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哑巴

邵麟在心底思忖着——采取甲板压杆触发的方式, 代表绑匪尚且心存侥幸——如果警方没有带人上来,那这艘船,或许在未来, 还可以被回收利用,但凡警方发现, 那就直接爆破沉船。

绑匪没有直接开船逃离, 说明船上有着非常重要的线索,他们无法承担整艘船被警方发现的可能。毕竟, 打捞沉船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且不说证据很有可能被破坏, 但打捞本身极花时间,能给犯罪团伙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无论是安装压杆炸弹, 还是带着孩子上逃生艇,都需要时间准备。船上的泡面吃了一半,汤尚有余温, 很有可能是在中午的时候,绑匪突然接到消息, 才开始了这些布置。

也就是说, 绑匪得到消息的时间差不多是两小时前,也就是哑巴的船刚出发的时候。然而, 小组长确认了船上没有监控,哑巴也没有任何报信的行为,为了避免对方察觉,哑巴与便衣的小组长低调离开之后, 直升机从海警基地直接起飞,半小时后, 才根据GPS定位远远尾随,似乎也不存在被路人发现的可能。

在海上这个地方,邵麟自己的手机都没有了信号,一切全都仰仗卫星电话。无论是谁通风报信,这个人应该与绑匪的船有直接的联系……

或许,陆地上有人一直在监控哑巴的动向?

对了,邵麟突然想起,哑巴在2月29日凌晨两点多就离开了,但是港口的记录显示他在2月29日上午九点离开的。讯问时,警方也问了这个问题,但哑巴当时的回答是,他离港时明明扫了码,没有修改时间。后来,警方问了当地港口,说有可能是系统坏掉了,晚上没扫进去,第二天工作人员上班时,确定船只离港后补充的“离开”,但他们走得匆忙,这事暂且还没有定论。

会不会,港口的工作人员里有他们的人?

邵麟大脑正转得飞快,虽说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但夏熠却往他手里塞了一枚望远镜。

或许是救生艇体量太小的缘故,小组长利用声呐搜索附近的船只,一无所获。直升机只能以船沉没的地方为原点,1英里为半径,开始“O”型旋转,缓慢扩大视野。

当天的天气很好,天空蔚蓝如洗,万里无云,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出去,都是没有尽头的大海……

“绑匪拿走了卫星电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和同伙联系。”

“逃生艇的速度有限,估计也逃不远,主要是确认方向。”

直升机的速度到底要比逃生艇快,十五分钟后,夏熠就发现了目标:“东南方向,大概600米,有艘小艇。船头有一个男人,暂时没有发现小孩。”

小游艇是不可能自己开到这种地方来的。

飞行员连忙掉头,往逃生艇方向全速前进。很快,船上的男人发现了向他开来的直升飞机,二话不说,直接丢下逃生艇,跳水跑了。

夏熠怒骂一句:“艹,这是不要命了!”

哑巴和警方说,他们这种风里来浪里去、大海上长大的孩子,一口气能潜个十几分钟都不是问题,哪怕没有工具,在海上飘个一整天的也能活。

当警方抵达逃生艇上空时,夏熠突然发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脑袋冒了一下头。可是,他这边刚拿瞄准镜捕捉到那个黑色脑袋,他却像鲸鱼摆尾似的,瞬间又下潜消失了。

那个方向,竟然还是往外海游的。

“见鬼了,那人肯定有问题没错,但小孩儿在哪里?”

邵麟冷静地说道:“还是先下去看看。”

逃生艇上没有座位,唯独船尾披着一层厚厚的银色遮阳面料,在阳光下反光,显得格外刺眼。小黄跳了下去,掀开遮阳层,倒吸一口冷气——乖乖,里面赫然躺着三个昏迷的小孩!

不是一个,是三个,而且还都活着!

队伍立马兵分两路——海警直升机继续去寻找那个跳海的男人,而另外几个人将孩子们抱上了哑巴的船,同时联系了岸边医疗队、心理辅导员……

三个小孩两女一男。两个女孩看体型都在十一二岁左右,另外一个男孩年纪更小一点,可能只有七八岁。三个孩子都被困住了手脚,身上脏兮兮的,头发油得像是一个月没有洗过澡。其中一个,小组长一眼就认出来是徐云绯!

小姑娘面色苍白,瘦得脸颊都凹了下去,虽然没有穿着那身明黄色的羽绒服,但里面的毛衣符合她母亲的描述。

至于另外两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警方暂时没有线索。

船上,哑巴似乎对那个小男孩格外感兴趣,东瞧瞧,细看看,就当渔船再次发动回航的时候,哑巴突然拍着手“啊啊”叫了起来。夏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组长问他怎么了,但哑巴也不回答,只是手上拍着节奏,嘴里“啊啊”地叫着,在海浪声中断断续续的,似乎连成了一首古老的船歌。

他扭头看向广袤无垠的大海,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

在那一瞬间,邵麟一颗心好像被什么抓住了一样,莫名其妙地与人共了情。

他低声喃喃:“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被抓去海上的。”

哑巴扬天大喊了一声:“啊啊————”

