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 三十

11月3日主日,密谋者听闻蒙蒂格尔那封信,纷纷指责彼此背信弃义,衣帽总管的房间里一片剑拔弩张。盖伊·福克斯怒冲冲地说:“总之咱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罗洛怕这些人年轻气盛,真的动起手来。他急忙息事宁人:“别管是谁了,写信人与其说是叛徒,不如说是蠢材。”

“此话怎讲?”

“如果是叛徒,那早把咱们全供出去了。这个笨蛋只是要提醒蒙蒂格尔。”

福克斯火气消了。“听着有道理。”

“关键是对计划影响如何。”

“一点不错,”托马斯·珀西接口,“咱们是继续还是放弃?”

“那不是功亏一篑了?不行。”

“可要是塞西尔和威拉德知道了……”

“听说信中措辞含糊,塞西尔也拿不定主意,”罗洛答道,“所以咱们胜算很大。不可轻易放弃——胜利唾手可得!”

“有什么办法打探打探?”

“你可以,”罗洛对珀西说,“明天一早,我要你出去探探风声。去你那位亲戚诺森伯兰伯爵家走一趟。编个借口——譬如找他借钱。”

“为什么?”

“这不过是个幌子,免得他怀疑你是去探听枢密院对此事了解多少。”

“那我如何知道?”

“看他对你的态度。倘若枢密院怀疑你密谋叛国,那伯爵这会儿应该听到风声了。他见到你,一定坐立不安,急着送客,为了打发你,说不定一口答应借钱给你。”

珀西一耸肩:“那好。”

众人纷纷离开,留下福克斯看守。翌日一早,珀西依计赶去见诺森伯兰,回来时,约了罗洛在主教门附近的酒馆碰头。只见他喜气洋洋的。“我赶到塞恩府,找见了他。”罗洛知道伯爵的乡下府宅坐落在伦敦西郊,“他一听说我要借钱,一口回绝,骂我无可救药,然后请我留下用饭。”

“这么说,他没有怀疑你。”

“不然他就是天生的演员,理查德·伯比奇都要自叹弗如。”

“做得好。”

“其实还不能下定论。”

“八九不离十。我这就去找福克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罗洛只身进城。他不敢大意,内德·威拉德跟得太近了。好在公鹿领先猎鹿犬一步,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几个小时。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他看见上议院了,随即大吃一惊。

只见大厦背面,也就是仓库入口那一侧,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出了楼上的辩论厅,从后门出来,顺着外部的木楼梯下楼。罗洛从没见过有人走过这扇门。

他认出为首那人是萨福克伯爵。他是宫务大臣,安排国会开幕之事是他的责任。

他身后跟着蒙蒂格尔勋爵。

罗洛诅咒一声。情况不妙。

他急忙闪身躲在拐角。他想转身逃跑,但压下了冲动。得看看他们来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计划可能要败露。他探出半个头观察,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只见一行人下了楼梯,来到双开木门前。火药就藏在这间仓库里。罗洛瞧出他们一语不发,神色警惕。萨福克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众人交谈几句后,他吩咐下人撞门。

罗洛心一沉:看样子是搜查队。他急得发疯。计划这么轻易就败露了?

下人拿来撬棍。门没有加固,毕竟这是间仓库,又不是金库,要是安了铁条,或是装了几重锁,只怕要惹人怀疑。门很容易就撬开了。

那伙人走了进去。

罗洛急忙回到衣帽总管的房间,顺着福克斯新辟的那条通道绕到仓库前,把暗门开了一条缝,向里面张望。仓库里一贯地幽暗,萨福克的搜查队提着灯笼,但空旷的仓库依然十分昏暗。

他们看见了盖伊·福克斯。

罗洛默默祷告天主保佑,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福克斯站在墙边,身披斗篷、头戴礼帽,手里提着灯笼。萨福克似乎才发觉有人;罗洛听见他声音里透着诧异:“你是什么人?”

罗洛气也不敢喘。

“大人,鄙人约翰·约翰逊。”福克斯声音平静,他当过兵,也曾历经艰险。

罗洛后悔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

“约翰逊,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我家主子租了这间仓库,还有隔壁的房间。主人不在的时候,我呢,可以说就是替他看门的。”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罗洛不由得满怀希望。萨福克没有理由不信吧?

“那么你家主子租这间仓库用来做什么?”

