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父亲

燕安市公安。

罗洋走了。在警方的劝说下,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肾源,重新开始透析,且与院方商量起了退款事宜。警方很快就把全部的火力投入到海外非法就医的这条线上, 根据罗洋提供的线索,成功在燕安市里揪出了几个拿回扣的中介商。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夏熠的变化。他话少了, 笑得也少了, 活泼的小太阳突然成熟稳重了起来,不再抱怨加班, 倒是像打了鸡血一样, 没日没夜地投入工作。

主要原因是他并不太想一个人回家。

邵麟的工位一直空着, 夏熠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用纸板箱装好塞在桌子底下。局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人去移那箱子, 更没人敢当着夏熠的面提这件事。

倒是管理层风轻云淡,始终没对这件事多做点评。

转眼一周过去了。

三楼刑侦办的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隙,探出半团黑白相间的狗耳朵, 以及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很快,夏熠在一片“啊大狗狗”, “咦这是哈士奇吗”, “K9小背心耶”,“这只屁股上的花纹好像唇印啊哈哈哈”的惊呼声里茫然抬头。与此同时,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哼哧哼哧”地扑进他的怀里。哈崽前腿扒住夏熠的椅子,后脚踮起,疯狂甩着尾巴。

夏熠这才恍然:“哦哦——”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这才想起来前几天警犬培训基地给他打过电话, 说哈崽最后模拟执行任务的时候,还是没能经受住小美女边牧的诱惑, 不幸没能通过。现在训练彻底结束了,该把孩子带回去了。

“说好昨天来接的,结果你一忙又给耽搁了。”训犬员笑着跟了进来,把一张证书摆在夏熠桌上,“刚好我要过来一趟,顺便给你把小家伙捎来,可不许把狗赖在咱们这里。”

“……呃,”夏熠一手撸着哈崽的脑袋,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电脑屏幕,“抱歉,太忙了这几天,谢谢你把哈崽送回来。”

训犬员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艰巨的任务,笑嘻嘻地摆摆手:“好好相处啊,我先走了。”

哈崽轻轻一跳,整只狗都蹭到了夏熠身上,亲热地给了主人一大口亲亲,随后,他又蹿了下去,左顾右盼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哈崽踩着轻盈的小碎步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一圈,左闻闻,右嗅嗅的,最后在邵麟工位下乖巧趴下,蜷成了一团黑白毛垫。

办公室里时有人路过,见着狗总是忍不住去摸一摸,逗一逗,但哈崽只是偶尔动动耳朵,愈发没精打采了起来。

夏熠招呼了两次,哈崽都没过去,直到他拿火腿肠引诱。谁知,哈崽叼走火腿肠,又无情地回了邵麟工位,缩成一团毛垫,气得夏熠鼻子发酸,又不好在办公室里发作。

哈崽一直在邵麟桌子底下趴到下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他四处蹭了蹭,最后还是用鼻子顶开了收纳盒的盖子,前腿扒在盒上,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进去。不一会儿,“哗啦”一声,哈崽打翻了箱子,夏熠好不容易收拾整齐的东西又撒了一地,有几本书,一个陶瓷杯,一小袋咖啡粉,以及一件夜间披的防风外套……

“行了行了,”夏熠大步过去,轻轻一抽哈崽脑壳,“人都走了,你还给我添乱!”

哈崽瞪圆了双眼,委屈巴巴地“呜”了一声,又低头嗅来嗅去,鼻尖长久地停在了那件外套的袖口。夏熠伸手刚要收拾,哈崽竟然还一口咬住了袖口,拉扯着不肯交给对方。

“给我——扯啥呢你!”

哈崽突然响亮地“汪”了一声。

“艹,”夏熠低声骂了一句脏话,“你还凶我!没教过你吗,办公室里不准乱叫!”

夏熠一手还拉着衣服,哈崽就咬着衣服、带着他一路跑了出去。哈崽四处嗅来嗅去,最后一头冲进走廊里的会议室,纵身跳到桌上,这才松了口,丢下衣服,围着烟灰缸打转。

“下来,给我下来!”夏熠急急忙忙地去抱哈崽,“谁准你上桌了,你这只笨狗,我可算知道你考试是怎么挂科了——”

他还没说完,哈崽又扭头“汪”了一声,神情颇为不满,很有几分“骂谁笨狗?你才是笨狗!”的味道。

夏熠竟然还无师自通地听懂了:“……”

哈崽伸出一只爪子,搭在邵麟的外套上,又伸出一只爪子,把烟灰缸推到夏熠面前:“汪汪!”

