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飞鸟于林2(翠翠木青)

木青本以为他的一生都会这样过去,默默地看着翠翠一点点变得更强,然后终有一天离开川箕山,飞去更远的地方,而一直到最后,他仍然还是翠翠心中那棵有着微小的灵识却不会说话的树。

他本来以为会是如此的,直到碰上那个人间的孟大夫,以及他身边跟着的那只大妖。

那是一个强到他无法想象的大妖,仅仅是站在一旁都压迫得令他难以呼吸。

然而他却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对翠翠太过冷淡,也或许是因为翠翠对他太过热情。而且,那个大妖还说了两个他想都没敢想过的字—喜欢。怎么可能喜欢?他只是一棵树,一棵永远也动不了的树。

种种情绪之下,他竟然失了智般自不量力地试图攻击那只大妖,最后被翠翠跳上来生气地教训,质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打人。他觉得有些委屈,然而面对着那只小雀鸟,他从来都没有任何原则,她说什么他一向便听什么。

那场攻击也带来另外一个结果,便是他的妖力暴露在了川箕山的小妖精们面前。在过去百年里,川箕山的小妖精们就他算不算得上是一只妖精进行过许多次争论,他不会跑,也不会跳,还不会说话,只能用枝条作些简单的回应,至多在夜里开出满树的白花。而经这么一遭,倒是没有妖精再怀疑他算不得是一只妖精了。

夜里的时候,各个小妖精都回了自己的洞穴,只剩了他与翠翠。小雀鸟从下飞到上将他打量了又打量,宛如看着自己天天被欺负的小孩终于出息了般欣慰。

木青被她看得有些忐忑,还有些不好意思,制止般轻声唤道:“翠翠。”

翠翠翅膀猛地一停,竟是忘了扇动,这就直愣愣地往下掉,木青也是一惊,枝条连忙探出去想要接住她,快接到时那只小雀鸟翅膀扑棱棱一扇,又忙乱地飞了上来。

“你会说话?”翠翠惊讶道。

他先是习惯性地用枝条向下点了点,然后才反应过来,开口嗯了一声。

小雀鸟盯着他,不知为什么有些恼:“你还会些什么,不如这会儿都使出来!”

木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夜风吹拂得树叶发出刷刷作响,繁茂的枝叶间泛起淡绿色的光芒,而等光芒散去,在高处的树枝上站着一个少年,黑发间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手臂上还有未消去的枝叶。

他一只手抓着一旁的一根树枝,低着头看翠翠,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你别生气。”

翠翠说那句话本也是气话,懊恼于木青什么都不告诉她,并没真想木青会使出什么来,谁成想这棵树不表现则已,一表现便是大的。川箕山中还从未有妖精修出人的模样,翠翠愣了半晌,脑子仍是僵的,慢慢地挪回巢里,觉得自己要好好静一下。

木青越发紧张起来,从高处跳下来,落在翠翠所在的那根树枝上,喊道:“翠翠。”翠翠不吭声。

木青不放弃地又喊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小心翼翼,翠翠被他叫得心里有些莫名难受,这才嗯了一声。

木青凑近过来,那双眸子在夜色中仍是翠莹莹的,他看着翠翠,有些委屈:“你别不理我。”

周围只有风声,翠翠趴在巢中,也只露着一双眼睛。她有些生不起气来了,伸出一只翅膀,探到巢穴外面,那是她寻求和好的标志。

木青轻轻地抓住她的翅膀,一只人类的手与一只翠色的翅膀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像是过去许多年他们在一起的岁月。

等夜色深重,翠翠睡去之后,木青坐在她的巢穴旁边,低头看着她。

良久,他又轻声唤道:“翠翠。”

他曾在心里念了无数次的名字,终于落在了真实的风里。

他坐在树枝上看了翠翠一整夜,他安慰他自己,艰辛的修炼虽没能带他离开川箕山,却让他可以触碰到小雀鸟的翅膀。他所有的一切终于全部亮出,再无隐瞒,这样如果翠翠离开,他也不会再有遗憾,不会后悔没有与她多说几句话,没让她看看自己人形的模样。

他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接受一棵树的身份与命运,看着翠翠去寻求更广阔的天地。他明明是这样想的。