“存薪柴的,大人一看便知。”

那几个人这才抬头望着木柴堆,好像才看见似的——光线昏暗,这倒是可能。

萨福克又问:“这么多柴火,只供一个房间?”

这个问题无须回答,福克斯没有开口。罗洛心中忐忑,他忘了考虑这一点。

萨福克又问:“对了,你家主子是谁?”

“托马斯·珀西。”

只听一阵交头接耳。他们应该知道珀西是御前侍卫,也知道他有些天主教徒亲戚。

罗洛惊慌失措,一阵恶心。这是千钧一发的关头。会不会有人想到搬开柴堆查看?他想起当时轻描淡写地说:“就算有人来搜查,十有八九也搜不出火药。”一会儿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他觉得自己如绷紧的弦。

萨福克把蒙蒂格尔勋爵带到一边,离罗洛藏身的暗门不远。罗洛听见蒙蒂格尔紧张地说:“这可牵涉到诺森伯兰伯爵!”

“小声点,”萨福克比他镇定,“咱们不能单凭用不完的木柴就给数一数二的贵族定罪。”

“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在报告枢密院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听萨福克的意思,他还没有想到移开柴堆搜查——暂时还没有。蒙蒂格尔冷静下来:“是,不错,大人说得对,恕我失言。我是怕自己担上罪名,因为那封匿名信是写给我的。”

蒙蒂格尔紧张兮兮的,罗洛盼望萨福克因此分心。萨福克拍了拍蒙蒂格尔的肩膀:“我明白。”

两个人走开了。

罗洛听见不时有人交谈,搜查无果,他们走了。福克斯把撬坏的门尽量关严。

罗洛迈进仓库。“我都听见了,我就站在门后。”

福克斯望着他说:“基督保佑我们。好在有惊无险。”

玛格丽生不如死,仿佛活在深渊之中。内德一去不返;接连一周,她茶饭不思,想不出起床还有什么意义。偶尔逼着自己起来,一整天坐在壁炉旁边流泪,坐到天黑,又躺回床上去了。她再没指望了。她很可以去儿子罗杰家里住,可那样一来她又得解释一番,她受不了。

还有两天就是国会开幕的日子,她坐不安稳。内德抓到罗洛没有?开幕仪式会照常举行吗?内德会不会到场?他们会不会一起送命?

她披上外套,沿着斯特兰德大街来到怀特霍尔宫。她没有进去,只守在门外,笼罩在冬日午后的黯淡中,等丈夫现身。朝臣戴着皮毛帽子进进出出。玛格丽饿得发昏,只好倚在墙上。河边飘来冷冷的雾气,但她心如死灰,浑不在意。

她后悔万分,真不该替罗洛守这么久的秘密。她早该告诉内德的。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坦白,都免不了一场折磨,而如今却是最坏的时机;这些年来,她和内德不分彼此,没了内德,她是活不下去的了。

总算看见他了。他走在一群人中间,也许是枢密院大臣;每个人都披着厚厚的外衣。内德神色凝重。一周不见,玛格丽觉得他老了几岁,皱纹满布,脸颊苍白,灰白的胡茬也没打理。

玛格丽走到他面前,他停下脚步。玛格丽望着他的脸,猜测他的心思。他起初吃了一惊,接着神色一变,怒气冲冲。玛格丽凭直觉知道内德故意把她和她的所作所为抛在脑后,不愿想起。他可有心软,可曾原谅自己?她看不出。

玛格丽说明来意:“找到罗洛没有?”

“没有。”内德不再理她,径直进去了。

玛格丽悲从中来。她爱他那么深。

她慢吞吞地走开了。恍惚间,她来到泰晤士河泥泞的河畔。河面涨高了,一股激流向下奔涌,搅得水面波澜不断。

她想投河自尽。天快黑了,应该没人看见她。她不通水性,不出几分钟就了结了。水一定冰冷刺骨,她会挣扎,但熬过那漫长的一刻,也就从痛苦中解脱了。

这是罪,是不可宽恕的大罪,可就算下地狱,也不会比活着痛苦。她想起看过一出戏剧,里面的少女遭丹麦王子抛弃后投河自尽,之后一对滑稽的掘墓人争论该不该让她按基督徒下葬。要是玛格丽这样去了,她不会有葬礼。急流会把她冲走,也许一直冲到大海里,她缓缓地沉到幽深的海底,和英西海战中丧生的船员同眠。