……

虽说这次行动出了一点意外,绑架儿童的船只爆炸沉海,但一口气救回了三个孩子,可谓是“满载而归”。

当直升飞机开回盐泉市的时候,三个小孩都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徐云绯父母见到孩子,尖叫着扑了过来,在走廊里相拥大哭。不过,这是一个大案子,警方还有大量的笔录要做,孩子暂时还不能与父母回家。

医院统一安排了体检,三人除了有点脱水、营养不良、手腕脚踝上有勒痕之外,倒没遭什么体外伤。随后,大家吃了一些饭菜,喝了一杯热巧克力,在儿童心理专家的陪伴下,一人进了一个房间,与警察单独谈话。

徐云绯的身份已经确认了,小男孩也自报家门——他来自华国最北方一座偏僻的县城。夏熠盲估算了算,从那旮旯坐飞机来盐泉,可能都要飞上一个多小时。

小男孩今年才七岁,家里是开店的。当时,放寒假的他一个人在店门口玩耍,外头突然滚过来一只花皮球。只见一个带着墨镜的中年男子向他招了招手,问他能不能帮忙把皮球拿过去,他屁颠屁颠地去了。可是,当他抱着球走近,就被人一把拖进了一辆车的货仓。再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船上了,他晃悠悠地飘了四、五天的水路,中间也不记得中转了几次,是三天前才上了这艘船。他到的时候,那两个小姑娘都已经在了。

他说两个小姐姐都很照顾他。

盐泉警方一搜,还真有这么回事,连忙联系了男孩父母,父母连夜飞机赶来。

徐云绯与小男孩都很配合,警察问什么就答什么,而且还会像“小孩子向大人告状”一样,絮絮叨叨说不少自己在船上观察到的事。唯独另外一个小姑娘,状态始终不是很好。

女孩说自己叫张胜男,来自燕安近郊农村的一个小镇子。夏熠一听,就拍着大腿:“巧了,这竟然还是半个老乡!”

“可是这信息怎么查不到啊。”小黄苦恼地挠了挠头,“全国走丢儿童的信息库里,我搜不到张胜男这个名字,难道女儿丢了还没报警吗?”

夏熠知道小姑娘所说的村子,直接通过燕安市局的内部关系,联系上了当地派出所。

这一问,他们档案里倒还真有一个叫“张胜男”的孩子,只是,处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个事从来都没有正式录入全国失踪儿童数据库。因为,并没有人报案张胜男失踪了,是警察自己发现的这件事……

这事说来也很玄乎。一个半月前,村里发生了一起车祸,张胜男一家——父母和哥哥都在车里——在一条窄路的转弯口,与一辆大货车相撞了。货车吨位极大,一家三口竟然无人生还。事后交警调动监控录像,发现是张家轿车先违反的交通规则,事后,警方又在车辆里发现了大量现金以及一小袋白色粉末,一做尸检,发现张胜男父亲吸毒驾车,所以与货车司机无关。

警方在试图联系张胜男家属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家四口,只剩下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儿。可是,警方去了张家租的房子,也没有找到女孩。他们询问邻居,也说好多天没见了,最后警方追到张胜男就读的学校,才听班主任说,孩子得了红斑狼疮,父母在一周前给孩子请了病假休学。

在张胜男家中,警方发现了一份当地医院的红斑狼疮确诊病历,然而去医院一询问,才发现这份病历是伪造的!这时,警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家人的幺女张胜男似乎失踪了。

没人知道张胜男去了哪里,但她的父母显然有重大嫌疑。可惜,一家人因为父亲吸D,死在了一场车祸之中,再也无从问起。当地警方还认为,张家不仅好赌,可能涉嫌贩毒。要不然,这一家人无房,只有一辆二手车,四处欠债让亲戚望风而逃,怎么会在车里藏有两万现金?

夏熠听了这背后曲折的故事,一脸唏嘘。

张胜男似乎不太愿意与警察坦白,一问她怎么上船的,就兀自抹着眼泪摇头。警方反倒是从徐云绯与小男孩的嘴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最开始,在小男孩还没有上船的时候,徐云绯与张胜男两一见如故,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几乎是瞬间成了患难之交。在船上的第一个晚上,徐云绯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直低低地啜泣,倒是张胜男也不嫌她吵闹,反而好心安慰她。

徐云绯问她:“你不害怕吗?”

当时张胜男的回答让她印象十分深刻。昏暗的船舱上下颠簸,她只听张胜男平静地说,海上似乎也没有那么坏,每天都有饭吃,不用做家务,而且也没有大人会打她,逼迫她做一些事,所以,这么想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徐云绯说她想自己的爸爸妈妈,而张胜男冷笑一声,说自己一点都不想。

第二件事,是小男孩与警方说的。他告诉小组长,张胜男一见到他,就特别惊奇,还问了一嘴:“你是个男孩子,你爸妈也舍得把你卖掉吗?”