谁知他等来的却不是远行的不舍,而是垂死的离别

那个大妖并未在人界待太久,不过十几年后,再进山来便只剩了孟大夫自己。之后又没过多久人间就起了战乱,孟大夫便独身进到山里来,暂时在山中定了居。

川箕山几乎所有的小妖精都喜欢这个山下的大夫,在他入山后,那群小妖精还都兴奋了许久,箕山中一度兴起寻找好吃果子的热潮,翠翠体型小,带不了太多的果子,木青还帮她送过几次。

人间如何本与川箕山无甚关系,然而翠翠本就常爱下山去玩,在孟大夫决心帮助山下其余的人之后,她更是每天跟在孟大夫身后,帮着探查周围情况。

每天夜里翠翠回来,跟他说起山下的情况,木青听得频频心惊,便忍不住劝她这段日子少往山下去。

翠翠不以为意,她是一只鸟,人并不会着意注意到她。

“孟大夫想做的事肯定是没错的。”她说,“而且邬岳大人不在,孟大夫就自己一个人,我得去帮他。”

木青劝不住,便只能每天清晨她走的时候不放心地叮嘱上好几遍。

那是一个雨天,川箕山很少下那样大的雨,天地似乎都要从头顶倾覆下来。翠翠贪玩,常是四处地飞,却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地回来,然而这天一直到黑,木青都没等到她。

或许是雨太大被堵在哪里了也说不准他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在雨中寻找的脚步却越来越急促,不停地在心中重复的这句话也虚弱无比。

他找遍了川箕山,都没能找到那只小雀鸟。

也可能是跟孟大夫在一起他抓着这最后一丝希望,朝孟怀泽的山洞奔去,然而结果仍是令人失望,山洞中只有孟大夫与一个受伤的人,翠翠并不在那里。

听他说翠翠没回去,孟怀泽也被惊了一跳,然后未有丝毫迟疑,拿起蓑衣便往冒着雨要往山下去。木青来不及想什么,抬步便跟上他,然而走了没多远,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猛地攥了一把,尖锐的疼痛令他一时连步都迈不开,他愣愣地低头,看到了自己雨水中几近透明的手。

他差些都忘记了,他根本就没办法离开川箕山。

他原本以为,当发现自己无法陪翠翠去其他地方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身份已经厌恶到了极致,却不曾想,原来厌恶是没有尽头的。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是一棵树。

他无法去描述等待的那段时间的感受,雨下得极大,他站在原地却一步也未曾离开,这是他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即便心脏的疼痛未曾止息过,手脚也始终在透明至消散的边缘。

天亮之后,孟大夫回来了,他们的形容一样狼狈,而在他的怀里抱着的,是一只血肉模糊连原来模样都看不出的鸟。

是与他相依相伴几百年的翠翠。

到这时候,他反而陷入了一种怪异的冷静。他将那只没了羽毛的小雀鸟从孟怀泽手中接过来,原本活泼爱闹的鸟儿无声无息地卧在他的掌心中,冰凉得宛如昨夜的雨。

他不知自己该去怪些什么,或者,他有没有资格去怪些什么。

他带着翠翠回了镜湖边,雨尚未停歇,如千万根针般扎入湖面,他坐在树上,用新生的最细嫩的叶子帮翠翠铺好巢穴,将她放了进去。

然后,他极尽轻柔地碰了碰那只小雀鸟没了羽毛的头顶,有绿色的光从他的指尖泛起,随即蔓延至全身,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那绿色的光芒中,光芒盛到极点,又逐渐淡去。

以前他常觉得艰辛漫长的修炼全是白费,直至如今,才发现他所付出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这一刻,他无法陪翠翠离开川箕山,却可以试图挽救她的性命。

绿色的光逐渐趋近于无,木青的身体也越发透明,一阵风似是都能将他吹散了。他收回手来,久久地凝视着那只小雀鸟,神色温柔而不舍。

“再见了,翠翠。”他轻声道,“愿你还做一只快乐自由的鸟。”

川箕山的风吹拂而过,他的身体逐渐散去,化为最后一缕光,托起睡着那只小雀鸟的巢穴,将它藏进了自己的树心里。多年以后,或许会有一只小雀鸟从树中醒来,再次跳跃在繁茂的枝桠间,在澄澈的天空中翱翔。

到那时,她也许会疑惑于自己为什么会睡在树中,却不会知道,那是他的心。

当然,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因为,他只是一棵普通的树,真正的普通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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