谁会替她的灵魂举祭呢?新教徒不信亡者需要祷告,天主教徒不会为轻生者祈祷。她死之后,灵魂永不得解脱。

她在河边伫立良久,一面向往死的宁静,一面担心触怒天主,就这样痛苦地挣扎。到最后,她依稀见到姨奶奶琼修女踩着淤泥走来,但没拄拐杖,不是生前的模样。天色昏暗,但玛格丽看清了琼的面孔:她青春焕发,微笑不语,挽起了玛格丽的手臂,轻轻地带着她背着河面走去。走到怀特霍尔宫附近的时候,玛格丽看见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而行,正为某件事哈哈大笑。玛格丽想问琼,这两个人能不能看见你?她一扭头才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11月4日周一下午,罗洛和盖伊·福克斯在仓库中央席地而坐,对他最后叮嘱一番。

罗洛拿出一根长长的火柴——这是晒干的腐木做成的引火木,极易燃烧;接着又拿出火绒盒。他掏出小刀,在引火木上削出一个个拇指宽的凹口,然后说:“福克斯,把火绒点了,然后念天主经,别太快,也别太慢,就当自己在教堂。”

福克斯点着了火柴,接着由“我们的天父”起,用拉丁语颂念。

他念完一遍,火柴刚好要烧到第一个刻痕。罗洛吹灭火柴,问道:“好了,你从这儿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要多少遍天主经?”

福克斯皱着眉说:“从这儿出去,关好门,走到河边,要两遍天主经。跳上船,解开缆绳,拿起船桨,又是两遍。划到不至于受伤的安全地方,也许要六遍。总共呢,约莫十遍。”

“那火柴就要削成十个拇指宽那么长。”

福克斯点点头。

罗洛站起身。“该去布置火药了。”

福克斯搬过桌子,站了上去,挪开盖在顶层的柴火,但没有直接扔在地上,而是递给罗洛。过后还要用这些柴捆来遮盖火药桶,以防再次有人来搜查。

罗洛觉得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一次总算办到了。他们要杀掉国王。

几分钟之后,两人挪出一条通道,露出火药桶。

罗洛带来两样工具,一是撬棍,二是小铲子一般的园丁用具。他撬开一只火药桶盖,把桶身一斜,撒了些火药在地上,接着用铲子把药粉铺成一条线,从木桶延伸到柴堆之前;这就是引信了。他特意挑了一把木铲;铁铲很容易在石板地上擦出火花,那样一来,他们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给炸飞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罗洛一想到这里,不觉血脉贲张。火药和火柴都备好了,上面是辩论厅,明天就是大日子。这场爆炸将动摇英格兰之根本,结束新教的统治。为这一刻,罗洛辛苦奔波了半个世纪。再过几个小时,他毕生的使命就要圆满了。

他说:“得把柴捆小心地摆回去,最前面的柴捆要刚好盖住火药引信的一端。”

两人合力摞好柴捆,反复堆叠,直到罗洛满意为止。

他对福克斯说:“今天晚上,除了你留下,剩下的人将分头前往各郡,准备起义。”

福克斯点点头。

“明天早上,一打听准国王到了头上的辩论厅,你就点着火柴,放在地上,没烧着的那一端埋在引信之间,然后立刻离开。”

“是。”

“你在河上会听见爆炸声。”

“是,”福克斯还是这一个字,“巴黎都听得见。”

内德站在怀特霍尔宫的长廊。从这儿去威斯敏斯特宫院,步行只要几分钟。气氛平静,但内德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罗伯特·塞西尔认为托马斯·珀西行为不端,一堆薪柴倒无伤大雅。萨福克伯爵担心无端指责诺森伯兰伯爵会惹得朝野动荡。内德则知道有人密谋杀害国王,而这个人还没捉拿归案。

幸好詹姆斯国王和内德一样,认为情势危急。国王有一件铁衬衣,担心安全时就穿在身上,这次他打算翌日国会开幕时要穿了去。但内德并不满足,傍晚时,他总算得到御准,再次搜查上议院。

一些枢密院大臣依然担心此举惹得人心惶惶,于是叫了威斯敏斯特治安法官托马斯·内维特带队,假称国王有件礼服不见了。内德才不管用什么幌子,只要他能同去就行。

众人提着灯笼,只有内德举着火把,惹得那些担心扰民的大臣纷纷皱眉摇头。内德不甘示弱:“搜查就得有个搜查的样子。看都看不见,还能找到什么。”

