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飞鸟于林1(翠翠木青)

木青是川箕山中最早开灵识的妖怪。不知是哪一天起,他像是忽然从混沌的黑暗中睁开了眼,感知到了外界的风与青绿的群山。

可有时候,唯一也意味着孤独。

周围的草木生灵仍都在人间的法则中走着生老病死,没有一个会对他作出相似的回应。他看着各种各样的鸟儿飞到他身上落窝作巢,又在某一日离去,山中的珍奇百兽在他身下跑过,不停地换着新的模样,就连那些林木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死去,又在泥土中萌出新芽。

渐渐地,他也不再言语了,看起来和一棵普通的树没什么区别。

直到不知多少年过去,川箕山上才又逐渐有其他的生灵开了神智,它们大多是能跑能跳的小动物,这其中便有一只小雀鸟。

木青身上停过很多只鸟,但它们都待不太久,要么离开,要么死亡。他作过太多次这样的送别,本来以为这只小雀鸟也是如此,然而一年又一年,这只小雀鸟在他身上安了家,始终未离开,也始终活泼漂亮,每日扇着翅膀在森林中飞来飞去,后来她又学会了说话,便又常常和其他小妖精叽叽喳喳地吵架。

这只小雀鸟牙尖嘴利,其他所有的妖精都吵不过她,木青每次都静静地听着,等她吵赢了,得意洋洋地飞回他身上,他便会悄悄地晃动冠顶的枝叶,摇出一阵清凉的风来,当作给她的奖励。

那只小雀鸟常在这时昂起脑袋来,有些奇怪地看向头顶,似是不明白怎么突然便有了风。木青便赶紧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晃动。

川箕山的小妖怪们谁都不知道他也开了灵识,包括那只小雀鸟,直到一场意外。

那是一个黄昏,天边云霞绚烂,正是群鸟归巢之际,木青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只小雀鸟,在她身后紧跟着一只苍鹰。那只小雀鸟显然是被吓懵了,在空中仓皇地乱飞,不知该逃往哪里去。

木青来不及思索,繁茂的树冠极力上探,然后向两边分开,枝叶之间分出一条明显的通路来。那只小雀鸟很快便看到了他的异常,随即毫不犹豫地朝他飞来,一脑袋扎进那丛树冠开出的通路中,下一瞬那张开的树冠便迅速收拢,严丝合缝地将那只小雀鸟护在了枝叶之下。

苍鹰紧追而来,在树顶上盘旋良久,仍是不得门而入,这才离去了。

那只小雀鸟惊魂未定,被他放在树枝上许久才缓过神来,愣愣地看向他那根尚未撤走的枝条,话语间有些迟疑:“你也能听懂我说话吗?”

木青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根枝条才轻轻地向下点了点。

小雀鸟许久没再有动静,他心里愈发忐忑,以为她是生了气,正要将那根枝条默默地收回来,便见那只小雀鸟抬起脑袋,一双眸子晶晶亮亮,支着翅膀追着他哒哒向前走了两步。

“你真的可以听懂呀!”她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恼怒,只有不敢置信的惊喜,“我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叫翠翠,”她炫耀般将自己漂亮的翅羽展示给木青看,“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因为我的羽毛就是翠色的,山下那些人是这样说的。你呢,你有名字吗?”

那根枝条摇了摇。

“没有啊”小雀鸟沉吟着踱了几步,然后一扇翅膀,高兴道,“我给你取一个吧,你觉得木青怎么样?”

他毫不迟疑地便点了头。

“木青!”那只小雀鸟在树枝上蹦了两下,兴奋地喊道,“木青,以后你也有名字啦!”这只小雀鸟总是快乐的,然而她的快乐却是第一次因为他。

那天一直到月亮高高挂在树梢,翠翠才露出些倦色,眼皮耷拉下来,有些撑不住要睡觉了。她趴在巢中,困乎乎地与木青道晚安:“明天见,木青。”

月光静谧皎洁,照耀着群山,木青在心里轻声地回应她:“明天见。”他顿了顿,才有些羞涩地接出后面两个字:“翠翠。”

翠翠还没睡熟,迷迷糊糊说的不知是不是梦话:“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呀”

