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夜囚

胡椒牛肉香混着血腥味充斥了邵麟的鼻腔, 他强忍着胃部抽搐,一把握住贺连云的手腕,让那牛肉远离了自己的嘴唇, 恼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眼神锐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一字一顿:“林、昀。”

贺连云唇角微勾, 深邃的眸底情绪难辨:“是吗?”

“我没法——”邵麟下意识地收紧掌心, 在那一瞬间,锋芒似乎从他身上颓然散去, 年轻人眼底露出一丝藏不住的茫然。

“我想与过去和解。”

邵麟喉结滚动, 睫毛蝉翼似的颤抖:“我想与我自己和解。我不想再——时时刻刻活在自己的猜忌, 以及同事的质疑里——我受够了。”

“我曾经一度……也想彻底放弃这件事,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邵麟静静垂眸,露出白瓷似的后颈, “但无论我多努力,他们始终都会怀疑我。王睿力最近来了局里,他像疯狗一样查了我两年, 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他的怀疑。最近,他又拿到了那段视频, 我再不走, 我就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和以前的同事撕破脸,我也不想坐牢。我还能去哪里呢?”

贺连云沉默地看着他, 掂量着那些话背后的真假。

邵麟既没有一昧地讨好投诚,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野心。

可是,无论邵麟的神情有多真挚,自始至终, 贺连云都没法抹去自己心中的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 这样的邵麟竟然完美符合了他的期待。在那一瞬间,看上去就好像一个无措的孩子,特别是他提到林昀的时候——

那就是一个孩子渴望父亲的眼神。

那个眼神看得他胸口酸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

“行,我带你去见林昀。”贺连云压低了声音,“但刀口舔血的路,你想好了么?”

邵麟安静地扑闪了两下睫毛,突然张嘴,乖巧地从贺连云的刀尖上咬下那口牛肉,缓缓咀嚼了起来。

贺连云这才笑了起来,用拇指揩过邵麟唇上的血,在他左侧颧骨上抹下了淡红的“一横”,柔声道:“我的好孩子。”

就在这时,漂亮的东南亚侍女又端了一个银盘走了进来。

贺连云松开手,轻快地说道:“先吃饭吧。”

邵麟深吸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麻木地拿起了餐具。

他想问很多问题,但邵麟深知自己不能心急。他既然说了一切都是为了林昀,那张嘴就打探别人业务就显得很可疑。空气里的沉默令人很不舒服,牛肉的膻腥味更是令人窒息。

半晌,抬头偷偷瞄了贺连云一眼:“我爸……他还好么?他现在在哪?”

“挺好的,吃好睡好。”贺连云风卷残云似的消灭了一半食物,“林昀现在负责我们整块往南美的业务,你别急,咱们船开回去还有几天时间,他忙完了也就会回来。”

邵麟又想起了郁敏当时和他说的话——如果林昀真的在南美,那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邵麟微微蹙眉:“你那个墨水里,掺着他的血——”

贺连云拿匕首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阿麟,游戏规则是,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

邵麟眨眨眼,又乖巧地一点头:“你问。”

贺连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怀疑?”

邵麟干巴巴地老实交代:“王洋纯的画。”

贺连云提起这件事,似乎也是有点感慨,长叹一声说这事实在不巧。

“当次我碰巧看到,小姑娘在候诊室的绘画角给另外一个肺癌患者画的器官图。说实话,我一眼就爱上了那个创意。我问她能不能给我画一整个系列,我愿意花钱买它。小姑娘开心极了,很快就给我了成品。大约,这件事让她产生了什么误解,自以为我们的关系很亲密,竟然不提前预约,直接进了我的办公室。”

“那天,福利院的公益日,Rosie来找我谈事情,”贺连云透过落地窗,指了指甲板上“张胜男”的方向,“碰巧就被王洋纯撞见了。虽然,她那天是来送什么自己做的巧克力,但我也不知道我与Rosie的对话被她偷听去了多少,这没办法,我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

送巧克力?

邵麟看向贺连云被岁月亲吻过、却依然轮廓英俊的侧脸,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喜欢的人……”

王洋纯与咨询师说,自己有了钦慕的人,所以想努力变得更美、更优秀,但她从来都不曾透露,自己爱上的人,是她心理咨询师的督导老师。

由于心理咨询工作的特殊性,来访者非常容易将情感错误地投射在自己的咨询师身上。更何况,一个从小缺爱、缺乏鼓励的小女孩,遇到了贺连云那样一个成熟、温柔、英俊、还能欣赏她、鼓励她的男人。