一行人出了怀特霍尔宫,步行前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宫院。灯笼投下晃悠悠的影子,内德的思绪飘到了玛格丽身上。即便他绞尽脑汁,阻止有人对国王图谋不轨,玛格丽也一直在他脑海里。他一边怒不可遏,一边又苦苦思念。他讨厌每天晚上回那间乱哄哄的酒馆,在陌生的床上独自入睡。他有很多事想告诉玛格丽,和她商量。一想到玛格丽,他就一阵心痛。他暗暗庆幸现在是紧要关头,时刻不得空闲,才不至于陷在苦海里。

一行人从正门进了上议院,挨着搜查大厅、毗邻的王子厅和壁画厅。

难就难在内德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是隐匿在密室的刺客,还是藏好的加农炮?什么也没搜到。

内德暗想,倘若这次真是虚惊一场,那该如何收场?我不免招人嘲笑,但国王并无性命之忧,这才要紧。

一层有不少房间。他们依次搜查了门房和托马斯·珀西租用的衣帽总管房间,然后来到仓库,走的是上次萨福克撬开的大门。内德见到仓库如此宽敞,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除此之外,里面和萨福克说的一模一样,连看守的那个下人也不差:身披斗篷、头戴礼帽。

内德对他说:“你就是约翰逊吧。”

“听候您吩咐,先生。”

内德皱起眉头。这个约翰逊似曾相识。“我认识你吗?”

“不,先生。”

内德半信半疑。火光闪烁,他看不清楚。

他转身望着柴堆。

竟然存了这么多。莫非托马斯·珀西打算纵火?要是点着了,不消多久就能烧到仓库的木头顶棚,也就是上议院大厅的地板。不过靠纵火杀人未免行不通。总该有人闻到烟味儿,还没等火势蔓延,国王一家早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要想害人性命,火势得迅速蔓延,像纵火船一样洒上焦油、松节油,趁大家还来不及逃命,就把整栋建筑变成地狱火海。屋子里有焦油、松节油吗?看样子没有。

内德凑近柴堆查看,这时就听见约翰逊低声惊呼。内德转身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

“先生见谅,您的火把有火星溅出来。请您留神别把木柴点着了。”

约翰逊真是小题大做。内德不耐烦地说:“要是木柴点着了,你过来踩灭不就行了。”他又往前迈了几步。

木柴堆得未免太整齐了。内德隐约想起了什么。好像很久之前到过类似的地方,但一时想不起来。他依稀记得从前曾站在一间黑黢黢的仓库里,审视一摞什么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他转身走开了,同时发觉众人一语不发,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们准当他是疯子。他才不在乎。

内德又一次打量珀西的管家,这次发现他靴子上绑了马刺,于是开口问:“约翰逊,你要出门?”

“没有,先生。”

“那怎么绑着马刺?”

“之前骑马来着。”

“嗯。你脚上的靴子干净得很,倒不像在十一月天骑过马的样子。”内德不等他回答,又转身对着柴堆。

他瞧见柴堆旁放着一张旧桌,桌面上破了洞,看样子有人站在桌子上,小心地摆放最顶层的木柴。

一瞬间,他想起来了。

是巴黎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那惨绝人寰的一夜。他和西尔维躲在城墙街的仓库,那是西尔维用来藏禁书的地方。两个人不敢出声,听着门外城里暴乱的嘈杂、打斗的嘶喊和伤者的尖叫,还有砰砰的枪声,几百口教堂大钟叫人发狂的鸣响。内德曾借着灯笼,打量那些一直摞到天棚的木桶。

只要将其中几只木桶挪开,就会看到装禁书的箱子。

“老天爷啊。”内德轻叹一声。

他把火把递给旁边的人,爬到桌子上,小心避开桌面的窟窿。

站稳之后,他伸手取下最顶上的一捆柴把,往地上一扔,又去够另一捆。

身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内德急忙扭头。

约翰·约翰逊正要逃跑,只见他朝仓库尽头跑去。

内德大喊一声,好在有人同时警觉。只见埃德蒙·道布尔迪紧追不舍。

约翰逊跑到侧墙前,那里有一扇暗门;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出。

约翰逊刚推开门,道布尔迪一跃而起,像弹丸一样扑在他身上,只听嘭的一声响。两个人摔倒在地。

约翰逊挣扎着想跑,道布尔迪揪住他一条腿,约翰逊则一脚踢在他脸上。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约翰逊刚要爬起来,立刻就被按倒了。有人直接骑在他身上,另一个人扭住他双臂,第三个人坐在他腿上。

