是只黑兔子精,正趴在洞口边上晒着太阳睡觉,脑袋上面顶着一片大大的树叶,两只长耳朵从树叶里面挖出来,轻轻地垂在叶片上,时不时地动上两下。似是感觉到身边不同寻常的灵力,那两只耳朵贴着叶片蹭得快了些,然后噌地支棱了起来。

停了片刻后,那只黑兔子精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脑袋,露出两只漆黑的圆眼睛,看到渡平和邬岳便愣住了神,许久没再有动静,像是呆成了一块石头。

直到渡平唤出它的名字:“三玄。”

它张大嘴露出了两颗门牙,眼中渐渐亮起来,像是这才终于信了眼前的两人不是假的,然后竟是无措般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这才惊喜地喊出声来:“孟大夫!邬岳大人!是孟大夫和邬岳大人!”

它太过兴奋,脑袋上面顶着的叶子都被晃歪了,斜斜地挂在耳朵边上。渡平看着它笑,又蹲下身来,想要帮它将那叶子扶正。原本激动得要蹦起来的妖精瞬间便坐正了,乖巧地任由渡平动作,待渡平收回了手,还不好意思般伸出爪子碰了碰渡平方才摸的地方,嘿嘿地乐,喊道:“孟大夫。”

千年过去,原本以为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妖精竟已露出了些老态,乌黑油亮的毛发中已然零星掺了些白色,然而在渡平和邬岳面前,它仿若还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小妖精。

它问渡平:“孟大夫你去哪里啦,好久好久好久都没来了。”

它一连说了好几个久,渡平不知该如何答,于是反过来问它道:“其他的妖精都哪里去了,这一路上都没看见它们。”

三玄掰着爪子,与渡平将那些小妖精挨个地说过,有的进了川箕山最深处好多年没出来玩了,有的离开去了其他的地方,也有的死去了。

川箕山上的妖精与妖界的妖精并不太一样,它们没有太深的妖力,连自保都困难,更难以害人,不会对人界的秩序与法则产生太多的干涉。也正因此,它们并未真正地拥有漫长到几乎无尽的寿命,千年时间足够它们中的某些老去,甚至死去。

当他问到阿绯时,三玄想了很久,有些不确定:“也走了吧,好久没见他了。”

渡平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人间本就如此,离去总是常态,他不该为此感到太难过。

说了这么多,三玄也有些伤感起来,小声道:“自从翠翠不见之后,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之后孟大夫和邬岳大人也不来了,大家就更不怎么聚一起了。”

听到翠翠的名字,渡平的眼中一颤,然而不过片刻,那些情绪又被他掩去。他问三玄:“那你呢,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吗,要不要随我们去妖界?”

那里才是妖精本该存在的地方,在那里它们可以活得更久些。

三玄两眼晶亮,露出些期待来,然而最终,它却是摇了摇头。

它拨开一旁的草丛,露出了里面两只小小的黑团子。它们如三玄一般,脑袋上面各自顶着一片小叶子,有些畏惧又禁不住好奇地看着渡平与邬岳。它们原本藏得好好的,此时被三玄招呼不打地给暴露出来,两只小黑兔都蹭到三玄身边,紧紧地贴着它。

它什么都不用说,渡平便明白了它的原因。川箕山不仅是一座山,也是家与故乡。

他向那两只小黑兔伸出手去,它们一开始不太敢靠近,被三玄推了一把,其中一只胆大的才试探地伸出了爪子,放在了渡平的掌心里。柔软的皮毛贴着手心,渡平揉了揉那只小爪子,又摸了摸另一只胆小的小黑兔的脑袋。

它们受过山神的福祉,这一生都会健康无虞。

秋日的阳光透过川箕山浓密的林叶洒下碎影,渡平站起身来,看向川箕山更深处,那里有一片湖泊,湖边上有一棵开了灵识的树,树上曾经住着一只话痨的小雀鸟。他看了许久,邬岳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收回视线,低头与三玄告别。

然后他拉起邬岳的手想要下山,邬岳却突然开口:“不去湖边看看吗?”渡平笑着摇头:“走吧。”

他抬步要离开,邬岳却反过来牵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去看看吧。”

渡平喊了他两声,邬岳不应,只是牵着他往前走,渐渐地渡平也不吭声了,沉默地跟在邬岳半步远的地方。

川箕山上应是刚下过雨,镜湖水面高涨,岸边一棵大树异常葱茏繁茂,竟是掩映了半边湖岸,树上有许多鸟儿在跳来跳去地嬉闹。

渡平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声音间有些紧:“来这里做什么?”