夏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抓起邵麟的衣服,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只是会议室里本来就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这会儿他什么都闻不出来。哈崽这是什么意思?他在邵麟外套的袖口,闻到了这个烟味?

夏熠的目光落到烟灰缸里,烟灰里躺着三个烟嘴,其中两支没有抽完,露出了烟嘴前五毫米处一圈金红色的花纹。

夏熠自己不怎么抽烟,但刑警外勤在外,口袋里多少会给兄弟们备上几根。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见过邵麟抽烟。那么,这件衣服的袖口,又怎么会染上烟味?

而且,夏熠认得那烟上的一圈花纹。

那是郑建森特别钟爱的一个牌子,而且由于价格昂贵,被他们下面一群小弟戏称为“红金”。郑建森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全拿来开会时孝敬领导了,或者有什么人立了功,他才会敬一根红金。反正,在局里受郑局一根“红金”,都是有面子的事。

难道,邵麟在不告而别之前,私下见过郑建森?

夏熠越想越不对劲。他拿起烟头与邵麟的衣服,对哈崽吹了一声口哨,就径自上楼敲开了郑建森的门。

“哟,小夏,找我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郑建森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哈崽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你怎么把狗也带进来了?!”

狗狗在办公室里嗅了一圈,精准定位那一包拆了口的“红金”,矫健一跃,咬着烟盒就跑到夏熠身边,疯狂甩尾巴。

郑建森:“……”

夏熠一关门,把邵麟的大衣抛在郑建森的办公桌上,黑着一张脸:“你要不先和我解释解释,邵麟这件衣服上,为什么会有你这烟味?在他走之前,你们是不是还见过?”

郑建森怒道:“你这是和领导说话的态度吗?!”

夏熠心头突然一片雪亮。如果郑建森全然不知情,如果郑建森从来没有私下见过邵麟,他第一反应必然是彻底否定,与如今头顶最大嫌疑的叛徒划清关系,而不是和他纠结什么态度问题。一念及此,他眼眶突然都红了,低声骂道:“你和我说实话。你要是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现在就让狗子把你办公室给拆了!”

哈崽瞬间骄傲地挺起胸膛:“汪汪汪!”

郑建森:“……”

大约是受不住夏熠那灼热的目光,郑建森忍不住别开了眼睛。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瞒着你并非我本意,是他要求的。”

“什么意思?!”夏熠心跳砰砰加速,又气又急,一拳砸在了郑建森桌上,旁边的金属笔筒都跟着一跳,“你一个当局长的还要听他要求?他要求什么你就答应什么?这天大的事你们一块儿瞒我,凭什么?!”

郑建森似乎是早料到他会这个反应,也不想与人争辩。

“他说他一上岸就会传回消息。”郑建森负手背过身去,“但我还没收到任何消息。”

夏熠失神,忍不住喃喃:“为什么……”

郑建森突然提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蓬莱公主号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前、前年五月?”

“没错。之前我也和你说过,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警方盯上蓬莱公主号,是因为犯罪组织‘海上丝路’沿线几个头目,会定期在公海,且仅在公海上会面。这个会议两年一次,上次咱们没能把人逮住,最近听说又会有一些动静。”

夏熠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既然他们要开会的事儿,警方都知道了——那他们又怎么可能——去相信碰巧在这个时候‘反水’的邵麟?”他剑眉深锁,语气愈发急切:“这特么不是活生生地把人往虎口里送么?”

郑建森长叹一声:“……他说他有办法。”

与此同时,太平洋赤道某处。

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阳光肆意,落在深蓝的海面上,碎成几乎刺目的银光,人在甲板上不戴副墨镜都睁不开眼睛。大船在海面上温和地起伏,邵麟穿着一身橙黄、红与白相间的夏威夷衬衫,黑色大裤衩,踩着人字拖靠在栏杆上。不知来自何方的风吹起他的刘海,又卷向远方海与天亲吻的尽头。

贺连云的大船比之前的渔船稳很多,他偶尔还会觉得晕眩,但基本已经克服了晕船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

邵麟在心底盘算着:当时,贺连云和他说再行驶三天,会有一架直升飞机接他们回一个名叫“埃尔斯”的小岛。那一整个小岛都被贺连云给承包了,相当于是他们的大本营。贺连云说,他可以在那边休息一段时间,再等林昀回来。

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邵麟依然没有看到那架直升飞机的影子。甲板的栏杆都被太阳晒热了,他只觉得掌心暖暖的,又琢磨起了这些天与贺连云的对话——