约翰逊再也动弹不得。

内德走过来,仔细打量他。借着几只灯笼的光亮,内德看得一清二楚。“我认得你,你是盖伊·福克斯。”

“下地狱去吧。”福克斯赌咒。

内德吩咐:“把他双手在背后绑了,再打伤脚腕,让他能走路,但跑不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没有绳子啊。”

“把他裤子脱了,撕开做绳子。”没穿裤子的人可跑不远。

约翰逊刚才突然想逃,必定事出有因。内德沉吟着问:“你在害怕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内德回想,刚才我正要扔第二捆柴火。这说明什么?

“搜他口袋。”

道布尔迪跪下来搜身。他刚才脸上挨了一脚,这会儿出了一大块红印子,有些肿胀,但他好像浑然不觉。

他从约翰逊的斗篷里搜出一只火绒盒、一根引火木做的火柴。

内德看出这是要点火。火柴上刻了标记,看来是算好了燃烧的时间,方便点火的人及时逃走,以防……

以防什么呢?

内德扭头瞧着柴堆,又瞧了一眼刚才从他手中接过火把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立即把火把拿到外面熄灭了,”他极力维持镇定,“马上。”

持火把的人机灵地出去了。内德听见一阵哧哧声,应该是火把伸在近旁的饮马槽里熄灭了。他这才缓了口气。

众人提着灯笼,但屋里还是十分阴暗。内德说:“好了,咱们来瞧瞧柴堆后面藏着什么,看我猜得对不对。”

几个年轻人动手挪开柴捆,内德一下子看见地上散落着黑灰色粉末,颜色和石头地面十分接近。看起来是火药。

他想起刚才就站在火药前,还举着火星四射的火把,不由得一阵后怕。难怪约翰逊那么慌张。

柴堆后面果然藏着东西,和西尔维那间仓库一样,不过不是圣经,而是木桶——看样子有几十桶。其中一只木桶倾斜过,在地上撒了一小堆火药。内德举着灯笼凑近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至少有三十桶,大小不一,这些火药足以将上议院夷为平地,里面的人全都必死无疑。

包括他内德·威拉德。

想到罗洛计划杀掉国王一家、枢密院一众大臣和国会大半议员,他一时怒从心起,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怒不可遏的不止他一个。只听道布尔迪嚷:“他们要把咱们全都杀了!”几个人随声附和。

站在福克斯身边的一个人对着他胯下狠狠就是一脚。福克斯疼得一阵乱扭。

虽然是情有可原,内德还是出言制止:“不能让他昏过去,还要审问他,让他把同谋者全都供出来。”

“可惜了,”一个人恨恨地说,“我恨不得打死他。”

“不用担心,”内德说,“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要被绑在拉肢架上,痛不欲生,然后背叛他那群朋友。等他交代之后,等着他的是吊死、开膛破肚、五马分尸。”他盯着地上的男子,半晌才说:“这么处罚应该够了。”

罗洛连夜赶回新堡,一路快马加鞭,在驿站更换马匹,赶到的时候已经是11月5日周二早上。他和巴特利特伯爵紧张地等待信使从伦敦带来国王驾崩的喜讯。

城堡设有一间小圣堂,里面藏着几十套长剑、火枪、盔甲。一接到国王驾崩的消息,巴特利特就会号召坚贞的天主教徒,披坚执锐,夺取王桥;届时罗洛将在主教座堂主持拉丁弥撒。

倘若出了岔子,伦敦的计划没有成功,罗洛也想好了脱身之计。他已经备了一匹快马,打好了几件必不可少的东西,装了一对鞍囊。他预备骑马赶到库姆港,搭上第一条去法国的船。运气好的话,在内德·威拉德下令关闭港口、捉拿火药案叛贼的时候,他已经逃之夭夭。

看样子周二不大可能收到消息了,尽管如此,罗洛和巴特利特还是等到深夜。这一晚,罗洛辗转反侧,周三天一亮,他立刻翻身下床。是不是天翻地覆了?英格兰要改朝换代了吗?今天日落之前定会见分晓。

他们没有等到日落。

罗洛和巴特利特一家正在用早饭,就听见院子里一阵马蹄杂沓,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匆穿过城堡,跑出大门,迫不及待地去听消息。院子里乱哄哄的,来了十几个人,一时间看不出谁是领队。罗洛逐个望去,想找一个熟面孔。这些人个个全副武装,有的佩长剑和匕首,有的扛着火枪。

罗洛看见了内德·威拉德。

他身子一僵。怎么回事?莫非计划败露?抑或大功告成,内德领了新教政府的残兵败将,还在负隅顽抗?