一句话把他都给问傻了。

现在,再综合夏熠从燕安那边查到的背景,似乎可以断定一件事——张胜男的父母,直接把女儿卖给人贩子换了钱吸毒还债,留了家里的男娃。可是天道好轮回,一家人钱到手后,竟然都车祸死了。

儿童心理专家也特意给警方提了一个醒:张胜男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健康。而且,她认为张胜男曾经还有过被x侵的经历。因为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想她脱衣服,她就尖叫着不配合。后来,医生问了她身上有没有伤口,她说没有,这才尊重小姑娘的意思。

徐云绯是三个孩子里最健谈的,还与警方说了船上诸多细节。比如,看管他们的是一个皮肤很黑的男人。那人也不和他们说话,只是管饭,不让他们跑了,也从未有过打骂责罚,但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邵麟心想,这应该就是哑巴的同事,带着大家上逃生艇、后来又跳海生死不明的那位“管家”。

小姑娘虽说年纪不大,但一直很留心船上的动向。她说她有两三次偷听到“管家叔叔”在电话上与人吵架,内容大概是他认为小孩子不能再待在他船上了,应该直接送走了。然而,也不知道对接方出了什么问题,一船孩子迟迟没有行动。

他还一直和对方强调:“死了的那个补上了。”

但徐云绯不知道死的是谁。

笔录做到这里,警方大概摸索出了这个犯罪团伙的作案方式——

他们从全国各地的人贩子手中收集儿童,集中于一条水路,以远洋渔船的方式送去海外。这艘沉掉的船,恰好就是他们的中转站。碰巧,这次有个小姑娘在运输路上死了,也就是行李箱里的那个,徐云绯就近成了她的替补。不过,三个孩子都说自己没有见过行李箱的女孩,很有可能在她们上船前就已经死了。

瞒天过海运几个孩子出去,也不是那么简单事。哪怕周边国家的海关再不严格,一条路线上也多处需要打点。或许是对方航线最近严查,所以他们这一船的孩子,就暂时搁置了。

如果不是警方及时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然而,又有多少孩子,已经途径这条路线,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地方?如果不能把这条路线连根拔除,又还会有多少孩子,即将踏上这条路线?

邵麟只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然而,在这件事里,警方还发现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那就是徐云绯被绑架的方式。

她既不是被父母卖的,也不是被人骗的。

徐云绯说,当时她走进了海洋公园鬼屋。那是第三个房间,当时光线很暗,有一处垂着帘子,上面用“血”写着“从这里通过”。可她一掀开帘子,就被人从一侧勒住脖子打晕,随后不省人事。她第一次醒来,是关在一间黑房子里,但药物让她昏昏沉沉的,再迷糊醒来时,人就已经在海上了……

“这么说来,绑匪很可能还在盐泉市里。”小组长拇指食指捏着下巴,缓缓分析道,“徐云绯是2月27日下午失踪的,但2月29日凌晨才上了哑巴的船,所以,那个黑屋子应该就是盐泉市绑匪的地方。”

“不对啊。”邵麟突然眉心微蹙,“是我记错了么?当时复盘公园录像的时候,明明有摄像头拍到徐云绯离开了鬼屋,她怎么说自己是在鬼屋里被绑架的?”

“艹,这不见鬼了么这!”小黄一拍桌子,连忙找回了公园的录像。可是,等小黄导出又看了一遍,确确实实看到徐云绯打扮的小姑娘,穿着明黄色羽绒服,在徐云绯进鬼屋8分钟后,又从出口走了出来……

小伙子们坐在监控前,放大像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面面相觑。

“可惜了,鬼屋内部就只有两个监控,完全没有拍到她出事。”

小黄结结巴巴的:“她、她是不是脑袋被绑匪打坏了,把事情记岔了?”

“被绑架这种肾上腺素飙升的事还能记岔?”邵麟皱眉,“如果徐云绯讲的是真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个跑出去的小女孩,并不是徐云绯啊?”

警方拿着视频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确定了几点:第一,前后十五分钟内,进鬼屋的小女孩,与出来的小女孩人数对等。第二,进去的小女孩里,只有徐云绯一人穿了明黄色羽绒衣。

邵麟想了想,比较肯定地说道:“那应该就是说,早就有个小女孩藏在鬼屋里,她在徐云绯被打晕之后,穿上了徐云绯的外套,又跑了出去?”

“绝了,那个小女孩是谁啊,该不会是绑匪的女儿吧?!”

小黄的脑洞已经开去了火星:“或者,绑匪之前抓的,斯德哥尔摩患者?!”

“不对啊,怎么可能凭空冒出来一个小女孩替身。这个小女孩最开始是怎么进鬼屋的呢?”

“你不如问问,徐云绯是怎么出来的吧!摄像头也没拍到她出来啊!”

大家扩大了监控的时间,邵麟突然发现,鬼屋里有大量黑色的道具箱,其大小装一个小女孩绰绰有余。在一天结束的时候,鬼屋里的灯全部打开,保洁开始打扫卫生,工作人员推着到道具箱进进出出……

两个小姑娘,很有可能都是藏在道具箱里进出的!

这个案子不难查,因为,能顺利出入鬼屋,有搬运道具箱权限的人,必然是公园里的员工。

“去,去彻查那天进出鬼屋的工作人员。”小组长怒气冲天,“海上咱们不好查,区区一个海洋公园,还抓不出一个绑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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