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620年

内德已是八十高寿,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他午后要打个盹,晚上早早歇息,有时候用过早饭,就坐在王桥老宅的前厅瞌睡。

家里儿孙成群。巴尼的儿子阿福和内德的儿子罗杰都做了爷爷。罗杰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两家的小孩子像一家人一样。

都说内德无所不知,曾孙辈的小孩子常跑到前厅来问东问西。问题千奇百怪,让内德着迷:去埃及要走多少天?耶稣有没有姐妹?最大的数是多少?

孩子们让他分外快乐。从他们身上,内德分辨出亲人的模样:一个孩子像巴尼,一副玩世不恭的迷人模样;一个孩子像爱丽丝,坚韧不拔;还有一个小姑娘,笑起来和玛格丽一模一样,总惹得他热泪盈眶。

除了样貌性格,孩子们和祖辈还另有相似之处。阿福当上了王桥市长,和祖父埃德蒙一样。罗杰进了枢密院,为詹姆斯国王效力。新堡那边的亲戚则叫人扼腕,小迅伯爵横行霸道,一如斯威森、巴特和巴特利特祖孙。

内德和玛格丽一起看着一家开枝散叶,一直到三年前,玛格丽安详地去了。内德独自一人的时候,偶尔还会和她说说话。晚上上床休息,内德就告诉她:“阿福买下了屠宰场酒馆。”“小艾迪都跟我一般高喽。”她不答话也不要紧,内德知道她会怎么说:“阿福交了财运,像蜜糖粘在手上似的。”“艾迪过不了两天就要追着女孩子跑了。”

内德好些年没回伦敦了,以后也不会去。说来也怪,他并不渴望追查奸细和叛徒的兴奋,也不怀念朝中争权的斗智斗勇。他只是怀念剧院。多年之前的圣诞第十二日,他在新堡看了《玛利亚·玛达肋纳》,从此就迷上了看戏。可惜王桥很少有戏看,除了走江湖的戏班子一年路过一两回,在贝尔客栈的院子搭台。幸好他手头有本书,他最爱看的几个剧本都收在里面,可以读来解闷。有一个剧作者是他特别欣赏的,可惜他总记不住那人叫什么。如今他好些事都记不住了。

书摊在膝头,他盹着了。他不知道被什么惊醒,抬头看见一个小伙子,一头乌黑的卷发,和玛格丽一模一样。是孙子杰克,罗杰的儿子。内德满脸笑意。杰克不只头发随了玛格丽,他样貌英俊、性格讨人喜欢、爱争强好胜,另外对信仰也极为热忱。但和玛格丽恰恰相反,他有几分清教徒的气质,为此和他那位讲求务实的父亲大吵过几次。

杰克二十七岁了,尚未娶亲。出乎意料的是,他当了建筑工匠,生活宽裕。祖上倒是出过有名的建筑匠师,也许又是一脉相承吧。

杰克坐在内德对面说:“爷爷,我有个重要的消息。我要走了。”

“怎么?王桥的生意蒸蒸日上呢。”

“我们一丝不苟地遵循圣经的训诫,但国王总是百般刁难。”

他的意思是,他和一众清教徒一再反对圣公会的数条教义,而詹姆斯国王对天主教徒和清教徒一律不肯轻饶。

“杰克呀,我真不愿意你离开,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奶奶。”

“我也不愿意和您告别。但我们想去一个自由的地方,尊奉上帝的旨意,不受干涉。”

“我努力一辈子,就是要让英格兰成为这样的国家。”

“但没有成功,是吧?”

“据我所知,这儿已经是天底下最宽容的国家了。你还要上哪里去找更自由的地方?”

“新大陆。”

“圣体呀!”内德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原谅我出言不逊,我叫你吓了一跳。”

杰克点点头,表示谅解;内德跟着伊丽莎白女王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亵渎之语,杰克对此十分介意,和天主教徒相差无几。但他没有说什么。“我们一伙人打算好了,坐船去往新大陆,开疆辟土。”

“好一场历险!你奶奶一定跃跃欲试。”看杰克年轻力强、无所畏惧,内德不由得心生嫉妒。他是没法再出远门了。好在他还有大把的回忆:加来、巴黎、阿姆斯特丹。他记不起今天星期几,但这些经历却记得清清楚楚。

只听杰克说:“詹姆斯依然是我们的国王,不过我们希望他会放松钳制,任我们自由敬礼,毕竟山高水远,他鞭长莫及。”

“你说得不错。愿你们得偿所愿。”

“请为我们祷告。”

“我会的。跟我说说你们坐哪条船,我会求上帝保佑。”

“五月花号。”

“五月花号。我可得记住了。”

杰克走到写字桌前:“我给您写下来。我希望您在祷告中念着我们。”

“谢谢你。”听到杰克如此看重他的祷告,内德莫名地感动。

杰克写好后,放下笔说:“我得走了——还有好多事要准备。”

“去忙吧。反正我也累了,可能要小睡一会儿。”

“爷爷,祝您睡个好觉。”

“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孩子。”

杰克出去了。内德望向窗外,注视教堂壮丽的西墙。他刚好也能看到墓园的入口;西尔维和玛格丽都在那里长眠。他没有再看书。回忆的时候他很快活。如今,他常常靠回忆就够了。

回忆就像一所房子,他用一辈子来装点。桌椅床铺是他学过的歌儿,看过的戏,敬拜过的教堂,读过的英语、法语和拉丁语书本。这所想象的房子里住着他的亲人,有在世的,也有故去的:父母、哥哥、所爱的女子、儿孙后辈。他给贵客都准备了客房: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威廉和罗伯特·塞西尔父子、弗朗西斯·德雷克,自然还有伊丽莎白女王。他的对头也在——罗洛·菲茨杰拉德、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盖伊·福克斯,不过他们都被关在地窖里,再也无法作恶了。

墙上挂的画,是纪念他勇敢、机智、善良的种种举动。房子因此而一片祥和。而他的种种卑鄙之举,他说过的谎、背叛过的人、胆小怯懦的时候,都歪歪扭扭地刻在茅厕墙上。

他的记忆砌成了书房。他随便挑出一本书,转眼就回到了那个时间场景:孩提时的王桥文法学校、哈特菲尔德宫那激动人心的1558年、圣巴托罗缪之夜血染的塞纳河畔、抗击西班牙无敌舰队时的海峡。说来也怪,这些场景中的内德总不尽相同,有时候他依稀觉得学拉丁文的是一个人,为年轻的伊丽莎白公主倾心的是另一个人,在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墓地刺中那个没鼻子家伙的是一个人,注视纵火船驱散加来那些盖伦船的又是一个人了。其实这都是他自己,合起来就是房子的主人。

不久之后,这所房子就要倾塌,和所有古旧的建筑一样,用不了许久,就将化作尘土。

想到这儿,内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感谢读完“中世纪三部曲”——《圣殿春秋》《无尽世界》《永恒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