内德没等他开口问。“我发现了你的火药。”

罗洛觉得字字如同子弹打在身上,仿佛心口中了一枪。计划败露。想到这些年来次次败在内德手上,不由得怒火攻心。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掐住内德的咽喉,看着他气绝毙命。

罗洛勉强定下心神思考。内德发现了火药——那他又怎么知道是罗洛安排的?“是不是我那妹子把我出卖了?”

“她早在三十年前就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到底栽在一个妇人手上。一开始就不该信任她。

他已经备好了马。甩掉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赶到马房,上马逃走——胜算如何?

内德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一指罗洛:“看紧他。我追了他三十年,都让他跑了。”

一个士兵端起长管火绳枪,对准了罗洛的鼻子。这是把旧式火绳枪,火绳已经点燃,随时要推进火药盘。

罗洛终于知道,这次在劫难逃。

巴特利特伯爵还在叫嚣,罗洛却等不及了。他已经七十岁了,并且此生再无指望。他这一辈子只为了结束英格兰的异教统治,但终究功亏一篑。再没有机会了。

现任郡长马修森是当年那位郡长的孙子。只听他对巴特利特说:“大人,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吧,不然对谁都没好处。”他的语气镇定而坚决。

郡长晓之以理,巴特利特则虚张声势,但罗洛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戏,他恍惚地伸出手,掏出衣服里的匕首。

瞄准他的副郡长惊慌失措:“放下匕首!”他双手哆嗦,勉强瞄准了罗洛的脑袋。

一片鸦雀无声,人人紧张地望着罗洛。

罗洛冲副郡长说:“我要杀了你。”

他绝无此意,但作势扬起匕首,脑袋却一动不动,怕对方射偏了。

“受死吧。”

站在副郡长身后的内德突然出手了。

副郡长一扣扳机,引燃的火绳瞬间点着了火药盘上的火药。罗洛只见火光一闪,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即知道只求速死的愿望落空了。内德手疾眼快,把枪口撞偏了。罗洛只觉得脑袋一侧火辣辣地疼,耳朵一阵湿热,看来弹丸擦着头皮飞过去了。

内德一把抓住他手臂,夺走了匕首。他说:“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玛格丽受国王传召。

她曾见过国王。詹姆斯在位两年,玛格丽陪内德参加过几场宫里的盛事,譬如宴席、庆典、戏剧。内德说詹姆斯是酒色之徒,纵情享乐,玛格丽却看出国王不乏心狠手辣的一面。

哥哥罗洛受不住严刑拷打,想必把一切都招了,也供出玛格丽接应司铎潜回英格兰一事。她自知会被捕,想必要和他一道问斩。

玛格丽想到玛丽·斯图亚特,宁死不屈的天主教殉道者。她想效仿玛丽女王,视死如归。可玛丽毕竟是女王,以砍头处死,死也死得痛快。叛国的妇人可是要受火刑的。烈火焚身之时,她是会从容面对,为折磨她的人祈祷,抑或哭天抢地,诅咒教宗,连声求饶?她不知道。

更令她痛苦的是,巴特利特和罗杰也会是一般下场。

她一身盛装,来到怀特霍尔宫。

她吃惊地看到内德在候见厅等她。内德说:“咱们一起进去。”

“为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内德神色紧张,动作拘谨,玛格丽看不出他气消了没有。她问道:“是不是要判我死罪?”