邵麟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的讽刺。

那一起被误判的自杀案,终于在他脑内有了清晰的脉络。

王洋纯每周都坚持去做心理咨询,远比一般来访者勤快,并非是因为她积极看病,单纯只是因为想多看一眼自己的暗恋对象。那天方洁误以为她在画室里描蒋奇,或许,她画的根本就不是蒋奇,只是因为蒋奇的侧脸与贺连云有那么几分神似!蒋奇没有说谎,王洋纯也没有,她与他确实没有暧昧关系。

“我没想杀她的。”贺连云温和地耸了耸肩,语气不无遗憾,“我很喜欢她的画——我太喜欢了——但很遗憾,她来得不是时候,我只能让Rosie斩草除根。”

提到这事,男人又笑了起来:“Rosie有时候令人厌烦,但我不得不说,她是杀人的一把好手,干净又利落,从来不会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

在“小姑娘”逼着王洋纯吞下两大瓶精神类药品后,女孩又自己吃下了多肉盆栽。邵麟终于明白了这个曾令他百思不解的行为——她是在向警方传递凶手的消息啊!只有贺连云看过她的那副画,而最后害死她的凶手,就是与贺连云在一起的“小女孩”。

时隔这么久,邵麟终于收到了王洋纯留下的消息。

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对了,”贺连云狡黠地对他一挤眼睛,“你在海上坏了Rosie的好事,那单生意的损失,差点让她混不下去。虽然我叮嘱过她,但你可千万别惹那个女人生气,她对你意见可大了。”

邵麟:“……”

“……其实,最早Rosie以‘李梦媛’身份去接近邵远的时候,我就怀疑她在燕大有个同伙——那个人不仅能帮助她拿到奥数训练营的门票,而且,那人还能查到我文章所发表的校刊。只是当时,我对这人是谁毫无线索。”邵麟想了想,“现在想想,在三院神经内科毒死季彤的人,也是你。”

“正如我当时说的,”贺连云莞尔,“不用谢。”

邵麟:“……”

“自从上回蓬莱公主号重逢,我和你的父亲,就特别希望你能回来。这是真心话。因为我们现在非常缺人,你也看到了,Tyrant太过高调浮夸,那性子成不了大事。Rosie喜怒无常,她是一个很好的杀手,却没有管理的脑子。”贺连云真挚地说道,“之前在华国,我摸不清楚你的底线在哪里——所以我一再用卡片试探——直到我发现,你似乎并没有把它们上交警方的打算,我才第一次看到了机会。”

“那秘密星球……”邵麟刚开口,却突然被贺连云房间里的卫星电话打断了。

贺连云接起电话,没有出声,也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贺连云拉了铃,对邵麟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很快,就来了一个侍女领着他出去了。

邵麟走远前,听到身后房间里,贺连云用英文问了一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砸他们的点,接下来一个名字他没有听清楚,发音似乎有点像“Komang”,也不知道是人名还是地名。

邵麟在心底掂量着:贺连云虽然没有伤害他,但依然很不信任他。

领路的侍女穿着一身翠绿与明黄相间的条纹状民族服饰,走路婀娜生姿,她将邵麟带去了另外一间宽敞的客房。房间采光极好,阳台出去便是海景,还自带太阳躺椅与迷你泳池,干净的床单上扑着一套崭新的沐浴用品。

邵麟礼貌地与人道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漂亮的女孩眯起双眼,张了张嘴示意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她又指了指船舱壁上的铃,微微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原来她也是个哑巴。

邵麟突然发现,这艘船上所有的服务生都是哑巴。

舱门被合上的那一瞬间,邵麟再也忍不住了,冲进洗手间就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劲。喉咙口火辣辣地灼烧,整个消化道里的平滑肌针扎似的抽搐,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他漱完口,整个人脱力一般,面朝下趴在床上。

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又无声地消失于被褥。

直到双眸干涸,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邵麟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附近有一片沙地,装了一些跷跷板、单双杠那类的公共建设设施。小邵麟爱玩,疯猴似的上蹿下跳,却唯独害怕那座独木桥。因为独木桥那根木头,直径不过20cm,却架得很高,比那时候他的个头还要高出两个脑袋。

小邵麟不敢走,林昀却每次都要逼他走。

无数次,他走到一半,在独木桥上双腿发抖,而林昀就坐在独木桥的另外一端,沉默而严肃地看着自己。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只是,事到如今,邵麟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那双眼睛是在鼓励他勇渡彼岸,还是在引着他坠入深渊。

可是,也还有别人在看着他啊……

邵麟眼前,又浮现出了夏熠的脸——眉目英挺的男人带着他特有的、炽热的、有点傻傻的、却又充满了期待的目光。

他这一辈子都不能辜负的目光。

邵麟起身,神色平静地按下了铃。

漂亮的哑女很快又进来了。邵麟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你们还有吃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00:唯傻狗与二哈不可辜负!

二哈:我好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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