树顶的枝叶轻轻晃动了两下,那只小雀鸟卧在巢中酣甜地进入了梦乡,木青从她身上移开视线,看向头顶不知来处与尽头的夜空。

面对着翠翠这只小话痨的各种问话,他却只是用枝条作些简单的回应,始终未开口发出声音。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太久没有说过话了,也或许是,他心中藏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一个与这只小雀鸟有关的秘密。

他并不需要翠翠告诉他名字,也不需要这只小雀鸟如初逢的朋友般向他介绍自己,因为他几乎知道她的一切。

他与翠翠共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每天都沐浴着同一片月光睡去,又在第二日清晨的同一缕阳光下醒来,他看着那只小雀鸟飞来此地,在他身上筑巢,开了灵识,学会了说话,和其他小妖精一起玩耍,生气的时候脑袋顶上的毛会炸起来,睡觉的时候毫无戒备,下雨了还得他费心给她悄悄遮住雨水

他知道这只小雀鸟的很多事情,包括她对人间的喜爱和对远方的向往。

除了川箕山的广袤森林,翠翠也常常飞到山下的人间去。木青听她说过很多次人间,那里有着各样新奇的人和事。他也听翠翠说起过很多次远方,她的灵力尚且微小,需要以川箕山作为庇护,无法飞得太远,然而她却渴望着有一天能飞去更远的地方,翻越群山,到传说中天地的尽头。

她是一只鸟,天生便拥有着广博的天空。

而他却是一棵树,根系深深地扎在川箕山上,永远也无法离开。

于是,即便他从未和那只小雀鸟说过话,却很早之前便在心里偷偷地埋下了个希望。

既然树无法移动,那么他就努力地化出人的模样来,这样就可以拥有手和脚,可以像其他妖怪般走动跑跳,到那时,或许他便可以不受原身的束缚,离开这方寸之地。

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翠翠面前,与她相识。

又是许多年过去,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湖边那棵高大葱茏的树上泛起绿色光芒,包裹在中间的是一个有着翠色眼睛的少年。他先是看到了自己的两只手,然后低下头,又看到了赤裸着踏在地上的两只脚。

那一定是他有意识以来最快乐的时刻。

湖泊就在他的身后,在日光照耀下熠熠闪光,映出了湖边草木的影子,他却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一下自己的模样,便踏着阳光兴奋地向前跑去。

脚踩在地上带来陌生而又新奇的触感,丛生的草木不时地刮过他的手臂,他忍不住边跑边仰起脸,感受着风的吹拂。他终于离开他生长的那一小块地方,直到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仅仅是川箕山都广大得要走上那么久,有着如此多的他未曾见过的风景。

他头也不回地朝川箕山的边界跑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究竟能走出多远。

然而,随着他离原身越来越远,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脚步也随之慢下来,他心里有些慌乱起来,却咬紧了牙硬是压下了那些不好的预感,一步步地朝前挪去,周围原本那样可爱的草木与微风渐渐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眼前开始眩晕,冷汗打湿了眼睫,良久,他粗喘着停住脚步,看到自己已然变得透明的双手与脚。

再往前多走几步,等待他的或许就是死亡。

他甚至都没能看到川箕山的边界长什么模样,终究还是被困于那层层叠叠的群山。

傍晚时分,翠翠在山下玩了一天回来,与往常一样先与木青打招呼,然而以前总是立即回应她的树第一次毫无动静。

翠翠有些疑惑,又喊了两遍,仍是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顺着树干从下向上挨个枝条地一根根唤过去,一直飞到树的最顶上,那些枝条都是异常的沉默。翠翠累得够呛,收了翅膀停在树冠顶上,有些委屈地嘟囔:“你怎么不理我了呀"

天边残云渐收,一根枝条终是探过来,在她眼前轻轻地晃了晃,翠翠眼睛一亮,站起来惊喜地喊道:“木青!”

枝条后撤,翠翠扇动翅膀跟过去,他们在暮色中一个躲闪一个追逐,这是过去他们经常玩的游戏。

只是在那天之后,木青再也未在山中露过面,也不再想离开川箕山的事,仍做他那棵不会说话也不会走动的树。

那个山林中奔跑的黑发少年,成了川箕山小妖精们谈了很久仍不得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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