“我不知道。”

玛格丽一阵头晕目眩,就要跌倒。内德见她步履蹒跚,一把搀住。她瘫倒在内德怀里,任由自己依偎着他,但马上又咬牙挣脱了。她不配享受内德的怀抱。“我没事。”

内德搂着她,犹豫片刻才松手;玛格丽站稳了。内德皱着眉头望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玛格丽来不及细想;宫里的一个侍从对内德一点头,示意两人进去。

他们肩并着肩,来到长廊。玛格丽听说詹姆斯国王常在这儿接见臣子,不耐烦的时候就靠欣赏画作解闷。

内德鞠躬,玛格丽行屈膝礼,詹姆斯开口说:“我的救命恩人!”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流涎,似乎是纵情声色落下的毛病。

内德答道:“陛下过誉了。陛下应该认得玛格丽夫人,她是夏陵伯爵遗孀、和我相伴十五年的妻子。”

詹姆斯一语不发地点头,看他态度淡漠,应该知道玛格丽信仰天主教。

内德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詹姆斯答道:“我想说‘就是我国的一半,我也必给你’,不过这句话可不大吉利。”这是莎乐美的典故,此女要国王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她。

“我从来没有开口向陛下要求什么,望陛下念在我救主有功。”

“你抓住了火药阴谋那伙恶贼,不仅救了我一家,还保住了国会。好了,别吞吞吐吐了——你想要什么?”

“罗洛·菲茨杰拉德受审时,指认了多年前的几桩罪行,是在一五七几至八几年间,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犯下的。”

“都是些什么罪?”

“他供认护送天主教司铎秘密潜入英格兰。”

“反正是要绞死他的。”

“他声称有同谋接应。”

“是些什么人?”

“已故夏陵伯爵巴特、伯爵夫人玛格丽——也就是我的妻子;以及伯爵夫妇的两个儿子,如今的巴特利特伯爵和罗杰勋爵。”

国王脸色一沉:“罪名可不轻啊。”

“请国王念在这位女子不得不屈从于夫君之命,屈从于长兄之言,她和孩子犯下大错,实在是因为迫于男子淫威。”

玛格丽清楚这并非实情。她才是主犯,并非迫不得已。她本该据实以对,但此事不只牵涉她一条命。她一语不发。

内德接着说:“请陛下开恩,饶了她母子三人的性命。请陛下念在我救主有功,答应这唯一的请求。”

“你这个请求,我无法欣然应允。”

内德没有接口。

“不过听你说,接应司铎一事,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自西班牙无敌舰队一役之后就断了。那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所犯之罪,他的亲人均不知情。”

“倘若不是你多年来为英格兰君王屡立奇功,我连想都不会想。”

“陛下,是我一辈子。”

国王神色不悦,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那好。他的同谋就不追究了。”

“多谢陛下。”

“下去吧。”

内德再次鞠躬,玛格丽行屈膝礼,两人退下了。

他们一路无话,穿过重重大厅,出了宫门,来到街面,向东走去。两人路过圣马田教堂,上了斯特兰德大街。玛格丽只觉得解脱了,以后再不必闪烁其词、口是心非。

两人经过泰晤士河畔的一座座宫殿,走上舰队街;这里没那么繁华了。玛格丽猜不出内德在想些什么,不过看样子他是要回家了。这是不是奢望?

他们从鲁德门进了城,前面是一段上坡路。远处的圣保罗主教座堂盘踞在山顶,俯视着一排排低矮的茅屋,仿佛母狮守护着一群幼崽。内德一路上一语不发,但玛格丽看出他心绪变了。他的表情逐渐放松,紧张和气恼的纹路抚平了,甚至又隐约露出从前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玛格丽壮着胆子,握起了他的手。

内德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许久没有反应。渐渐地,玛格丽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手指,温柔却坚定,她于是知道,事情会好起来的。

我们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给他执行绞刑。

我和玛格丽不想站在人群中围观,但又不能避开,于是就留在老房子里,站在窗前张望。看到罗洛的时候,玛格丽落下泪来。他们把罗洛从会馆押出来,沿着主街走到集市广场,押送到绞刑架上。

他身子凌空的时候,玛格丽开始为他的灵魂祈祷。新教徒不为亡灵祈祷,但为了让她好过些,我也祷告起来。为了让她好过些,我另有安排。按惯例,犯人还剩一口气时,要从绞架上放下来,受开膛和凌迟之刑;我买通了行刑官,让罗洛窒息后再受肢解——围观百姓要大失所望了,他们巴不得叛徒受尽折磨。

我从此告老还乡,和玛格丽搬回王桥,安享晚年。王桥下院议员的职务交给了罗杰,而他一直不知道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侄儿阿福成了王桥首富。我依旧当着韦格利领主,和这个小村的百姓亲如一家。

我把许许多多的人送上绞架,罗洛是最后一个。不过这个故事还有一段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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