邬岳仍不肯松开他,带着他走到那棵树旁,牵着他的手放到了粗糙的树干上,渡平想要挣扎出来,邬岳却强硬地摁住了他的手,手指覆着手指,道:“你感受一下。”

渡平一怔,随即他的神情渐渐变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树干。邬岳在他耳边笑起来:“感受到了是吗?”

蓬勃的生命力在他们手下的树干中酝酿,夹杂着不属于一棵普通的树的灵气。

头顶繁密的树叶中发出声响,渡平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只鸟,有着翠色的亮丽的羽毛。它方才好似差些从树枝上掉下来,慌张地扇着翅膀想要飞上去,一根枝条从交错的枝桠间探下来,稳稳地托住它又回到了树顶上。那只鸟看起来还有些惊魂未定,用翅膀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啾啾地冲着那根枝条叫了两声,像是在向它道谢。

然后,一只鸟与一根枝条便在高高的树顶上,一起好奇地看树下的两个陌生人,一边看那只小雀鸟还时不时地冲一旁的枝条啾两声,那根枝条时不时地点两下梢头,两个不同物种看起来倒是一副交谈甚欢的模样。

渡平什么都听不懂,然而却一直仰头看着,有一会儿连眼睛都忘记了眨。许久之后,他才微微收回视线,声音有些发颤:“是翠翠和木青对吗?”

他明明已经清楚,却还是想从他人的嘴里再听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邬岳点头,说:“是。”

“是你帮了他们?”他不知道如何去探寻当年的那些事情,在邬岳走后的几十年里,他于川箕山如聋如瞎,其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连揣测都不知该从何而起,“什么时候”

“那只鸟受的伤太重,本是活不成的,木青虽然把所有的修为都给了她,又把她藏进了自己的树心里养着,但这些妖精的灵力过于微弱,撑了百年便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能算他们命大,我路过的时候这俩小妖还没死透,就顺手给了他们些妖力。”邬岳说得轻描淡写,“毕竟你住在山里的时候他们也帮过你"

话说到这里他蓦地顿住,其余再多便不肯再说了。

渡平仍是看着他,邬岳抿紧了唇,片刻后,他蹙着眉问:“下山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里住过?”

邬岳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转身向前走去,甩下一句:“你要是想和他们多待一会儿就留一会儿,我先去那边等你。”

渡平并没待太久,木青和翠翠灵识重塑,千年前的过去就如前世一般,已被潮水冲刷干净,多年以后他们再能够说话时,或许还会给彼此取一个其他的名字。这没什么不好的,他们仍是木青和翠翠,却又不再是木青和翠翠。

这话想起来有些绕,渡平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湖边。

邬岳背身站在一棵树下等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没等渡平喊他,他便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一眼,邬岳先收回了视线,说了一句“走吧”,率先朝山下走去。

渡平在他身后跟着,自从来到人界,两人都显出些异常的沉默,邬岳尤其甚。或许是因为人间有太多他们之间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因此步步皆惊,寸寸难行。他想着邬岳方才那句说完没再往后接的话,隐约觉得他在人界那些年的经历邬岳已经知道了,却又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想得一时有些入神,没注意到前方的邬岳停了脚步,直至挨到邬岳边上才反应过来,奇怪道:“怎么了?”

邬岳不吭声,只是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要牵。

渡平忍不住笑起来,顺从地伸手过去让他牵住,那条狼这才满意了,继续向前走去。渡平用指腹轻轻地蹭着邬岳的手背,心里松快了些,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世事如何变换,邬岳都还是邬岳,在许多事上仍跟多年前小院里缠着他的狼崽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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