时光里鲜血淋漓的真相,到贺连云嘴里就变成了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他说,当年林昀的“反叛”,不过是他们两人一手策划的夺权大计。贺连云是家族中的第三子,出生时便体弱多病,再加上性格温和,与他那几个嗜血残暴的哥哥迥然不同。海上丝路最早的缔造者,也就是贺连云、以及他几个兄弟们的父亲,认为贺连云不应该管理任何黑道业务,只需坐在金砖上,安逸地过完一生。

一方面,贺连云不甘父亲的安排,另一方面,他对海上丝路的业务野心勃勃,并且希望与时俱进,取而代之,以线上自由贸易的方式重振整个集团。只是,他迟迟不能在组织里,取得自己应有的位置。

林昀最开始是他的保镖,但后来卧底身份不小心暴露,却被贺连云极力保下。按贺连云的话说,若非如此,林昀都活不到邵麟出生。贺连云救下林昀,却是有着大计划的——也正是十七年前,林昀反水,将不愿与贺连云合作的异党一并拔除。只是,邵麟的母亲Emi,也不幸死于十七年前那场乱斗……

贺连云说,林昀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们甚至还存了两罐彼此的血液,以证兄弟情深。

贺连云的这套说词,与邵麟本来掌握的信息并无出入,但是,这就一定是真相吗?

他正思索着,只听身后玻璃滑门“格拉”一声。邵麟侧过头,见贺连云穿着一身宽松的沙滩衬衫缓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淡粉色的玻璃高脚酒杯:“喝么?波尔科夫桃红。”

邵麟心中一动,这是林昀最喜欢的香槟。他转身换了个姿势,只是微笑着摇头。

“不抽烟,不喝酒,那些安神的药片也没见你吃过一点,”贺连云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香槟,也不知话里是否有话,“你太紧张了,我的孩子,你大可以再放松一点。”

邵麟倒是拒绝得坦然:“我从来都不喜欢自我麻痹的快乐。”

贺连云无所谓地一耸肩,另起话题:“对了,我们改了航线,暂时不回埃尔斯了。我在I国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可能要先去那边绕一绕,解决了再回去,恐怕还要麻烦你在船上再多待一段时间。”

邵麟面上没什么波澜,但心底又起了一层焦躁。海上没有信号,唯一的卫星通讯在贺连云房里,无论拨什么号都会被记录。如果不上岸,他就没有办法把消息传递回去。

贺连云要把他困在船上,就是不信任他。

“还要再待多久?”邵麟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他眼珠子一转:“需要你亲自出马,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贺连云“呵呵”笑了两声,思考片刻,才不急不缓地与人解释道:“我们器官主要的来源吧,是当地难民营,或者一些家里急需钱的渔民——这些供体,其实我们很难接触。那些海岛非常闭塞,种族众多,如果不是从小相熟的人很难交心,基本都是认识的人再推认识的人,我们外国人带翻译进去,根本拿不到货源。所以,我们一直依赖当地的中介商。”

“本来好好的三千一单,但现在这些中介商有点飘了,就一个个的狮子开大口,坐地起价。”贺连云冷哼一声,“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命吞下那么多钱。”

邵麟听完,语气不解:“这听着也不像什么难事。”

贺连云舔了舔嘴唇,意味深长地看了邵麟一眼,半晌才答道:“原本确实不算难事,偏偏在那儿临时看场子的是Tyrant,这废物一言不合就火拼。对方打击报复,把我们一个办公室给砸了,还买通了当地警方,暴力升级,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这不是赶着回去给他擦屁股么。”

“听着像是他会做的事。”邵麟听了忍不住低笑,“其实,这事儿很简单——”他突然欲言又止,露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算了,我无心插手你们生意。”

“是我多嘴了。”邵麟浅浅一笑,“我等着去埃尔斯呢。你最好快点解决岸上的问题,在这儿我晕船晕得难受。”

贺连云本也无意让邵麟插手任何生意,倒是被他这么一句话生生勾起了好奇心。

“咱们就随便聊聊。”贺连云对他举了举酒杯,“如果你是Tyrant,你会怎么做?”

“细节上我可能还差点信息,但无论如何,我认为Tyrant的思路从根上就错了——中介倚仗你们出货,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买家人脉,二是医疗资源。既然现在,他们能有谈条件的底气,肯定是有了其它选择。那么,攻击中介商有什么意义?”邵麟的语气自信而冷漠,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我让他失去其它选择,他就会乖得像狗一样。”

贺连云的食指尖轻轻敲着玻璃杯,突然觉得,或许把邵麟带上岸,也不是什么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夏熠委屈:狗都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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